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外一篇)

2024-05-22 02:51:46许静
天津文学 2024年4期

这些年,我总是远远地看着一个小女孩,剪着童花头,睁着大眼睛,一个人在白茫茫的阳光下,张望着向前走。我很想走近她,紧紧抱住她,郑重地对她说:不要怕,孩子,我们看着路,看清了就不要去想能走多远,重要的是,我们要勇敢地往前走。因此,常常就流出泪来,像心疼一个失去很久的亲人,又像是渴盼去迎接这个从前的小女孩,那个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的自己。

我的家乡在太湖之滨长江之畔,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一直天真地认为我将来会走很远的路,去见很多有意思的人,做很多有意义的事,得到一个没有遗憾的人生。学龄前一大半时间,我跟着我的外婆、姨父、姨妈、表哥们住在一个城市的军营里。每当家里有客人来玩,我会自告奋勇站出来说:“叔叔、阿姨,听我来唱支歌吧。”我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小皮鞋欢快地表演着,惹得众人一片赞赏。快要上学了,大人们送我去家属院里的军医院附属学校,幼儿园和小学都在一起,每个教室后面都站着一具逼真的人体骨骼,惨白色的,严谨的,根根分明。我一进教室就吓得直哭,死活不肯待在那里,只好被送回乡下去。后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也算是个乡野疯丫头,可在当时,乡人们不这样认为,现在周围也没人肯相信。一个人的身上如果失去了童年的真切投影,也就仿佛没了来时的踪迹,通常会被斥为忘本。乡邻们待我总是胜于旁人的客气,他们遇到我,亲切地问,这是哪个刚从城里回来的小姐呀?大家欢喜地摸一下我天蓝色的漂亮的滑雪衫,再看一眼我咖啡色灯芯绒长裤膝盖上两只明黄黄的小长颈鹿,潜意识里把我当成天外来客,觉得我早晚要离开这里。后来少年离家求学,走向茫茫人海,谁都觉得顺理成章,仿佛一滴水终于流回了海洋。我变成了一个缺少亲和力和归属感的人。即使后来在不同的城市里工作生活,身边的人也总觉得那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不止一个人见过几次就会对我说,你会走的。离别,成为一种挣脱和宿命。

我妹妹与我相反,她一直在原土成长,人们亲近她,拿她当自己人。后来出去求学,没想过要回家乡,结果阴差阳错还是回到那个小城镇,这么多年安之若素,行医造福乡亲,走到哪里都受人赞誉。她很少和我谈起“孤独”“远方”这种形而上的话题,即使这些事也在她的命运里不断碰撞,却从来不曾成为她人生的一道命题。

人各有命,有些事是改变不了的。

然而我,到底也没有走多远,不过还是在近处打转罢了。

我从小就比我家族里的哥哥、妹妹们要敏感,骄傲、羞涩又莽撞,一颗幼小的心总是那么容易被打动,以为这个世界是黑白分明的,是最讲道理的,是终有一天可以被拥入怀抱的。

三岁时,有天晚上,大人们围坐着看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画面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在寒风呼啸的冰面上走,一边走仿佛还在一边呼唤着一个人。大家看得津津有味默不作声,突然有人惊讶地回头:“哎呀,这个小人儿在哭呢。”这个小人儿就是我,泪流满面的我,有种被一览无余地不知所措。我一下子放聲大哭,并且提出强烈要求:“你们能不能去给那个老爷爷送点钱啊!”幼小的我是如此同情那个一脸悲苦的老人,虽然完全不知道故事如何发展,但那冰河的冷已然从电视屏幕里溢了出来,完全把我包围,一种先天的疼发芽了。我从那一刻朦胧感到这世上存在着一种遥远的悲哀,谁也无法袖手旁观。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种强烈的痛苦和迫切的心情,总是会在某个时刻与我不期而遇。后来,我一直记得这部电视剧的名字叫《虾球传》。后来这样的事发生得多了,逐渐沦为家族中的谈资。有天夜晚,表哥突然打电话给我,神秘又不怀好意地吩咐我:“快看中央六台!”我打开一看原来在放一部老电影《从奴隶到将军》。这部片子在我们小时候部队大院里的露天电影几乎隔三差五就会放映,而我总是和表哥们早早搬张小板凳坐在第一排。每当战争打到最激烈的时候,寂静的场上总会突然爆发出一个小女孩凄惨的大哭声。那时我的表哥们已经上小学了,已经懂得了尴尬和羞耻。每到这个时候他们总是气急败坏地冲出来把我拖走。

