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虫子

2024-05-22 23:15李广玉
天津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王宏换房事儿

这里说的“房虫子”,并不是生物学中所指的某种昆虫,而是指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既能够方便群众,但又不完全符合计划经济的一个特定群体。它由一群靠倒腾房子盈利的人群组成,有专业的,也有利用业余时间干着玩儿的非专业户。在那个年代,换房市场可以说是天津的一景儿,非常火爆。但大多数想换房的人,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跑,一对一的“搭咯”又很难碰到合适的房源,这就给“房虫子”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70年代初期,宝明的父母响应国家号召,去了大三线支援国家建设,家里只留下他和弟弟。1976年,即将毕业的宝明,为了把留城的指标让给小他两岁的弟弟,便在学校积极报了名,准备和同学们一起去黑龙江建设兵团。说来也巧,就在去兵团的前一周,宝明帮门口邻居小孩够挂在树上断了线的风筝,一不小心,从树杈上掉了下来,腿摔成了骨折。出发那天,他腿上打着石膏、拄着拐,弟弟帮他拎着行李来到学校。带队的领导一看他这情景,脑袋摇成拨浪鼓说:“我们到建设兵团是‘备战备荒为人民,怎么能够带个伤兵?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种状态,你还是留在家里养病吧。”宝明不死心,又找到了校长,校长看到他瘸着腿拄着拐,也犯了难:“你积极参加国家建设和接受国防锻炼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目前就你这身体状况,还是真去不得。黑龙江冬天那么冷,又那么艰苦,你带着伤去,一是不好恢复,二是万一再冻出毛病,落了残疾,那麻烦可就大啦!我们学校可负不起那责任,更没法向你的父母交代。”宝明听了校长的话,心里拔凉拔凉的,傻傻地愣在原地,一脸无奈。校长望着宝明失落的样子,用手推了推脸上的眼镜,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这样吧,你们这届学生已经毕业了,学校先把你的关系转到街道,下一步再说。”宝明实在没了辙,只好郁闷地离开了学校。他拄着拐,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面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滋味,说不出是失落、无助还是孤独,就犹如那只“惹祸”的断了线的风筝。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正是这一天的决定,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刚开始的时候,宝明和弟弟住在父母留下的一间13平方米的铁路宿舍小屋里。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宝明和父母商量决定让弟弟参加高考。宝明怕一层楼只有一个公共厨房和厕所的筒子楼太乱,影响弟弟的高考复习,便让弟弟去了住房条件好的奶奶家,奶奶是退休教师。而自己则留在自家的小屋里,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过着小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时间长了,父母留下的那点积蓄也就花完了。他现在是成年人了,开口再找父母要,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就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先是拆了屋里的阁楼,把拆下来的木板、三角铁卖了,够他吃上几个月的。花完,接着又把梧桐柜、大衣柜卖了,又对付了一阵子。到最后,屋里只剩下了一张床铺、一个折叠桌和一把椅子,家里要是来个人,就得上炕。好心的李姨,既是街道主任,又是邻居,是看着宝明长大的。见腿已经好了的宝明,整天在街上逛来晃去的也不是个事儿,就参照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病退政策,把他安排到了街办的一个小集体五金配件厂工作,一个月十五块钱,这下可把宝明高兴坏了,再也用不着靠变卖东西过日子了。他开心地来到工厂,厂里的人不多,就那么四五十号人。大多是五十岁上下的伯伯、婶子,再有就是几个残疾人,年轻的就他一个。时间长了,他觉得成天和一帮老人在一起,连个说话聊天的同龄人都没有,实在没意思。结果,没干几个月,他就谎称自己的腿疾复发了,出来进去装成一瘸一拐的样子。李姨见他这个样子,也没了办法,只好同意他暂时办理了病休,每月发给他七块钱的生活补助。宝明还算有点儿良知,想自己老大不小的,总闲逛也不是事儿,更对不住李姨的好心,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事儿干。没想到一不留神,他还真找到了门道,而且干出了名堂,成为人们羡慕的“房虫子”一族。

