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的上午,我给锺叔河先生电话拜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两家曾是隔壁邻居。
“长沙好冷,外面只有-3℃。”锺先生说。我告诉他,深圳20℃,我母亲和我弟都来深圳过年了。
“代我问候你的母亲。”
我说:“因疫情三年,母亲没怎么出门,记忆力下降了不少。现在我们每天陪着她一起读书,刚开始她很难集中注意力,一页书都读不下去,后来我把您的书拿给她,她看到书里有她熟悉的人,比如《今夜谁家月最明》里,您写朱纯的那篇,她就看得进了,边看还边回忆说朱纯总是笑眯眯的,进厨房就跟她打招呼,特别和气。”
“是啊,朱纯为人宽厚,她走了,我一直很难过,时间越久,越是会想起她。”朱纯是锺先生的爱人,已过世多年。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接着他又说:“可我从不进厨房,从小到大也没买过一次菜。”
“因为您是有使命感的人,当然不能下厨房,要把时间留给重要的事情。”
“也没有你说的这么好,我主要还是因为懒惰,不想起早床,还有就是喜欢看小说。”
我被他逗笑了,《走向世界丛书》就是我们做邻居的那会儿他着手编辑的。锺先生就是这样,一夸他他就不好意思。
我告诉他,后来我妈妈又读了他的《小西门集》,还有《念楼小抄》。那篇《树倒猢狲散》,她看了好几遍才明白书中“树大了必也有想要猢狲来爬的瘾。别人都来争拍马屁,你有什么特殊,居然敢不来拍,岂非迹近异己,不敲打你一下还行么”的话,她说锺先生写得好。我妈年轻时喜欢唱歌跳舞,阅读少,现在她每天都在读锺先生的书。
“告诉你母亲,她比我年轻多了,让她多阅读,她喜欢唱歌也可以多唱歌。我五音不全,不会唱歌,但有些歌词写得好,我也很喜欢,比如那首《踏雪寻梅》。建议她可以抄写自己喜欢的歌词,还可以像我一样听听书。老年人记忆力退化不可逆转,但可以延缓。”这是我第一次听锺先生提到他喜欢的歌,“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踏雪寻梅》的熟悉旋律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
二〇一六年,我写过一篇《跟锺叔河家共厨房》,文章记录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老宿舍楼里,我家和锺先生家曾是隔壁邻居,还共用一个厨房的往事。说是共厨房,但其实没有共用过厨房,因为他家从不开伙。文章最后是这样的:我跟锺先生提起当年,因住房紧张,三邻四舍为了厨房问题总闹矛盾,领导们也焦头烂额、束手无策,锺先生却毫无察觉,他说那时他正着手编辑那套《走向世界丛书》,身外琐事一概不闻。
提到我们两家共用厨房的那段经历,他笑言:“我从来不下厨房,哪个跟我屋里共厨房肯定好过啰!”
记得锺先生看了文章后对我说:“你写得很好。有自己的感受,还能把它写出来,引起他人的共鸣,就是好文章。”后来,这篇文章被收入即将出版的《再说锺叔河》一书中。
那年暑假,锺先生在发表这篇文章的《开卷》上题签:
卅六年前小姑娘,今天来写旧厨房。
世事苍黄难自料,人间正道是沧桑。
第二年,也就是二〇一七年,锺先生从长沙打来电话,说他把题记改了:
卅六年前小女郎,今天来写旧厨房。
油烟气味须臾尽,只有书香更久长。
他说:“原来那首诗是临时写的,不太妥当。这样改符合平仄,也更能表达交往的意义,因为你也读书、编书、写文章,才有了我们后面的往来。”
二〇二三年六月,我收到锺先生寄来的《书屋》杂志,翻开一看,这则题记收录在《念楼题记百则》里,他又改动了:
卅六年前小女郎,今天来写旧厨房。
油烟火气终消散,只有书香最久长。
他说:“我有这个毛病,看到自己的文字总觉得不满意,忍不住要改,改来改去,到最后发现,有些还不如最初写的。”他笑言这是一种精神疾病。而在我看来,他的谦虚,用今天的网络流行语来形容,就是“凡尔赛”。