后来我总是回想,这样的人生发端带着怎样的隐喻呢?现在看来,一生易感终究形成一种软弱,常常摇摆不定,总是要去逃避。其实是内心的一种怕吧,令人痛苦悲哀的事总是那么多,充满破碎感的人和事,总是不忍看。好在没关系,时间渐渐让我明白,再跌跌撞撞的人生也是一份奇迹,只要经历过,感受过,酣畅淋漓过,就也是快乐的。

我在乡间当疯丫头的时候也有过异常快乐的自由时光。春天的时候和小伙伴们漫山遍野欢奔,采野花、拔茅针。夏天的时候赤着脚,到小河里摸螺蛳、汰冷浴,秋天打果,冬天玩雪,是自由自在的童年。但那样的日子是多么少,更多的时候总有一种孤独和不安来自四面八方,日后也便成为我的生命底色。

有一年春天,我和妹妹去村庄东边的田野里漫游。春风荡漾,百草丰茂,简直是个乐园。我们越走越远,渐渐快到田野尽头的河边。那条河乡人叫它“青祝运河”,河面宽阔,水流清澈,一路往东汇入更大的河流。那时的河道常有简陋的过往船只,流通一些黄沙水泥、粮草货物。我和妹妹在岸边举着野花唱着歌,完全忘了天广地远,暗藏凶险。或许还是有第六感的,我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船只,猛然发现船上几个头发乱蓬蓬的男人正站着向我们张望,紧接着喊起来,示意我们过去拿什么东西。有那么几秒钟我们是呆蒙的,没有明白要干嘛,很快一个激灵我拉着妹妹飞快地向村庄的方向跑起来。我大约八九岁,妹妹四五岁。两个小女孩在田埂上闷头冲,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潜意识里知道要拼了命地逃,完全不敢停下来。那几个男人竟然也上了岸,杀气腾腾地在我们后面狂追。妹妹的鞋子已经跑丢了,我完全不管,只狠狠拉着她的手往村庄跑,小小的身体里竟然迸发出无穷的力量。终于快到村口了,午后的村庄笼罩着灰白色的光影,沉默安稳得如同这地球上最遥远的神祇。一个睡眼惺忪的农妇走出她家门口,狐疑地看着我们两个娃娃浑身上下冒着烟,像踏着风火轮从天而降一样。“你们在干嘛呀?”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一个古老的梦呓,她绝对想不到刚在她身边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离。那几个男人远远地停下了,不甘心地观望着,终于转身离开。我和妹妹脸色发白,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一个字,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很多年以后,我们转眼从孩童成了妇人。有一天闲聊,突然互相问起,那个春日午后,在田野里的亡命奔跑。两个人同时惊叫起来,仿佛那隐秘的危险这一刻才真正得到解除,我们第一次真切地彼此确认,有一场未遂的灾难曾离我们那么近。过了那么多年,我们才敢认真地聊起这件往事,一直以来我们心照不宣把它封了印,一心希望是个错觉。假如当年那条破船硬是把我们掠往远方,今天的我们会是怎样?没有人敢去细想,当我们谈起这件神秘往事的时候,那条青祝运河早已经被填平了,田野完全变了样,建起了大片的厂房,那个睡眼惺忪的妇人也已作古多年,童年的村庄已没有几个人能认出今天的我。岁月的无常令人心生敬畏,每一条来时的路,都充斥着种种突然而至的风险,如果没有坚定的意志,前途未卜的命运天知道会把我们带向何方。

我时常怀念儿时那次逃亡路上的坚定,感叹我也曾有过那样意志坚强的时刻,这样的自己到底是在哪段路程上消失的呢?漫长的时光里,我一直没有去寻找答案。是难以面对还是不愿承认?像是一种玄机,轻易不可触碰。我还有机会去旷野里晃荡吗?或许是有的,只是日光之下,旷野里再没有太多奇迹了,即使是需要狂奔的逃离也不是那么容易遭遇。大地茫茫,到处都是路,又似乎到处都不是我的路。不可避免地,我最终还是跟随着人群走在差不多的路上,翻过差不多的山头,蹚过差不多的河流,在太阳下山之前,不记得有几次会停下来,回头看一看——来时路。