最初,宝明帮人换房只是无心之举,纯属偶然。邻居刘伯住的是筒子楼“死里外”的两间屋。刘伯的老儿子结婚后,便住在了刘伯老两口的里间屋。时间不长,婆媳就因锅碗瓢盆的一些琐事闹起意见,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关系是越闹越僵。这一天,婆媳俩人又闹起来了,婆婆摔锅,儿媳妇砸盆,动静大得实在让住在隔壁的宝明忍受不了。心浮气躁的宝明,只得起身跑去刘伯家劝架。只听婆婆嫌媳妇懒,在家啥也不干;媳妇则说婆婆趁小两口不在时,偷偷翻他们屋的东西。双方吵着吵着就都提出不愿在一起住了,闹着要换房搬家。

没过几天,宝明去副食店买东西,刚要进副食店的门,被一个从里面出来低着头想事儿的路人撞到。他刚要发火,一看竟是在土产公司上班的老同学建民。宝明关心地问:“哥们儿,你这急匆匆地忙嘛呢?”建民随口答道:“我这不是正忙着给在家打家具的几个师傅做饭呢!”“你这么着急打家具干嘛?”“这不是等着结婚嘛!”宝明羡慕地问:“你可真够积极的!对象是哪儿的?”建民腼腆地搓着手回答:“你认识,咱们同学,五班的朱丽萍。”宝明听罢,有点蒙圈,那可是全校不可一世的一枝花呀!学校男生都称她为高傲的公主,竟被这个其貌不扬的建民弄到手了。他嫉妒得酸溜溜地调侃道:“行啊!哥们儿,你艳福不浅呀!都把公主弄到手了,你得好好地伺候呀!”接着,宝明语重心长地嘱咐好兄弟:“哥们儿,我得警告你,结了婚,这婆媳关系不好处,咱那公主可不是省油的灯,你要小心啊!我怕你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我们隔壁刘伯家那婆媳俩,整天吵架,别说他们家,就连我都快崩溃啦!”建民听了,则洋洋自得地显摆:“那种自寻烦恼的事儿,在咱哥们这儿,根本就不存在。我老娘没了好几年了,不会有婆媳关系的事儿。”但他话锋一转,一脸苦涩,犯愁地说:“我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丽萍打生下来,她家就住楼房。她总嫌我们家住的是平房,没隐私,老大的不愿意。要说也是,院里的人过来过去的,连屋里放个响屁,外面都能听见。”宝明听了,忽然脑子灵机一动,接过话茬:“你跟老爷子住的是嘛房?面积有多大?”“我住的那间有十一平方米,老爷子和我们隔条胡同,他那间大,得有十三四平方米。老爷子身体不好,我这还得每天来回跑。”宝明听后一拍大腿:“有戏!”建民愣了一下,“嘛玩儿有戏?”宝明笑着说:“你在楼房里娶媳婦的事儿有戏啊!”热心肠的宝明打定主意,要帮哥们建民促成换房的事儿。

宝明回到他住的宿舍楼,连家都没回,直接敲响了刘伯的家门。刘家人正在吃饭,刘伯见宝明推门进来:“哟,宝明来了,跟着一块吃点吧?”“不了。”“有事吗?”宝明神秘地说:“刘伯,等您吃完饭,到我屋跟您商量点儿事儿。”刘伯看宝明那神秘的样子,立马撂下饭碗,跟了出来。当刘伯听完宝明的来意,激动得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宝明啊!你可真是我们家的大救星,我做梦都想找房搬家,再这样下去,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说,她们娘儿俩吵架,我说谁好?都快愁死我了。你这可是办了一件大好事儿,这么合适的不好找呀!她们娘儿俩既能分开,两处房子离得还不远,互相也有个照应!你给帮忙好好说说,有嘛条件好商量。这事儿要是办成了,我得好好请请你,你可是救了刘伯大驾啦!”说着,刘伯还掏出皮夹,从里面抽出几张十元的“大团结”,让宝明好好请请人家,一定把换房的事儿促成。

