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来
在机场的出口处,她见到了舅舅。
“玛利亚,快叫舅舅!”妈妈兴奋地说。
这张陌生的脸,这个完全陌生的中国男人,就是她的舅舅吗?这个只在照片上见过的人,此刻站在了她的面前,对她微笑着。
“玛利亚,叶桑!”舅舅主动跟她打招呼,他叫了两遍她的名字,一遍西班牙名,一遍中国名。他的笑容很是亲切温和,却让她感到陌生。
机场就是一个令人恍惚的地方,就像梦境一样不真实。
“舅舅好!”她用中文一字一顿地说。
坐上汽车不久,她就困了。妈妈和舅舅叽里呱啦说着家乡话,叶桑就没听懂几句。
一开始她还睁大眼睛,要看清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陌生,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却又从妈妈的嘴里听到了不少关于它的事。
“我困了——”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对妈妈说。
她说的是西班牙语。
“唔?”妈妈要求她说中文,“困了怎么说?你不是会说嘛!”
叶桑这才仿佛从梦里醒来,是啊,这里已经是中国,不是西班牙,是妈妈出生的地方,是妈妈的家乡,也是她的老家。她回到了老家,可她根本不会说家乡话,她只学了一点中文,她还是习惯说西班牙语。
她没用中文说“困了”,而是说:“为什么远?”
妈妈听懂了她的话,说:“不远,马上就到了。”
“开窗!”妈妈突然大声说,“看,看看,宝塔——”
天已黄昏,宝塔的身影,在火红的晚霞里,就像一个巨人。啊啊!这就是妈妈经常说起的家乡的宝塔吗?一千多年前的宝塔,这样巍峨地矗立着。一千年有多长啊!一千年前那个时候,没有我,没有妈妈,没有舅舅,也没有外公外婆,连外公外婆的外公外婆也没有呢。它在红霞中站立着,叶桑看到了,她看到它了。
“还记得它叫什么名字吗?”妈妈问叶桑。
“宝塔。”叶桑说。
妈妈笑了:“宝塔也有名字嘛!就像每个人都有名字,这座宝塔的名字是什么,你说不出来吗?”
叶桑只记得它的名字里有一个“云”字。塔顶尖尖的,能戳进云里去。云……云……它叫什么云呢?
“慈——云——塔——”妈妈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宝塔的名字。
“慈云塔——”叶桑跟着妈妈说。
“对啊,记住,再也不要忘记了,它叫慈云塔,”妈妈说,“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有风吹过来,它就会唱起歌来。”
叶桑不相信:“宝塔会唱歌吗?”
妈妈被叶桑逗乐了:“小傻瓜,宝塔又不是人,又不是百灵鸟,它怎么会唱歌呢!”
“妈妈骗人!”叶桑的西班牙语又脱口而出。
“妈妈不是骗你,是比喻嘛,宝塔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动,夜晚我们就能听到它叮叮的声响,好听极了,就像宝塔是会唱歌的一样。”
“啊!”叶桑来了兴趣,说:“我要听宝塔唱歌,我们明天就去,好吗?”
“慈云塔在修,上不去的。”舅舅说。他说的是中文吗?叶桑虽然听懂了他的话,但是,这跟叶桑在西班牙学的普通话不太一样。
“看到脚手架了吗?”舅舅没有转头,他正视着前方。
“什么是脚手架?”叶桑问。
舅舅解释说:“工人站在上面干活的。”
叶桑刚才就看到了脚手架的,但她还以为那是一个笼子,把宝塔罩在了里面。
明天不能去看宝塔,妈妈生怕女儿失望,拉住她的手臂说:“不用急的,我们回来了。宝塔是你的,是我们的。等修好我们就能去看宝塔了,可以爬到宝塔的最高层。”
“最多三个月就能修好,”舅舅蛮有把握地说,因为他就是修宝塔的工程师,“要给塔顶贴上金箔。”
妈妈高兴地说:“太好了,金光闪闪的慈云塔,我回来了!”
妈妈的快乐,并没有感染到叶桑。她的心里,反而有一些恐慌。她跟着妈妈,这是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这是妈妈出生的地方,但是对她玛利亚(哦不,她是西班牙的玛利亚,到了中国,她就是叶桑)来说,它却是这样的陌生。
不眠之夜
叶桑小小年纪,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夜已经很深了,她却一点都不想睡。白天,在飞机上的时候,听妈妈说今天晚上也许会睡不着觉,她并没有往心里去。妈妈说,西班牙和中国,夏天有七个小时的时差,在震泽,到了夜里十点钟的时候,马德里才刚刚是下午三点。下午三点,太阳还高悬在天空上,那个时间,谁会睡觉啊?现在叶桑躺在床上,不仅没有丝毫睡意,好像耳朵变得特别灵,眼睛也能看清黑暗中的东西,家具和窗帘,还有床头柜上一只小小的钟。她甚至还能看清楚钟的指针,已经越过了“12”,它还在窸窸窣窣地走。除了时间的声音,她还听到了外公的鼾声,隔着墙壁传过来。他的呼噜真响啊,好像把整幢房子都震动了。
妈妈也像她一样醒着吗?
叶桑起床,赤着脚,走出自己的房间,跑到妈妈房间的门口。在她将妈妈的房门轻轻推开的时候,一个古怪的声音,把她吓着了。原来是木门发出了古老的吱呀声。叶桑被惊吓到了,嘴里不由得发出了惊叫。
惊叫声也没有把妈妈吵醒。外婆却听到了。她打开了客厅的灯:“谁?是叶桑啊!你做啥?不睡觉啊?”
外婆告诉叶桑,妈妈一开始也睡不着,但她后来吃了一颗安眠药,就睡得很沉了。“小孩子不能吃安眠药。”外婆轻声说。
回到小房间,熄了灯,叶桑感到特别的孤独。虽然耳朵里能听到外公的呼噜声,还有时钟的声音。除此,只有像她一样深夜还醒着的虫子,唧唧地鸣叫着。这个地方,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她还听到了树叶的沙沙声,那是起风了吧?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片云,被风吹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想念马德里,特别地想。此刻,她的好朋友易玛小姐在干什么?一定是在放学的路上吧。她走路喜欢走着走着就跳起来一下。玛利亚有时候也学着她,走几步就跳一下,手能触到甜橙树的枝丫。树上挂满了甜橙,但她们从来都不采摘。所有的人都不会采摘树上的甜橙。只有甜橙自己从树上掉下来,玛利亚和易玛小姐才會捡一个起来。捡起来也不吃,只是拿在手上玩。西班牙人从来不会吃野外生长的东西,大家只吃商店里卖的东西,因为长在树上的不一定都是可以吃进肚子里的,只有商店里的食物才是安全的。
此刻,易玛小姐也在想她吗?
易玛和玛利亚一样,也是10岁的小姑娘。但是易玛喜欢别人叫她易玛小姐。连老师都这么称呼她。她还很奇怪地对玛利亚说:“你可不要叫玛利亚小姐哦!只有我易玛,才是易玛小姐。”
想起她们放学后,经常会路过圣米盖尔市场。这个热闹非凡的大市场,里面有无数好吃的东西,那是一个食物的大海洋。想到这里,玛利亚觉得饿了。肚子饿得很難受,就更睡不着了。
外公的鼾声不知道为什么停了,小虫子的鸣声也听不到了。只有树叶,好像更起劲地沙沙地响。叮——叮——这是塔铃的声音吗?玛利亚的耳朵,在黑暗中竖了起来。可是,塔铃只是响了两下,就没有了。她的耳朵,在黑暗中仿佛能像雷达一样转动,要捕捉到塔铃的声响。可是没有。
后来,风弱了,树叶的声响也渐渐听不到了。
直到窗帘后面有了微弱的亮光,她这才有了倦意。厨房里有了自来水的声音,还有偶尔碗碟磕碰出的响声。所有的声音都开始变得含混模糊,她这才昏沉沉地入睡。
奇怪的气味
玛利亚是被妈妈推醒的。没错,不是叫醒,是推醒。妈妈先是敲门,然后走进小房间叫她,叫了很多遍,她还是一动不动。妈妈有点急了,推了她两下,她才醒过来。
这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大地一片金黄。“是中午啦,叶桑,快起来吃饭!”妈妈大声说。
玛利亚揉着双眼,这才意识到,她是叶桑,她已经来到了中国,这是一个名为震泽的地方。
叶桑闻到了一种特别的香,是烤肉的香吧?
餐桌上已经摆放了五道菜,外公面前还有一只小小的酒杯。酒杯里的液体是白色透明的,叶桑闻到了它奇怪的气味。
“桑桑起来啦?不喊你,怕是要睡到太阳落山呢。西班牙人怎么都是白天睡觉呀?”外婆手里拿着一把筷子说。
叶桑觉得外婆说得真好笑。“是时差。”她说。
妈妈对外婆说:“西班牙现在比我们晚七个小时,现在那里天还没亮呢。”
外公看着墙上的时钟,对外婆说:“西班牙人当然不是白天睡觉,全世界的人都是晚上才睡觉。只有小偷和鬼才白天睡觉晚上活动。”
外婆训斥外公说:“酒还没喝一口就胡说了,哪里有鬼?现在连小偷都没有。你见到过小偷吗?我们震泽就没有小偷。”
外婆夹了一块黑乎乎的肉要往叶桑嘴里塞:“先来一块。早饭都没吃,饿坏了吧!”
妈妈赶紧制止,说:“牙还没刷呢,怎么吃东西!”
叶桑刷了牙过来,吃了一块酱肉。
“今年太阳帮忙。肉酱好了要是遇上连续阴雨天,就不好吃了。”外婆说,“比西班牙火腿好吃吧?”
妈妈抢着回答说:“酱肉好吃,西班牙火腿也好吃,尤其是伊比利亚吃橡木果长大的黑猪火腿。”
外婆说:“我才不要吃那种火腿呢,生肉咽不下去的。”
外公喝了一口酒,嘴里发出嗞的声响。他很不屑地笑道:“什么生吃呀,西班牙火腿就是这样吃的,通过腌制、发酵,自然成熟了。要说它是生的,那你腌的大头菜,还有皮蛋,不也都是生的吗?你吃皮蛋是煮了吃的吗?”
外婆嗔怒道:“就你是个老百晓,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吗?那你告诉我,西班牙人为什么要斗牛?”
外公不吱声了。叶桑想了想,也答不上来。妈妈只顾吃,好像根本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也许是听到了,但是觉得这根本不是个问题,懒得说。
叶桑觉得外公外婆是两个奇怪的人,他们彼此之间说话,像吵架又不是吵架。他们的普通话也说得怪怪的,叶桑常常听不懂他们是在说什么。
“妈妈,西班牙人为什么要斗牛?”叶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是有答案的。
妈妈说:“你用中文讲嘛!”
叶桑于是用中文又说了一遍。
“是他们的传统吧。”妈妈想了想,回答说。
这不是等于没回答吗?
“那为什么中国没有斗牛呢?”叶桑问。
外公的脸因为酒而变得红红的,说:“中国有斗鸡,还有斗蟋蟀。”
“什么是蟋蟀呀?”叶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动物。
“是一种小虫子。”外婆对叶桑说:“别听你外公乱说,他看起来什么都知道,其实很多都是乱说的。”
外公并没有生气,他反而笑起来。他把身体倾向叶桑,说:“西班牙为什么有斗牛,你应该知道呀,你不是西班牙人吗?”
她觉得外公嘴里的酒气很难闻。
妈妈纠正了外公的说法:“我们叶桑是中国人。”
我是西班牙人还是中国人呢?我是玛利亚,还是叶桑?
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走路,迷失了方向。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吃东西。
“不舒服吗?”妈妈关切地看着她。
“我想睡觉。”她说。
回中国
叶桑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躺在床上可并没有睡着,只是浮想联翩。
小房间外面,大人们说着家乡话。叶桑听不清他们交谈的内容。后来,还传来了妈妈的轻声哭泣。
妈妈对她说,回到中国,她就不再是玛利亚,而是叶桑。她挺喜欢这个名字的。这两个字倒过来就是桑叶。妈妈说了,震泽是一个桑叶最多的地方,到处栽种着桑树,就像西班牙到处都有橄榄树。叶桑不喜欢橄榄树,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桑树,因为她没有见过桑树。她不喜欢橄榄树,是因为它叶子小小的,还像是褪了色,灰灰的,一点也不绿。妈妈还说,蚕宝宝最爱吃桑叶,它们弯着身子,昂起头,一刻不停地啃食桑叶,直到自己哪天要吐丝了,才停止进食。然后就有银亮亮的细丝,从它们嘴里吐出来,源源不断地吐出来。这些白色的丝,长得可以把震泽和马德里连起来——哦不,不止这么长,是长得可以绕地球好几圈的。蚕宝宝的丝,最后把它自己包裹了起来,结成一个茧。蚕茧是个宝,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就知道如何把蚕丝抽出来,织出绫罗绸缎,做成漂亮的衣裳。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丝,都是震泽这里出产的,是震泽的蚕宝宝吐出来的。
在叶桑的印象中,震泽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但是,当妈妈决定要带叶桑回中国时,叶桑是不愿意的。从马拉加搬家到马德里,才只有半年多一点,她刚熟悉了自己的学校,跟易玛小姐结下了友谊,妈妈却对她说要到中国去了,并且这一去,可能就再也不回西班牙了。在叶桑看来,妈妈这个人,是有一种病的,这个病就叫“搬家病”。自打玛利亚生出来,不知道跟着妈妈搬了多少次家。她是出生在西班牙一个名叫马略卡的小岛上的。她的爸爸,哦不,他不是她的爸爸,叶桑一直都没有爸爸,他只是个西班牙人,那个名叫安东尼奥的男人,他去马略卡岛度假,就在那里遇见了叶桑的妈妈。他们是两个多不靠谱的人啊,那时候妈妈还在读大学,是阿里坎特大学的一名留学生,她在马略卡岛认识了安东尼奥,竟然就放弃了学业,两个人就此在海岛上定居了。他们生下了玛利亚。玛利亚没见过安东尼奥,她只在相册里见到过这个男人。可是这个男人是没有脑袋的。照片上有大海,有妈妈,还有一个无头的男人。这是谁?玛利亚问妈妈。妈妈说:“我不认识他。”玛利亚说:“妈妈骗人,妈妈怎么会跟不认识的人在一起拍照片呢?”有次妈妈喝了点酒,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地哭。一边哭,还一边翻看影集。玛利亚不知道怎么劝说妈妈,只是乖巧地守在一边。妈妈竟然主动对她说:“照片上这个人,是你的爸爸。”瑪利亚并没有感到惊诧,其实她早就懵懂地感觉到这个人是谁。妈妈问玛利亚:“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没有脑袋吗?”玛利亚那时候虽然还小,但她特别懂事,也特别聪明,她知道人不可能没有脑袋,更不可能没了脑袋还跟妈妈站在一起拍照。脑袋一定是被妈妈抠掉的。“他很丑吗?”小小的玛利亚并不太知道妈妈为什么要抠掉这个人的头,她以为只是因为他长得丑——就像玛利亚把她所有书里有蛇的图片都撕掉一样。
后来玛利亚知道,妈妈恨这个人,所以才把所有照片上他的头抠掉了。细心的玛利亚有一天发现,相册里有一张照片,光腿光膀子站在海水里的男人,是有脑袋的。因为他站得比较远,看上去不太清楚,所以妈妈才没有把他的头挖去。这就是安东尼奥吗?他一点都不丑,反而很英俊。这是我的爸爸吗?
妈妈带着婴儿玛利亚,离开马略卡岛,重新回到了阿里坎特。她在阿里坎特读完了大学,就带着女儿去了西班牙北部城市桑坦德。可是在桑坦德待了不多久,她又把家搬到了瓦伦西亚。在玛利亚的印象中,妈妈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想到搬家。可是玛利亚不喜欢搬家。在一个地方,刚刚熟悉了那里的街道,刚认识了邻居孩子,刚爱上了河边的一座桥,喜欢上了咖啡店门口的一棵树,妈妈却又要把她带走了,带到陌生的地方。永远都是陌生的地方。从马略卡岛,到阿里坎特,又到桑坦德,再到瓦伦西亚,再到格拉纳达,再到马拉加,再到马德里。玛利亚觉得自己就像一朵小小的白云,飘浮在天空上。只要吹过来一点点风,她就被吹走了,从一个地方,吹到另一个地方。对她来说,所有的地方,都是陌生地方。她害怕这种感觉,但她没办法。
玛利亚多么羡慕一棵树啊。再大的风,也不能将树吹走。风只能将树叶吹得沙沙响,只能将树吹歪。最多吹断一根树枝。树枝断了,树会很疼吗?宁可疼痛,玛利亚也愿意是一棵树,而不是一朵云。如果她是一棵小树,就会把根慢慢向下扎,会在阳光下渐渐长高长大。她会熟悉边上的房子,熟悉脚底下的路、走过的人,会跟相邻的树成为好朋友。那些熟悉的鸟儿,会在她身上筑巢,每天唱着悦耳动听的歌——她熟悉的歌。
当妈妈对她说,决定回到中国去,玛利亚简直惊呆了。中国?那么遥远的地方。虽然玛利亚知道自己是中国人,但中国在她心目中,还是遥远得像是在月亮上。圆圆的地球,西班牙在这一边,中国在那一边。太阳照着西班牙的时候,中国人都在睡觉。而中国那边车水马龙喧闹的白天,正是西班牙的黑夜。
“真的吗?要去中国吗?”玛利亚睁大了她的黑眼睛,有点惊恐地问妈妈。
妈妈说了许多家乡的好。她说,震泽是中国江南一个古老美丽的小镇,镇上有一座古老的宝塔,街道沿着一条清澈的小河而建,几座石拱桥像纽扣一样,把小镇的上塘下塘扣在一起。船从桥下经过的时候,会发出好听的吱呀声,还有好听的水流的声音。房子都是白墙黑瓦,就像一幅幅画。街上的石板路,由于走过无数人,一代代人的鞋底,把石板打磨得像镜子一样发亮,可以把蓝天上的白云倒映得清清楚楚。小镇上的人说话呢,也不像西班牙人一样快,西班牙人说话舌头就像弹簧,而震泽人说话,慢慢地,软软地,甜甜糯糯就像轻声唱歌一样。妈妈还说,震泽有许多好吃的东西,红烧羊肉啦,黑豆腐干啦,熏青豆啦,各式糕点啦。
可是既然震泽这么好,妈妈为什么一直生活在西班牙呢?为什么会跟一个西班牙男人在马略卡岛住下来,生下了玛利亚呢?
妈妈说,这一次,她可不是因为生气而搬家。她要回中国,完全是为了玛利亚。因为妈妈觉得,玛利亚在西班牙上学,根本就没学到什么文化知识。“西班牙的老师,也不好好教学生功课,就是让大家玩,老师自己也只知道玩!”妈妈说,“中国的老师才是最好的,中国的学校才是最好的!”妈妈是震泽中学毕业的,她对玛利亚说,震泽中学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所中学,从这所学校走出来很多优秀人才,有科学家,有作家艺术家,有天文学家,这些人才,遍布世界各地。
“妈妈是优秀人才吗?”玛利亚问。
妈妈的口气,就像是在跟谁较劲,她说:“妈妈不是,但我希望玛利亚成为优秀人才。等你上完小学,一定要考上震泽中学,我的女儿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人。”
寿星桥
妈妈答应玛利亚,回到中国,就再也不搬家了。她还跟女儿约定,到了震泽,玛利亚这个西班牙名字就不用了,她就叫叶桑,姓叶名桑,一个好听的中国名字。
外婆家就在离震泽中学不远的地方,隔着一条窄窄的小河,可以看到学校气派的大门,以及那个有着尖顶的老教堂。外公对叶桑说:“震泽中学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一百多年,你知道吗?哪个人能活一百多年?我要是能活一百岁就好了!”
外婆对外公说:“每天都喝酒,还想活到一百岁?要不是我盯着让你戒了烟,你可能五十岁都活不到。”
被外婆这么呛,外公倒也不生气,他指着南方,说:“要长寿,寿星桥上走一走。”
“什么是寿星?”叶桑从来没听说过寿星。
外公摸了一把自己的脑门,说:“他是一个永远都不会死的老头,整天托着一只大桃子,拄着龙头拐杖,额头高得就像我一样。我就是老寿星,哈哈哈!”
寿星桥小小的,叶桑三步两步就走了上去。外公的话让她觉得这座小桥很奇妙,真的到桥上来走一遍,就会长生不老吗?那震泽人不是个个都不会死了吗?大人把小孩生出来,小孩长大了又生小孩,小孩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多,小小的震泽镇,住得下这么多人吗?叶桑抚摸了一下小桥的石栏杆,凉凉的。外公一定是骗人,就像外婆说的,他喝了酒,尽说胡话。
两个大妈推着自行车,上了寿星桥。她们看见叶桑,像打量怪物一样盯着她看。她们嘴里说着震泽方言,叶桑听不懂。见叶桑一脸茫然的样子,红衣的大妈用普通话对叶桑说:“你是外国人吗?”
“我叫叶桑。”
“哦,”红衣大妈说,“外国人取了一个中国名字。”
另外一个扎了大辫子的大妈说:“叶桑,说不定就是外国名字呢!”
叶桑赶紧说:“是中国名字,叶子的叶,桑树的桑。”
红衣大妈做出夸张的表情说:“喔哟,中国话讲得蛮好的呀!”
