生命的涟漪，随唱腔翻涌

小妹成婚，为是否请戏班子，家里人发生了争执。

我父亲是民间艺人，拜过很多师父，也收过很多徒弟，精通唢呐、二胡和笙。父亲走后，给我留下一面鼓，给小妹留下一套镲。那面鼓有些年头儿了，黄花梨木衬底，鼓面是父亲买了上等牛皮自己钉制的。

阿通和幺妹前来当说客，他们是我父亲最为得意的两个徒弟。阿通年少时，气力足又机灵，吹唢呐、笙这些需要体力的管乐器颇有天赋。以前，父亲常常一早带他去玉米地和河边练习。父亲告诉阿通：“在大自然的环境里，一切几乎都是静止的，你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均匀的，急促的，而这些是唢呐演奏中换气的平衡点。你只有先了解自己的呼吸，才能去了解唢呐。”幺妹精通二胡、板胡等弓弦乐器，她的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儿。

父亲最得意的本领还是拉二胡。按照小妈的话说，那把二胡他要每晚放在床头才能入睡。那里面倾注了他太多的心血。他用红木制作了几个琴筒，每个琴筒的音色都不一样，但总有最中意的那一个。为了寻找一块上好的蟒皮蒙琴筒，他去河南、湖北，四处打听哪里出了金花蟒。他对村子里谁家养马如数家珍，因为马尾是制作琴弓的主要原料，他没事就去马棚转悠。

这样的一把二胡，就连静静地放在那里，都仿佛散发着婉转的音律。

幺妹每天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琴弓擦松香。淡黄色的松香像蜜蜡，像琥珀，有的晶莹剔透，有的光洁无瑕。幺妹拿出小刀在松香上刮几下，隐隐看到颗粒状的松香粉，然后用布半包着松香一点点地擦拭弓毛。父亲做了规定，每次学二胡必须擦三次琴弓。使用前给琴弓擦松香，中间擦一次松香，学完了把琴弓擦干净。幺妹一开始对这样的要求不以为意，可时间久了她也能听出滑音来，听出松香的作用，就不必父亲催促了。

和教阿通不同，父亲教幺妹的地方在院子里。每天，幺妹还在擦松香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就开始挪着步子往院子赶了。这么多人看着，幺妹不乐意了。父亲说：“既然选择了吃百家饭，就要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做。”幺妹说：“为什么只有阿通可以去河边练唢呐？我也要去。”父亲笑笑：“阿通是男孩子，要先打磨心境，静中取艺。你是女孩子，天生细腻，环境越嘈杂越能受到锤炼。”而那些老人，多数是父亲喊过来的。

阿通出师后，父亲还带他去了开封和安庆，那里是豫剧、黄梅戏的发源地。“有戏必有曲”，在这些繁盛的表演场面背后，隐藏着很多唢呐、二胡的演奏大师。

小妈精通梆子戏中的豫剧，黄梅戏唱得稍逊。按理说黄梅戏应该更适合她，因为黄梅戏源于采茶调，即便在田间悠悠引调，也不显得突兀。豫剧就高昂了许多，像《天门阵》《穆桂英挂帅》，唱这些气势磅礴的戏目，在劳作的时候吊嗓子，总有些不应景。

说回小妹的婚礼，小妈不同意请戏班子自有道理。如今谁还能静下心来吹唢呐呢？婚庆的舞台上只要一台电脑和一台音箱就能播放乐曲，或者再请一些驻唱歌手和魔术师，这是时代的潮流。父亲的很多弟子早已南下或北上，脱离了这个圈子。况且，那么多舞台行头搬来搬去，再请两位化妆师忙大半天，到最后听者寥寥，没有戏班子愿意做。这让我想起吴天明执导的电影《百鸟朝凤》，唢呐老艺人焦三爷带着唢呐班子和洋乐队打擂台，艺人们眼神里的失落藏也藏不住。

不过，阿通他们在等着这个机会。

阿通说：“我们学了那么久，总要证明一下自己，哪怕只是一个过程、一个短暂的瞬间，也不再有遗憾。”听了这话，小妈涣散的眼神里有了一丝神采。阿通接着说：“方圆百里，如果这件事我们不做，谁来做？谁能做？”

于是，小妈同意了。

在婚礼现场搭戏台的时候，阿通和一帮师兄、师姐在试音。这些南来北往的弟子们会聚一堂，古朴的八仙桌上铺了一层红布，上面摆满了唢呐、二胡、锣、鼓、镲、笙。起调的曲子正是《百鸟朝凤》，燕子婉转的叫声、布谷和画眉悠扬的叫声在村落的上空飘荡，仿佛这些乐器里蕴藏了整片森林。

那一天，戏台下熙熙攘攘，坐满了老人。他们中有很多人是看着阿通和幺妹长大的。这样的场景已不多见。这一次，在生命的河流中，那些涟漪又随着一声声唱腔翻涌上来了。

更远处，金黄色的玉米随风摇曳着，河流、山岭沉默不语。它们似乎也听得懂，毕竟这些声音从未消失过。

（选自《解放日报》2024年1月7日，有删改）

[导读]

本文运用插叙的叙述方式，插叙了哪些事？有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