转过天,宝明来到建民的家。先是看了两处房子,然后坐在那皱着眉头,一个劲儿地喝茶,半晌不语。建民憋不住了:“哥们儿还有戏吗?”宝明咂着嘴说,“计租面积倒是差不多,但人家是楼房,有厨房、厕所,刮风下雨不用出楼,还是不一样的。”又沉了一会儿,宝明试探着问:“建民,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建民说:“年初刚长了半级,二十四块五。”宝明挠了挠脑袋说:“你看这样行吗?咱给人家搭点儿钱,你就当少上了一年班儿,给人家拿三百块钱,我再去说说。”建民盼着早点儿娶上媳妇,还怕多搭这点儿钱?再说,烟筒炉子在当时都是紧俏货,他们土产公司效益非常好。于是满口应允,并许愿事成再送刘伯和宝明一家一个购买烟筒炉子的条。宝明回去找到刘伯:“哎呀,我这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总算没白费工夫,人家同意了,我还给您要了点儿搬家费。”刘伯听了别提有多高兴:“嘛搬家费不搬家费的,你费了那么大心,就留着自己花吧!总不能让你受累白忙活儿呀!等完事儿,刘伯再好好谢你。”一阵紧锣密鼓,房子顺利换成。事后,刘伯又给宝明买了两箱“芦台春”。几天的工夫,前后加在一起,宝明从中挣了将近五百块钱,顶他上班时三年的工资。

尝到了甜头的宝明,凭借他聪明的头脑,如簧的口舌,善于钻营的天性,由此干起了“房虫子”的营生。大家表面看他像个闲人,是因为他有班不上,办了病休。然而,他休又并非闲也,实际上比一般人可忙活多了。他张家走,李家串,隔三差五就跑一趟房管站,从中渔利,乐此不疲。

路子蹚开了,他从同学、同事,到街坊四邻,再到亲朋好友;从粮店到煤店,从派出所到房管站,不停地撒网,打听、收集、寻找各种换房信息。后来人们都知道了,宝明手中掌握着大量的换房信息。有想换房的找他,听说别人要换房的,往他这介绍,把宝明忙得是团团转。他磨破了嘴,跑细了腿,光自行车就骑坏了好几辆。短短几年工夫,经他手换房子的就有上百家,他可没少从中挣钱,早早地就成了万元户。这还不算,他还把自己的房子也放进去转着换,最后竟把筒子楼的一间房倒腾成了偏单。

有心的宝明,赚钱了并没有忘了平时关照他的李姨。过年过节,他总是要提着几盒桂顺斋的大八件或十八街的麻花去李姨家看望,李姨觉得宝明这孩子懂事儿,没白疼。这样一来二去地,宝明就和李姨的女儿王宏接触多了,俩人偷偷地谈起了恋爱,但始终瞒着李姨。直到有一天晚上,宝明手牵手送王宏回家,正好碰到去邻院调解邻里矛盾归来的李姨,这才被发现。李姨回到家,急赤白脸地问王宏:“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交往多长时间了?”“刚走了三个月。”“那好,你趁早给我赶紧散了。”王宏诧异地问母亲:“你不是挺喜欢宝明的吗?说他人好,也厚道。”李姨叹了口气:“宝明这孩子是不错,就是没有个正经工作,成天泡在那个换房市场里,跟从大西北回来摆摊儿的,有什么两样?你是什么身份?电视机厂的工作,可是正儿八经的铁饭碗,你又是党员,还是团委书记,找什么好条件的不行,偏偏找个无业游民,你不怕大家笑话你?”“我不怕,他不偷不抢,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好?”李姨一听王宏这话可就更急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再有,你爸爸走得早,家里需要一个能支撑咱们家的男人,他成天逛了逛荡的,咱们能指望他吗?”“您怎么知道就不行?别老小看人!”李姨看王宏态度如此坚决,气得直哆嗦,真的动怒了:“你还敢顶嘴?你不和他一刀两断,我就和你断。”王宏见母亲如此蛮横,独断专行,也真急了:“断就断!”李姨见此,有些失去理智,歇斯底里地吼道:“你滚,现在就滚!”王宏也不含糊,转身便回屋收拾东西,拎着包,来到厂里好姐妹的单身宿舍。进了屋,她把包狠狠地扔在一张空床上。姐妹看她脸色不对,一脸气哼哼的样子,关心地问:“和宝明吵架了?”“不是宝明,是和我妈。”王宏泪人儿般地讲述了和母亲吵架的经过,好姐妹虽然同情她,但还是劝她别着急,回家再和母亲好好商量商量,你妈也是为你好。