“我不是外国人!”叶桑说,“我妈妈是震泽人。”
大辫子大妈说:“哦,那你爸爸是外国人。”
寿星桥上,又过来了几个大妈,她们穿着艳丽的衣裳,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一把木头剑。大妈们围着叶桑看,嘴里用震泽方言说着“外国人”,这回叶桑听懂了。
叶桑觉得自己就像是动物园里的一只小动物,被人围观,她感到尴尬极了。
“是混血儿,到底漂亮。”
“真漂亮啊!”
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叶桑从两个大妈之间挤出来,急急往家里去。
本来,她也许会哭。被一帮大妈评头品足,实在让她受不了。她一路小跑,恨不得飞起来,赶紧离开这群人。但她没有哭,心里的滋味竟连自己也说不清。有生气,有尴尬,但是,也有一点点高兴——因为她们说她漂亮。不是一个人说,几乎所有大妈都这么说了。
金黄色的猫咪
叶桑从寿星桥一路小跑,跑到了晓庵桥。
在晓庵桥的石栏杆上,她看见了一只猫。
猫咪金黄色的,有着老虎一样的花纹。它真像一只小老虎啊,蹲在细细的桥栏上,半睁着眼睛,既像是在睡觉,又像是在看风景。当然,也许是在想心事。
“喵——”叶桑学了一声猫叫,算是跟它打招呼。
它睁大了眼睛,看着叶桑。
它的眼睛真是漂亮,就像两颗琥珀珠子。
“我可以摸你一下吗?”叶桑的西班牙语脱口而出。她马上意识到了,又用中文对小猫说:“对不起,我可以摸你吗?”
猫咪不介意,它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叶桑伸出手,想去摸猫咪。她小心翼翼地,生怕猫咪一惊,会从石栏上掉下去。猫咪会游泳吗?叶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如果猫咪会游泳,那么,这条小河里可是有很多小鱼的,叶桑来震泽的第二天,就在自家不远处的河码头上看到了,成群的小鱼儿,在清澈的河水里游来游去。妈妈教叶桑学中文,曾经教过她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妈妈解释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太清澈的水里,就不会有鱼。这句话的意思后面还有意思,但是意思后面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妈妈说叶桑还小,等长大了才会明白。叶桑蹲在码头上,看到小河里有很多鱼,就觉得妈妈说的那句中国古话好像不太对,水是这样的清澈,明明就是有很多鱼嘛,为什么要说无鱼呢?
叶桑的手,碰到了猫咪。
猫咪没有动,更没有逃走。它又半闭起眼睛,这回肯定不是睡觉,也不见得是看风景和想心事,而是非常乐意地接受了叶桑的抚摸。叶桑撸着它金黄的皮毛,从头上撸到背上,撸了好几遍。猫咪把头高高地抬起,叶桑明白了,它是要她撸它的下巴。
叶桑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柔情。她来自万里之外,被寿星桥上的大妈们称为“小外国人”,而这只猫咪却跟她这么亲,把她当作一个老朋友。她一遍遍地撸它,它的喉咙里,竟然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这可不是鼾声,而是猫咪觉得愉快才会发出的声音。
“宝贝呀——”叶桑再也忍不住内心对它的喜爱,用两只手将它轻轻抱起。
猫咪却一个翻身,从她怀里挣脱出来,飞快地跑进震泽中学校园里,不见了。
朋 友
叶桑怅然若失,独自站在小小的晓庵桥上。这桥上桥下,这四周,只有她一个人。她被孤独的感觉包围。天上的几朵白云,倒映在小河里,就像几只天鹅浮在水面上。但白云就是白云,不是天鹅。叶桑抬头看,白云在天上一点儿都不像天鹅,它们什么都不像,它们就是白云自己,被风推着,缓缓地移动。
叶桑希望天空飞过几只鸟,喜鹊,乌鸦,或者绿毛鹦鹉,都可以。但是天空除了白云,什么都没有。天是淡蓝色的,跟马德里的天空不一样。马德里的天空,是深蓝的,天空中总是飞过一只喜鹊,或者两只喜鹊,或者就是一只乌鸦,或者一大群绿色的鹦鹉。震泽的天空上,为什么没有鸟儿呢?
正这么想,耳朵里就听到了鸟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哦,这不是鸽子在叫吗?叶桑听到了鸽子的叫声,却看不见鸽子。咕咕的叫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让这初夏的下午,显得更加寂寞了。
接着,有一些麻雀,看到了晓庵桥上站着孤独的小姑娘,就三五成群地飞过来,飞到晓庵桥的不远处。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栖息在了横跨小河的电线上。
叶桑的内心,得到了些许安慰。她不仅听到了麻雀们的叫声,也看到它们精巧的身影了。她发现,它们棲在几根并行的电线上,真像是一段五线谱呢。每一只麻雀,就是一个音符。
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哈瓦那,你想不到我是多么的悲伤。天上飘着明亮的七色彩霞,心爱的姑娘靠在我的身旁
这首好听的西班牙歌曲,这时候在叶桑的心底浮了起来。这首歌是她和易玛小姐都特别喜爱的。她们的老师何塞先生,第一次在音乐课上抱着吉他自弹自唱的时候,玛利亚和易玛小姐听得眼泪都掉下来了。现在这首歌又从叶桑的心底升起,并且从她的嘴里轻轻地哼唱出来。她完全陶醉在了这优美的旋律中,不仅听到自己的歌声,仿佛也听见了易玛小姐略带沙哑的歌唱。孤独还是不孤独?寂寞还是更寂寞?她不知道,她只是沉醉在了歌曲中。电线上的麻雀,写在空中的乐谱,宛若一堂音乐课。
“你看见一只猫了吗?”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叶桑的独自低唱,把她从梦境中唤醒。
这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她的头发真长啊,真像一条细长油亮的马尾。
“马尾”甩到她自己的胸前,又被她轻轻地扔回到脑后。
“你是叶桑,对不对?”扎马尾的姑娘居然叫出了叶桑的名字。
“你为什么认识我?”叶桑太诧异了。
“我听爸爸说的,你刚从国外回来。”马尾女孩说,“我爸爸认识你妈妈,他们读小学的时候是同学。”
“我看见一只黄色的猫咪,往那边去了,”叶桑指着震泽中学的方向说,“它跑得好快呀。”
“我们去找它吧!”马尾女孩说。
叶桑很愿意去找猫,便说:“好。”
“葡萄牙也有猫吗?”马尾辫女孩问叶桑。
叶桑纠正道:“是西班牙,不是葡萄牙。”
马尾辫女孩咯咯地笑起来,说:“哦,是西班牙。为什么这些国家都叫牙呢?西班牙是一颗牙齿吗?葡萄牙也是一颗牙齿吗?”
叶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只是觉得她说得真好笑啊,便也跟着她嘻嘻地笑了。
西班牙当然有猫。易玛小姐家就有一只蓝猫,它就像个憨厚的小弟弟,总是做出一副受气包的样子,特别惹人怜爱。叶桑也想养猫,但是妈妈死活不同意。妈妈有过敏症,碰到一点点狗啊猫啊小动物的毛,哮喘就要发作,夜里都不能睡觉,只能在床上坐着。
“我叫倪雅云,”女孩终于做了自我介绍,“云是‘子曰诗云的云,不是天上白云的云。”
她说得叶桑蒙圈了,什么是“子曰诗云”?跟白云的云,难道不是同一个字吗?
“白云的云,上面有个雨字的。”倪雅云很聪明啊,她看出了叶桑脸上的迷惑。
叶桑眨了几下眼睛,说:“那么,‘子曰诗云的云是什么云?”
倪雅云说:“就是没有雨字头的云。这两个云,就是两个不同的字。”
叶桑不禁感到自卑。跟倪雅云比起来,她就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怪不得妈妈一直对她说,中文是世界上最博大精深的,要好好学,要认真学啊。
什么是“子曰诗云”呢?怕被倪雅云小瞧了,叶桑没敢问。还是回家问妈妈吧,妈妈一定知道,叶桑想。
“叫我小云吧。我叫你桑桑,好不好?”倪雅云是个活泼外向的姑娘,她拉起了叶桑的手。
“一定又跑到王晓庵纪念馆去了,”倪雅云说,“它就喜欢去那里,好像是要当天文学家。”
“为什么?”叶桑听不明白倪雅云的话。
倪雅云看上去跟叶桑一般大,说话的口气却像个大人:“你不知道呀,王晓庵是古代的天文学家,天上有一颗星星,就叫晓庵星,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这是他以前的家,他晚上经常爬到屋顶上看星星,有一次困了,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叶桑被她说得紧张起来,说:“摔死了吗?”
“没有,”倪雅云说,“你看,屋顶又不高,地上软软的,以前没有水泥地,还长着一层草,就像丝绵被子一样软。”
这镇子上的一切,对叶桑来说都是陌生的。就连这金黄色的猫,也是她从未见过的。叶桑在马德里,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路过一家宠物店,她知道所有猫的品种,英短、美短、波斯猫、缅因猫、埃及猫,等等,就是没见过刚才蹲在桥栏上这样的猫。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中国特有的猫。
“吉祥——吉祥——”倪雅云在墙外大声呼唤。
“这是它的名字吗?”叶桑也跟着叫了两声,“吉祥——吉祥——”
倪雅云告诉叶桑,吉祥是蚕种场养的一只猫。在震泽,所有的蚕种场,还有许多人家家里也会养一只猫。“你知道为什么吗?”她问叶桑。
“因为猫咪太可爱了!”叶桑吃力地说着中文。
“不对!”倪雅云说,“我们这里养猫,都是为了保护蚕宝宝。”
“我知道蚕宝宝!”叶桑激动得声调都变了,“蚕宝宝爱吃桑叶,我的名字就是桑叶。”
“对啊,”倪雅云说,“但是老鼠要吃蚕宝宝。”
叶桑倒吸了一口凉气:“啊——”
倪雅云说:“所以要养猫呀,有了猫,老鼠就不敢来了。”
奇妙的乐器
吉祥从院墙上跳下来,它显然跟倪雅云很熟,它走近她,来来回回地蹭她的裤腿。
“没什么给它吃呀。”叶桑遗憾地说。
倪雅云抱起猫咪,对叶桑说:“去我们家吧,我家有猫条。”
“它,它不是蚕种场的猫吗?”叶桑觉得倪雅云不该把蚕种场的猫抱回自己家。
倪雅云亲了一口吉祥的脑门,说:“我家就在蚕种场隔壁。”
蚕种场里有好多泡桐树,最高大的那一棵,枝叶越过红砖围墙,伸展到了倪雅云家的小院里。“这些树,春天还没有长出叶子的时候,就开了满树紫色的花,漂亮极了。风一吹,花瓣就落下来,落得我们家院子里都是的。”倪雅云一字一句地说着,就像在朗诵一篇作文。
叶桑仰头看树,想象它春天紫色花满树的样子。
“吉祥经常趴在树枝上偷看我们,”倪雅云笑着说,“爸爸在厨房里煎鱼的时候,它就过来了。”
倪雅云拿出猫條,给吉祥喂了一根,又递一根给叶桑,让叶桑喂它。
吉祥吃了两根猫条,并不满足,但是看倪雅云盖紧了密封罐,显然不会再给它吃,它便夸张地舔着嘴,跳上围墙,去了它的蚕种场。
在倪雅云家,叶桑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东西,它窄窄的,长长的,有着七根弦。叶桑知道它肯定不是吉他,吉他是六根弦,身体胖胖的,肚子上还有一个大洞。玛利亚的音乐老师何塞先生吉他弹得特别好,他不仅在学校里弹给学生听,有一天玛利亚还在托莱多桥上看到他在那里自弹自唱。玛利亚问妈妈,何塞老师为什么要在街上卖艺?他缺钱吗?妈妈说,西班牙街头玩乐器唱歌的,并不一定都是为了钱。他们是在表演,他们不光自己在音乐中得到快乐,还希望把这种快乐给更多的人分享。何塞老师肯定就是这样的人。
“这是什么?”叶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古琴呀!”倪雅云说,“你不会连古琴都不知道吧?”
叶桑觉得惭愧,她有点后悔问倪雅云,还不如忍着,回家问妈妈呢。
倪雅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叶桑的不高兴,她在古琴前坐下,很有腔调地弹了起来。
古琴跟吉他不一样,它的声音轻轻的,幽幽的,像是从地底冒上来的,又像是谁在说着悄悄话。叶桑觉得它真是一件奇妙的乐器,她突然有点羡慕,好想自己也能有一张这样的古琴。可是她会弹吗?如果跟妈妈说她想要一张古琴,妈妈会答应吗?叶桑在西班牙学过钢琴,还学过大提琴,但是她两样都没有好好学,学了几星期就放弃了。为此妈妈很生气,把大提琴送给了她的一个朋友,还扬言要将钢琴卖到乐器店里去。现在回到中国,突然提出来要学古琴,妈妈一定不会同意,反倒会翻出钢琴、大提琴的陈年往事,来把她再埋怨一通。
倪雅云好像总是弹错。她弹了几句,就停下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弹得不好,我刚学。我要是能学到王老师的一小半,就很好啦!”
她告诉叶桑,她刚才弹的曲子是《阳光三叠》,表达的就是唐代王维的一首诗的意境。“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倪雅云背起了这首诗。偏巧叶桑也会背这首诗的呀,妈妈教她背了很多唐诗,这正是其中的一首。叶桑便跟倪雅云一起背誦起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诗背完了,倪雅云惊喜地说:“桑桑你太棒了!原来你也会啊,西班牙的学校也教唐诗吗?”
叶桑的心情突然变得特别好,脸都高兴得绯红:“是妈妈教我的。”
“我们王老师还会一边弹,一边唱出这首诗呢!”倪雅云骄傲地说,“我们王老师的古琴,比一辆小汽车还贵。”
王老师在倪雅云的心目中,显然是神一样的存在。他的所有,在倪雅云看来都是了不起的。
叶桑突然觉得,应该打击一下倪雅云,她说起了马德里的何塞老师。她告诉倪雅云,一边弹琴一边唱,这对何塞老师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何塞老师不光经常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他还能在弹吉他的同时吹口琴呢。
“两只手弹吉他,口琴不会从他嘴里掉下来吗?”倪雅云疑惑地看着叶桑说。
叶桑赶紧解释,生怕倪雅云以为她是说谎:“口琴有一个架子架在脖子里,不用手拿着。”
倪雅云没有反驳什么,她只是说:“王老师说了,古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乐器,也是最难学好的。”
她轻轻地拨了两下琴弦,说:“这是用蚕宝宝吐出来的丝做的。”
真的吗?这次轮到叶桑怀疑倪雅云是不是在乱说了。她实在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手指拨了一下琴弦。
感觉跟大提琴的琴弦确实是不一样。蚕丝做成的弦,不像大提琴弦那么凉,也没有那么硬,弹性却是很好的。
蚕宝宝真是了不起啊,它们吐出来的丝,不光能做成衣裳,还能做成琴弦,这可是叶桑从来都不知道的。
“别碰它!”倪雅云很不客气地制止了叶桑,好像是怕把琴碰坏了。
叶桑的心一下子收缩了起来。她认为自己刚才那么小心地拨一下琴弦,是根本不可能把琴弄坏的。倪雅云这么小气,真是让她感到尴尬。她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肚子也很奇怪地突然感到有点痛。
从倪雅云家出来,叶桑觉得自己灰溜溜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
“妈妈,什么是‘子曰诗云?”叶桑不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就像喉咙口卡了一个东西那么难受。
妈妈很是意外,语气夸张地说:“哟,叶桑真有文化,还知道‘子曰诗云。”
“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问妈妈。”叶桑觉得妈妈这么说,其实是在讽刺她。
妈妈告诉她“子”指的是孔子。“曰”呢,就是“说”的意思。“诗”指的是《诗经》,“云”呢,也是“说”的意思。“曰”和“云”是同一个意思,都是“说”的意思。
“云为什么没有雨字头?”叶桑问。
妈妈说:“这个云本来就没有雨字头啊,有雨字头的是天上云朵的云啊。”
“那为什么云朵的云也没有雨字头?”叶桑像是在跟妈妈抬杠,紧追着问。
妈妈想了想,说:“云朵的云本来是有雨字头的,现在都是简体字,雨字头就简化掉了,明白了吗?”
叶桑还是不太明白:“那云朵的云,跟子曰诗云的云,两个字不是变成一个字了吗?”
妈妈笑了,无奈地说:“是啊是啊,有时候就是搞糊涂了,没办法。”
“你是从哪里知道‘子曰诗云的呀?”妈妈这才想起来问叶桑。
叶桑说:“是蚕种场隔壁的女孩说的,她叫倪雅云。她说她爸爸跟你是小学时候的同学。”
“哦?我认识她爸爸?小学同学——”妈妈显然想不起来那是谁。妈妈说话的时候,总是夸张地做着动作,她已经变得像西班牙人一样了。叶桑发现,震泽人说话的时候,是不做动作的,外公外婆说话只是嘴动,手是不动的。
“她家隔壁,蚕种场,有一只猫。”叶桑吞吞吐吐地说。
妈妈武断地说:“你别想啊,我们家不能养猫!”
“我没说要养。”叶桑有点生气。
“其实我也喜欢猫,”妈妈翕动着鼻子说,“但真是没办法,提到猫我就有反应了。”
果然,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叶桑告诉妈妈:“倪雅云家还有古琴,她已经会弹唐诗了。”
“唐诗怎么弹?”妈妈睁大了眼睛。
叶桑背了起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妈妈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打断了叶桑的背诵,说:“哦,是《阳关三叠》。”
妈妈到底是震泽中学毕业的,她好有文化啊!叶桑已经忘记了这首古琴曲的名字,妈妈却随口就说了出来。
倪雅云都不让碰一下古琴,叶桑很生气。但她没有告诉妈妈,她觉得说出来很丢人。
让叶桑惊喜万分的是,妈妈竟然主动说:“你要不要也学古琴呢?”
幸福来得太突然,叶桑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了:“那个……这个……很贵的,倪雅云说王老师是一辆小汽车。”
妈妈像西班牙人一样摊开双手,说:“什么?什么小汽车?”
叶桑这才想到要把话说明白:“倪雅云说,古琴很贵的,教她的那个王老师的古琴,比小汽车还贵。”
妈妈有些迟疑了,说:“不会吧?”
地道震泽人
震泽是个典型的江南古镇,古老的蚕丝之乡。它与周庄、同里等热门旅游点不同,它不怎么有名,所以游客很少。冬去春来,花开花落,它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仿佛是悄悄美丽着。它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唐代的时候设立了震泽馆。据说镇东头的慈云宝塔,是三国时候刘备建造的呢。宝塔虽然几经兵火损毁,但毁了又建,今天依然屹立在崸塘河边。
镇子很小,镇上的居民,好像彼此都认识。妈妈带着叶桑回到震泽,仿佛全镇的人都知道了。小镇上来了一个小外国人,大家都觉得很新鲜。
叶妈妈在街上遇到倪雅云爸爸的时候,两个人都立刻认出了对方。他们回忆起小学同班的时候,曾经一起在立夏的那一天,偷人家地里的蚕豆烧野火饭吃,结果因为放了太多的盐,只吃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叶妈妈向倪爸爸打听,一张古琴到底需要多少钱,是不是真的比小汽车还贵。倪爸爸说:“没有没有,一般的琴没有那么贵的。王老师的琴是大名家做的,当然贵一点。不仅贵,还买不到呢。”
叶妈妈压低了声音,好像是打探什么秘密:“你女儿的琴多少钱?”
倪爸爸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说:“还有更贵的呢,老古董古琴,清代的,明代的,唐代、宋代的,那就贵了。你在国外应该也知道,苏富比拍卖过唐代的古琴,几千万呢。”
叶妈妈倒吸一口气:“不得了,那是稀世珍宝,谁买得起呀?”
倪爸爸说:“一般弹弹,普通的琴就行了,特别是小孩子学,几千块钱就可以了。”
几千块确实不是太贵,叶妈妈动了心:“能帮我买一个吗?”
“当然可以啊,是想让你女儿学吗?”倪爸爸爽快地说,“让王老师买好了,我们家倪雅云的琴就是他帮忙买的。”
“谢谢你!”叶妈妈托倪爸爸买琴,心里却有些不踏实。因为玛利亚学钢琴和大提琴都是半途而废,很担心古琴买回来之后她又是学一阵就放弃了。
“难不难?”叶妈妈问,“你家倪雅云学了多长时间了?她很喜欢弹吗?还是要你逼着她练?”
“我不逼她,”倪爸爸说,“以前她学书法,就是不肯好好学,一边写一边哭,眼泪滴得纸上都是。但是学古琴,她很有兴趣啊,练得很认真。都是王老师教得好。”
叶妈妈说:“是啊,兴趣是最重要的,有兴趣才好。”
倪爸爸很热情,说:“王老师是个好老师,琴弹得好,教得也好。他们家就是有文艺基因,他姐姐王芳,你不会不知道吧?著名的昆曲表演艺术家。”
“原来他是王芳的弟弟呀?”叶妈妈是知道王芳的,苏州昆剧院曾经去巴塞罗那演出《牡丹亭》,杜丽娘就是王芳演的,当时叶妈妈特地从马德里坐火车去巴塞观看。“王芳是震泽人吗?我怎么不知道?”