我在少年时离家,从此真正成为故乡的客人,异乡的游子。

那年晚夏,我开始中学寄宿生活。妈妈挥挥手走出女生宿舍,与我告别,我隐约涌出一种依恋之情。当时青春期,经常和妈妈吵架,对于这种突然生发的黏腻情感,我感到别扭和害羞,拼命掩饰。很难说那是对母亲还是过往岁月的依恋,总之,那种别离的伤感令人不安。所谓孤独,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悄然生长的吧。在教室,在食堂,在尘土飞扬的操场,在开满紫藤花的长廊,那些青春的甜美、年少的轻狂、幼兽的莽撞,在我记忆里织成一张潮湿的网。老师们是亲切的,可爱的,令人尊敬的,也有让人畏惧的,叫人讨厌的。一开始我还是个活泼的会恶作剧的学生,和同学们一起给老师取外号,后来就渐渐沉默。有个一本正经的男老师,长得很清秀,但是走路外八字有点明显,不知道哪个淘气鬼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阿塞拜疆”,正好和当地方言“一双摆脚”谐音。少年人有时候多么可怕啊,损起人来那么直接要命。那是动物凶猛的时代,欢乐和忧伤都一样明晃晃的,但我还是想要离开这里。不久后的愚人节深夜,躺在女生宿舍那张狭小的床上,我仿佛又在旷野里来了一次狂奔,第二天就自顾自地办了转学手续,走上了专业学画的道路。很久以后我终于明白了,当年那样仓促又决然地离开这座优雅的百年名校,其实我只是想要快速地逃离动荡的青春。成长总是伴随着种种懵懂和无措,可是直到今天,我还总是会想着逃离,是成长永远没有到来吗?或者是永远不会结束?或许永恒的逃离和永恒的成长,本身就是一种永恒的悲哀的失败。

逃离当下就能去往命中的应许之地吗?少年时怎么会懂呢?总是想走得越远越好,一厢情愿地认为只有远方才是光明,才是梦想能抵达的地方。

我的父母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担心我,他们始终怕我长成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仿佛我和一群孩子在一条光明大道上一起走着走着,我突然就会骑上马背脱缰而去。我的父母用严厉的管教作为他们的武器来抵挡对我的担忧,我从来不被允许到同学家去做作业,也很少被允许去好朋友家串门。我总在被要求一种所谓的正确,那种平安喜乐的正确。我的父母从来没有想过所谓正确这条路的尽头很可能是虚空。或许从那所军医小学大哭着不肯去上学的时候,到我一声不吭擅作主张转到一所普通中学去学画的时候,我骨子里那种决绝的固执就像一簇幽蓝的火苗一直在隐约地燃烧,是一个随时都会被点燃的危险因子,让人隐隐担忧。虽然我的父母终其一生都是天真而充满孩子气的人,一种好笑的浪漫和盲目的自信,也使他们和大多数人有着许多的不同,但终究缺乏勇气,更缺乏坚定的意志,最终避免不了和大多数人一样沦为无可奈何的“失败者”。失败,几乎是常人的宿命,几人能逃脱呢?我也没有逃脱,那个从小被周围的人指认为天外来客的小女孩,岁月的风尘终于覆盖了她。我的父母对此只感到欣慰,父母到底还是欣慰自己的孩子在温暖的人群里,走在大多数人走的路上,到达大多数人到达的顶峰和终点,那是安全的。他们通过自己的人生终于相信了,失败是最大的一种安全。多年以后我也相信了,失败也许是一种原始的基因,早就埋伏在来时路上。只是一开始很少有人能看清这一点,当然包括我自己,我们都是那个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有时候显得可笑,有时候又那么悲壮,却长时间都没有人去想一想,这里面隐藏着何种悲哀。

最终还是去学画。那是生命中最飘摇无助却也最有活力的一段时光。后来一次次回望来路,发现生命中的每一次艰难时刻,接纳我、安抚我的永远是画室,拥抱我、拯救我的永远是画笔。临时决定去学画画,证明了我一直是个相信奇迹的人。然而我竟然在考上美术系的时候就从没认真地想过要做一个画家。还记得毕业纪念册上,一位姓季的老师还满怀激情地给我留言:希望在地球上很多国度看到你的画展。我当时看了哑然失笑,觉得这位老师如此天真,这无异于要我去创造一个奇迹。这几年,陆续地参加一些省级以上的画展,看到当年的同学和年轻的孩子都画得那么好,我会悲哀地想到这个老师的毕业寄语。为什么我在那么年轻的时候要哑然失笑呢?我明明一直就是个相信奇迹的人啊!如果我当时如现在这样严肃地对待我的画笔和画布,也许今天我就不会是个在尘世的一间又一间办公室之间流转的人了吧?至少我可以和我的画室长久待在一起,我也可以画我的白日梦,而这些梦境,或许真有一天能在地球上很多个国度开出璀璨的花来。