王宏走了以后,李姨也是气得老泪纵横,一宿没睡。寻思着,真是“孩子大了不由人”。虽然,王宏把李姨气得够呛,但女儿终归是母亲的心头肉,她仍惦念着女儿,这么晚了能去哪儿了?是回厂了,还是去宝明那儿了?天刚蒙蒙亮,她就来到王宏的工厂,向传达室的同志一打听,知道王宏住厂里了,也就放心了。娘儿俩就这样堵了两天气。第三天,李姨终于绷不住了,来到厂里找到王宏,让她回家。在好姐妹的一起劝说下,王宏这才跟着母亲回了家。回家后,王宏一头扎到自己屋里不出来,李姨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自从丈夫死后,娘儿俩就相依为命。王宏作为乖乖女,从未发过这么大脾气,从没任性过,更别提离家出走了。她真的是打心眼里疼,所以心也就软了下来。她做好饭,敲了敲王宏的房门,见里面没有吱声,就直接推开了房门。只见王宏脸冲着墙不吭声,李姨知道女儿还在生自己的气,心里是几分懊悔几分愧疚,便上前俯下身,痛悔地说:“好閨女起来吃饭吧,妈妈不管了还不行吗?只要你幸福,妈就高兴。”听了李姨的话,王宏破涕为笑,起身抱着李姨,撒娇地说:“还是妈妈好!”从那以后,李姨对待宝明就如亲儿子,本来就是嘛——一个姑爷半个儿。

未来的丈母娘对自己的好,宝明深深地放在心里,他也把李姨当成自己的亲妈,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一天夜里,宝明还做了个梦,梦见他和王宏带着孩子回姥姥家,敲开家门,开门的竟是一个五十多岁不认识的男人。想姥姥的小外孙,见开门的不是姥姥,不顾一切地跑进屋,嘴上不停地叫着姥姥。李姨闻声赶紧从厨房跑出来,用湿漉漉的手,一把抱起小外孙,不停地在他小脸蛋儿上亲着,嘴上还叨叨着:“想死我了大外孙。”随后,这才向宝明和王宏介绍起陌生的男人,让他们叫他王伯。宝明和王宏一下子便明白了此人的身份,也没再说什么。他们两口子向王伯点了点头,问声好,看到母亲有了心上人,王宏打心眼里为母亲高兴。她亲昵地挽着母亲的胳膊说:“妈,给我们和王伯,做什么好吃的呀?”“给你们包你最爱吃的三鲜馅儿的饺子。”说完,和面、擀皮、调饺子馅的,一家人其乐融融包起了饺子。但宝明早晨醒来,说什么也记不起梦里的王伯的模样,不过给李姨找老伴儿的事儿,他却牢牢记在了心里。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不,宝明这一次就差点惹上大麻烦。本来是一个一对一的换房,操作起来比较简单,哪知其中的一方不知是什么原因毁了约,那另一方可就不干了。“我们连搬家的人都找好了,搬家的车也借了,怎么说不换就不换啦?”他们反反复复地找宝明,宝明也没办法,只好到处躲着不见。那家人便怀疑宝明是为了多挣好处费,把房子转手介绍给出更高价的人了。于是就以欺诈名义,到派出所报了警。管片儿民警把宝明传唤到所里问讯,宝明耷拉着脑袋,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等候着,同时也在不住地转动着脑袋瓜,想着应对之策。说来也巧,派出所所长刚好从外面回来,看到宝明,就跟他打起招呼。“宝明,怎么着,又来打听哪院儿打架,有没有想换房搬家的了?”宝明一脸苦笑,尴尬地点了下头,没敢多说。所长见平时嘎小子一个的宝明,有点发蔫儿,觉得势头不对。于是,他问明情况,对管片儿民警说:“他也不容易,病休吃劳保,日子挺难的,挣点儿辛苦钱罢了。不过,他这也是做好事,可没少帮咱们和居委会解决纠纷难题。”所长转过头又对宝明说:“这事算不上欺诈,但今后一定得把事儿做瓷实了。你是老江湖了,本来是可以帮着我们化解群众矛盾的,这一闹,不仅没有解决矛盾,反而成了乱上添乱啦!”宝明听了,一个劲儿地鞠躬道歉。出了派出所的门,宝明仔细一想,这些年还确实真没少帮派出所办事儿——一些邻里纠纷,调解无果,最后还不是他宝明出面帮着换房搬家,才算彻底摆平?想着想着,宝明觉得自己并不是个简单的“房虫子”,那形象要高大得多。于是,他得意洋洋地哼起了京剧,用的是《空城计》的曲儿,唱的是自编的词儿:“我本是众生中散淡之人,为百姓解忧愁东走西奔,挣些散碎银两把日子过,岂料差点犯了错。想日后,还需多谨慎,好事办出好结果,莫再惹祸。”