倪爸爸骄傲地说:“当然是震泽人啦,地地道道的震泽人。”
王老师是王芳的弟弟,水平当然不一般。
“只是——”叶妈妈担心王老师学生太多,不肯再教叶桑。
“王老师人蛮好的,我去跟他说。不过,他也不会谁都教,好的老师是挑学生的,没有天赋不肯刻苦的学生,他肯定不会收!”在葉妈妈看来,倪爸爸这么说,一方面是热心助人,更多的倒是在夸耀自己女儿,意思是倪雅云是既有天赋又肯刻苦的。
你会喜欢上古琴的
决定了要学古琴,叶桑和妈妈都变得忐忑起来。倪爸爸说,王老师是挑学生的,没有天赋和刻苦,他是不肯教的。那么,叶桑算有天赋吗?叶妈妈认为有,叶桑自己却不知道有没有。至于能不能刻苦,叶妈妈又没把握了。叶桑自己呢?觉得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钢琴、大提琴学了没多久就放弃了。当然,到底自己最后能不能坚持,她也没有100%的信心。至少现在她是有信心的,不为别的,就为了倪雅云的古琴摸都不让她摸一下,她也要有一张自己的琴,要认真学、好好练,要学得比倪雅云快,弹得比她好。
王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很严肃吗?还是温和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叶桑脑子里千百遍地想,也想不出一个结果来。叶妈妈说,等见到了真人,保准是“面熟陌生”的——这是一句震泽土话,意思是似曾相识。叶妈妈认为,自己从小在震泽长大,直到上大学才去了西班牙,王老师的年纪,应该跟她差不多。震泽镇小小的,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有可能见过几面的。
有没有天赋,能不能认真学,会不会坚持弹下去,这些,王老师能看出来吗?这些又不会写在脸上,他怎么判断?
叶桑很后悔没有提前跟妈妈讲好,让她不要在王老师面前说她以前学过钢琴、大提琴。她也没想到妈妈会说。谁会说呀?为什么要说呀?说了不等于就是让王老师知道,这个孩子是不可能坚持学琴的,她就是个半途而废的人。虽然说,做人要诚实,但诚实不等于什么都要说出来。不骗人不说谎就是诚实。有些事不说出来,那不叫说谎。
但是叶妈妈说:“我也不想说的呀,王老师问了,我总不能不说呀。”
好在王老师并没有因此拒收叶桑当学生。他只是问叶桑,为什么学了一阵就不学了呢?还没等叶桑回答,叶妈妈就抢着说:“那时候她小,不懂事。”
王老师说话轻声细语的,叶桑觉得他有一点像女人。他非但没有因此觉得叶桑不适合学古琴,还说自己小时候也朝三暮四,学过很多东西,书法啦,画画啦,后来都没有坚持学下去。因为他个子长得高,爸妈还让他打篮球,希望他能像姚明一样成为一名优秀的篮球运动员。“但是我最后还是学了古琴,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每天弹,就是喜欢弹,一天不弹就浑身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
王老师笑起来就像孩子一样,他说,他还见过姚明呢,因为姚明也是震泽人。姚明还送了一只篮球给他,上面亲笔签了名。“我觉得很对不起他。”王老师愧疚地说。
叶妈妈感叹道:“姚明也是震泽人啊?我连这个都不知道,真是枉为震泽人。”
妈妈曾经说,从震泽中学走出去太多优秀的人,她说的是对的,叶桑这么想。
叶妈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在马德里有个叫荆歌的朋友,是个作家,他说他也算是半个震泽人,年轻的时候在震泽工作过。他说过要写一本关于震泽的书。我得告诉他,姚明是震泽人,王芳也是震泽人,这些都应该写进书里。”
“把王老师也写进书里!”叶妈妈补充道,她明显是在讨好王老师。
王老师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小人物,不值得写。”
叶妈妈说:“震泽的一切,都值得写进小说的。”
然后她对叶桑说:“一定要好好学古琴啊!一个从西班牙来的小朋友,爱上了中国乐器,爱上了中国文化,荆歌会把你也写进他的小说里的。”
“你会喜欢上古琴的!”王老师肯定地对叶桑说。
他这么说,就是答应教叶桑了。叶妈妈高兴得连声说谢谢。叶桑当然更高兴了,晚上她给易玛小姐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她在信中写道:
亲爱的易玛小姐,你好!
非常高兴地告诉你,我要学古琴了,王老师答应我做他的学生了。你也一定为我感到高兴吧?对了,你还不知道古琴是什么,也不知道王老师是谁。古琴是一种中国乐器,跟吉他不一样,跟小提琴、大提琴也不一样,跟钢琴更不一样。它窄窄的,长长的,声音是轻柔的。对了,它的弦是用蚕丝做的。蚕吐出来的丝,不仅能做衣服,还能做成琴弦,你一定没有想到吧?
我再告诉你王老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他跟何塞老师太不一样了。他瘦瘦的,高高的,脸白白的,没有何塞老师那样的大胡子。
想念你的 玛利亚
叶桑写这封信的时候,不知道蚕丝西班牙语怎么写。她特意查了字典,La seda,她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词。
眼睛亮了
王老师的工作室在一条细窄的弄堂里。幽暗的弄堂又细又长,叶桑跟在妈妈身后,走着走着,大白天的,竟然有些害怕。突然一道黑影从她的脚边窜过,把她吓得叫出声来。妈妈惊恐地问道:“怎么啦?”
其实只是一只黑猫,从弄堂的深处跑出来。
“猫有什么可怕的,你不是说最喜欢猫吗?”妈妈责怪道。
叶桑对妈妈说:“我又不知道是猫。你不也吓了一跳吗?”
妈妈争辩道:“我是被你吓到了。”
狭窄弄堂的尽头,豁然开朗,这就是王老师的“清音琴室”。
叶桑惊呆了,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房子和院子?院子里不仅有假山,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上有一座精巧的小曲桥。桥并不长,却折成三曲。瘦瘦的假山石,像烟一样往上升,像云一样轻盈。地面用碎砖瓦拼出好看的图案,砖瓦的缝隙里,有油绿的小草钻出来。白色的墙,墙根却是青绿的,那是斑驳的青苔。房屋的门窗,都是木头的,雕了花的。花窗掩映在一株高大的芭蕉后面,环顾四周,每一个角度都是一幅漂亮的画。
这样的场景,当然是她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可是不知道是为什么,给了她一种无比亲切的感觉。仿佛她曾经在梦里走进过这样的地方,或者就是在电视上看到过。
踏进屋子,就闻到了好闻的香气。这不是花的香气,也不是香水的味道,它有一点烟火的气息,但是清清凉凉的,好像要钻进鼻子里,一直钻到你的心里。叶桑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要在这股香氣里飘起来。
叶桑看到了袅袅的青烟,正从一只铜狮子的嘴里冒出来。原来香气是来自这里啊!狮子只有拳头大,它的嘴大张着,却一点都不吓人,反而让人觉得它既威武又可爱。如果它是一个活物,像猫咪一样跳到叶桑身上来,她也不会害怕。
“嗯,好香啊!”叶妈妈赞叹道。
王老师说:“好闻吧?狻猊里燃的是沉香。”
“不是狮子吗?”叶桑忍不住问。
王老师轻轻扇一下手掌,说:“它长得像狮子,但它不是狮子,它叫狻猊,是龙的九个儿子之一。传说中它就是喜欢坐着,然后嘴里吞云吐雾。所以古代工匠用它的形象做成香炉。”
随着他手掌的扇动,香烟舞动了起来,在空中扭出好看的姿势,就像是轻薄的丝绸在飘忽。
“古人抚琴的时候,有个习惯,会在边上燃上一炷香。这样就会让心安静下来。心静才能弹好琴。”叶桑觉得王老师说话的声调,绵绵软软的,真是好听。西班牙人说话却是又快又密,好像是要把一百句话当作一句话,一口气说出来。
王老师请叶桑母女坐下来,给她俩泡了茶。
叶妈妈说:“我不能喝绿茶,喝了晚上睡不着觉。”
“这可不是茶叶,是桑芽茶,”王老师说,“它是不含咖啡因的,小孩也能喝,清凉解暑。”
桑树的嫩芽也能泡茶喝啊?叶桑觉得太奇妙了,桑树真好,蚕宝宝吃了桑叶,吐出丝来,丝可以织成丝绸,还能做成琴弦。桑叶竟然还泡茶喝。叶桑更喜欢自己的名字了,叶桑,桑叶,她暗暗有了幸福的感觉。
“我真不知道桑叶还能泡茶,”叶妈妈自以为是见多识广的,“我只知道蚕蛹可以吃,蚕沙可以做枕头。”
王老师笑了,说:“我就习惯用蚕沙枕头,清凉明目,特别舒服。”
“什么是蚕沙呀?”叶桑问妈妈。
妈妈诡秘地说:“是蚕宝宝的……粪便。”
啊?用蚕宝宝的粪便当枕头啊,那不臭死了吗?叶桑想到了猫咪的便便,易玛小姐家的“王子”,拉了便便之后满屋子都是臭气。
王老师说:“说出来难为情,我到外地去,都要带上枕头。没有蚕沙枕头,在外面睡不好觉。”
妈妈告诉叶桑,蚕宝宝的粪便叫蚕沙,一点都不臭。非但不臭,而且有一股清凉的香气。因为蚕宝宝吃的是绿色的桑叶。叶桑有点不相信,说那牛啊羊啊也是吃草吃树叶,为什么粪便是臭的呢?
妈妈说:“因为蚕宝宝太清洁了,它白白的,凉凉的,吃的是干净的桑叶。它要褪四次皮,才开始吐丝,把自己裹在洁白干净的茧房里。”
叶桑简直要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到王老师这里来。她到底是来学琴的呢,还是来欣赏这里的房子和院子?还是来听王老师和妈妈他们讲蚕宝宝的故事?
直到王老师把盖在古琴上的丝巾掀开,叶桑这才仿佛搞清楚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
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木格窗从外面照射进来,照在古琴上。琴面和七根并行排列的琴弦,闪耀出一种高贵的光。这光是内敛的、柔和的,把叶桑的眼睛点亮了。
有些失望
第一次到王老师工作室,叶桑连琴都没有碰一下。只是听王老师弹了一曲《潇湘水云》。王老师说,这是一首著名的古琴曲。
与听何塞老师弹吉他的感受完全不同,王老师的琴声,是幽远的,有一点神秘,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是从古代传过来的吗?叶桑有些恍惚,仿佛眼前抚琴的是一个古人,就像叶桑知道的李白,或者是李商隐。中国的古人就喜欢这样安安静静,轻轻地弹琴,就跟吟诵诗句一样吗?琴弦上发出的一个音,拖着长长的尾巴,就像夜空中的一颗流星一样,从天空的这一头,飞到另一头,发光的尾巴由明亮到暗淡,长长的,直到消失在了夜空中之后,仿佛还能看见它。
王老师答应帮叶桑买一张琴,但是,琴至少要在一个月以后才能拿到。他送给叶桑一张光碟,让她回家听听。“都是一些名曲,”他说,“有我弹的,也有我朋友和老师弹的。”
本以为能抱着自己的琴回家,琴却要在一个月以后才能拿到,叶桑不免有些失望。
王老师是想让叶桑接触一下琴的,他让叶桑坐到古琴前,要她左手按弦,右手拨一下试试。叶桑正犹豫着,妈妈赶紧说:“别,还是等你的琴买来再弹吧,别弄坏了王老师的琴!”
知道王老师的琴特别珍贵,叶桑不想去碰。但是妈妈这样说,还是令她感到不快。她又想起了倪雅云不让她碰琴的场景,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回家的路上,她紧闭着嘴,一声不吭。妈妈安慰她说:“一个月很快的,也许琴还能提前送过来呢。”
叶桑还是不说话。
路过“太湖雪”丝绸店,妈妈进去买了两条蚕丝凉被和一条丝巾。真丝小方巾是买给叶桑的,上面的图案是一只猫咪——它就是蚕猫,蚕宝宝的守护神。丝巾上的蚕猫,比蚕种场的“吉祥”还要可爱。叶桑把它系在脖子上,心情好了起来。
“不嫌热呀?”妈妈说,“这可是夏天。”
叶桑笑了,说:“妈妈不是说夏天盖蚕丝的被子很凉快吗?”
这句话,叶桑是用西班牙语说的。她已经记住了西语蚕丝怎么说。
风雨突至
跟平常拌嘴不一樣,这回外公外婆是真的吵起架来。在叶桑看来,以前外公外婆斗嘴,倒像是闹着玩,可这一回,两个人真动了气。
都是因为舅妈要跟舅舅离婚。
舅舅喜欢下围棋,一有时间就下。休息日,节假日,还有每天下了班,就是跟朋友下棋。舅妈说,他应该跟棋结婚。她一直忍着忍着,直到舅舅在外面通宵未归,她终于爆发了。
外婆埋怨外公,说都怪他,舅舅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外公就让他下围棋。“下棋能当饭吃啊?”外婆说,“下棋下成了一个呆子,好不容易三十大几才娶到老婆,现在又要把老婆给下没了。”
外公不服气:“这能怪我吗?你教他吃饭和走路,他怎么没有吃饭噎死,走路跌死?”
外公这样讲好像没啥道理,他反过来责怪外婆道:“他什么都听你的,你为什么不叫他乖乖守在家里?”
“照你这么说是我的错?”外婆把火烧向了儿媳,其实还是护着儿子,“不过也就是下个棋,就要闹离婚,是她管不住男人,闹什么闹?”
外公觉得这样说不公平,他对外婆说:“就是你儿子不好,没有男人的责任心,不要怪别人。”
外婆见外公站在儿媳一边,火更大了,说:“当初我可是看不上她的。”
外公说:“人家有什么错?你该管管你的儿子。”
外婆跳了起来:“儿子不也是你的吗?子不教,父之过。”
外公气得拍桌子:“管?我管不了,你管得了吗?你连女儿也管不了!”
话竟然扯到了妈妈身上,妈妈说:“可别说我啊,跟我没关系啊!”
外公暴跳如雷:“怎么没关系?你们子女哪个是听爸妈话的?”
外婆又抓住了外公的弱点,说:“女儿当初出国留学,不是你决定的吗?”
外公实在气得不行,他脸色发白,咆哮道:“所以别回来,永远都不要回来!”
妈妈哭了起来,说:“我都回来了,还这样说,那我还是去西班牙好了。”
看到他们吵闹,叶桑很害怕,也跟着妈妈哭了起来。
“我们走!”妈妈赌气地拉着叶桑就离开了外公外婆家。
来到大街上,妈妈就不哭了。她替叶桑擦了眼泪,说:“我们去看宝塔吧。”
叶桑的心,一下子又像悬浮在天上的云朵一样:“妈妈,我们真的要回西班牙吗?”
妈妈点了一下头说:“嗯。”
真是没想到啊,来中国还没多少天,搬家风又无情地刮了过来。叶桑这朵可怜的云儿,又要被风吹着走,要离开她刚有一点点熟悉的地方,离开她刚开始喜欢上的震泽了。
叶桑知道妈妈一定比自己更伤心。她能猜到,在妈妈和外公外婆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妈妈在西班牙大学只读到一半,就跟着安东尼奥住到马略卡岛上去了。那时候玛利亚还没有出生,世界上还没有她玛利亚,当然也没有现在的叶桑。外公外婆肯定很生气,气得不要妈妈这个女儿了。所以妈妈一直都没有回震泽老家。妈妈生下玛利亚,外公外婆当然也不认这个外孙女,他们不承认他们有玛利亚这样的外孙女。
叶桑这么想,心里难过极了。
母女俩走在古老的街道上,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她们,叶桑却并不感到热。她的心里凉飕飕的。
“妈妈,明天就去马德里吗?”叶桑的声音很落寞。
“我也不知道。”妈妈的声音更凄凉。
“外公外婆是不要我们了吗?”叶桑好像又要哭了。
妈妈冷冷地说:“随便。”
“妈妈,我们怎么办?”叶桑小小年纪,体会到了无家可归的悲哀。
“我们另外找一个房子住,”妈妈低声说,“租一个房子。”
叶桑稍稍放下心来。她此刻最担心的,是妈妈明天就带着她飞去马德里。她像一朵云,要再次被搬家风吹走,吹到地球的另一边。
走到宝塔街,远远就看到了慈云塔。它的尖顶,在骄阳下闪着金光。舅舅说塔顶要贴上金箔,这是已经贴上了呀!难道宝塔已经修好了吗?
“妈妈,看!”叶桑是要让妈妈看宝塔的金顶。
妈妈心情沮丧,抬头看了一眼,并没说什么。
脚手架还在。可以看到有工人站在脚手架上,他们的身影小小的,像鸽子那么大。
她俩一步步走上禹迹桥,宝塔似乎在一点点矮下去。这座古老的石拱桥,真是高大啊。走到桥面上,仿佛天上那一大团浓云伸手就可以捞到。明晃晃的崸塘河,沿河而建的房子,尽收眼底。慈云塔下的寺院,也看得一清二楚。叶桑看到塔铃了,蝙蝠一样倒挂在塔檐。要是有一点风,它们就会响起来。叶桑多想听到塔铃的声音啊。叮——叮——如果此刻塔铃清脆地响起来,它好听的声音,也许能抚慰叶桑不安的心。
妈妈沉默着,塔铃也沉默着。
“妈妈,外公外婆为什么不要我们了?”叶桑伤感地说。
妈妈双手捂住自己的面孔,她是又要哭了吗?
叶桑仰头看,发现天上已经不再是一团云,云已经变成了一大片,比刚才更低了。
此刻的云是灰黑色的,在翻卷,在滚动。
“妈妈,看,云!”叶桑指着天空这么说的时候,塔铃响了起来——不是那种悠扬的叮叮声,而是急促忙乱地响成了一片。塔铃的声音,夹杂在呼呼的风声中,好像是一些慌乱的鸟儿在鸣叫。
太阳不见了。脚手架上的工人也不见了。
天暗了下来,仿佛夜晚在瞬间降临。
“要下雨了!”妈妈的声音有点惊慌。
正说着,雨点就落下来了。
雨点砸在桥板上,嗒嗒地响。叶桑的脸都被雨点砸痛了。
天上落下来的,仿佛不是雨,而是冰雹。
“快跑!”妈妈拉起叶桑的手,飞快地往桥下跑。风追着她们,雨打着她们,噼里啪啦的声音吓唬着她们。等她们躲到一个过街廊檐下的时候,两个人的头发都淋湿了,衣裳也湿了。
“这个雨,来得太突然了!”妈妈有点狼狈地说。
“阿嚏!”叶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阿嚏!”妈妈也来了一个。
“阿——嚏!”叶桑又打了一个。
“阿——嚏——”
“阿——嚏——”
母女俩你一个“阿嚏”我一个“阿嚏”,像是在比赛打喷嚏。
雨过天晴
这场雨,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灰色的云,让出了天空的一角,又蓝又干净的一角。
小镇上的一切,都变得特别干净,仿佛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石板路面亮晶晶的,把天空那一小块蓝色揉碎在地上。地面还倒映出宝塔的金顶,仿佛水里游着几尾金色的小鱼儿。
雨过了,风停了。塔铃和整个世界一起安静下来,仿佛谁都没有在大风大雨中有过半点惊慌。
舅舅拎着一把湿漉漉的雨伞,找到了叶桑母女俩。
“在这儿啊,我在镇上已经兜了三圈了!”他的嗓音提得很高,仿佛还有风雨的喧哗掩盖他说话。
老街上汽车开不进来,所以舅舅只能步行寻找她们。他虽然有一把伞,身上还是淋湿了。刚才的风雨实在是太大了。
“爸妈让我来找你们,”舅舅对妈妈说,“他们急坏了。”
舅舅的话让叶桑感到宽慰。外公外婆没有不要她们,她和妈妈走掉了,不见了,他们很着急。要是没有舅舅,他们一定会自己出来找她们的,是吗?这么大的风雨,她们没有伞,她们在震泽没有自己的房子,外公外婆会忍心让她们全身湿透流落街头吗?
叶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刚才在风雨中她没有哭,现在风停了雨住了,蓝天又可爱地露出来了,太阳光也金灿灿地从云层后面照射下来,她却感到一阵心酸,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再也无法忍住,雨点一样落下来,砸下来——砸得手有点痛,砸在地上啪啦啦地响。
妈妈也哭了。好像只让叶桑一个人哭很不够意思。是啊,妈妈也委屈啊,妈妈一定更伤心。
舅舅不知道该安慰谁好,他不说话,只是打开手里的伞,旋转起它来。伞上的雨水,在快速的旋转中飞射出去。
伞越转越快,再也没有小水珠飞出来了,舅舅收起伞说:“都怪我。但是,我也没办法,又不是我要离。”
妈妈不再哭,但脸上还是湿湿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雨水。
葉桑舔了一下流淌到嘴唇上的水,有一点咸,肯定是泪水啦。
“你就不能少下一点棋吗?”妈妈对舅舅说。
舅舅将伞卷紧,扣上搭扣,说:“又不是赌,又不是干坏事。”
妈妈说:“谁也没让你不下棋吧?但是一有空就下,总是下下下,下得通宵不回家,这也太过分了吧!”