但我终究是意志薄弱的人,想起我毕业找工作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天花亂坠地想过,做个自由艺术家吧,像三毛一样到处去流浪;或者去大时代的洪流里搏浪,成就一番事业。待到一脚踏出校门,整个世界轰然顶到眼前,好像童年时晃荡的那个田野,生机勃勃,又潜藏着危机。漫长的夏天,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空白的且不知道在哪里的未来令人惶恐。每天都在等待工作的消息,白天的太阳总是一动不动,寂寞的蝉鸣和浓密的树荫连同整个夏天一起将我深埋,我将去哪里停留,又将在哪里开始以后的人生呢?悬而未决的时刻都有种残酷的神秘,会扰乱人心。现实从来没有如此真实过,而我在那一刻完全成为和我的父母一样的人,我选择了正确,那些世俗意义上的正确从来没有此刻这般正大光明。虚无缥缈的浪漫想法终于显得轻飘飘,什么流浪,什么艺术家,到底连梦想也算不上了,只是空想。学生时代的结束,人生的转折时刻,所有的蠢蠢欲动都消失了,我终于成了大家喜欢的那只安稳地待在温水里的青蛙,现在也只愿换盆更安稳的温水躺着。很快到了市级机关,众人都很羡慕,自己也心存感激,老老实实坐在一张宽大方正的办公桌前,天天朝九晚五,时光仿佛在这刚开始的一生停留了。

有很多年我讨厌“停留”这个词。停留总意味着一种腐烂的开始,仿佛从此梦想需要埋葬。我在机关里碰到那些年长的女干部时,总是会产生一种恍惚。她们大部分稳重严谨,衣着得体,脸上带着微笑,很少会露出什么破绽,几乎不可能会看到她们突然流泪哭泣。就好像是会议桌上花瓶里的绢花,颜色不新不旧,可能会落上一些灰尘,但不会凋零。这真是让人感到又安心又压抑。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的人。我还天真地深信生命的美感是去远方流浪,最好是浪迹天涯,看遍这世界的风景。我还期待在路上遇见一个遥远得完全无法想象的男人。比如说,他可能是那个风雪夜归人,也可能是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反正他身上要有那种凛然于众人的独特气息,两个孤独又浪漫的灵魂,深深吸引,互相折磨,爱得痴缠。我无法想象这里的人会爱得痴缠,甚至觉得她们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在表面一团和气中用漫长的时光勾心斗角,竭力争夺一个位置。到处都是熟人,只有淹没在人群中平稳生活才是安全的,万万不能出一点格成为人们的生活目标。是的,上班第一天我就开始对上班生活抱有绝望的心理。但是,这种心理是隐秘的,不可告人的。表面上,我必须对这份并非轻易得来的体面工作兢兢业业,对所有同事彬彬有礼,而内心却又准备随时离开。无法想象这一眼看到头的生活会让人长久停留,更无法想象在这样的生活里我将慢慢变成塑料花一样的老妇人。然而,远方只有在远方才真正是迷人的,就像那个还没遇到的男人,一定也是在模糊的想象中才完美一样。于是生活就这样一天一天不动声色地过下去。每当傍晚来临,在城市街道的红绿灯前停下的时候,看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时,我有时也会很困惑,这是要去哪里呀?那远方还在远方等我吗?那个风雪夜归人呢,一定不会在眼前这滚滚的人群里吧?这些话我无法和身边的人聊,于是我开始写日记,写小说,就这样挥霍掉一个个白天和一个个夜晚。现在我当然已经懂得“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就像那个在路上的男人,一定也是在想象中才会出现一样。

后来我终于还是离开了这个地方。决定要走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善意地提醒我,再要回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啊,还是要三思而后行。但我到底不是为了去远方流浪而做出这样的决定。此番离别不过是为了家庭团圆,大家也都理解,统统都是祝福。

是啊,走着走着最终也只为了俗世的尘烟而奔波。有几年时间里,每当无聊的时候,我总要去翻一翻鲁迅的《在酒楼上》——

“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又不料你也回来了。你不能飞得更远些吗?”

