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
2023年12月,中央电视台播出了《宗师列传·唐宋八大家》系列节目之欧阳修(1007-1072)。节目中,主持人尊称欧阳修为“欧公”,由是在坊间引发了一些讨论。质疑者认为,“欧阳”是复姓,“公”通常是放在姓氏之后,故应称“欧阳公”,而非“欧公”。因此,认为节目中的“欧公”之称是“不当的”“失误的”甚或“错误的”。其实,笔者检索发现,“欧公”之称在北宋既已有之。
一
在北宋的《墨客挥犀》《中山诗话》《湘山野录》《梦溪笔谈》等笔记中,多处见“欧公”的称谓。
如官至祠部郎中、三司户部判官的强至(1022-1076),与欧阳修有交往,并盛赞欧阳修“文章大淳,坐复古道。制作一出,立为人模。”因其曾在韩琦幕府前后长达六年之久,对韩琦了解甚深,故其在《回青州欧阳观文书》中还辨析了韩琦与欧阳修等为人刚柔狭宽之别。因此,他在《韩忠献公遗事》中记载:“欧公平日少许人,惟服韩公,尝因事发叹日:‘累百欧阳修,不足望韩公!”即说欧阳修平时很少服人,但心服于韩琦的德量,因此感叹百个自己也抵不上韩琦。
曾为中书检正的彭乘(约1086年前后在世),其所著《墨客挥犀》之《欧公赠禹玉诗》记载了欧阳修与王禹玉(即王珪)的交往之事,如“欧公、王禹玉俱在翰苑……禹玉,欧公门生也,而同局,近世盛事。”其另有记:“欧公既致政,凡有宾客上谒,率以道服华阳巾便坐延见。”其还有记:“于是欧公自为优人致语及口号,高谊清才,缙绅以为美谈。”彭乘多次以“欧公”称呼欧阳修。
著名史学家刘敛(1023-1089)与欧阳修关系密切。欧阳修称刘敛“辞学优赡”“记问该博”。欧阳修守颍州时,刘敞、刘攽兄弟居颍守父丧,彼此交往甚笃。欧阳修离任颍州时,刘敛作《送欧阳永叔留守南都》诗相送。刘敛在其《中山诗话》中载:“杨大年不喜杜工部诗,谓为村夫子……欧公亦不甚喜杜诗,谓韩吏部绝伦。”针对欧阳修《六一诗话》中的“末厥”之疑,刘敛对“末厥””一词作了解释:“今人呼秃尾狗为‘厥尾,衣之短后者亦日‘厥。故欧公记陶尚书诗语‘末厥兵,则此兵正谓末贼尔。”
僧人释文莹(生卒年不详),因苏舜钦书荐而结识欧阳修。欧阳修盛称其才。释文莹在成书于宋熙宁年间的《湘山野录》中记载了尹洙、欧阳修、谢绛同作《河南驿记》一事,其载:“希深(谢绛)之文仅五百字,欧公之文五百余字,独师鲁(尹洙)止用三百八十余字而成,语简事备,复典重有法……然欧公终未伏在师鲁之下,独载酒往之,通夕讲摩。”另有记录诗僧秘演卖欧阳修碑文一事,其言:“欧公撰《石曼卿墓表》,苏子美书,邵悚篆额,山东诗僧秘演力干,屡督欧,俾速撰……欧公忽定力院见之。”
政治家、科学家沈括(1031-1095),曾致书欧阳修,即《上欧阳参政书》。在元祐(1086-1094)间撰成的《梦溪笔谈》中多次记载了欧阳修轶事。关于欧阳修好推挽后学的故事,其载:“书生不直向判,径持牒以见欧公。公一阅,大称其才,遂为之延誉奖进,成就美名,卒为闻人。”其另有记载吴育丞相(1004-1058)善于领会前人作画心思的故事,故事牵涉到欧阳修,其载:“欧阳公尝得一古画牡丹丛,其下有一猫,未知其精粗。丞相正肃吴公与欧公姻家,一见日:‘此正午牡丹也。”
二
在北宋一些名家的书札、谢启、题跋中,也可见“欧公”的称谓。
如庆历六年(1046),欧阳修的门生曾巩(1019-1083)致《与王介甫第一书》给王安石(1021-1086),其言:“欧公悉见足下之文,爱叹诵写,不胜其勤……至此论人事甚众,恨不与足下共讲评之,其恨无量,虽欧公亦然也。欧公甚欲一见足下,能作一来计否?胸中事万万,非面不可道。……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文,勿用造语及摸拟前人,请相度示及。”曾巩在文中四次称呼“欧公”,转述欧阳修对王安石文章的赏识以及希望王安石写文章不要雕琢语言和模仿前人。据笔者已知的文献,“欧公”之称最早就是出现在此信之中。