舅舅好像还不承认是他的错:“就只一次嘛。”
“阿——嚏——”妈妈又打了一个大喷嚏。
叶桑不甘示弱似的,紧接着一连来了三个。
“快回家吧,”舅舅说,“快回家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别感冒了。”
“你先回去吧!”妈妈冷漠地说。
可是叶桑好想赶快回去,头发和衣裳都是湿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为什么妈妈还不愿意回去呢?舅舅不是说了嘛,是外公外婆要她们回去的。
“别赌气了,”舅舅落寞地说,“赌气真的很没意思。一天到晚不开心,真还不如不结婚,还不如爸妈不生我出来。”
叶桑不喜欢大人说这样的话,让她听了心里难受。但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只是装作没听见,并没有插嘴说话,更沒有吵闹。
妈妈长叹了一口气,对舅舅说:“去好好道歉,请她原谅。”
舅舅像个听话的大男孩:“我会的,我会跟她说的。”
三个人在下塘街沿着崸塘河往西走,河水丰沛,与河岸几乎齐平了。河里的鱼儿,会不会游得太快,一不小心就冲上岸来?江南的河,跟马德里的太不一样了。马德里曼萨纳雷斯河里,水总是只有一点点,就像是低深河床里零碎的冰。
下塘街的路面上,雨水还没有干,叶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是在水面上行走。
给了她安全的感觉
夜里叶桑发起了高烧,全身滚烫,却还是觉得冷。
“大热天,总不见得盖两条被子吧?”外婆关掉了空调,说,“去医院挂个急诊吧。”
外公不赞成,他说:“去医院又是挂盐水。”
妈妈也不同意去医院,说:“不用去医院吧,多喝点水就行了。”
外婆不放心,说:“小孩子嫩,怕烧坏呢。”
外公很反对挂盐水,他说,妈妈小时候就是一发烧就去医院,挂盐水,盐水里加了地塞米松,挂下去烧倒是退了,但是手臂上汗毛变粗了,嘴唇上还长出了小胡子。“激素不能随便用的!”他说。
妈妈的观点和外公一致:“是啊,西班牙人感冒很少吃药的,更不会挂盐水。”
外婆又把矛头指向外公,说:“不见得有病不看呀,待在家里自己会好?要是都像你,不管得了什么病,都不肯去医院,医院不就要关门了吗?有病就要治,医院又不是火葬场,怕什么?”
妈妈说:“感冒还真不用治,多休息多喝水,过几天就好了。”
刚才大家都是压低了嗓门说话,唯恐吵醒了叶桑。可是外婆因为觉得她有理,忍不住声音又提高了:“发烧呢,额骨头烫得像电灯泡一样,烧坏了怎么办?”
妈妈把湿毛巾放进冰箱,说:“过一会儿拿出来冷敷吧,放在额头上,物理降温。”
外公说:“我看还是中药好,喝点柴胡冲剂,清热解毒。”
其实叶桑躺在小房间里,外头他们说了什么,她都听到的。她很困,但不想睡着。睡着了就做梦,做一些很可怕的梦。她梦见自己被外公外婆往家门外推,她拉着妈妈的手,要妈妈救她。可是妈妈脸色铁青,反而猛推了她一把,她就跌进了河水满满的河里。她还梦见了易玛小姐,“嗨,易玛小姐——”她兴奋地喊道。可是这个人回过头来,冷冷地对她说:“我是倪雅云。”到底是易玛小姐还是倪雅云?她无法分清。这个模糊的女孩,看见叶桑一个人孤零零走在街上,便嘲笑道:“叶桑,你是一个流浪汉,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哈哈哈。”
客厅里,外公外婆和妈妈说话的声音时小时大,方言夹杂着普通话,听上去并不太真切,但叶桑感觉到了,他们没有嫌弃她,没有不要她,他们因她发烧而着急。他们讨论着,争论着,都是为了她。叶桑虽然烧得难受,心脏怦怦地跳得好快,好像要从胸膛里蹿出来,脑子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深夜,但内心竟然有一点幸福的感觉。躺在小床上,她感到踏实。马德里远在天边,可是这里,震泽小镇,外公外婆小小的家,给了她安全的感觉。
震泽娃娃
外婆炖了一锅鸡汤,用了两只鸡。两只鸡不是同时放在锅里炖,而是先将一只鸡用慢火炖烂了,然后,捞掉鸡肉鸡骨头,再把另一只鸡放进汤里煮。这样炖出来的鸡汤,才是最浓最有营养的。外婆说:“你们吃的那些鸡,都不能算是鸡,几十天就长大的鸡,能算鸡吗?能好吃吗?”她说的“你们”,也不知道是指谁,可能就是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吧。“我的鸡,是真正的走地鸡,是我让乡下老杨送来的,是竹林里长大的鸡。养了一年了,吃竹林里的虫子,能飞起来,飞到竹梢上——那有多高?那比房子还高!”她喋喋不休地夸耀着她的鸡。
外公很难得与外婆意见一致,他说:“鸡汤是能治感冒的。”
碗里的汤,漂着黄黄的油花,叶桑看了觉得有点反胃。她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肚子里很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了。饿了就应该想吃东西呀,但她不想吃。好像什么都不能勾起她的食欲。外婆将鸡汤端到她面前,她的眉头竟然皱了一下。
但是一口喝下去,便觉得好喝极了。好像胃一下子就接受了,来了精神。又喝一口,再喝一口,很快就把一小碗鸡汤全部喝完了。
妈妈馋了,说:“我也喝一碗吧。”
外婆说:“你可以吃一个鸡腿,汤就留着桑桑喝。”
妈妈有点不高兴地说:“这么多汤,她一个人怎么喝得完?外婆真偏心啊!”
外婆还买了香菜团子和定胜糕给叶桑吃。都是震泽的特产。定胜糕粉红色的,外婆说,吃了它,病就好了,定胜定胜,一定战胜疾病。外婆这么说,让妈妈想起了她考高中的时候,外婆也让她一定要吃这个糕,说吃了就能考出好成绩。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舅舅带着舅妈来了。
叶桑从马德里来到震泽,虽然已经见过舅妈,但是,她觉得舅妈今天特别漂亮。舅妈的皮肤又白又干净,看上去就像是美颜过的照片。如果她在马德里,那么西班牙人只能算是黑人。
“好点了吗,洋娃娃?”舅妈摸了一下叶桑的额头说,“没烧了。”
“不要叫我洋娃娃!”叶桑说。舅妈上次见到她,叫她洋娃娃,叶桑就抗议过了,说她不是洋娃娃。
可是舅妈说:“我偏要叫你洋娃娃,你就是洋娃娃,可爱的洋娃娃。”
不知道为什么,叶桑并不生气。也许是她很喜欢舅妈吧。她一定要叫她洋娃娃,那就让她叫吧,但是别人不可以这么叫。
“好香啊!”舅妈嗅着空中鸡汤的香气,在叶桑对面坐下来说,“我也想喝一碗。”
外婆不说话,只是看了看舅舅。舅舅很聪明,明白了外婆的意思,他知道外婆不想让舅妈喝鸡汤,但又不敢说出来。舅妈毕竟不是外婆的亲女儿。
舅舅对舅妈说:“你又没感冒,喝什么鸡汤。”
舅妈说:“我说着玩的,你急什么?一碗鸡汤会把你们家喝穷了啊?”
外婆的脸色,明显不好看了。
叶桑并不知道大人话里的微妙,她喝了鸡汤,精神好多了,心情也不错。“舅妈,不要跟舅舅离婚,好吗?”她突然这么说。
舅妈说:“这要看他保证书写得怎么样。”
叶桑问:“什么是保证书?”
舅妈笑而不答。
叶桑便问妈妈:“妈妈,什么是保证书呀?”
妈妈也笑了,说:“你让舅舅拿出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了。”
舅舅的表情很尴尬,脸都红了。
“还没写呢,三天之内必须写好!”舅妈说。
外婆说:“别动不动就说离婚。”
“谁动不动就说了?”舅妈反问外婆。
外公责怪外婆不会说话,外婆对外公说:“你会说,你比外交部发言人还会说,那你说呀,你说几句好听的出来呀!”
妈妈跟叶桑咬耳朵,悄悄说:“舅妈都跑来咱们家了,你说她还要离吗?”
“不离!”叶桑也把嘴塞进妈妈耳朵里说。
外婆对舅舅说:“以后,别再下什么棋了,好好过日子。”
外婆说什么,外公好像都要发表不同意见。当然,反过来也一样,外婆的嘴也总是不饶人。
“下围棋就不是好好过日子了?”外公总是故意要跟外婆抬杠。
“下得家都不回了,这还算过日子吗?”舅妈说。
舅舅分辩道:“不是只有一次嘛。”
舅妈很凶地说:“一次还不够?那你天天不回家好了!”
“以后再不能这样了!”外婆说。
舅妈规定舅舅:“以后最多每星期下一次。”
“两次吧!”舅舅有点可怜地说。
“一次确实太少了。”外公帮舅舅说话。
“就一次,只能一次!”舅妈坚决地说。
舅舅说:“一次肯定不行的。”
舅妈目光凌厉地看着舅舅,说:“你再说一遍。”
舅舅不敢再说。
舅妈说:“一次,这个要在保证书里写清楚的!”
外婆说:“我看一次都不要,下什么棋呀,还不如听听评弹看看电视。”
妈妈也参与了这场讨价还价:“从此戒棋了,我看也不现实。下围棋不是赌博酗酒,是高雅的活动。我看这样,原则上每周一次,如果外面有比赛,那就两次,特殊情况三次也不是不可以。当然,家里有事情,一次都不下也没问题啊。下棋又不是必需品,又不是吃饭睡觉。不吃饭不睡觉不行,不下棋也不会死嘛。”
舅妈不再说什么,舅舅也不说话,外公外婆也不再发表什么意见了。看来大家都比较认同妈妈说的。大家不再争论,也不再提下棋和离婚的话题了。舅妈和外婆从厨房里端出一道道菜,妈妈和舅舅帮着摆放碗筷。外公拿过他的酒瓶和酒杯,叶桑对外公说:“我来倒,我帮外公倒酒吧。”
外公开心地笑了,说:“我们家洋娃娃最乖了。”
叶桑大声抗议:“我不是洋娃娃,不要叫我洋娃娃!只有舅妈才能叫。”
舅妈笑成了一朵花,她搂着叶桑说:“既然桑桑不喜欢,那我也不再叫你洋娃娃了。”
舅妈抱着叶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叶桑觉得舅妈就像一个大姐姐。要是自己有这样一个姐姐该多好呢!不过,她是她的舅妈,不也挺好吗?叶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又变得不太踏实了,她握住舅妈白皙的手,认真地说:“舅妈,你一直都是舅妈,好吗?”
舅妈在叶桑的另一面脸颊上又亲了一口,说:“我听你的,我的洋娃娃。”
叶桑说:“不是说了不再叫我洋娃娃吗?”
舅妈笑了起来,说:“哦,我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你不是洋娃娃,你是中国娃娃,你是震泽宝宝。”
“我是蚕宝宝!”叶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么说。也许,她觉得自己的名字就是跟蚕宝宝有关系吧。蚕宝宝是吃桑叶长大的,蚕宝宝非常了不起,它吐出来长长的丝,可以绕地球一圈一圈又一圈。世界上许多衣裳,许多被子,许多围巾,都是用震泽蚕宝宝吐出来的丝做成的。
携琴访友
一张属于自己的古琴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叶桑真是激动。她两眼放光,身体都禁不住微微颤动起来。王老师很随便地弹拨它几下,叶桑就已经觉得美妙动听。它发出的声音,好像是比王老师的琴还要好听。比倪雅云的琴,当然更好啦——叶桑一厢情愿地想。
王老师一边弹,一边调音。叶桑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看王老师动作有力,她忽然有些担心,可别把琴弹坏了呀!
她这才想起,那天她拨了一下倪雅云的琴弦,倪雅云不让她弹,倪雅云的心情,一定跟现在的她是一样的。此刻,好在只是王老师在弹她的琴,若是换了别人,叶桑会允许他们弹吗?可能连摸一下都不肯的。
“声音不错!”王老师一边拨弄琴弦,一边夸赞说。
叶桑感到开心极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种心情,跟以前妈妈给她买了钢琴和大提琴是不一样的。可能是因为,在她心目中,古琴是一种神奇的乐器,它是古老的。妈妈给她讲的高山流水的故事,她早就记住了。王老师工作室的墙上,还挂了一幅青花瓷板画,画上走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少年的怀里,就抱着一张古琴。王老师说,这是一块清代的瓷板,上面画的是“携琴访友”。王老师说,这个题材在古代的绘画里是常见的,一些雕刻上也会有。因为古琴是中国传统文化里很雅的一件东西,琴棋书画的琴,指的就是古琴。
看着墙上的携琴访友图,叶桑觉得画上的小朋友仿佛是她呢。当然,她没有穿画中人那样的衣裳,鼻子可能也比那个小孩高一点。她的想象力活跃了起来,想象自己已经穿上了古人的衣裳,抱着琴,跟在那个仙风道骨的古人身后,行走在山水之间。遠处是崇山峻岭,近处有小石板桥和潺潺的溪流,还有几棵奇松怪柏。他们这是要去往哪里?是去见一个住在茅屋里的长胡子老爷爷吧!老爷爷并不住在茅屋里,而是在一座两层小楼上。他下楼迎接他们,把他们带到楼阁的二层。窗外的风景真美啊,他们依窗而坐。叶桑把琴从布袋里小心取出来,仙风道骨的古人就开始弹琴。他的琴声,合着窗外溪流的声音和风吹树叶的声音,声声拨动叶桑的心弦。小楼的主人捻着白须,和叶桑一样听得入神。一曲弹毕,不仅主客都不出一声,窗外竟也是万籁俱寂。只有古琴的余音,在他们耳朵里拖着长长的尾巴,似有若无地回响。
“真好听,我也想学了!”听王老师弹完一曲,妈妈这么说。
“我会好好学的,我会认真练的,天天练!”妈妈话音刚落,叶桑马上这么说。她是不想让妈妈弹她的琴,但又不能明说不让妈妈弹。她强调自己会好好学认真练天天练,意思就是,她的琴是不会有空闲给妈妈弹的。
妈妈看出了女儿的小心思,撇了一下嘴说:“放心,没人跟你抢。只要你不半途而废就好。”
“上面的弦,是用蚕丝做的吗?”叶桑问王老师。
“哦,这个是钢弦。”王老师说:“你也想要丝弦吗?”
叶桑肯定地点点头。
王老师说:“我也喜欢丝弦,不过——”
妈妈说:“丝弦是不是很贵?”
王老师说:“确实要比钢弦贵一些,主要是丝弦不耐用,如果起毛了,就要换弦。”
妈妈迟疑了一下,对叶桑说:“你现在还是初学,先用钢弦,以后弹得好了,再用丝弦,好吗?”
叶桑有点小失望,她看了看王老师。
王老师说:“我也主张先用钢弦,等你学好了,王老师奖励你一副丝弦。”
妈妈赶紧说:“不要不要,谢谢王老师。以后叶桑学好了,我们自己买好了。”
叶桑看着她的琴,琴面轻微的弧度,让它显得特别光亮。她应该感到满足,给她买这张琴,妈妈已经花了很多钱,叶桑也不愿意妈妈为再花钱而心疼了。
抹、托、劈、挑、剔、勾,王老师一样样教这些古琴最基础的指法。“好,很好,”他既是表扬,也是鼓励,“放松,手指放松,手腕、手臂都要放松。对,这样很好。”
叶桑坐着认真地弹,旁边叶妈妈的手指也悄悄在动,像是拨着空中看不见的琴弦。
倪雅云父女俩走进来的时候,叶桑心里感到很骄傲。
“这是我的琴!”她对倪雅云说。
“你的琴是不是比我的好看呀?”倪雅云抱着琴,她的琴装在一个布袋子里。
倪雅云的琴袋真是好看呀,上面还绣着一朵很大的粉红色花。
王老师对叶妈妈说:“回去也要做一个护琴的袋子呢。”
倪爸爸指着倪雅云的琴说:“面料是缂丝的。”
王老师说:“这也太珍贵了吧!”
叶桑不知道缂丝是什么,但是听王老师这么说,又看到倪雅云那得意的样子,就有点自惭形秽,可又不好意思当着大家的面对妈妈说自己也要一个缂丝的琴袋。
叶妈妈是知道缂丝为何物的,她对倪爸爸说:“这缂丝芍药花真漂亮,是哪里买的?不会是你自己织的吧?”
“我自己哪里会织?你开玩笑了!”倪爸爸听出来了,叶妈妈是在讽刺他。
叶妈妈说:“这图案真好。”
倪爸爸告诉叶妈妈说:“我是在絲创园买的,很多花样,还有一种水仙花图样的,你可以去买来给叶桑做琴袋。”
轮到倪雅云弹琴的时候,叶桑又自卑起来。虽说倪雅云肯定不能算是已经会弹古琴,但是,她弹出了曲调,姿势也肯定比叶桑好多了。
倪雅云弹的时候,王老师让叶桑在边上看。叶妈妈和倪爸爸,也站在倪雅云身边,看她弹琴。
大家都围着她看,倪雅云非但不害怕,反倒像是很得意。她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吗?可是她经常弹错。“错了!”“不对!”王老师几次三番指出她弹错的地方。当然,王老师也有夸她弹得好的时候——“对!”“很好!”他说。
王老师夸倪雅云的时候,叶桑心里的滋味怪怪的。
轮到叶桑了,她不肯弹,把手藏到了身后。
她觉得大家一定会笑话她的,因为跟倪雅云相比,她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王老师说:“别怕难为情。你才第一天学,就很不错了,手指的力度特别好。”
妈妈也鼓励她说:“谁都是从不会到会,从弹得不好到弹得好。害羞就不能进步。”
叶桑的脑子里,是闪过逃走的念头的。但是想到她以前学钢琴、大提琴都没有学会,一直被妈妈说,她自己也因此瞧不起自己,所以想了想便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按照刚才王老师教的,她认真地弹,抹、托、劈、挑、剔、勾,每个动作都做了几遍。虽然很紧张,但她还是尽量努力地完成了。
“很好啊!”王老师说。
倪爸爸也夸奖了叶桑,他的态度十分友善。
倪雅云说:“比我刚学的时候好多了。”
叶妈妈没说什么,但她显然对女儿的表现是满意的,脸上漾起了笑容。
蚕室空荡荡
夏日的蚕种场空空荡荡的,只有满身金黄的吉祥在屋顶上打盹儿。高大的泡桐树,把阳光斑驳地投射到它的身上,它是一只闪光的猫。
“吉祥——”叶桑仰着头叫它。
它不理睬,连尾巴都懒得动一动。
“吉祥——”听到倪雅云喊它,它转过脑袋,不过也只是对着两个女孩看了一眼,就继续当它的思想家了。
“它精着呢!”倪雅云说,“如果我手里拿着猫条,它早就跑过来了。”
“那,要不要拿猫条来喂它?”叶桑很希望它跑下来。
倪雅云说:“不能老是喂它。它吃多了猫条,就什么都不吃了。”
倪雅云以专家的口吻告诉叶桑,不能让吉祥吃得太饱,猫粮啦,猫条啦,罐头啦,它吃得太好,就会变成一个大胖子,还会得心脏病。而且,太胖了就不帅了。倪雅云说,蚕种场的人跟倪雅云家说了,就是不能把它喂得太饱,否则,它见了老鼠都懒得去抓。它是蚕种场的猫,它是蚕猫,养它就是为了不让老鼠来偷吃蚕宝宝的。但是现在有很多猫,老鼠都不怕它们了。倪雅云说,吉祥来之前,蚕种场有一只狸花猫,就是整天吃得太好了,竟然跟老鼠一起玩,老鼠根本不怕它,把它当作好朋友。
倪雅云说:“到了养蚕季节,就更不能给它多吃。要让它经常觉得肚子饿,只有这样,见了老鼠,它就会追上去,扑过去,老鼠就吓得不敢来了。”
“那它饿了会不会吃蚕宝宝?”叶桑有些担心地问。
倪雅云蛮有把握地说:“那不会,猫不吃蚕宝宝的。”
“为什么?”叶桑问得有点傻。
倪雅云有些不屑地反问道:“你饿了会吃蚕宝宝吗?”
叶桑赶紧摇头。想到要把软软的蠕动着的蚕宝宝放进嘴里,叶桑的头皮都麻了,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蚕蛹是可以吃的。”倪雅云说。
“我不会吃蚕蛹的!”叶桑很坚决地说。
倪雅云说:“我也不敢吃,怕怕的。”
叶桑是听妈妈说过的,蚕宝宝吐完了最后一寸丝,它就在茧子里变成了蛹。蚕蛹最后会变成蛾子,从自己结的茧中钻出来,像蝴蝶一样飞出来。它产下的一粒粒籽,又会长成一条条蚕宝宝。但是很多蚕茧,都会被用来抽丝。茧子泡在热水里,转啊转啊,越转越小,直到长长的银丝被全部抽完。这时候的蚕蛹,就再也不会变成蛾子了。蚕蛹就会被用来当作人的食物。“油炸了很香,高蛋白的,营养非常丰富!”妈妈说。妈妈还说,许多蚕蛹还会用来喂猪,猪吃了蚕蛹长得特别壮。“但我不要吃这种猪肉,味道怪怪的。”
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叶桑的心里越来越不舒服,她差点儿要哭了。
“蚕宝宝好可怜!”叶桑说。
妈妈是这样对叶桑说的:“蚕宝宝的贡献实在是太大了。但是,如果不抽蚕丝,不把这种宝贵的财富给人类利用,那也就体现不出蚕宝宝的伟大了。”
倪雅云轻轻一推,就把蚕室的木门推开了,它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叶桑跟在倪雅云身后走进去,一股清凉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蚕宝宝的味道呢,还是桑叶的味道?
一个个竹编的大匾,就像一张张硕大的黑胶唱片。竹匾内空空的,没有蚕,也没有桑叶。可是叶桑的耳朵里,却似乎能听到一种细微的声音,沙沙沙,很像微风中树叶的响动,又像是小雨的淅沥之声。她想象所有的匾里装满了蚕宝宝,它们白花花的一片。叶桑害怕它们蠕动的样子吗?因为知道蚕宝宝是伟大的动物,所以叶桑不害怕。那么,如果让一条蚕宝宝爬到她的手上呢?她会愿意吗?