“这难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

“但是你为什么飞回来的呢?”

“也还是为了无聊的事。”

我总是被这几句对白触动,大部分的人生不就是如此吗?行至人生中途,有时候是不能回望来时路的,会心里一惊,仿佛大梦一场。

海子说“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或许人只有到过远方才会深深懂得远方。我在多年以后坐上国际航班去异国他乡,身在万米高空时突然觉得感伤,如果走那么远的路也不过如此,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呢?机舱里没有人关注我莫名其妙流下的泪水,只有那个站在来时路上的小女孩在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问我,我们什么时候把这远方的远还给草原?

我要过很久才能回答你,我的小女孩,其实远方的远从来不需要我们去追逐,更不需要去归还。无论是一再停留,还是反复逃离,人终究还是需要与世界的某一部分产生连接,或远或近罢了。就像西西弗斯和他的那块巨石,我们看到的总是他身上的重负,反复纠缠着希望和绝望。荷马却冷静地告诉我们,西西弗斯是最终要死的人中最聪明最谨慎的人。行至中途,回望来路之时,我也终于开始怀疑西西弗斯真的是永无止境地推着那块巨石吗?或者,是否那巨石上的每一颗细沙,对他来说早就和他形成一个独有的世界,在这个独有的世界之中,他早就站在山顶俯视或者说否认诸神,他早就把那块石头遗留在这个世界之外,他早就获得了自由和信仰,甚至幸福。

春天来了,天气转晴,风里带着暖,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在一片白茫茫的阳光下,张望着向前走的小女孩,彷徨里带着一点稳,旧里带着一点新,又自由又孤独。这一次,我似乎看到她对我说:“你看,我曾经充满骄傲,相信自己长大后会去远方,理所当然会拥有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想过前行之路会有异常的挫折和困难。但你要相信,这种天真实在是另一种宝贵的赤诚,是你以后要走的路上很难被打垮的最初的力量,是能再一次在旷野里狂奔的力量,你不要怕。”终于又流下泪来,我们再一次久别重逢,我很想去拥抱她,也很想被她拥抱,彼此安慰,携手前行,仿佛这样就不那么孤独,仿佛这样就真的能去向这世界的任何地方。

也许时光开始带着我们向着老去前行了,表哥们都开始怀旧,又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打电话说,要回那个军区大院看一看。大表哥几年前去过一次,令他惊讶的是那个地方像是被世界遗忘了。他說我当年贴在屋子里玻璃窗上的一张小纸画竟然还在,楼下空地上那只缺了一颗象牙的玩具大象,这么多年依然还是缺着一颗象牙站在原地,只是再也没有了当年骑在它身上玩耍的孩子。我听了感慨万千,我的童年,我的天真无邪又任性无比的童年,终于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还残留着那样真切的痕迹。是的,我们要回去看一看,只是看看。妹妹说,不用回去呀,情绪稳定一点,姐姐!我看着她笑起来,她再也不是那个在旷野里被我拼命拉着奔跑到鞋子都掉了也不敢哭的小女孩。或许她比我更早地明白了来时的路早都已融化进了自己的血液,养育了现在的自己。以后的路,还是一样摸索着往下走,我不会再有那样天真的理所当然,不会再有那样明媚而不曾破碎的勇敢和自信。所幸的是,我也应该像我的妹妹一样多了一点从容和淡定吧,但我有时候又会暗暗地期待,或许少年时那种明媚而不曾破碎的勇敢和自信也都还在吧,只是好像穿上了盔甲,有一点坚硬,我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有一点坚定?