星期天上午,王宏厂里加班。宝明一个人在家没事儿干,便又到公园的换房市场去打探信息。忽然,肚子一阵绞痛,起了内急,他赶紧起身向假山附近的公厕奔去。完事儿,他一身轻松地在公园甬道溜达着。此时,在晨练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那不是他们学校的老校长吗?只见,老校长悠闲自得地练着八段锦。此时,宝明心情非常复杂,不知是该怪校长不让他去黑龙江建设兵团好还是感谢校长没让他去好。宝明徘徊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上前去叫了声“校长”。老校长困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宝明见他认不出自己,就主动介绍:“校长,您不认识我了?我就是当年摔了腿,您不让去黑龙江兵团的学生宝明啊!”校长听了宝明的主动介绍,一下子想起当年这个腿打着石膏、拄着拐的学生。他激动地拉着宝明的手,上下打量着身着的确良衬衣,脚蹬三接头,留着油亮分头的学生。从穿衣打扮上看,猜他一定混得不错。“你现在在哪儿发财呢?”宝明玩世不恭地答道:“发嘛财呀!当时,您把我的档案转到街道,我这不是没事儿干,混嘛!倒腾倒腾房子,赚点碎银子糊口。这还得感谢您当时所做的决定,我才干上这行。”听了宝明有点儿带刺儿的话,老校长充满喜悦的脸上,一下子显出忧虑的表情。他伤感地说:“你没去就对了,我大儿子早你一年去的,就因为在兵团得了场感冒,高烧不退,又没能及时医治,便转成肺炎,落了个肺心病的底子,现病退在家。这不,我每天上班,还要照顾他看病。你腿当时那个样子,要是落下个病根,真没法跟你的家长交代。”刚才还吊儿郎当、神气十足的宝明,听了老校长一席话,心中暗暗自责,自己开头的那番话,太不应该了,他完全误解了老校长当时的好心,有点儿不知好歹。他关切地问老校长:“怎么就您一个人照顾儿子,那您的老伴呢?”“她去世得早,闺女嫁了个部队当兵的随军了。现在,小儿子还在上高中,家里只能靠我了。”老校长的境遇,深深地触动了宝明,他发自肺腑地向老校长表示:“您家里有什么困难或遇到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去办。”

晚上,宝明约王宏一起去逛小白楼,到起士林去吃西餐。当他们吃得兴致正浓的时候,门外进来两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家。丈夫风度翩翩,妻子高贵娴雅,他们相互搀扶着,让人看了既感慨又羡慕。宝明看到他们相亲相爱的样子,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早上遇到的老校长,就跟王宏聊起老校长的事儿。俩人越聊越深,从错怪老校长,到感谢老校长,再到同情老校长。最后,宝明半开玩笑地说:“我看老校长家里各方面条件都挺好的,咱家老太太正好一个人,不行,我给他们撮合撮合?”王宏听了宝明的话,起身娇嗔地在宝明肩头捶了几下:“你胡说什么呢?哪儿有姑爷给丈母娘保媒拉纤儿的?”宝明被打得一激灵,忙改口:“我这不是跟你开玩笑吗?”“开玩笑也不行。”宝明停顿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又跟王宏说起老校长和李姨的事儿:“我看他们挺般配的,要说老太太拉扯你也挺不容易的,那时你小,怕再婚,你受委屈,所以一直未找。现在,你工作了,等咱们一结婚,就剩老太太一个人了,多孤单。怎么也得找个伴儿呀!否则,咱们也不放心啊!”王宏听了宝明的话,觉得言之有理。她仔细回想这些年,母亲为了使自己不受委屈,确实付出太多太多。现在,她上年纪了,也应该让她有一个幸福的晚年。于是,她听从了宝明的意见,并着手促成母亲和老校长的事儿。