倪雅云抓住一个蚕匾,把它转了一下。叶桑学着她的样子,也转起了蚕匾。她们两个人,面对面玩起了转蚕匾的游戏。她们快乐地笑着,转着,将蚕匾转了一圈又一圈,转了一个又一个,几乎把蚕室里所有的竹匾都转了个遍。她们的笑声,在蚕室回荡,就像这空荡的大房子里,并非只有她们两个人,而是有许多孩子在这里尽情地嬉戏玩耍。
“啊呀!”叶桑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啦?看见鬼啦?”倪雅云被叶桑的惊叫吓了一跳。
是叶桑的手被竹刺扎到了。竹刺很细,看不到它。但是一碰手指,就痛得钻心。
“把它挤出来吧,”倪雅云说着要来抓叶桑的手。
“不要!”叶桑躲开了。
倪雅云像是什么都懂,說:“竹刺扎进肉里,要是不弄出来,手指就会肿起来,肿得像胡萝卜一样,整个手都要肿起来,肿得像馒头。”
“那我会不会死啊?”叶桑快要哭了。
倪雅云蛮有把握地说:“把它挤出来,就不会。”
叶桑怯怯地将手递给倪雅云。倪雅云还没挤,刚碰到她扎了竹刺的地方,她就大叫了起来。
倪雅云想到了一个办法,说用创可贴可以把竹刺从肉里粘出来。可是哪里有创可贴呢?
“我家有,走,去我家!”倪雅云说。
半个和整个
用掉了好几个创可贴,都没有把竹刺粘出来,叶桑痛得不肯再试了。她嚷嚷着要回家,要让妈妈带她去医院。
倪雅云说,去年她被一条刺毛虫蜇了,爸爸就是用这个方法把毒刺粘出来的。一定是竹刺太粗太硬了,在叶桑的肉里刺得太深太紧了,所以粘不出来。
叶桑愁眉苦脸地回到家,妈妈说,只有用缝衣针才能把竹刺挑出来。
叶桑怕痛,但她更怕死。妈妈取了一根针,用酒精棉球擦了消毒,然后捏紧叶桑的手指。叶桑咬着牙,闭上眼,头扭向一边。
刺挑了出来,叶桑额头冒汗,眼泪也淌了下来。
“挑出来就好了,舒服了。”妈妈长叹一口气,接着说了一句让叶桑听不明白的话,“有些事,刺在心上,要是也能挑出来就好了。”
从手指里取出来的竹刺,上面沾着血。妈妈将它挑在针尖上,递给叶桑看。竹刺小小的,细细的,比鱼刺还要细小。为什么它刺在肉里又胀又痛,这么难受呢?
妈妈去丝创园买到了缂丝,她要为叶桑做一个漂亮的琴袋。叶桑太喜欢这缂丝的颜色了,尤其是上面的水仙花,一丛绿叶上,开着十几朵淡黄色的小花。妈妈说,水仙只有在冬天才开花,花朵小小的,却特别清香。“小花才香,大朵的花常常是没有香味的。”妈妈说。
外婆想用缝纫机为叶桑做琴袋,但妈妈坚持要手工缝制。妈妈说,只有一针一线地缝,才会熨帖,才对得起古琴的风雅。
妈妈的手指,灵巧地穿针引线,叶桑看了很羡慕。她也想拿起针试一试,妈妈说:“不怕被针扎了吗?”
缝衣针亮闪闪的,比竹刺可要粗大多了。外婆在一边说:“刚被竹刺扎了,还想被针扎啊?还怎么弹琴啊?”
听说会影响弹琴,叶桑缩回了手。
妈妈花了两天时间,才把琴袋缝好。古琴装进袋里,不大不小正好。叶桑的心里,甜美极了。她抱起琴,学着瓷板画上那个古代少年的样子,在客厅里走了好几圈。餐桌是山,椅子是小桥,花架是苍松,外公的玻璃鱼缸是山涧的流水——叶桑仿佛古人,跟着高士携琴访友,行走于如画的山水之间。
多余的面料,灰绿色的缂丝,妈妈当然舍不得丢弃。她缝制了两个香囊。她对叶桑说,到了端午时节,里面装入艾草和雄黄,小孩子挂在身上,可以强身辟邪,这是中国的民间传统。
小小的香囊真是可爱,袋口收紧以后,就像一枚奇异的果实。“另一个要送给易玛小姐,好吗?”叶桑问妈妈。
妈妈说:“当然好啊。可是你什么时候才去西班牙呢?”
叶桑摇动双手,说:“不是不是,是易玛小姐说她要来中国。”
妈妈说:“好啊,欢迎她来中国玩。”
易玛小姐曾在给叶桑的信中写道:“亲爱的玛利亚,你为什么不是一个男人呢?如果你是男人,我长大了就要嫁给你。”
叶桑把这个说给妈妈听,妈妈笑了,说:“她可以嫁给一个中国男人啊。”
叶桑高兴极了,说:“ok,ok,我要对她说,让她快快长大,当中国人的老婆,再也不回西班牙,永远和我在一起。”
“妈妈,我和中国人结婚,生下来的孩子还是混血儿吗?”叶桑这样问,让妈妈觉得很突然。
“你不喜欢自己是混血儿吗?”妈妈反问女儿。
叶桑点点头,又摇摇头。
妈妈对叶桑说,是中国人还是西班牙人,是半个中国人还是半个西班牙人,其实都没关系。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爱这个世界,爱自己的亲人,爱世界上的人,快乐地生活,勇敢地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
叶桑想了想说:“我是大半个中国人,小半个西班牙人。”
妈妈说:“如果只是指你的身体,可以这样说。但是你心里特别爱震泽,特别爱古琴,爱中国的文化胜过爱西班牙,你爱这里所有的人,那么你的心,整个就是中国的。”
吃什么补什么
慈云塔的修葺,已经接近尾声。舅舅骄傲地说,竣工的那一天,报社和电视台都要前来采访。他把千年古塔比喻为一个不老的美人,说她就像仔仔细细地洗了一个澡,换上了一身新衣裙,还画了眉,抹了腮红,涂了唇膏。她将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光彩照人,仪态万方。
再过一个月,宝塔修缮全部完成,就要举行隆重的纪念活动。可是,舅舅却从塔内的楼梯上摔了下来。也许是他过于兴奋,一边踩着木梯,一边察看整修过的角落。一脚踏空,他从梯子上跌下来,把腿摔折了。
医生给他上了石膏,让他务必好好休息。医生说,没有三个月,是绝对不能下地走路的。
舅舅焦虑万分,拄着两个拐杖还想去工地,却被大家劝阻了。“你这样子,别去添乱了。要是再摔一跤,腿就废了!”舅妈说。
“可我不放心!”舅舅忧心忡忡。
“你只是个副工,总工程师在呢,没了你,宝塔难道会长腿逃走啊?”舅妈的嘴巴也是不饶人的。
舅舅就躺在床上,在手机上下围棋。
舅妈说:“这不正好吗,天天下围棋,除了下棋就是下棋,这不正是你向往的美好生活吗?”
舅舅却说:“人跟人下才有意思,跟机器下没劲。”
外婆熬了骨头汤,让妈妈给舅舅送去。“吃什么补什么!”外公表示赞同。
叶桑跟妈妈一起去舅舅家送汤,舅舅却说,舅妈已经一连三天煮了骨头汤让他喝,他已经喝厌了骨头汤,甚至提起骨头汤就想吐。
妈妈对舅舅说:“妈买的是筒子骨,不一样。她半夜就起来熬汤了,骨髓都熬出来了。”
舅妈听到这个话,就不高兴了,说:“我熬的虽然不是筒子骨,但煮了几小时,骨头已经像饼干一样酥了,难道钙质不丰富吗?”
妈妈承认自己不会说话,请舅妈不要生气。舅妈说:“我不生气。我要生气,肚子都气得像青蛙那么大了。人家摔断了腿,好像是我害的,整天没有好脸色呢!”
舅舅上了石膏,动弹不得,火气有点大:“什么都别说了,反正我不喝,谁喜欢喝谁喝。”
舅妈去厨房取来小碗和勺子,从叶桑她们端来的砂锅里舀了一碗汤,递给叶桑说:“桑桑喝吧,我闻着也觉得香,一定好喝。”
妈妈也对叶桑说:“喝吧,舅舅不喝,我们喝。”
妈妈和叶桑,还有舅妈,三个人每人端了一碗筒骨汤,喝得哧溜哧溜的。
舅舅说不要喝,还说听到骨头汤就想吐,可他看着叶桑她们喝,竟然馋了。他不好意思说也要喝一碗,只是装出不屑的样子说:“又不是山珍海味,这么好喝啊?”
如果这时候有人对他说,你要不要来一碗,他一定会说“好吧”。可是舅妈不说,妈妈也不说。
叶桑看到舅舅的喉结在动,他是在咽口水吗?便说:“舅舅,你真的不想喝骨头汤吗?你不想腿快快好起来吗?”
“我想吃猪脑!”舅舅说,“我的脑子有问题,走个楼梯都不会。吃什么补什么,我要用猪脑来补补。”
他一点都不像是开玩笑,却把大家都逗乐了。
叶桑说:“我要多吃一点鸡爪,弹琴的时候手指就会变得很有力。”
妈妈说:“我要吃蜗牛,这样我就会有自己的房子。”
舅妈对妈妈说:“你把西班牙的房子卖了吧,在震泽买个二手房,宝塔街那里带小院的老房子,装修好了不要太好哦。”
“我要这样的房子!”叶桑兴奋起来。带小院的老房子,那不是跟王老师的工作室一样吗?她们要是有这样的房子就好了。也有雕花的木头门窗吗?也要在小院里种一棵芭蕉,地上也要铺出好看的图案,也要挖一个池塘,有小鱼儿游来游去。如果池塘上也有一座石板小桥就更好了,叶桑可以每天都到橋上喂鱼。
大家说着话,门铃响了。舅妈去开门,真是没想到,迎来的竟是王老师。
原来王老师也是喜欢下围棋的呀,他和舅舅是棋友。知道舅舅上了石膏不能走动,他就来陪舅舅下棋解闷。
“王老师!”叶桑感到惊喜。
“王老师来啦?”妈妈显然也是没想到。
“都在啊?”王老师嗅了嗅空气,说,“真香啊!”
舅妈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在喝肉骨头汤。”
舅舅对王老师说:“王兄,要不要也来一碗?”
王老师笑了,说:“我喝茶吧。为什么要用骨头汤招待我?”
舅妈说:“我妈为他熬的筒骨汤,他不喝,只能我们喝。”
王老师说:“骨头汤补钙,喝它不是很对路吗?”
舅舅说:“天天喝,喝腻了。”
舅妈用一只描金边的小碗,盛了骨头汤端给王老师。
王老师接过来,先是闻了闻,然后小抿一口。“真鲜啊!”他感叹道。
舅舅咽了一口唾沫,再也忍不住了,对舅妈说:“那也给我来一碗吧,要大碗。”
所有的人都端着碗喝骨头汤,这个场面真是很欢乐,也很搞笑。
围棋和旗袍
王老师坐下来。舅舅上了石膏的腿,架在小板凳上,他们开始下棋。
妈妈说:“王老师,你们下棋吧,我们先走了。”
“王老师再见!”叶桑说。
舅妈却对妈妈说:“别急着走,他们下他们的,你来看看我新做的旗袍。”
三个女人进了房间,关上门,舅妈换上了碎花的旗袍。
紧身的旗袍,让舅妈好看的身材完全显现出来了。
“真丝就是洗起来麻烦。”舅妈转了一下身子说。
真丝旗袍真好看,舅妈真好看。
妈妈赞叹道:“真是个大美人!”
舅妈开心极了,假装谦虚地说:“是旗袍好看。”
“谁做的呀?”妈妈扯了一下旗袍的袖口说,“这做工,真是没得说了。”
“太湖雪有一家店,是胡小芳亲自带我去的。你也去做一件吧!”舅妈说。
妈妈说:“我这身材,还是算了吧。”
“你身材怎么啦?”舅妈把妈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你是有点微胖,但是,好的做工,就是能让你显瘦。再说了,穿旗袍,微胖才好看,一把骨头撑不起来的。”
“胡小芳是谁?”妈妈问。
舅妈说:“大名鼎鼎的胡毓芳啊,太湖雪老总,我们都叫她胡小芳,是个大美女。”
妈妈说:“我知道太湖雪,那天我还买了他们的凉被。”
“还有蚕猫丝巾!”叶桑说。
“你认识她呀?”妈妈问舅妈。
舅妈骄傲地说:“是我好朋友啊!”
妈妈不无遗憾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就让你帮我买凉被了。”
舅妈说:“一样的嘛,太湖雪的桑蚕丝都是品质好的。做旗袍我带你去,不认识人要排队,不知哪天才轮到给你做。”
妈妈就是对自己的身材没信心,说:“我就算了。”
舅妈说:“那你减肥吧,把身材减到满意了再做。”
妈妈沮丧地说:“我就不能减肥,每次都是减掉三斤又长出五斤。”
舅妈没能成功动员妈妈做旗袍,有点不甘心,便说:“那给桑桑做一件吧,洋娃娃穿上旗袍更可爱了。”
叶桑当然觉得好啊,她看旗袍穿在舅妈身上这样漂亮,要是自己也有一件,那不是太美了吗?一定要拍了照片给易玛小姐看,告诉她,看,这是旗袍,是中国的衣裳,好看不好看?
妈妈说:“小孩子显不出身材。”
舅妈把叶桑搂进怀里,说:“旗袍也有各种款式的,改良过的一款,就是适合小姑娘穿。叶桑一定要做一件,洋娃娃,舅妈给你做!”
舅妈真是个时尚的女人啊,她的衣柜里,挂满了衣裳。旗袍有十几件之多。她来了劲,一件件穿给叶桑母女看。妈妈肯定是看得烦了,舅妈每换一件,她都敷衍地说一句“好看”。舅妈问她哪件最好看,她说每件都好看。叶桑却觉得并不是每件都好看的,大朵的花样,就不如碎花的好看。
见妈妈有些心不在焉,舅妈问道:“不舒服吗?”
妈妈摇摇头。
“我看你就是有心事。”舅妈又说。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我就是想租一个房子。”
舅妈说:“租什么租,买一个呗。”
妈妈困惑地说:“一时半会儿,哪里能买到合适的。买房子又不是买旗袍。”
舅妈可不同意妈妈的说法,她说:“做一件合身的旗袍,可不简单的。”
妈妈没兴趣跟她讨论旗袍,舅妈说:“我陪你去看那个带小院的老房子,不知道人家卖掉了没有。”
“现在就去吗?”妈妈说。
“现在……”舅妈犹豫着说,“也行。”
正要出门,却听到了客廳里舅舅和王老师的争吵声。
王老师下围棋的水平,是不如舅舅的。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他特别走运,他让舅舅越来越被动。他实在是开心极了,嘴里哼哼起昆曲来:“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舅舅心里烦,说:“别唱行不行?”王老师说:“唱唱调节一下气氛有什么关系?”舅舅说:“就是不能唱!”他态度很差,王老师不服气了,说:“法律又没有规定下棋的时候不能唱歌。”
两个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高。舅妈她们走到客厅里的时候,看到舅舅的脸都气白了。他们争吵着,互不相让。两个大男人,竟然会在下棋的时候吵成这样,真是让叶桑感到吃惊。在她印象中,王老师是不会发火的,声音总是轻轻的柔顺的,现在却咆哮着站了起来。
王老师站了起来,舅舅却只能坐着,他明显处于劣势。
“这样就没意思了,不下了!”王老师说。
“不下就不下!”舅舅竟然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下子全抹到了地上。
舅妈说:“下个棋,至于这样吗?”
妈妈笑着说:“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呢?”
王老师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失态了,他的表情,由气愤转变为羞愧。他突然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的王老师:“不好意思!”他对舅妈欠了欠身子,然后蹲下来捡地上的棋子。
“别别别,”舅妈赶紧说,“我来捡,我来捡!”
妈妈也说:“王老师你坐着,我们来捡。”
妈妈、舅妈和叶桑,三个人抢着将散落在地上的围棋子捡起来。
王老师愈加惭愧了,说:“让你们笑话了。”
舅妈给了舅舅一个白眼,说:“丢不丢人!”
这时候舅舅应该是也感觉到丢人了,他尴尬地挠了一下自己的头,说:“王兄,我……”
王老师打断说:“是我不好。”
“对不住了,王兄!”舅舅向王老师道歉。
王老师说:“没什么,没什么,说不上的。你腿动不了,肝火旺,没什么的。下次再下。”
舅舅笑了,说:“下次再下。”
舅妈厉声道:“还下次啊?下次屋顶都要被你掀掉了!”
舅舅嘿嘿地笑着,十分尴尬。
王老师是急匆匆离开舅舅家的。他一定是觉得太难为情了,尤其是当着自己学生的面如此失态。
地上的围棋子都捡起来了,滚落在沙发底下和柜子底下的,舅妈用鸡毛掸帚的竹柄把它们拨了出来。
叶桑觉得围棋子很可爱,就问舅舅,能不能送给她一粒。舅舅说:“两粒都行。”
叶桑挑了两粒:一粒白,一粒黑。
围棋子圆圆的、扁扁的,握在手里凉凉的。
黑的要送给易玛小姐,白的留给自己。这代表西班牙是夜晚,而震泽是白天——叶桑心里这么想。
有些恍惚
叶桑是越来越喜欢舅妈了,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还给叶桑买旗袍。
舅妈把叶桑带到旗袍店里,让大师傅给量了尺寸。大师傅认认真真量了几遍,说:“外国人跟我们这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舅妈问。
大师傅摘下眼镜说:“比例不一样,腿长。”
“我不是外国人!”叶桑说。
大师傅把眼镜戴上看叶桑,好像是刚才没看清楚她的脸。
舅妈说:“一半是中国人嘛。她妈妈是震泽人。”
“哦,”大师傅说,“混血儿。”
大师傅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他们要到我店里来拍电视,还说要拍一个外国人穿旗袍。这个小姑娘,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个外国人嘛!”
他问叶桑:“你要不要拍电视?”
叶桑说:“我不是外国人。”
舅妈说:“拍电视多好啊,你就扮演一下外国人嘛。”
“我不要!”叶桑很固执。
舅妈的脸上,就有点不高兴了。
叶桑越喜欢舅妈,就越担心失去她。舅舅的保证书还没有写好,舅妈不一定能原谅他呢。要是她又想跟舅舅离婚,那谁也阻止不了。
看到舅妈不高兴了,叶桑迁就道:“舅妈要我拍电视,我就拍。”
舅妈笑了,说:“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洋娃娃,可惜我生不出来。”
大师傅跟舅妈开玩笑说:“那你可以嫁个老外。”
舅妈受了惊似的嚷道:“我都结婚了,还嫁什么嫁?再说,到哪里去找老外?”
叶桑心想,舅妈不要说嫁给老外,就是嫁给别的人,也就不是她的舅妈了。舅妈只有嫁给舅舅,才是她的舅妈。叶桑一下子觉得舅舅很重要,幸亏有了舅舅,才有这个可爱又漂亮的舅妈。
那么,安东尼奥呢?他重要吗?叶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如果他是不重要的,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他,那么,也就没有她了——没有玛利亚,也没有叶桑。
她变得不像原来那么讨厌他了。那个远远地站在海水里的西班牙男人,他模糊而英俊的面孔,在叶桑的眼前浮现出来。如果他们见面会怎样?他会用慈爱的目光看她吗?会对她微笑吗?如果妈妈和他一直在一起,那么,叶桑会亲昵地叫他爸爸吗?他会跟她们一起到中国来,在震泽定居吗?
叶桑心里想着这些事,她显得有些恍惚。
“走,洋娃娃,”舅妈拉起她的手说,“再过半个月,你就能穿上旗袍了。”
叶桑跟大师傅道再见,大师傅找了一样东西送给叶桑说:“小外国人懂礼貌,讨人欢喜的。”
叶桑已经对他说过,她不是外国人,但他还是叫她“小外国人”。看他送礼物给她,也就不再纠正他。
大师傅送给叶桑的,是一把小小的团扇。扇子圆圆的,也是用真丝做成。扇子上有一只漂亮的蝴蝶,好像摇一摇,它就会飞起来。
大师傅说,这是双面绣。
扇子的另一面,果然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蝴蝶,它栖在半透明的丝绸上,就像是在凌空飞翔。
师俭堂
叶桑每次去倪雅云家,都没见到她妈妈。叶桑几次都想问,你妈妈呢?但她没有问。原因我想读者朋友一定不难猜到,那就是,葉桑生怕倪雅云反过来问她,你爸爸呢?他为什么不跟你们一起到中国来?
直到开学了,叶桑插班到震泽实验小学倪雅云班里,老师安排她俩坐在一起,叶桑才知道倪妈妈已经去世了。
倪雅云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画。这幅画滑出来,被叶桑看到了。
画的是一个女人,她的一双眼睛,比倪雅云还要大。
“这是你画的吗?”叶桑问。
“是我妈妈。”倪雅云说。
叶桑看到,倪雅云的眼睛里,滚动着泪水。
“你画得真好!”叶桑说。
倪雅云把本子打开,里面还有很多画,画的全都是她妈妈。有站着的,也有坐着的。还有一幅画,倪妈妈的背上长着一对翅膀,她和白云一起在天上飞,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朵花。
另外有一幅,倪妈妈的眼角,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这是一只虫子吗?”叶桑问。
“是一滴眼泪。”倪雅云说着,自己的眼泪也落下来了,正好滴在画倪妈妈眼泪的边上。
这天放学后,她俩去了师俭堂。倪雅云说,她妈妈生前就是在这里工作的。师俭堂里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太湖石堆砌成的假山上,半个亭子贴墙而建。地面铺着好看的碎石,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两个小姑娘坐在四面厅里,伴她们说话的,是树上喜鹊的叫声。倪雅云说,听到喜鹊叫,就是要有喜事了。可是她没有了妈妈,还有什么喜事呢?