这样也挺好的,这样我就可以相信,虽然旧时光回不去,也许前路仍可期待,而我们,依然年轻。

秋意浓

下过几场雨之后,院子里的桂花就开始成批坠落,地面铺上一层金黄,浓郁的香气开始散淡,渐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大约一周时间,这些盛大热烈的花树就归于平淡,再次成为一棵朴实无华的树木,越过秋天,安静地等待冬天的到来。

桂花的韵味比较像熟女,开在秋天真是最合时宜了。春天的百花园里,桃花艳,梨花白,杏花闹,李花俏,全是小姑娘纷纷扬扬的娇媚。桂花花形如小米,色淡,即使金桂和丹桂,也不过是多了一抹黄,依然是低调的美。就像一个成熟女子,经过岁月的积淀,外表不再是夺目逼人的,很多东西逐渐内敛含蓄,魅力却一点点渗透出来,也好似那桂花香,若有若无,似浓似淡。此时的美感,在于一个“妙字——”醇香,浓郁,婉转,回味无穷,妙不可言。

想起有一年秋天的下午,异国街头,城市中心地铁站出口处,有一排路边现制现卖的小食摊。遇到一个亚裔女子,一个人坐在一个摊位简陋的木桌子旁,点了几样刚出锅的食物,端着一杯酒,慢悠悠地吃着喝着。秋风下的街道已有点清冷,一排摊位前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她看起来有点落寞,又有点从容。大约三十多岁,或许过了四十,皮肤晒得有点暗,略为粗粝,五官清秀,穿着一件随意的风衣,翘着一双细细的皮质极好的高跟鞋,头发微卷微长,随风飘动。看到我们走过去,她仰着脸朝我们微笑。年纪大的老年摊主听不懂英语,她在一旁耐心看着,我们随即问她盘里的食物好不好吃,是不是当地特色。她用极流利的英文给我们介绍、推荐,示意我们可以配着喝一点点酒。我们赶紧摇手,她非常妩媚地笑起来,端起她的酒杯洒脱地喝了一大口,又低头吃起盘子里的食物。

我没来由地觉得这个女子仿佛是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疗情伤的。阳光和食物的热气使她的笑容很是温暖,但她的眼睛里却似乎有深深的孤独。但这种孤独又被妥帖地安放好了,呈现出和当下秋日午后极为和谐的安宁的感觉。生活里的苦涩和疲累被阴影覆盖,在阳光下的只有生机勃勃的日子和活着的美好。

这些年,渐渐地喜欢看有阅历的女子,她们丰盛耐看。如秋天里的桂花开放,满树没有明显花形的星星点点,只在深深的树丛中,暗暗地热烈开放,香气却更加深远。越来越多成熟而有底蕴的女人,纵使正在承受生活的枪林弹雨,甚至刚刚经历了排山倒海般的破碎与毁灭,却试着去接受,去消化,去隐藏。表面上不再会让人看到歇斯底里的痛苦,内里也渐渐可以容纳很多,得意的,失意的,都不动声色地消融、化解,成为人生的滋养。

这是时光给予的慰藉。

认识一些优秀的女子,少年时沉默、害羞,不够自信,甚至瑟瑟躲在自己幻想的阴影里。成长路上到处碰壁,摔过很多跟斗,咽下各种苦楚。常常也觉得人生也许就这样了,不过是找份差事,嫁人生子,周围太多人早已不敢把爱好变成理想,更不敢再把爱情当作信仰。只有她们不甘心,也不争辩,只是默默地努力,一日一日地坚持。黄小姐是内陆一个小城的文学爱好者,早年因着对文学的热爱,在一份当时还可以的都市文学刊物谋生,写一些风花雪月的小文章。渐渐地纸媒衰退,刊物日益不继,眼看着就要裁员解散。黄小姐婚姻不如意,孩子又幼小,如果丢了这份工作,该如何生活。她后来和我们谈起那段时光,真的是不堪回首的艰难时刻。婚想离不敢离,职想辞不敢辞,每天中午都只想躲进单位狭小的杂物间轻轻哭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未来。但有一点她一直没有放弃,就是写作,不管日子如何艰难,她都拼了命在写。终于有一天,她勇敢地离了婚,辞了职独自带着孩子去了南方,凭借着出色的文笔,渐渐也写出了名堂。现在的她,自己在南方的大城里置了房,拥有了满墙精心布置的书架和从容自在的生活。我有次看到她在一个读者见面会上风轻云淡却特别有底气地说,写着写着就好了,那一刻,几乎要为她落下泪来,简简单单几个字后面,是多少岁月的坚持和历练啊。

