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事,让平凡具体而深情

2024-05-21 06:26黄珺
世界博览 2024年10期
关键词:曹丕全诗深情

黄珺

曹丕诗歌里的“平凡”打动了明清大儒王夫之。他说:“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在文思上,后世大多赞赏曹植,却常常忽略曹丕。而王夫之则认为曹植诗为“凡”,曹丕诗为“仙”。这“仙凡之隔”,在于“凡”之可学习,亦在于“仙”之一般人所不能及。

何为文人曹丕之“仙”?正是对寻常事的动容,是从平凡里领悟的深情。

寻常的现实

曹丕是一位贵族,但他与一般贵族子弟有区别。公元220年,曹操逝世,曹丕继位魏王。同年,曹丕称帝。公元225年,曹丕御驾亲征东吴,来到广陵(即今扬州),写下《广陵观兵》,一句“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是一位统治者对普通苍生心境的感悟。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岂能像《诗经·东山》中所说的那样,给士兵带来连年征战、人心惶惶的忧伤呢?

《诗经·东山》是写周公东征的故事。全诗正是以一位普通士兵的视角,来写人们对战争的厌倦。作为帝王的曹丕,也是在以一位寻常士兵的视角来看待苦难。

自东汉末年以降,百姓从未摆脱苦难。曹操曾写下关注民生疾苦的《蒿里行》,那是一位心怀天下的政治家全景式、史诗般的视角。曹丕延续了其父的文才风格,只是,那些时代的尘沙,在曹丕笔下更多地成了普通人身上的大山与巨浪。这世上能有多少真正理解他者的人呢?更何况,此人是君王;更何况,被理解的是底层小人物。

《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

郁郁河边树,青青野田草。

舍我故乡客,将适万里道。

妻子牵衣袂,抆泪沾怀抱。

还附幼童子,顾托兄与嫂。

辞诀未及终,严驾一何早。

负笮引文舟,饥渴常不饱。

谁令尔贫贱,咨嗟何所道。

讀《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我们可能会疑惑:这会是魏文帝曹丕写下的诗吗?多么寻常的场景,多么寻常的主人公,多么寻常的慨叹,却又是那么真实、具体、感伤。此诗具体作于何时已不可考,但可以想见,某一个郁郁葱葱的春日,曹丕在河畔亲见一位挽船士(即纤夫)即将离开家乡,远征万里。

曹丕笔下的征夫之痛在何处?在“郁郁”“青青”的阳春时节,一位底层纤夫生活的悲苦,及战争对生活带来的雪上加霜;在妻子牵着丈夫的衣角,泪眼婆娑,不断擦拭,却仍然打湿了衣裳;在幼子还在蹒跚学步,跑过来撒娇地让父亲抱抱,父亲抱起孩子,想到从此或许诀别,心如刀绞;在想到今日生离即死别,只能将妻儿托付给至亲兄嫂的无奈;在“谁让我们如此贫贱”的叹息声中,再无可言说的悲伤。

全诗“温柔敦厚”,没有高亢的情绪,亦无响彻云霄的哀回低转,轻描淡写中,娓娓道来时,一个寻常家庭在战争背景下的“寻常”烟火,无比真实、真切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每个具体的人身上,可能就是一座山。让人惊喜的是,一千多年前,一位贵公子,也是一位帝王,曾为每个具体的人身上的山如此动容。而那些在特定时代中的寻常的现实,也因为有这样一个人的理解与深情,让后世窥见了千年前亦有如此人性的光辉——关心具体的人,感悟平凡里的真诚。

寻常的离别

叶嘉莹先生曾说:“曹丕的诗是以感取胜。”什么是“感”呢?先生亦说:所谓“感”,指的是一种十分敏锐的诗人的感觉,也就是诗意。《毛诗序》中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意思是说,诗就是人心志的展现。当情感含在内心没有表达出来时,称为志。把情感用语言表达出来称为诗。如果语言无法表达情感就嗟叹,嗟叹仍不足则歌咏,歌咏仍不足则手舞足蹈。后世文豪欧阳修也曾提出:“诗穷而后工。”意思是说,一般深处逆境、绝境的诗人,能写出更好的诗。

读曹丕的诗,我们会发现,那份韵味仿佛永远不会带领人们走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永远不会让人感受到巨大的悲欢。他并没什么重大的挫伤,也没有绝望的逆境。他的诗里只有寻常的自然、寻常的情感、寻常的抒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