叶桑也伤感起来。她有妈妈,但是,自打她生下来,就没有爸爸。
不知道是为了安慰倪雅云,还是安慰她自己,叶桑说起了西班牙的易玛小姐。易玛小姐是既有爸爸又有妈妈的,但是,她的爸爸妈妈却经常吵架。易玛妈妈生气了喜欢摔东西,在跟易玛爸爸吵架的时候,她一连摔碎了两只花瓶。易玛爸爸就动手打了她。易玛妈妈打电话报警,警察来到易玛家,易玛小姐哭了,她觉得好丢人。她哭得伤心极了,她爱爸爸妈妈,却也讨厌他们,因为他们经常吵架。易玛小姐曾经对玛利亚说过这样的话,她说,有时候她宁可只有妈妈,或者只有爸爸,这样,家里就不会天天有人吵架了。
易玛小姐的故事,并没有让倪雅云得到宽慰,她忧伤地说:“可是,我要妈妈。”
葉桑是不是也应该说一句“我要爸爸”?可她没说。她好像早就习惯了没有爸爸的生活,她来到世上那一天起,就没有爸爸。那个安东尼奥,是她的爸爸吗?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他只是照片上一个远远的身影,一张模糊的脸,跟她好像没有半点关系。但是,她却长着一张西班牙人的脸,这常常让叶桑不知道应该怎样认识自己。
假山洞里钻出来一只猫头,它圆圆的眼睛看着两位姑娘,好像能读懂她们眼里的忧伤。
“咪咪。”倪雅云叫它。
“你认识它吗?”叶桑问。
倪雅云说:“不认识。”
叶桑招呼它过来:“咪咪,来。”
猫咪却一转身,脑袋进了假山洞,只把屁股和尾巴露在外面。
庆功宴
舅舅说苏州工人文化宫有一个很重要的比赛,他必须去参加。
舅妈调侃他说:“是残疾人围棋比赛吗?”
舅舅不高兴了,说:“你这样讲一点都不幽默。”
舅妈研究了他腿上的石膏,说:“你没有右腿,怎么开车?”
舅舅说:“我怎么没有右腿了?不要触我霉头。再过一个礼拜,就要拆石膏了。”
他拄着拐杖,在家里来回走了几步。然后低三下四地对舅妈说:“你送我去吧。”
舅妈笑了,说:“我虽然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但是你心里想什么,我早就知道了。”
“好不好?”舅舅觍着脸说。
舅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车技不好的。”
舅舅说:“我在副驾坐着,没问题的。”
舅舅还说,保证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有特殊情况,比如重要比赛,就一定要参加的。舅妈反驳他说,那保证书上也没写要我开车送你去呀。
舅舅急了,说:“那我自己去,不用你管。”
舅妈当然不放心,说:“我偏要管。”
比赛进行了整整一天,舅妈一直安静地坐在舅舅边上,看他们下棋。她自从认识舅舅以来,还从没有好好看他下过棋呢,她不懂棋,也没有兴趣。但是这一次,她一坐就是一天。还买了水果和点心,让舅舅吃。舅舅专心下棋,让她不要啰唆。她竟然表现得像一个逆来顺受唯命是从的跟班,他让她不要打扰他们下棋,她便就此安静下来。许多人都说舅舅真是好福气,有这么好的老婆,既美丽又贤惠。还有人说,这样的妻子,天底下即使有第二个,也绝对不会有第三个。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超级待遇鼓励了舅舅,他在这次围棋锦标赛上夺得了冠军。颁奖的时候,舅妈扶着他走上领奖台。舅舅把小围棋手送上来的鲜花送给了舅妈,舅妈看上去比舅舅还要高兴,她快乐的面孔,与捧在手里的鲜花相映成趣。
舅舅把水晶奖杯接到手里,高高地举起。他太激动了,差一点摔倒。
这个颁奖的场景,叶桑和妈妈,还有外公、外婆一起在电视上收看到了。大家都为舅舅感到高兴,叶桑带头鼓起掌来。
外婆说:“我要去菜场买菜了,烧一个六月黄毛豆子,再买一条野生鳗鱼,你舅舅最喜欢吃我做的红烧鳗鱼了。”
叶桑不知道“六月黄”是什么,妈妈告诉她,就是一种小螃蟹,跟毛豆子一起烧,非常鲜美的。
叶桑说:“我也要吃。”
外公说:“办庆功宴啊,大家都要吃,不会只给他一个人吃的。”
外公还说:“军功章里,有舅妈的一半,要做个她喜欢的菜,好好奖励一下。”
叶桑问:“舅妈喜欢吃什么呀?”
外婆说:“我不知道。”
外公说:“你怎么不知道?盐水虾、葱烤鲫鱼,不都是她喜欢吃的吗?她不是一直讲,她是属猫的吗?”
外婆撇了一下嘴,说:“就你惯着她。”
叶桑觉得好奇怪,舅妈是属猫的?妈妈说过,十二生肖里,原来是有猫的,但是老鼠比较机灵,捷足先登,抢到了一个位置。所以猫咪恨死了老鼠,见了老鼠就要抓,就要咬。
“舅妈为什么说她属猫?”她问妈妈。
妈妈笑了,说:“因为她特别喜欢吃鱼虾。而这些都是猫最爱吃的,所以她觉得她应该属猫。”
“那我属兔子的,为什么我不爱吃萝卜?”叶桑说。
妈妈说:“你是个假兔子。”
叶桑说:“妈妈,能不能改一下,我想属蚕宝宝。”
妈妈说:“你难道不晓得吗?十二生肖里没有蚕宝宝。”
“那十二生肖里也没有猫呀!”叶桑觉得,既然舅妈可以说自己属猫,那她也可以说自己属蚕宝宝。她叫叶桑,蚕宝宝最爱吃桑叶,那她就要属蚕宝宝。舅妈属猫,猫是保护蚕宝宝的。她喜欢舅妈,舅妈也喜欢她,舅妈会保护她。
“人生下来属什么就属什么,生肖怎么能改?”妈妈说。
叶桑说:“那为什么易玛小姐什么都不属?”
“生肖是我们中国才有,是中国的文化。”外公在一边说。
妈妈觉得外公说得不对,她说:“其实国外也有,越南有,柬埔寨、印度等国家也有,越南的属相里还真有猫呢。但是西班牙没有,所以易玛小姐没有嘛。”
舅妈正好到家听到他们的谈话开心地说:“就是有属猫的嘛,我要是越南人,我就肯定属猫。”
叶桑靠紧了舅妈的身体,说:“你是舅妈猫,我是蚕宝宝。”
庆功宴外公喝醉了,说话大舌头,一遍遍重复地说“不容易”。妈妈和舅舅都对他说:“知道了,不容易,我们都知道了。”
外婆说外公:“又不是你得了冠军。”
外公说:“不容易,不容易!”
妈妈问他:“爸,你说什么不容易呀?”
外公还要倒酒喝,外婆抢走酒瓶,说:“除了说不容易,他也放不出什么屁来了。”
外公的脸红得像涂了颜料一样,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不能说?不容易,冠军只有一个!比,比……比我自己得奖还要高兴。”
他虽然喝醉了,但是还不糊涂。
妈妈对舅妈说:“河虾是特地为你买的,六月黃也是你喜欢的。”
“我喜欢不喜欢不重要,得冠军的又不是我。”舅妈假装谦虚地说,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她特别高兴。
舅舅的脸,被酒烧红了。他端起酒杯对舅妈说:“老婆,我要好好敬你,没有你,我不可能拿到这个奖杯。”
舅妈故意严肃地说:“保证书上写的不能违反,不要以为又可以天天下棋了!”
“不会,不会!”舅舅说着,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
妈妈提议:“我们不喝酒的也来碰一下杯吧。”
女人们喝的是熏豆茶。震泽人最喜欢喝这种茶,碧绿的青豆、红艳的胡萝卜干、金黄的芝麻,还有翠绿的茶叶泡在透明玻璃杯里,特别好看。叶桑虽然不爱吃萝卜,但是熏豆茶里的胡萝卜干她是要吃的,咬在牙齿间脆脆的,又香又鲜。
大家在玻璃杯的碰撞声中,齐声欢乐地说道:“干杯——”
采 访
作家徐芳要写一本关于丝绸之路的书,她阅读了大量的相关书籍,并已经去了甘肃、陕西、新疆等地,还走访了中亚三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土库曼斯坦。然后,“丝绸小镇震泽是我一定要来重点采访的!”她说。
跟随她来震泽采访的,还有电视台的记者。他们的摄像机镜头,要把徐芳老师采访的过程,全部记录下来。
徐芳老师听说了叶桑的外公外婆曾经都是震丰缫丝厂的工人,便来采访他们。
外公谦虚地说:“我不是劳动模范,没有什么先进事迹可以采访。”
徐芳老师对外公说:“你是震丰厂的老职工,见证了缫丝厂从半机械化到全自动化的过程,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告诉我们的。”
外公想了想说:“故事肯定是有的,但是不精彩。”
外婆抢话道:“我有精彩故事的。”
徐芳老师开心地说:“那太好了呀,请你来说说呀!”
外婆说,她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三姐妹年轻的时候都在震丰厂工作。她们三个人,家里只有一张床。倒不是说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而是轮流睡。“我们那时候是三班制,姐妹三个不在同一班,姐姐上班的时候,我和妹妹在家,妹妹睡觉,我做饭。等我上班了,姐姐回来睡觉,妹妹洗碗洗衣服。妹妹上后半夜班,我下班,就轮到我睡觉了。”
“还有这样的事啊?”徐芳老师觉得太有意思了。
外公解释说:“那时候厂里设备少,生产任务又重。震泽的白厂丝供不应求,所以厂里一年到头不停工,机器连轴转。我是机修工,经常加班修机器。”
外婆问徐老师:“精彩吗?”
“有点精彩,”徐老师笑着说,“有没有更精彩的?”
外婆说:“一时也想不起来了,等我想起来告诉你。”
徐芳老师在采访外公外婆的时候,看见了从小房间里走出来的叶桑。她显然对这个小洋人产生了兴趣。“哟,是个外国小朋友啊!”她对叶桑说,“会讲中国话吗?”
叶桑说:“我是中国人。”
外公画蛇添足地说:“是混血儿。”
“那徐老师要采访一下你。”徐芳说。
叶桑听说徐芳老师写了很多书,心里有点崇敬。她落落大方地坐到徐老师面前,意思是,好呀,你就采访吧。
徐老师说:“你知道丝绸之路吗?”
叶桑回答说:“蚕宝宝吐出来的丝,一直通到西班牙,可以把地球一圈圈绕起来,绕成一个蚕茧。”
徐老师被逗笑了,拍电视的人也笑了。
徐老师并没有觉得叶桑回答得有什么不对,反而夸赞道:“这个回答太有意思了,我要把它写到书里。”
叶桑得到鼓励,兴奋起来,说:“我叫叶桑,名字倒过来就是桑叶,蚕宝宝最爱吃桑叶,我就是蚕宝宝。”
徐老师说:“你是蚕宝宝呀,好呀,蚕宝宝太伟大了,对人类的贡献太大了。”
电视台的人开心地说:“真没想到,会拍摄到叶桑。”
叶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的旗袍还没有做好。等我穿上了旗袍,你们再来拍我好吗?”
大家觉得这个混血儿小朋友太有意思了,都说好,一定还会来拍的,让叶桑上电视,像明星一样。
外婆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说:“徐记者,我想到了一件好笑的事,你要采访吗?”
徐芳老师说:“当然要啦!好笑的事说出来,肯定有意思的。”
外婆就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特别爱漂亮的,冬天江南很冷的,许多人都会生冻疮。最冷的日子,一晚上睡下来,两脚都像冰坨子一样冷,早上毛巾都冻成了硬邦邦的一块。
外公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
外婆说:“我还没有说完,你怎么知道不好笑?不要随便打断人家说话,这是在采访。”
外婆说,那时候,冬天再冷她也不愿意穿棉裤,秋裤都不肯穿,要显得苗条。但是天太冷,怎么办?她就悄悄地用白厂丝,也就是从蚕茧上抽下来的丝,扯了一团,再拉扯成很均匀的薄片,裹在腿上。然后只穿单裤,也一点都不冷了。别人穿得鼓鼓囊囊的还冷得发抖,她却穿条单裤都不冷,大家觉得很奇怪。后来,她的姐姐和妹妹也都学她的样。再后来,车间里的姐妹们都知道了这个秘密,也都这样做了。到最后,厂长知道了这件事,就把这个经验推广了。厂里统一给大家发了一个棉兜,是蚕丝拉出来的棉兜,大家的腿上,都裹上了真丝。虽然薄薄的一层,但是保暖非常好,而且透气,一点都不闷。外婆还骄傲地说,就是因为她这个小发明,后来有了一些相关的产品,两件棉毛衫中间铺上一层丝绵,就流行起来了。冬天穿上这样的棉毛衫,不再穿臃肿的棉袄了,但是比穿棉袄还要暖和。
外公嘲讽道:“你这个倒算是先进事迹的,但是不好笑。”
外婆说:“那你倒说一个好笑的呀。”
大家看着外公,摄影机的镜头也对着他,他有些拘谨。
“说呀!”妈妈鼓励他。
外公清清嗓子,说:“我没有好笑的故事,我说一个倒要哭出来的。”
大家有些愕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要讲一个让人流泪的故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外公说,那时候他跟外婆谈对象,外婆一直都不肯让他拉手。他每次要拉她手的时候,她都把手藏在自己的口袋里。外公于是就一直担心外婆看不上他,他心里非常难过。后来他才知道,外婆是不愿让他看到她的手,因为她的手太可怕了。外婆因为是过敏体质,皮肤长期泡在热水里,把手都泡烂了。
“为什么要泡在热水里呢?”徐芳老师发问。
外婆抢着回答:“蚕茧一定要在开水里煮过,把它的胶质泡掉,丝才容易抽下来,否则会断。”
外公说:“我看到她的手,眼泪都出来了。”
外婆无所谓地说:“又不是你的手,你哭什么?”
“现在呢?”徐芳老师想看看外婆的手。
外婆亮出她的手说:“现在早就好了。后来缫丝都是自动化了,手再也不用泡在热水里了。”
徐芳老师轻轻拿起外婆的手看,就像拿着一件易碎品,也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外公调侃道:“现在不是一双烂手了,嫩得像小姑娘一样了。”
叶桑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跟外婆的手放在一起,似乎要印证外公的话,要比一比外婆的手和她的手,是不是一样细腻光滑。
两双手放在一起,真是不一样啊!叶桑的小手,手指细长,皮肤白皙光滑得就像瓷器一样;而外婆的手,指节粗大,小指头还古怪地弯曲着,整个手都是僵硬的,手背起着皱,还散布着一些褐色的斑点。
摄像机的镜头拉近了,拍下了两双手的特写。
并没有人像外公所说的那样要哭了,但是,大家都沉默了。
也许只有小小年纪的叶桑,才不明白这沉默的含义。
徐芳老师在她的采访本上写下了一段话,对着摄像机,她把它念了出来:
蚕宝宝很了不起,但是辛勤劳作的工人更伟大。丝绸之路,不仅仅是蚕宝宝吐出来的,更是无数养蚕人、缫丝厂和丝织厂工人在时间中筑起来的。丝绸之路,是历史之路,也是一代代人的生活之路、生命之路,他们的掌纹,是手心里的路,從东方出发,一路向西,通过河西走廊,通向西域,通往世界。
不同文化
每次去王老师那里学琴,都是妈妈陪着叶桑去。
妈妈说:“看着看着,听着听着,我也好像会弹了。”
倪雅云爸爸说:“不可能的。我开始也这样认为,但是真的坐下来弹,音都摸不到的。”
后来,倪雅云和叶桑在屋子里听王老师讲课,在他的指导下练习的时候,叶妈妈就和倪爸爸在院子里聊天。
叶妈妈说:“以后叶桑再来王老师家,我也不用每次都陪她来吧?”
倪爸爸抚摸着光滑的石桌说:“还是要接送的。有时候我送雅云过来,实在没空接,我会请单位同事帮忙。”
“下次,如果你没空,我送雅云回家好了,”叶妈妈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你,你们,不回西班牙了吗?”倪爸爸还在轻轻地抚摸石桌,好像要将它摸得像镜子一样亮。
叶妈妈说:“我要她在中国上学,以后怎样,我也没想好。”
倪爸爸停止了摸石头,说:“西班牙,多么遥远的地方。”
“你去过吗?”叶妈妈低头看了看刚才倪爸爸抚摸过的石头,石头的表面真亮啊,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出她的面孔。
“没有,我没出过国。那里很好吗?”倪爸爸说。
叶妈妈抿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怎么说呢,好是好,但是,终究不是我们的地方。还是自己的家乡让人有归属感。”
倪爸爸坐的石凳有点晃动,他换了一个石凳坐下来,说:“我没出息,除了震泽,哪也不想去。我就觉得震泽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我这样说可能是有点坐井观天。不过,谁不说自己的家乡好呢?在这里住惯了,气候啊,饮食啊,还有人情世故,我都适合在这里。”
叶妈妈感慨地说:“是啊,我也喜欢震泽。但是人的命运,也奇怪的,好像有时候就是由不得自己。那你们家雅云以后会出国留学吗?”
倪爸爸豁达地说:“这个随她了。如果以后她很想出去走走看看,那我也不会阻止她。但是我会希望她最终还是回国,毕竟我们的根在这里。”
“我听玛利亚,哦不,叶桑,我听她说,雅云妈妈不在了,是吗?”其实叶妈妈早就想问了,一直迟疑着。她终于还是问了。
倪爸爸沉默了。
叶妈妈说:“不好意思,我不该问的。”
倪爸爸叹了一口气,说:“没关系。得了那种病,没办法,回天无力。”
叶妈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便也跟着他叹息了一下。
他们回忆起小学时候的许多往事,那时候倪爸爸个头特别矮小,叶妈妈比他高一截,排队的时候,倪爸爸总是排在第三个,而叶妈妈却在队伍的倒数第二。叶妈妈还记得,体育课跳山羊的时候,倪爸爸胆小,冲到跳箱面前,就停下来了。体育老师吼了他几声,他竟然哭了。
倪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别提这个了,很丢脸的。主要还不是因为我那时候个子小嘛,那么高的山羊,我肯定自己跳不过去的。”
“你呢?”倪爸爸突然这么没头没脑地问。
“我什么?”叶妈妈其实是猜得到倪爸爸想问的是什么,但她故意装傻。
“叶,叶桑的爸爸——”倪爸爸支支吾吾地说。
“死了!”叶妈妈回答得很干脆。
屋子里的琴声,断断续续。后来听到了倪雅云的哭声,院子里的两个大人立刻站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原来是倪雅云弹琴的时候,一根弦断了。
只听王老师说:“这是多大的事呢,这种丝弦,弹久了就是容易断,换一根就是了,哭什么呀!”
倪雅云眼泪汪汪地说:“爸爸,弦断了,我们是不是会倒霉?”
“为什么?妈妈,为什么?”叶桑着急想知道原因。
叶妈妈看了一眼倪爸爸,问道:“是你这么对她说的吗?你真这么想吗?没想到你这样迷信。”
倪爸爸没有辩解。
王老师安慰倪雅云说:“别听你爸爸的,只要是弹琴的人,都会遇到断弦的事。要是断弦就会倒霉,那王老师不是一辈子都倒霉吗?”
叶妈妈说:“这真的是迷信,毫无道理,一点科学依据都没有。我们还觉得看见乌鸦不吉利,但是在西方,乌鸦是很吉祥的鸟。”
叶桑安慰倪雅云道:“真的是没关系啦,西班牙人觉得看见黑猫是不好的,但是我们不怕黑猫,我很喜欢黑色猫咪的。”
倪雅云不再哭。关于这个话题,大家好像都有很浓的兴趣。叶妈妈说,中国人喜欢“8”这个数字,因为它的粤语发音跟“发”一样,表示发财。然后都忌讳“4”,因为跟“死”读音一样。真是没道理啊,4西班牙语的发音是“瓜德落”,“8”读“屋却”,跟发财和死完全沾不上边。叶妈妈又介绍说,但是西方人有些也迷信的,他们不喜欢“13”这个数字。
王老师说:“这也就是不同民族文化的不同吧。”
不过,大家还是能感觉到,倪爸爸总是不怎么开心。他是因为还介意女儿的琴斷了一根弦吗?或者是有别的心事?
生日快乐
这个星期天,早上天才刚刚亮,叶桑就醒来了,再也睡不着了。
今天,不仅是她的生日,也是倪雅云的生日。世界上生日在同一天的人很多很多,但是,这样的巧合,出现在叶桑和倪雅云之间,不得不说是一种奇迹。之前,谁都没有说起过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只是倪雅云很随便的一句话,让她们知道了两个好朋友竟然是在同一天出生的。倪雅云对叶桑说:“我的生日快要到了,爸爸说,要带我去蚕桑园过生日。”她说出了自己的出生日期,叶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天,不也正是自己的生日吗?真是太巧了呀!