元丰二年(1079)夏,被称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文学家张耒(1054-1114)拜竭曾巩,呈《上曾子固龙图书》,其言:“而欧阳公于是时,实持其权以开引天下豪杰,而世之号能文章者,其出欧阳之门者居十九焉。而执事实为之冠,其文章论议,与之上下。闻之先达,以谓公之文其兴虽后于欧公,屹然欧公之所畏,忘其后来而论及者也。”此信中,“欧阳公”与“欧公”并用。
大文豪苏轼是欧阳修的得意门生,治平二年(1065年),吕公著举苏轼试馆职,是年春,苏轼致谢,作《谢吕龙图》,其言:“欧公引之于其始,韩公荐之其中,今又阁下举之于其后。自惟末学,辱大贤者之知,出自天幸。”欧公即指欧阳修,韩公指韩琦,吕龙图则指吕公著。
熙宁五年(1072)七月,欧阳修离世。此后,苏轼常常睹物思人,多作题跋来解思念之苦。
如熙宁六年(1073)六月六日.已任杭州通判的苏轼来到惠勤的住所,惠勤向他出示了欧阳修亲手书写的一首诗。苏轼见是欧阳修真迹,读之流涕。于是作《跋文忠公送惠勤诗后》,回忆了欧阳修屡次督促其拜访惠勤的经过,其言:“始予未识欧公,则已见其诗矣。其后屡见公,得勤之为人,然犹未识勤也。
元丰三年(1080)苏轼被贬黄州之后,虽满腹牢骚,却只能蛰居寡言,常到酒中去寻找自己的世界。其在《书渊明饮酒诗后》言:“欧公盛年时,能饮百盏,然常为安道所困。圣俞亦能饮百许盏,然醉后高叉手而语弥温谨。此亦知其所不足而勉之,非善饮者。”生动地描述了与他同时代的一班文人的饮时情态。
大概元祜六年(1091),苏轼见到了陈善所收藏的欧阳修书柬,并应邀为之写跋,即《跋陈氏欧帖》:“右陈敏善所藏欧公帖。轼闻公之幼子季默编公之笺牍为一集。此数帖,尤有益于世者,当录以寄季默也。”跋中所言季默,即是欧阳修最小的儿子欧阳辩,其字季默。
可见,欧阳修的门生们也尊称欧阳修为“欧公”,尤其以苏轼为最。
三
当然,上述北宋著述中所言及的“欧公”,也难免有的是后世重编文献时,将“欧阳公”或“欧阳文忠公”等更改、缩写而成的。但笔者认为,古诗当中的“欧公”之称更具可靠性和稳定性,因为诗词的对仗之需,难以随意更改。
如皇祐元年(1049)春,谢缜(生卒年不详)官转太子中舍,调迁余姚知县,赴任途中来颖访欧阳修。与欧阳修过往密切的史学家刘敞(1019-1068),即刘攽之兄,作《送霍邱谢寺丞》诗,为谢缜送行,其云:“吾闻欧公客,必皆当世贤。众中一见子,始信斯言然。”盛赞谢缜是个贤才。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书法家米芾(1051-1107)听闻苏轼去世后,悲痛不已,饱含深情地写下《苏东坡挽词五首》以表达哀思。其中的第三首有“道如韩子频离世,文比欧公复并年。我不衔恩畏清议,束刍难致泪潸然。”之句,即认为苏轼不仅文章与欧阳修一样,而且卒年也是六十六岁。
以上两诗,均出现了“欧公”之谓。
四
其实,欧阳修在世时及其后世,有关他的名号别称就多达四十余种,如“醉翁”“六一居士”“欧公”“欧阳公”“欧阳文忠公”“欧阳先生”等。
但通过上述考证,可以确信的是,欧阳修在世时,即有被称“欧公”。称呼“欧公”者,往往是欧阳修的交往者或追随者;而且“欧公”之称都是他称,即在宋人直接与欧阳修的来往书信、酬唱诗词中并未发现此称。事实上,他们以“欧公”称呼,表达的是一种亲近与崇敬,演变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人物符號。所以到南宋时,此称更为后学们所接受,且一直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