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

何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在阐释《古诗十九首》时,我们也曾提到过思妇诗。文人爱借女子之口来抒发内心,以成全情感表达上的细腻。很明显,曹丕深受汉末文学影响。曹操也是汉乐府诗的传承与改造者。将二者对照,我们会发现,前者尽显创业者的豪迈,向外舒展;后者更兼“贵公子”的理性与克制,向内深情。

无可置疑的是,汉乐府在曹丕这里又有了新气象。《燕歌行》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七言诗,被他成功地写出来,是文学史上堪称伟大的事。诗歌从四言到五言,再到七言,是汉语音韵上的拓展,更是文人在诗意与情思上更为细腻的感悟。于是,曹丕笔下的离别与思念,因流畅的七言,而更显缠绵与意蕴。

缠绵,在意境的构造中。曹丕无疑是敏锐的,一如他对自然物候的感知。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白露为霜、群燕辞归、大雁南飞——全诗开篇写景不写情,却全是情。寻常的秋景排列,却构造了不寻常的意境。明月皎皎、星汉灿烂、牵牛织女、银河迢迢——全诗结尾融情于景,让情更甚。人间离别寻常事,可一句“尔独何辜限何梁”,让离别常情从人间到天上,忧愁绵绵而广远。

意蕴,在情感的克制之中。“思断肠”“念故乡”“寄他方”,深情娓娓;“守空房”“不敢忘”“沾衣裳”,朴实柔婉。明明是剧烈的思念,读来却极尽克制,仿佛这样的思念已是无比寻常之事。是啊,离别本是寻常,但那些“不觉泪下”“短歌微吟”,已将此一人的离别“油然”放至众多离别之上,也将此一人的思念“油然”放至广大银河之中。

寻常的哀思

曹操是毋庸置疑的英雄。那,曹丕呢?历史记载,曹丕七岁时就已学会射箭和写诗;八岁时,博览经传,通晓诸子百家;十岁左右,单枪匹马从战场杀出重围而生还。他写下我国历史上第一部文学理论著作——《典论》,道出了流传至今的为文之道:“盖文章,经世之大业,不朽之盛世。”

他主张“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以智谋战胜弟弟曹植,成为曹操的继承者,开创曹魏政权。他创设九品中正制,以更好地选拔人才……

这些,无疑都是一位英雄的“武质文心”。作为一代帝王的魏文帝,勇武过人、才能卓越是英雄。然,作为普通人的曹丕呢?

是夜,秋風起,凉意袭。与寻常人一样,曹丕辗转难寐,遂披上外衣,于屋外徘徊——

《杂诗》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

辗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

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

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曾用“洋洋清绮”四字评价曹丕的诗,意为其文风清淡而不单薄,有一种内在的绮丽之美。曹丕所写《杂诗》,读来就是如此。

清绮,在无比松弛的日常表达。一个寻常的夜晚,一轮寻常的秋月,一个寻常的人,在思寻常的故乡。千年前的表达,于我们几乎无任何阅读障碍。“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这不正是每个普通人的日常经验吗?当夜晚变长,秋风渐起,我们都有难以入睡之时。于是,起床徘徊,不觉时间流逝,等意识到时,夜间的白露早已沾湿了衣裳。低头观清水余波,抬头看天上明月,还有那夜空中的星星点点。此时,响起了草虫的鸣叫,还有一只孤雁正独自往南方飞去。这一切都是那么让人自然地生出哀思啊!诗意,从来都是在“自然而然”中。

清绮,是对人生永恒哀愁的抒发。有人认为,此诗作于曹丕少年时。那时他常年随父征战,此诗就做于行军途中,以抒发他对故乡的思念。也有人认为,此诗就是文帝日常之作。不可否认的是,曹丕的情感从来都是细腻的,他没有强烈的刺激,只有缓慢的感染。这样的“感染”可让具体的思乡,浸润至对人生归宿的寻觅——无论是对诗人还是对读者。“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人生海海,宇宙茫茫。人对很多事情的无能为力才真正叫人“断绝中肠”。

曹丕一生并未经历什么重大挫败,也未曾陷入什么绝望的境地。那由一阵阵秋风引起的哀思,那由一群群大雁南飞引发的忧愁,从来都是曹丕自己对生命的感悟。

如果说,曹操是在追求一个具体的壮志,那么,曹丕有着一种人类精神中永恒的哀思,那里有具体的人:是船夫、是思妇,更是自己。那是一种永恒的孤寂,也是一种生命的沉思。这是“英雄”的另一面,平凡而又不平凡,却依然让人景仰。这也是王夫之笔下的“仙”,意为对生命的深情、为寻常事而动容——这样的“能力”不可复制,也难以模仿。

(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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