没过几天,她和宝明谎称要結婚换房,拉着李姨来到老校长家看房。宝明轻轻叩开老校长的家门,老校长从屋里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只见他身着藏蓝色的中山装,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他的文式发型和脸上架着的那副金丝边眼镜,让他显得是那么的文质彬彬。老校长礼貌地将他们让进屋里,请他们到有点开裂、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落座。此时,他患有肺心病的大儿子,也迎了出来,连呼哧带喘地给大家沏上茶。坐定后,宝明将老校长和李姨相互介绍一番,然后大家围坐一起闲聊天。已提前知悉宝明他们来意的老校长,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虽然他嘴上侃侃而谈,但在给大家添水时,还是显得有点儿手忙脚乱,哆里哆嗦的手,将茶壶里的水洒在茶几上。麻利的李姨赶紧站起身,顺手拿起八仙桌上有点发黏的抹布,如同女主人一般将水擦干净。随后,李姨还不见外地只身来到厨房,将抹布洗干净。聊了一会儿,宝明借口说看看房,大家便起身到各屋转转看。只见七八十平方米的单元,杂乱无章:鞋子东一只西一只随意放着,换洗的衣物散落在客厅和两间卧室的各个角落;厨房更是下不去脚,堆满了锅碗瓢盆。李姨他们娘儿仨,简单看了看,便告辞打道回府。

回家的路上,宝明和王宏闭口不提房子的事儿,话题均在老校长身上。王宏一会儿夸“老校长人文绉绉的,有文化又有风度”,一会儿又说“老校长太难了,也没个人照顾。这么大岁数,又得上班,又得照顾有病和上学的两个儿子”。宝明在旁边帮腔说:“老校长就是这样,人性特别好,非常善良。当年,要不是老校长劝我不要去黑龙江,说不定我也落了个残疾。”此时,蒙在鼓里的李姨,也接过话茬:“是呀!一个大男人带两个半大小子,也够难为他的。挺好的房子,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这叫什么日子啊?”宝明和王宏听了老太太这话,两人相视一笑,其意不言而喻,这事有门!回到家,王宏笑嘻嘻地问李姨:“您觉得老校长这人怎么样?”李姨爽快地答道:“不错啊!有知识有文化,人也和善。”“我和宝明也这么认为。”“那您觉得这个家怎样?”李姨顺嘴说:“就是缺个女主人,无人打理,乱了点儿。”李姨说完,感觉有点儿不对头,她疑惑地问:“你问这些干什么?”王宏搂着李姨亲昵地说:“我这不是想给您办点儿好事吗?”“你能有什么好事儿?”李姨不屑地看著女儿。“我想帮您找个老伴儿啊!”李姨听了女儿的话,那张秀气的脸,一下子溢满了羞涩的红晕。她用手轻轻拧了一下王宏的脸蛋儿:“叫你胡说!”“妈呀!疼。”王宏调皮地做着鬼脸,娇滴滴地喊着。李姨佯作生气:“我撕烂你的嘴,看你还敢胡咧咧。你这死丫头,总是没正经儿,净拿你妈开玩笑。”王宏深情地望着母亲那张嘴角和眼角布满细细皱纹变得苍老的脸:“妈,我真的没开玩笑。小时候,您疼我爱我。现在,我长大了,也得为您的幸福着想啊!”李姨听了女儿发自心底由衷的话,眼圈瞬间就红了,泪珠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她将女儿紧紧地拥在自己的怀里,感觉女儿真的长大了。

一年后,老校长和李姨终于喜结良缘。为了李姨和老校长婚后与两个儿子住着方便,宝明还特意将老校长的偏单,调换成一个三居室,并精心进行了装修,李姨和老校长都夸宝明这个姑爷想得周到。宝明就这样在“房虫子”市场中,不断得到历练。由于他不惧艰辛,又有足够的钻营劲儿,他很快就成为“房虫子”中的佼佼者,也造就了他熟练掌握三角换房的技巧,而最令他骄傲的是一次五角换房。