两个小姑娘先是愣愣地,就像面对一道数学题,非常怀疑自己的答题是不是肯定正确。然后反复核对,没错呀,就是在同一天。
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日子呀,在震泽医院的产房里,倪雅云呱呱坠地了,世界上诞生了一个新生命。而在遥远的西班牙,玛利亚也啼哭着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在地球的两端,两个女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诞生。神奇之处在于,她们会在以后的某一年,相聚在了一起。倪雅云的9岁生日和叶桑的10岁生日,将共同度过。
是的,倪雅云跟叶桑说好了,到了生日的那一天,她俩一起去蚕桑园过。
妈妈也为这种巧合感到惊喜。“好呀好呀,太好了呀!一起过生日,去蚕桑园。”
叶桑太兴奋了,夜里她醒了好几次,睡睡醒醒,醒了又睡。看到天光悄然从窗帘后面透进来,她便再也睡不着了。床头柜上的小钟,指向的时间只有六点多,她怀疑是不是钟停了,可是,它分明咔嚓咔嚓地走着。她知道现在就起床也没用,妈妈一定还在熟睡。即使她和妈妈都起来也没用呀,跟倪雅云约定的时间是十点,现在离十点还早着呢!
太湖蚕桑文化园真大呀,一大片桑园,就像绿色的湖泊,一眼望不到边。这么多的桑叶,可以养多少的蚕宝宝啊!倪爸爸遗憾地说,现在这个季节,已经没有桑葚了。要是在五六月份,就可以进到桑田里,采摘桑葚。紫红的桑葚,好吃极了。叶妈妈回忆起她小时候采摘桑葚,十个指头都染成了紫红色,吃得嘴唇也都发紫,“像鬼一样!”她笑道。叶妈妈明知没有鬼,却还这样说。
倪雅云和倪爸爸来了,叶桑和妈妈来了,外公、外婆和舅妈也都来了。只缺舅舅一个。他是很想参加这个生日聚会的,说要坐轮椅去。但是舅妈不让他去,说他行动不便,推了个轮椅,会妨碍大家。“你就在家待着,手机上下棋吧!”舅妈说。
舅舅说:“我叫王刚来下棋。”
王刚就是古琴王老师。舅妈说:“别吵架哦!”
舅舅听话地说:“不会不会。”
知道舅妈带两个小朋友来过生日,太湖雪董事长胡毓芳特意过来见大家。
“这是胡老师,”舅妈向大家介绍说,“董事长以前当过老师,所以大家还是习惯叫她胡老师。”
“胡老师好!”大家说。倪雅云的声音比谁都响。
“欢迎大家!”胡老师穿着宝蓝色的真丝上衣,热情地对叶桑说,“生日快乐!”
“我也是今天生日!”倪雅云急了,大声说道。
胡老师说:“是吗?两个小朋友都是今天生日吗?这么巧!”
“生日快乐!”她又认真地对倪雅云说。
“谢谢胡老师!”两个小姑娘开心地朝胡老师鞠了一个躬。
胡老师说:“走吧,我先带你们参观一下。”
叶桑觉得胡老师很美,宝蓝色的衣裳,穿在她身上特别好看,让她的腰显得细细的,漂亮得好像要超过舅妈了。
叶桑看到了蚕宝宝。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蚕宝宝。乍一看,她有点害怕——蚕宝宝扭动着身体,吃着桑叶。不过,她没有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害怕蚕宝宝,因为蚕宝宝是这样了不起,蚕宝宝以桑叶为食,她的名字叫叶桑,她跟蚕宝宝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美好联系。她自己就是蚕宝宝,又为什么要害怕蚕宝宝呢?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些不紧不慢啃食桑叶的小生灵,渐渐不再害怕,反而觉得它们特别清洁和优雅。
“我想摸一下蚕宝宝!”倪雅云说。
倪爸爸却说:“不要打扰它们吃饭嘛。”
叶桑纠正道:“是吃桑叶,不是吃饭。”
倪爸爸笑了,说:“对对,叶桑说得对。”
叶妈妈说:“桑叶就是蚕宝宝的饭嘛。”
舅妈听到说吃饭什么的,说:“被你们说得我饿了,我今天早饭都没吃。”
胡老师说:“这么狠减肥呀?参观完我们就去吃饭,我给大家准备了咸肉香青菜饭。”
外婆说:“咸肉香青菜饭,这是最好吃的,我正想哪天做给桑桑吃呢。”
胡老师说:“我们蚕桑园的咸肉菜饭,是用柴火烧的,大铁锅,特别香。”
外婆说:“那肯定好吃。过去都是灶头上用铁锅,烧出锅巴来。现在家里只能在电饭煲里烧,肯定没有柴火铁锅好吃的。”
外公说:“你也可以用铁锅放煤气灶上烧。”
外婆就是不喜欢对外公好好说话:“你就会动张嘴。煤气灶怎么有柴火好呢?”
胡老师取了一只蚕出来,递到倪雅云面前,说:“放在你手背上,好不好?”
蚕宝宝在倪雅云手背上一动不动。“它是活的吗?”她问。
“当然是活的啦,”胡老师说,“凉凉的,是不是?”
倪雅云点点头。
蚕宝宝放上叶桑手背的时候,它缓缓昂起了头。叶桑一点都不害怕,内心突然生出一股甜美温暖的感觉。蚕宝宝凉凉地在她手背上,它抬起头,是要跟她说话吗?它看到她了吗?它看到她在看它吗?它是不是觉得她跟震泽镇上其他小朋友不一样,它感到好奇了吗?还是说,它知道她的名字是叶桑,就是桑叶两个字倒过来,所以对她有特别的好感,它喜欢她是吗?它知道她也喜欢它吗?
蚕宝宝放回了桑叶上。它与伙伴们又开始一刻不停地吃起来。它们从容不迫地扭着头,吃着桑叶。
“吃吧,吃吧,快点长大,快点吐丝,吐出来白白的丝,亮亮的丝,长长的丝。”叶桑在心里说。
胡老师引导大家参观,介绍了很多叶桑从来没听说过的知识。许多养蚕的知识,倪雅云也肯定没听说过。
蚕宝宝身边,有一些白色的粉末,这是什么?胡老师说,为了保持桑叶的干燥,撒了一点石灰,因为蚕宝宝是不能吃潮湿的桑叶的。这个方法,是古时候传下来的,从前养蚕就是这样的。胡老师还说,等蚕开始结茧的时候,它们是不能吹到风的。所以,以前蚕种场蚕宝宝“上山”时,就会用报纸把窗子都糊起来。
“上山”,就是结茧的意思。蚕宝宝都会爬到稻草扎成的“小山”上结茧。
倪雅云兴奋地说:“我知道的,蚕宝宝结茧的时候,我们家隔壁蚕种场的窗子都糊上了报纸。”
胡老师说:“你们家就在蚕种场边上啊?我们蚕桑园现在条件好了,养蚕有了更科学的方法。”
午餐不光有香喷喷的咸肉菜饭,还有烤串——烤牛肉、烤虾、烤黑豆腐干、烤糯米糕。香气飘满了天空,欢乐和阳光一样恣肆漫溢。
“要是有瓶老酒就好了!”外公咂了一下嘴说。
舅妈说:“早知道带一瓶来嘛。要不我出去给您买?”
外婆立刻制止道:“别买别买。到哪里都要喝酒,你干脆钻进酒瓶子里好了。”
外公说:“两个小寿星的生日饭,不喝一点酒,不是不够隆重吗?”
倪爸爸对外公说:“我刚才看到咖啡馆有桑葚酒卖,我去买,陪您喝。”
倪雅云像个小大人,管着爸爸:“爸爸不要喝醉哪!”
倪爸爸问女儿:“你看见过爸爸喝醉吗?”
倪爸爸买来两瓶桑葚酒,外公和倪爸爸的杯子里都斟上了桃红色的酒。
叶妈妈说:“哇,好像西班牙的桑格利亚酒。我也来点吧。”
酒液在玻璃杯中,让生日的餐桌有了更艳丽的色彩。
叶桑学着倪雅云对妈妈说:“妈妈不要喝醉哦!”
妈妈的回答跟倪爸爸一样:“你看见妈妈喝醉过吗?”
外婆预测道:“我看今天就有人要喝醉。”
外公笑了,說:“桑葚酒度数低的,两瓶三个人喝,醉才有鬼呢!”
叶妈妈抿了一小口说:“我只喝一点点。嗯,这酒还蛮凶的。”
蚕桑园专门为两位小寿星制作的生日蛋糕端上来了。啊,多特别多漂亮的蛋糕啊!绿色的大桑叶,白巧克力做成的蚕宝宝拼成了“生日快乐”四个字。桑叶的边上,还点缀着一些紫红的桑葚蜜饯。
蜡烛点着了,虽然不太亮,但它的光焰在微风中摇动,就像在跳舞。
“祝你们生日快乐——祝你们生日快乐——”舅妈带头唱起了生日歌。
外公外婆也一起唱。外婆对外公说:“你唱轻一点。”
叶妈妈对外婆说:“你让他唱嘛!”
外婆说:“他唱得难听,音不准的。”
叶桑和倪雅云一点都不理会他们在说什么,她俩欢快地唱着,只是把大家的“你们”改为“我们”。
“祝我们生日快乐——祝我们生日快乐——”她们沉醉在歌声里,沉醉在幸福中。
交换礼物
在太湖蚕桑文化园的茧花体验馆里,叶桑和倪雅云每人在蚕茧上画了一个自己。倪雅云把自己的眼睛画得比真实的还要大,扎成马尾的头发,比实际的还要长。
叶桑呢,她突然忘记了自己的模样,于是便照着妈妈的脸画。妈妈用手挡了自己半个脸,说:“别照着画,你跟我长得又不像的。”
“我就是要像妈妈!”叶桑固执地说。
外公看看叶桑,又看看妈妈,摇了摇头说:“一点都不像。”
外婆当然不会同意外公的看法,说:“亏你说得出,一点都不像?自己生的,总有点像。”
舅妈一定是觉得叶桑跟妈妈确实长得不像,但她又不想发表自己的意见,不想参加这种到底像不像,像一点还是像十分的争论,她发现斜对面桌子上放着一面镜子,就把它取了过来,放在叶桑面前说:“照着镜子画吧,镜子里的自己,肯定是最像自己的。”
倪爸爸说:“这个办法好。”
大家都表示赞成,叶桑也就不再坚持。她挑了一个最大的蚕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认真地画起来。
大人们也来了兴趣。不过他们不是画画,而是将蚕茧剪开,做成各种各样的花。染上红色,就是梅花;染上黄色,就成了蜡梅;染上紫色,便是紫罗兰花。外婆做的一束花,被大家公认为最美的花。外婆说,要把这束茧花带回家,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倪爸爸独出心裁,做了一个茧花包挂。叶妈妈夸他做得好,他就要把它送给她。
叶妈妈推辞道:“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倪爸爸说:“我一个男人,包上挂一朵花,不像样子吧?”
舅妈嘲笑说:“那就是娘娘腔。”
叶妈妈接受了倪爸爸的茧花包挂,说:“真没想到,不能用来抽丝的废茧,还能做成这么丰富多彩的工艺品。”
倪雅云画好了,在茧子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在体验馆里,自己做的茧花,自己在茧子上画的画,是可以带走的。倪雅云把她画的茧子递给叶桑说:“送给你。”
叶妈妈对倪雅云说:“你画的自己,不自己留着呀?”
“我把我自己送给叶桑,”倪雅云说,“桑桑,你要是我的姐姐就好了。”
叶桑被说得有点感动,对倪雅云说:“你要是我的妹妹就好了。”
舅妈两只手,一只拉着叶桑,一只拉起倪雅云,说:“这还不容易,就结拜姐妹吧。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叶桑本来要将自己画的蚕茧留着,以后送给易玛小姐,现在,两个相差一岁,却是同一天生日的小姑娘,彼此交换了蚕茧上的自画像。她们手拉着手,像一对真正的姐妹。
大人们拿着手机,为她们拍了很多亲密无间的照片。
最后,所有的人,要在月季花澎湃的花墙下拍一个大合影。
“小姑娘多好啊,”舅妈感叹道,“我都不敢笑,一笑眼角全是皱纹。”
叶妈妈说:“我不笑也有鱼尾纹。”
外婆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我的脸,皱纹就像一张网,真是伤心啊!”
外公说:“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人老了,就是不值钱了。”
外婆生气了,说:“我可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老的。嫁给你的时候,不也是一朵花吗?”
舅妈笑弯了腰,挽起外婆的手臂说:“你看上去一点都不老,就像我的姐姐。”
外公对叶妈妈说:“你看看,你就是不会拍马屁。”
舅妈说:“我说的可是真心话,爸爸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胡老师的助理先是用舅妈的手机为大家拍了几张,又用倪爸爸的手机拍。照片上,笑容像花朵,开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可是,可是没有舅舅。”叶桑遗憾地说。
舅妈说:“没关系,我可以把他‘PS上去。”
外婆疑惑地说:“还能这样啊?他没有和我们一起拍照,照片上也能有他吗?”
外公说:“现在科技发达,数字时代,照片上的皱纹可以去掉的。”
外婆高兴地对舅妈说:“那把我的皱纹都弄掉吧!”
舅妈说:“必须的!所有的皱纹一丝不留,看上去就像小姑娘一样。”
叶妈妈说:“我就不喜欢美颜,一张老脸弄得像剥光鸡蛋,吓人的。”
倪爸爸对叶妈妈说:“你哪里是老脸?有多老?”
他又说:“不过我也不喜欢‘PS图的,男人的脸太光洁,真的娘娘腔的。”
叶桑和倪雅云,一会儿看舅妈手机里的照片,一会又把倪爸爸的手机抢过来翻看。也不知她们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咯咯咯地笑得停不下来。
这个生日,她们一定是感到太开心了吧。
“像吃了笑药!”外公这么说,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小 草
舅舅没有参加叶桑她们的生日庆祝活动,他送给外甥女的礼物是一副古琴丝弦。
叶桑很高兴呀。但是她自己是不会换琴弦的,当然也不敢换。妈妈也不肯帮她换,“我不懂的,弄坏了就惨了。”她说。
舅舅要帮叶桑换,外公说:“你会换吗?你腿不好,还是算了。”
舅舅说:“我是用手换,跟腿不好有什么关系?”
外婆比较信任舅舅,说:“他是工程师,换个琴弦都不会吗?”
外公争论的劲头又上来了:“工程师没错,是土木工程师,修宝塔、修房子他在行,他又不是古琴工程师。”
妈妈觉得大家完全没有必要为这事争吵,她也不主张舅舅换,她说:“去王老师那里的时候带过去,请王老师换不就行了吗?多么简单的事。”
去王老师家上课的时候,王老师对叶桑笑道:“这副丝弦,就是你舅舅托我买的,那天你们去蚕桑文化园了,我过去陪他下棋的时候带过去的。早知道也不用带过去,这不,现在又拿过来了。”
换上了丝弦后,叶桑弹琴变得小心翼翼,唯恐用力大一点,就会把弦弹断了。她虽然不相信迷信,但是,倪雅云断了琴弦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总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她眼前。
王老师说:“动作干脆一点呀,手指力度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王老师还说,琴是越弹越好的,好琴好声音就是弹出来的。一张琴如果很久不弹,它就哑了,声音会发闷。大胆弹,放松弹,琴声就会越来越清澈,越来越清亮。琴弦也是这样,弹了才会更有灵性。
让叶桑自己和妈妈都深感欣慰的是,叶桑学习古琴没有像以前学钢琴、大提琴那样半途而废。她学得很认真,勤奋地练习,已经能够将一首练习曲《小草》弹得很完整也很熟练了。王老师也很高兴,说叶桑是他学生中很特别的一个。特别之处,不只因为她是半个外国人,而是她的乐感、节奏感特别好,尤其是节奏感。古琴曲听上去好像轻重缓急很随意,其实内在的节奏是很重要的,也很难把握。王老师认为叶桑在这方面就是有天赋的。王老师觉得叶桑进步很快,他准备下来就要让她练习难度稍大一点的《秋风词》。
有了王老师的鼓励,叶桑放松下来,不再为担心断弦而受拘束。她充满自信地弹了一曲《小草》,让一旁的叶妈妈眼里闪出了泪光。
离家出走
倪雅云對叶桑说,她想离家出走。
叶桑问:“什么是离家出走?”
倪雅云说:“就是悄悄地走掉,不回家了。”
这也太让叶桑惊愕了。
“为什么?”叶桑问。难道说,真的是因为断了一根琴弦,就要发生不好的事情了吗?
“因为——”倪雅云说,“这是比天还大的秘密,你不能说出来。”
叶桑发誓,一定保密。
倪雅云迟疑了一下,说:“我爸爸说,要给我找一个妈妈。”
叶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呀。“你不要妈妈吗?”她问。
倪雅云回答得很果断:“不要。我要自己的妈妈。”
叶桑说:“可是你自己的妈妈没有了呀。”
倪雅云把长长的马尾辫甩了两下,说:“我只有一个妈妈。妈妈没了,那就是没了。”
“是谁呢?”叶桑感到好奇,“你爸爸要给你找的新妈妈是谁?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知道,”倪雅云说,“不管她是长是短,是胖是瘦,是好是坏,我都不要。”
“那你也不要离家出走呀!”叶桑觉得倪雅云的决定太吓人了,离开家,不再回家了,到哪里去?不上学了吗?饿了怎么办?晚上睡在哪里?天黑之后,虽说世界上并没有鬼,但是,一个小姑娘,在漆黑漆黑的夜里,不害怕吗?
叶桑看出来了,其实倪雅云是害怕的。她嘴上说要离家出走,事实上也不一定敢这样做。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只能离开家。”倪雅云说。
叶桑觉得倪雅云的样子很可怜,她的长马尾辫,从来都是柔顺的,此刻看上去头发却有点乱。
叶桑当然不愿意倪雅云像流浪汉一样睡在街头,她说:“要么,到我家跟我一起睡。”
没想到倪雅云想都没想,说:“不要。”
叶桑有些受挫,说:“你不是我的妹妹吗,为什么不要?”
倪雅云说:“住在你家,我爸爸一下子就会找到我。”
叶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想起妈妈因为没有自己的房子那落寞的样子,便心里也有了一阵酸楚。
“如果,她真是一个好妈妈呢?”叶桑这么假设,是想让倪雅云不要太难过。
“好也不要!”倪雅云坚决地说。
她反过来问叶桑:“你要新爸爸吗?”
叶桑没有马上回答,她心想,如果安东尼奥跑到中国来,他来震泽找到她,对她说,他想当她的爸爸,他就是她的爸爸,她愿意吗?叶桑不能确定自己愿意不愿意。其实这个问题在她脑子里,想过了无数遍,每次结论都不一样。有时候她会愿意,有时候则不愿意。但是她知道,妈妈肯定不愿意。而且,她也知道,安东尼奥根本不会来,他早已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就像一个离奇的梦。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安东尼奥存在,她都不能确定。
那么,如果妈妈对她说,要给她找一个新爸爸,她会怎样?愿意吗?还是不愿意?如果这个男人长得不丑,那么,叶桑并不一定不愿意。如果妈妈对她说,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妈妈爱他,那么,叶桑可能也就不会反对。如果叶桑见到他,一点都不喜欢他,那么,她会对妈妈说,她不喜欢这个爸爸。可是如果妈妈还是要嫁给他,叶桑怎么办?叶桑会很不开心,她会郁闷,她会不搭理他,更不会叫他爸爸。她只能把他看作妈妈的男朋友,是妈妈的丈夫,而不是她的爸爸。当然,有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娶了她的妈妈,走进她的生活里,自然是一件让人烦恼的事。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不管怎么样,她不会像倪雅云一样想要离家出走,这是肯定的。叶桑不想离开妈妈。想到要离开妈妈,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游荡,她害怕极了。
她拉起倪雅云的手,好像这样做,就能让她不要离家出走。
倪雅云哭了起来。不是大哭,而是轻轻地哭,抽泣着,流着眼泪。
她哭了一阵,就不哭了,表现得比刚才轻松了一些。好像内心的烦恼,是让眼泪带走了一点。
她告诉叶桑,她已经在镇上看好了一个地方,那是一间空房子,没有人住的,她到时候可以住在那里。
可是,她又说,那个房子没有窗,门也关不起来。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地上是垃圾,还有一只坏了的钟。要是真住到那个房子里去,晚上睡觉只能睡在地上。她还说,她有钱买吃的,每年爸爸给她的压岁钱都夹在一个笔记本里,现在可以拿出来花。
现在轮到叶桑哭了。她实在忍不住,哭了起来。听倪雅云这么说,她的心里难受极了,她感到伤心。
倪雅云反过来安慰她:“我现在还不会离家出走。我告诉爸爸,我不要新妈妈。我还要对他说,如果他娶回来新妈妈,我就要离开这个家。我想爸爸不会不要我,他很爱我,他是要一个女人还是要我?我希望他要的是我。”
倪雅云的表情很严肃,很有主张的样子,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大人。
她们约定,如果倪雅云真的要离家出走,那么一定要先告诉叶桑。而叶桑,始终都要保守秘密,对谁都不能说。
愿意还是不愿意
叶桑违背了承诺,倪雅云想要离家出走的事,她没能做到守口如瓶。秘密在她的心里,像一条蚕宝宝那样不安分,它凉凉地趴在她心头,不时蠕动着。后来,开始吐丝,让她心里痒痒的。这丝吐出来,细细的,长长的,绵绵不绝。最后,结成了一个茧。蚕茧白白的、圆圆的,就像一颗小小的卵石。是的,它就像卵石一样重,压在叶桑的心上,沉甸甸的。
她一直强忍着。有一天,想给易玛小姐写一封信,告诉她,她的妹妹,也就是倪雅云,竟然要悄悄离开自己的家,从此再也不回来了。发生这样的事,是不是太危险了?她想知道易玛小姐对这个事情的看法。这个秘密,告诉易玛小姐应该没关系吧?易玛小姐远在马德里,她跟震泽的人一个都不认识,她一句中国话也不懂。震泽所有的人,都不会遇见易玛小姐。把秘密透露给她,等于对谁都没有说。
但叶桑还是忍住了。信写了一大半,就删掉了。
她有了一种崇高的感觉,觉得自己努力地为倪雅云保守着秘密,是一个讲信用的人。
可是,心头那个沉甸甸的茧,并不安静,它还是暗暗地动着。仿佛它是一枚真正的蚕茧,里面躲着一个蚕蛹。它动啊动啊,然后就变成了一只蛾子,像蝴蝶一样,长着一对翅膀。有翅膀就要飞啊,可是在小小的茧子里,它又怎么飞得起来?它就像是被縛住了身子,不停地挣扎着,翅膀越来越强壮。与此同时,它的嘴里,吐出一种黄色的液体,让茧子的一头,慢慢变得松软了。最后,它就挤出来了。是的,这只蛾子,这个秘密,它终于从裹满银丝的茧子里,也就是叶桑的心里,钻出来了。它飞出来了,挣脱了为自己建造的茧子,再也无法将秘密留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它像蝴蝶一样飞到了空中,它不再是一个只有它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了。
叶桑终于没能守住秘密,把倪雅云想要离家出走的事,告诉了妈妈。
叶桑是这样想的,她是答应倪雅云,不告诉别人。但是,妈妈是别人吗?妈妈是自己的妈妈,自己是从妈妈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就像蛾子是从茧子里钻出来的。蚕宝宝吐丝,一圈圈把自己包裹起来,变成蚕蛹,又变成蛾子。所以蛾子不是别人,就是蚕宝宝自己。
“妈妈,我有一个秘密。”叶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她说的是西班牙语。
妈妈对叶桑说:“能不能讲汉语?”