我还有一位画友,也是个美丽有个性的女子。年轻时在爱情里跌跌撞撞,短暂的甜蜜过后总是漫长的苦涩。工作中又无法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她的艺术家心性难以相融。一次次碰壁后她痛下決心去了异国他乡继续学画。日子清苦异常,唯一能抵抗挣扎的就是画画,没日没夜地画,日复一日地画,终于开了个人画展,出了画册。她可能不够出名,但画笔也终于能养活自己,也能滋养陪伴自己。在画展的开幕酒会上,她笑着对记者坦言,我就适合独自一人,画自己爱画的东西,我不再那么需要男人,甚至我不再那么需要任何人,也可以安心地活下去,也许也能活得很好。

除了身边这些可贵的女友,我在网上一直关注一位优秀的女子,她原是个主持人,多年前眼看着她在声名最盛时从高光的舞台转身,自由选择喜爱的生活方式,没有留恋光环,回到乡野,与大自然一起,做起自己的品牌,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她们都经历了少年期的暗无天日,青春期的兵荒马乱,在走向中年的时刻,她们都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人生并无太多幸运,更不是依靠谁的拯救或者提携,不过是坚持,不过是执着,不过是踏踏实实。

这些女子都是桂花一般的女子,她们的花期是在秋天。到了这个季节,人生逐渐安稳宁静,命运逐渐为自己所控,花开花落皆为等闲之事,四季皆通透唯美,就算秋天过去,冬天来临,也是从容而喜悦的,可以真心地期待雪花的静美、冬日的深沉。

人到中年就逐渐接近人生的真相。某种程度上,不再向外索求,逐渐回到自我,也就真正获得了人生的自由。

如何获得人生的自由,这从来都是一个重要的命题,也从来都是一个秘密。

我是在秋天出生的人,我一直坚信,秋季,是上天用来救赎苦难的人类的季节。经过一个夏季的翻腾煎熬,那些在地下疯长的一切都会慢慢呈现出答案。很多植物开始落下绚烂繁盛的夏花,结出细小的果实,然后慢慢地饱满鼓胀,骄傲地成熟,果实挂满枝头,喜气洋洋。远方的山林,色彩开始日趋丰盛华丽;江河湖海,更变得深远沉静起来。想起宋朝朱淑真那首咏桂花的诗《木犀》中的诗句“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真是世间女子及至中年的贴心话啊!

只是这些年,我似乎一直晃荡在早已消逝的青春期的尾巴上。仿佛总被种种莫名其妙的事捆绑在夏日的晚风里,不懂得秋天早已悄然而至。也不懂得在秋天的旷达和高远中学会成为一个平静的人。有一個夏末初秋的夜晚,和朋友结束一个小聚会,我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月华如水,那些在夏日里怒放过的花朵在秋夜里即将凋零,霓虹灯独自闪烁,行人匆匆而过,一些虚无缥缈的人和事趁机涌上心头,此情此景按过往的经验很快就会令人陷入一种莫名的伤感,说不定站在街头就会落泪。为什么要这样呢?在熟悉的情绪升起之前,我突然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这样是一种幸福吗?片刻之间我对自己有了一点恼怒,并且开始大踏步地走起来,夜风徐徐,月光下的街道是安静的,两旁的花草沉默而坦然,接受着时光的洗礼。一个姑娘蹲在一座学校的围墙栏杆边低唤着一只流浪小猫,我凑上去看了一会儿,小猫粉色的舌头在黑暗中一吞一吐,奶声奶气地喵呜呢喃。她要是不带它走我就带回去,这样想着也就站了一会儿,姑娘走了,小猫也消失在夜色中。突然就释怀了,也许就是那一刻,我接收到了古老宇宙发射出的神秘暗示,我要学会静静等待秋天来临,学会在如水的秋光里做一个平静的人。

我终于感悟到平静才是通往自由的秘道。那些狂热的爱与恨、激烈的得与失,以及坚定的信仰、文艺的惆怅,甚至迷人的欢愉,都是多么令人感到疲惫的事啊,一种无法言说的负担。

我开始喜欢洗衣、做饭、打扫,有规律地起居作息,生活安宁平和。静下来的心,在闻到了窗外的桂花香时,也体会到平常日子真是好。我甚至奇怪过去为什么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鲜花和掌声,甜蜜和深情,云端上的温暖和光环,其实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美好。七彩霓虹也不过是个假象,又怎么值得我们抛却现实快乐去追逐?