小张婚后,随老公住到了红桥区勤俭道新房。她在河东的棉纺厂上班,每天上下班得起早贪黑,要倒两趟公共汽车。生了孩子后,孩子进了厂里的托儿所,小张每天只能抱着孩子挤公交,非常受罪。后来,她买了辆自行车,让老公在后衣架旁安了个挎斗,就这样,她骑母子车又坚持了一段。可这路线太长,要横跨红桥、河北、河东三个区,刮风下雨、风吹日晒也是受罪。于是,她就跟老公商量,想把住房换到离厂子近一点的地方,这样孩子大人就都不受罪了。大老王住在河东大直沽,他的父母住在南开区的向阳路,老人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平日里离不开人照顾。大老王三天两头跑,实在有点吃不消,也想把房子换到离老人近一点,照顾起来方便。孙大姐住在南开区黄河道,女儿的户口在河西区三义庄的姥姥家,在新华中学上学。孩子大了再住姥姥家多有不便,除了老人无法辅导孩子功课,写作业的地方也太小,回自己家住吧,这时间就全耽搁在路上了。她就琢磨着想将自己的房子,换到离姥姥家和学校都近一点儿的地方。陈师傅住在河西区解放南路的冶金宿舍楼,上班在一起干活的是这些人,回到家,出来进去的见的还是这帮人,家里有什么事,转过天全车间,甚至是全厂都知道了,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因此,他早就不想在这宿舍楼里住了。陈师傅还有个爱好,就是爱逛沈阳道古物市场,要是能搬到那儿附近就好了,出来就可以逛市场,免得媳妇总叨叨自己星期天不着家。宝明用了小半年的时间,才收集到这些想换房人的需求信息。经过分析研究,他发现这个圈子中少了一个点,就是陈师傅想去和平区,差了一处住和平区愿意去红桥区的。宝明那些日子是既兴奋,又一筹莫展。这天,他恰巧遇到派出所所长,所长和他说:“宝明,我跟你说个事儿,沈阳道零号院的那两家又打起来了。高大夫家老实,对门住着的那个‘母老虎,昨天拿火筷子,把人家窗户门的玻璃全砸碎了,时间长了,这还不得闹出人命来。我劝高大夫,遇到这样的滚刀肉,有理也讲不清。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还是找房子搬家算了,别跟她一般见识。诶,你那儿有没有合适的房源,给高大夫找找?”宝明眨巴眨巴眼睛,问所长:“高大夫在哪上班呀?”所长随口说道:“红桥区二中心医院。”宝明闻听大喜,一拍胸脯,逗趣地冲所长说:“您就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一个星期之内让它落停。”之后的几天,宝明像是拉磨的毛驴就转开了。他先是画出了各家的房型图,还标注了面积、朝向,平房的是临街还是有院的;楼房是几层的,一层几户,林林总总,然后领着各家去看房,当然看的只是自家要搬过去的房子,其他一概不知。遇到不太满意的地方,宝明就帮着主家出主意想办法。什么这个地方可以打个隔断啦,对面可以盖个小厨房啦,家具怎么摆放更合适啦,等等。经过多方协调,反复沟通,最后,五家人终于都称心如意,达成一致意见。宝明接下来就是制定搬家方案和时间表,其复杂之处可谓是无以言表。搬家的那一天,各家从早晨七点开始,统一行动,在规定的时间内搬空自家的住房。张家搬王家、王家搬孙家、孙家搬陈家、陈家搬高家、高家搬张家。宝明借了辆轻骑摩托车,一边来回巡视,一边协调指挥。在宝明的精心策划下,搬家队伍,俨然成了一条秩序井然的流水线。时至晌午,搬家顺利完成,各家皆大欢喜。宝明这一轮净挣了一千块,80年代初,能挣一千块,也不是个小数目啦!

过后,宝明骄傲地跟派出所所长讲了他操作的整个过程,所长满意地捶了他一拳:“你小子真是太有能耐了,一下子就解决了五家难题,要是能起个好名头,我一定给你发一面锦旗!”

李广玉,业余文学爱好者。曾在《天津日报》《今晚报》《台声杂志》《天津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散文海外版》《微型小说月报》等报刊发表散文、随笔、杂文、小说三百余篇,并获得各种征文奖项,现居天津。

责任编辑:王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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