叶桑依然用西语说:“不能。我只能用西班牙语说,因为这是个秘密,不能让别人听到。”
妈妈笑了,说:“好吧,看什么秘密把你鬼成这样。”
听了女儿说出来的秘密,妈妈的脸色十分尴尬。
“不要告诉别人啊!”叶桑郑重地说,“这是一个秘密,一定不能说出来!”
妈妈却仿佛没有听到叶桑说的这句话。她的神情有些茫然,似乎叶桑的话,勾起了她很多心事,纷乱的心事。
“妈妈,你听见了没有?”叶桑又一次强调了,“这是秘密啊,不能说给别人听,外公外婆,舅妈舅舅,一个都不能说。”
“嗯,好的。”妈妈心不在焉地说。
叶桑感到有一点轻松,心里那个像卵石一样沉甸甸的茧子没有了。但她毕竟还是有一点愧疚,总觉得虽然只是把秘密说给了妈妈,要是倪雅云知道了,会不会说,妈妈也不能说的呀,不是讲好了吗,谁都不能说的。
但是已经说了呀。蛾子从蚕茧里钻了出来,飞了起来,再也不能钻回茧子里的了。它已经变成了蛾子,变不回蚕蛹了,更不能变回蚕宝宝了。
没想到的是,妈妈反问叶桑:“玛利亚,要是你是倪雅云,知道爸爸有了女朋友,可能还要跟她结婚,你会离家出走吗?”
妈妈说的也是西班牙语,她听从了叶桑的告诫,要和她一起保守这个秘密。
“我不会离家出走,”叶桑干脆地回答说,“但是如果我不喜欢那个人,我会很生气。”
“生气又怎样?”妈妈说。
叶桑思考了一下,说:“我就不说话,在家里一句话都不说,就跟哑巴一样。”
妈妈笑了,说:“哦,这样倒是很可怕的。”
“那么,”妈妈又问,“要是妈妈想嫁给一个男人呢?你就有了一个爸爸,你会怎样?”
叶桑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妈妈为什么要嫁给一个男人?”
妈妈说:“人长大了,总是会爱上一个人,与自己喜欢的人组成家庭,然后生下他们的孩子。所以这个世界上才会不断有小孩出生,他们长大后,又生小孩,这样世界上才会永远有我们人类呀。要是大家都不结婚,也就没有孩子出生,那么,人类不就要灭绝了吗?”
“我是怎么生出来的?我又没有爸爸。”叶桑以前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今天她终于说了。
妈妈一连眨了好几下眼睛,说:“亲爱的玛利亚,妈妈对不起你。”
这倒是让叶桑不能理解的,为什么妈妈要说对不起?
妈妈放慢了讲西班牙语的速度,好像这样才能让女儿听得更清楚:“玛利亚,你是有爸爸的,就是安东尼奥。”
妈妈对叶桑说,那时候她太年轻,还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准备,就匆匆生下了玛利亚。而安东尼奥,他不是一个好爸爸。他都不知道他自己当上了爸爸,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玛利亚,他可能一直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他的女儿,名字叫玛利亚。
其实这些,叶桑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她无数次想过这些问题。但是,妈妈为什么要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应该是那个安东尼奥呀。
叶桑知道妈妈的心里,是恨安东尼奥的。“我没有爸爸!”叶桑说。
妈妈看着女儿,用试探的口吻说:“玛利亚想要一个爸爸吗?”
跟倪雅云不同,叶桑是想要爸爸的,但是不要一个不认识的爸爸。那么,她是要一个像舅舅的爸爸呢,还是像王老师一样的爸爸?
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的脑子里,突然就像划过一道闪电——她想到了倪雅云的爸爸。如果倪雅云的爸爸,来当她的爸爸,她要吗?
她的心怦怦乱跳起来。
倪雅云说她爸爸要为她找一个新妈妈,这个新妈妈,难道不是别人,正是叶桑的妈妈吗?叶桑没有爸爸,倪雅云没有妈妈。倪爸爸和叶妈妈是小学时候的同学,他们是早就认识的。要是他俩结婚了,那叶桑有了爸爸,倪雅云有了妈妈,叶桑和倪雅云,就成了一家人,成了真正的姐妹。叶桑是姐姐,倪雅云是妹妹。
发生这样的事,当然会让叶桑感到震惊。她的心乱跳着,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样的感觉。
她看着妈妈的脸,就像不认识妈妈一样。此刻的妈妈,在叶桑眼里,是陌生的。妈妈的眼光躲躲闪闪,表情既有点羞愧,又充满了不安。
“是真的吗?”叶桑问得没头没脑,但是妈妈听懂了。
妈妈问女儿:“你跟倪雅云是好朋友,是吗?”
叶桑点点头。
“最好的朋友吗?”妈妈又问。
叶桑说:“最好的朋友是易玛小姐。”
“那中国呢?震泽最好的朋友是倪雅云对不对?”
“嗯,是的。还有舅妈。”叶桑说。
“倪雅云叫你姐姐,你也把她当作妹妹,不是这样吗?”妈妈得寸进尺地说。
叶桑算是完全明白了,在她的生活里,在妈妈和倪爸爸之间,在她和倪雅云两家之间,将会发生什么。
“你愿意吗?”妈妈像个小姑娘一样怯怯地问。
如果倪爸爸不是倪雅云的爸爸,而只是妈妈小学时候的同学,叶桑会愿意他成为她的爸爸吗?倪爸爸在叶桑眼里,不是丑八怪,而是比舅舅和王老师更帅气一点的男人。所以,她给自己的答案是,她不太愿意,但也不是完全不愿意。
这时候的妈妈,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叶桑知道,妈妈是多么希望叶桑说一声“愿意”啊。
“可是倪雅云不愿意,她要离家出走。”叶桑说。
妈妈的眼睛发亮了:“那你就是愿意了?”
叶桑觉得这个事情不是像做一道数学题那么简单。她不能轻易作出回答。因为她不知道怎样的答案才是正确的。万一错了呢?数学题做错了,可以订正。但是要不要爸爸,叶桑没有勇气回答。
“你和倪雅云,不是姐妹吗?如果成了一家人,就是亲姐妹,玛利亚不愿意吗?”妈妈说。
这当然是叶桑愿意的。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嘛,要成为一家人,不只是跟倪雅云,还有倪爸爸。想到倪爸爸要成为她的爸爸,想到她要跟着倪雅云叫他爸爸,叶桑的心里,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赏 菊
秋天的震泽古镇上,到处都盛开着菊花。
妈妈說,她喜欢小小的雏菊,因为小小的花朵,能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这个叶桑是知道的,因为妈妈早就说过,大朵的花儿虽然美丽,但是小花往往更香。
舅妈来邀请大家,说太湖蚕桑文化园里要举行菊展,展出的菊花品种有好几十种。她的好朋友胡小芳送给她六张参观券,她想和全家人一起去看菊展。这时候舅舅的腿拆掉了石膏,拄着拐杖已经能够走路了。“六个人,正好。”她兴高采烈地说。
“只有六张票吗?”妈妈问。
舅妈说:“六张票不是正好吗?”
叶桑掰着自己的手指,舅妈,舅舅,外公,外婆,妈妈,我,正好是六个人呀。
舅妈直盯盯地看着妈妈,叶桑看着舅妈的脸。叶桑发现,舅妈坏坏地笑着,还诡秘地对妈妈眨了两下眼睛,然后说:“哦,我知道了,六张票是不够,姐姐眼睛里看出来不止六个人。”
“别瞎讲!”妈妈被猜中了心思,嗔怒道。
叶桑从舅妈和妈妈的表情里猜到了,妈妈是想和倪雅云和倪爸爸一起去赏菊。
叶桑嚷嚷起来:“我想要倪雅云一起去!”
舅妈调皮地捅了一下妈妈,说:“我没瞎讲吧?去吧,还是上次一样的原班人马,我再跟胡小芳要两张门票,请他们一起去。”
外婆咳嗽着说:“你们去好了,我这两天身体不舒服,就不去了。”
外公紧跟着说:“我也不去了。家门口菊花这么漂亮,我泡壶茶,一边喝茶一边赏菊,不要太惬意哦!”
妈妈对舅妈说:“那就不用再问胡老师要票了。”
叶桑很兴奋,她喜欢蚕桑园。生日那天的欢乐,好像还没有在她心里完全消失,现在又要去那里看菊展,许许多多的菊花,有黄的,有白的,有紫的,有红的,据说还有绿的和黑的;有香的,也有不太香的。绿油油的桑田和七彩的花儿,组成了绚丽的海洋,那有多好看呀!
她要再次去看蚕宝宝。她记得,上次去的时候,胡老师说,到了十月份,秋蚕就要上山结茧了。现在正是十月呀,去蚕桑园,就能看到蚕宝宝在稻草扎成的“山”上吐丝结茧了。
这一次游览,跟上次在这里过生日,好像感觉不太一样。
蚕桑园还是这个蚕桑园,大片的桑叶依然是油绿油绿的,各种菊花,摆放在一些空地上。空中也依稀飘荡着咸肉菜饭和烧烤的香气。但是,叶桑他们六个人,除了舅妈,其他人都变得很少说话。叶桑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这种气氛。倪爸爸是本来就话不多,叶妈妈也变得话少了,她跟倪爸爸好像只是用眼神进行交流。叶桑和倪雅云好像变成了大人,不再叽叽喳喳说话,默默地走着,欣赏着菊花,欣赏着秋天的江南风光。两个小姑娘,也确实有满腹的心事,不想说出来,不能说出来,也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叶桑不知道倪雅云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已经知道倪爸爸要娶的女人就是叶妈妈。她一定还不知道——叶桑如此猜测。如果她知道了,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她肯定会悄悄地跟叶桑说:“你知道吗?我爸爸和你妈妈……”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么,她还想离家出走吗?她的爸爸又对她说了些什么呢?是向她保证,不会给她找一个新妈妈吗?
叶桑心里乱糟糟的。她既希望倪雅云知道,又怕她知道了就真的要离家出走。她暗暗观察着倪爸爸,觉得他真是一个很帅气的男人。他跟支着拐杖的舅舅走在一起,显得高大、挺拔。当她发现倪爸爸也在看她的时候,她的目光立刻慌乱地躲开了。她拉住倪雅云的手,很想对她说:“你喜欢我妈妈吗?”
舅舅在家是休养久了,又是拄着拐杖,很快就觉得累了,不想再继续走路。舅妈就安排大家在茶室里坐下来,每人泡了一杯桑芽茶。
舅妈像个领导,指挥着一切。她让叶妈妈挨着倪爸爸坐,叶桑和倪雅云自然是坐一边,她自己则和舅舅对面而坐。就这样,六个人围着一张小方桌,谁都看得见谁。
舅妈忽然一惊乍,说:“哎呀,这是乌龟座!”
叶妈妈似乎被吓了一跳,对舅妈说:“你又要讲迷信。”
舅妈站起身来,走到舅舅身边坐下,把对面的位子空了出来。她说:“这可不是迷信,而是不能坐得像只乌龟。”
舅舅和倪爸爸都笑了,说,还真是。
叶桑问舅妈,为什么刚才那样坐是“乌龟座”。
舅妈解释说:“刚才我们那样坐着,就像一只乌龟,左边右边各两个人,就像乌龟的四只脚,前面一个人,是乌龟头,后面一个人——”
她还没有说完,倪雅云就说:“乌龟尾巴。”
“对啊对啊,”舅妈说,“不是活脱脱像一只乌龟吗?”
“乌龟有什么不好?”叶妈妈说。
倪爸爸说:“乌龟是特别长寿的动物。”
“是啊,”叶妈妈说,“神龟虽寿,不是曹操的诗句吗。”
舅妈说:“可是,我们震泽话里,‘缩头乌龟是一句骂人话。”
“为什么是骂人话?”叶桑问。
舅妈说:“因为乌龟一遇到危险,就会把头缩进它的壳里去。”
叶桑说:“乌龟真聪明呀。”
叶妈妈解释说:“骂人乌龟,是说人胆小,把脑袋缩在硬壳里,一点都不勇敢。”
舅舅拿起他的拐杖说:“谁要是骂我乌龟,我抡他!”
舅妈狠捶了他一拳,说:“谁骂你乌龟了?你有这个资格吗?”
大人都坏坏地笑了,只有叶桑和倪雅云不笑。她俩紧靠在一起,觉得大人的世界里有太多她们不理解的事,也是她们不喜欢的事。
在蚕桑园那棵八百岁的古桑树下,舅妈提出来要给叶桑母女和倪雅云父女拍合影。
“为什么?”叶妈妈装出不情愿的样子问。
“就因为……就因为……”舅妈调皮地只说半句话。
“来呀,来呀!倪老师这儿,姐姐这儿,对,桑桑和雅云站前面!”舅妈指挥着。
照片上,叶桑和倪雅云彼此搭着肩膀,她们身后的叶妈妈和倪爸爸,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多好的一家人呀!”舅妈开心地说。
舅妈的这句话,像个小锤子一样,把叶桑的心敲了一下。她侧脸去看倪雅云,想从她脸上看出她心里是怎样想。倪雅云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没有听见舅妈的话。
叶桑好想问她呀,雅云,你知道吗?你爸爸要給你找的新妈妈,就是我的妈妈呀。可她没有勇气这样说。“我是一只缩头乌龟吗?”她这么想。
如果她这样说了,倪雅云可能马上就要离家出走了。
当然,也许,倪雅云也像叶桑一样,其实是知道在她们两家之间,发生了什么。她只是也像叶桑一样,是个缩头乌龟,不敢对叶桑说。她以为叶桑什么都不知道,是吗?
叶桑突然灵机一动,贴着倪雅云的耳朵问:“你还要离家出走吗?”
倪雅云仿佛心领神会,非常肯定地说:“不会!”
两个小姑娘心照不宣,没再说什么,只是彼此更紧地拉住了对方的手。
亲爱的宝塔
舅舅走路已经不再需要拐杖,慈云塔的修葺也彻底完成了。
“慈云塔,我来了——”叶桑兴奋地喊。
“慈——云——塔——我——来——了——”倪雅云拖长了音调,像唱歌一样。
这对长相迥异的姐妹,跟着舅舅来到了慈云塔下。
仰头看,阳光照在宝塔的金顶上,仿佛是宝塔自己在发光。
“走,我们上去吧!”舅舅说。
宝塔修葺完成,尚未对外开放。宝塔最高处,第五层上,只有他们三个人。
震泽小镇就像一幅画,展开在他们面前。黑屋顶的房子,一幢幢紧挨着,又那么地错落有致。崸塘河就像一条浅绿色的缎带,把古镇像礼品一样系住。河水又像是倪雅云柔顺的长发,三座古桥就是三枚精致的发卡。
“我看到我家了,看呀,蚕种场在这里!”倪雅云兴奋地说。
叶桑也看到了,蚕种场就像一块定胜糕,安静地被泡桐树包围。那棵最大的树下,就是倪雅云的家。
“那是震泽中学。”舅舅的手臂,长长地伸到栏杆外。
“看到了!看到了!”两个女孩嚷嚷道。
放眼望去,世界是多么的辽阔。
“我看到马德里了!”叶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倪雅云说:“看不到的,西班牙在我们的脚底下。”
叶桑说:“闭上眼睛能看到。”
“那是想到。”倪雅云说。
舅舅说了句哲理的话:“是啊,世界上很多风景,眼睛看不到,但是心能看到。”
“我的心看到易玛小姐了。”叶桑说。
倪雅云说:“我的心看到蚕种场围墙上的‘吉祥了。”
“我看到星星了。”叶桑说。
“白天哪有星星?”倪雅云说。
叶桑说:“星星什么时候都有,只是白天看不到。”
倪雅云说:“我也看到了,用心看到的。”
叶桑调皮地说:“我看到外星人了。”
倪雅云说:“我看到外星猫了。”
“我看到火星上的宝塔了。”舅舅说。
“火星上没有宝塔的。”叶桑觉得舅舅说得太离谱。
舅舅拍拍自己的胸口说:“用心看到的。”
倪雅云说:“火星上为什么要有宝塔?”
舅舅说:“人类不是打算移民火星吗?火星上有了人类,也就要有宝塔。”
“火星上还要有桥。”倪雅云说。
叶桑说:“火星上还要有猫咪。”
倪雅云说:“对的,有很多猫咪。”
叶桑说:“火星上还要有蚕宝宝。”
舅舅笑了起来,说:“我有点累了,我想火星上最要紧的是有一张床,让我躺下来。”
倪雅云忽然有些忧郁,说:“我不想到火星上去,我喜欢地球。”
叶桑说:“我也不去火星,我也喜欢地球。”
舅舅说:“我也喜欢地球,那就不去火星了,等会儿回家睡觉。”
叶桑问倪雅云:“你喜欢地球什么地方?”
倪雅云想了想,说:“许多地方。”
舅舅打趣说:“‘许多是一个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有这个地方。”
倪雅云认真地说:“是很多地方,不是一个叫‘许多的地方。”
叶桑说:“我也喜欢许多地方,马德里,马拉加,桑坦德,塞维利亚……”
倪雅云打断她说:“你说的这些地方我都不知道。”
舅舅说:“都是在西班牙的,我好想去看看。”
“我也想去,”倪雅云问叶桑,“西班牙哪个地方最美?”
叶桑说:“很多地方都美。”
“有震泽美吗?”倪雅云问。
叶桑说:“震泽美,西班牙也美。”
“哪个更美?”倪雅云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叶桑说:“我不喜欢搬家。妈妈总是把家搬来搬去,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
“你喜欢震泽吗?”倪雅云问。
“喜欢!”叶桑点头。
倪雅云说:“那就不要再搬走了。”
舅舅说:“要搬,也要把震泽一起搬走。”
起风了,檐角的铜铃清脆地响了起来。它的声音是如此空灵,就像是空中叫声独特的鸟儿,在唱着欢快的歌。
大家不再说话,认真地听着塔铃的每一声响。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一些鸟儿,从白云里钻出来,围绕着宝塔飞翔。
“是喜鹊。”舅舅说。
是谁说过的,看见喜鹊,就会遇上喜事?
风仿佛吹得宝塔在轻轻地晃动。
叶桑觉得有些晕眩,她抓住舅舅的手臂,说:“我们下去吧。”
舅舅说:“我也想下去了,时间不早了。”
倪雅云说:“我饿了。”
叶桑舔了一下嘴唇说:“我闻到咸肉菜饭的香味了。”
倪雅云低头嗅了嗅说:“是蚕桑园飘过来的。”
舅舅对叶桑说:“是外婆家飘过来的。你忘记了吗?外婆今天在家烧咸肉菜饭呀!”
叶桑高兴地说:“哦哦哦,我想起来了。”
舅舅说:“到了宝塔顶上,就像到了天上,把地上的事情都忘记了。”
“因为宝塔太高了!”倪雅云说。
三个人从宝塔上走下来,再次举头看塔顶的时候,倪雅云脑后的马尾辫显得更长了。
舅舅头上的帽子,竟然掉了下来。
宝塔,亲爱的慈云宝塔,真的是太高了呀!蓝天上的白云,悄悄地移动,以致宝塔就像是向仰望它的人亲切地扑过来。
荆歌,苏州人,文坛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代表性小说家之一。小说集《八月之旅》入选“中国小说50强(1978-2000)丛书”,长篇小说《鼠药》入选“中国小说100强(1978-2022)丛书”。另有作品被翻译至国外,多部作品被改编拍摄为电影。曾受邀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作家。近年发表出版了《感动星》《他们的塔》等多部少儿长篇小说,数次荣登各类好书榜,并获得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提名奖、冰心儿童文学图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提名和紫金山文学奖。曾在杭州、苏州、宁波、成都等地举办个人书画展。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