下过雨以后,一年的桂花季就过去了。清晨,一种很透亮的光穿过我的窗,照进屋子里。睁开双眼,看到窗帘的一角在轻微地翻卷,有清新的风在房间里低徊流转,一种小溪水流过的气息无声漾起。去上班的路上,发现阳光好像温柔了些,忍不住抬头看天,这一看就暗暗心惊。天哪!那么蓝的天,水洗般的清透明亮的蓝,是几乎消失的梦幻般的传说中的天蓝色呀!这样的天空,这样一泻千里的蓝,就像大师画布上率性潇洒的大笔触画出的一幅不含粉色的纯水彩,是完美的童话背景。

一个男人从我身边经过,看我一直抬头看天空,竟然低低地对我说了一句,看,月亮还在天上呢!果真,一抹月牙隐约在天光里,就像那个不声不响的秘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是立秋。

在那个异国的秋日街头遇见那位恬淡从容的女子之后,我突然不怕老了。这多么让人惊喜啊。一个女人不怕老了,某种程度上可以承认有种安全感真实地抵达了。或许这是对人生的一种妥协,也或许是平凡生活真的治愈了走向中年的自己。有时候我又想,天地万物入了秋,很多景象都开始呈现出一种清透的味道来。大楼间、树丛下、过道里,甚至在寂静的房间内,还有,逐渐沉默的人的脸上,都开始出现一种透明清凉的阴影,流水一般,非常生动好看。这种阴影,是秋光。人生走到这样的光影下,不自觉地就少了很多冷嘲热讽,面对纠结的事,也开始懂得寻求合适的方法,不仅仅是一再哀怨和控诉。在经历了生命的许多历练之后,内心终于有力量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自由和任性,爱和给予,当自己没有能力不够强大的时候,这一切只能存在于想象中,而秋的光影之下,一切终于有希望可以选择。选择喜欢的事,选择喜欢的人,选择喜欢的生活方式。想一想终于有一天能这样的任性,这样的自由,老去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吧?

我越来越相信,不懂得迎接秋天的人是脆弱的。在春天的蓬勃和夏日的盛大面前,少年能感受其间的美好与希望,后来就懂得其实也充满欲望,渐渐就感到压力,开始厌烦起来。盛大华美的东西太喧嚣了,暗藏着悲哀的因子。春天的花园太热闹了,于是桂花静静在秋天开放。

在温暖的人群里,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听听自己的声音。也许我们只是坐在偏僻一隅,并没有鸟语花香,也没有喝彩掌声。但我们手脚舒展,胸肺通畅。当我们安静地坐下,仰望头顶,或是蓝天白云,或是朗月星空,浩浩自然竟也全收于怀中。天地间,我们是一个熠熠生辉的生命。要相信,秋天来了,一切都会有答案。

梅萨藤在《独居日记》里写道,她在秋日晴和的阳光下去取信,抬头看到榛树的叶子毫无悲哀地落下了,她相信这些树叶是回到树根深处去为来年的复苏沉睡了。这使她想起艾略特的诗句“使我们学会在乎与不在乎,让我们懂得心平气和”。于是每年秋天她都会重新聆听马勒的交响乐《大地之歌》第六乐章《永别》,马勒的《永别》是对失去的悲呼,是即将辞别前的长叹。梅萨藤在这样的乐声中再一次去深深体会失去是为了重新得到,没有什么是会长期不变的,哪怕是痛苦。

是啊,秋意带来这样的感悟,痛苦会过去,叶子会重新回到枯干的树枝上,人到中年应该从容地生活。最近在一个新书发布会上,我又看到那位说写着写着就好了的女作家,她已经是个真正的中年人了,但我也惊讶地发现,她真的越来越美了,是真正意义上的美,那种浑身上下散发的从容感让她充满了一种平静的美感。画画的女朋友还在自由地画着,她的作品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天真的况味,线条越来越自由洒脱,色彩明媚动人,有着生命原始的气息,就像她的笑容。那位离开了聚光灯的女主持人,在她充满阳光的山野里营造起一个庞大的帝国,那简直是所有人的理想国啊!我真为她们感到高兴,她们哭过,笑过,停下来静静等待,终于在秋日的暖阳里长成了一株优雅的桂花树;在一个又一个秋光温情的日子里,浓郁地开放过,安然地走向冬天。

许静,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届电力作家高研班学员。陆续在《青年文学》《青春》《中国副刊》《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有作品被《青年文摘》《朝花时文》等选载。多篇散文入选《江苏散文》年度丛书、卞毓方主编《人间有所寄》等书。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