自从写了“旧厨房”,这些年我每次回长沙,都要从自己家走到马路对面,到锺先生家里坐坐。锺先生住在清水塘路和展览馆路交会处的湖南省出版集团的院子里。从前,我们管那个院子叫“出版局大院”,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那里度过的。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女郎几乎每天都要到院子里来,有时是端着饭盒来食堂打饭,有时是挎着小篮跟着母亲来澡堂洗澡,有时是提着保温瓶来冰室买白糖冰棒和绿豆冰棒,有时她还会带着她弟弟到办公室找父亲。办公楼的门前,一左一右立着两头石狮子,那狮子特别威风,歪着头,咧着嘴,比她还高,小小的她爬上去得费不少力气。她和弟弟常一人骑一头狮子,在上面趴好一会儿。他们喜欢摸那狮子的头,两只狮子的头就这样被摸得光溜溜的,像是包了浆。
如今,办公楼、食堂、澡堂、冰室都已不见踪影,石狮子也被挪到了别处,老院子显得熟悉又陌生。独自走在院子里常会有一种近乡情怯的孤独感,还好,有锺先生在。
锺先生的家在院子中间那栋砖红色大楼的二十层,他管它叫“念(廿)楼”。敲门走进屋,通常看见他坐在朝北小书房的书桌前,他的目光越过老花镜的上方,向我示意“请坐”,我就在他对面坐下来。一个读书多,一个读书少,一个喜欢侃,一个喜欢听,就这样一坐就是半天。他滔滔不绝地讲奇闻轶事,还有他喜欢的文字,我听着听着,便觉得心里的困惑慢慢解开了。有时候他说的历史事件和背诵的诗文我听不明白,但我依然瞪着眼睛认真地听着,期盼哪一天自己就懂了。有时候,他不说了,拿起紅的蓝的圆珠笔在纸上抄抄写写,我就去翻看他桌上和书柜里的书。如果有客人来拜访他,那正好,我就跟他一起走到客厅,听他们聊天。他家总有客人来,我见过作者、编辑,见过他的老友、邻居和亲戚,有一回,我还见到一位五十多年前同他在机械厂工作过的老师傅。老师傅说他在电视上看到新闻,得知锺先生住在这儿,于是跑来拜访。老师傅带着一叠九宫格的练习纸,请锺先生看他写的毛笔字。锺先生说自己不懂书法,但鼓励老师傅继续练字。保姆小谢递上清茶,两位五十多年没见面的老先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叙旧,特别温馨。我随手帮他们拍了一张合影。老师傅说,当年锺先生在厂里很受欢迎。一个右派怎么会受到工人们的欢迎呢?我不解,问他为什么,老师傅说:“因为他什么都懂,我们有么子事都要去问他噻。”原来锺先生年轻时就这么厉害了,我转头看向锺先生,他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心里肯定很得意吧,我猜。
看锺先生待人接物,让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似乎弥补了做邻居那会儿不曾记事的遗憾。后来,我把这些年在他家的所见所闻写成了文章,如《听锺叔河先生讲文字与文学》《回长沙》等。每写完一篇,我都拿给他看。他总说他很忙,但每回他都会认真地看,还帮我修改。有时一篇几千字的文章,他用红笔改动几十处,除了几个错别字外,他修改的都是他以第一人称说的话。他常说“是非功过任人评说”,所以,不管我写成啥样他都说好,而对于他自己说过的话、留下的文字,他则是改了又改。
有一回,我写了一篇下厨房的文章——《更有一般堪笑处,六平方米做郇厨》,和一篇写藏书家吴子明教授的文章——《能得温饱应知足,勘破名利始自由》。他看完后,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二〇一八年八月四日),给我打了个长长的电话。我远不如他那样博闻强记,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把他说的话记录下来: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你的两篇文章写得都不错,说明你还是有这方面才华的。但有几点建议,一个是关于标题的。标题用诗句是可以,我也经常用,但不一定每篇都用诗句。比如你写美食的那篇,用的是汪曾祺的诗句“更有一般堪笑处,六平方米做郇厨”,第一句跟你的文章没有什么关系,这是汪老的一种自嘲,那时文人喜欢吃,会做饭并不是什么特长,也并不是说做得多么好,那是一种生活情趣;六平方米在当时是说房子小,对于现在来说,六平方米的厨房就很正常了。当然,用第二句还是可以的。
我想说的是,文章要写得好,题目要慎重,要起一个跟文章相关的题目,你自己要想一个恰当的题目,而不是用别人的诗句。比如你写吴教授的那篇,吴教授是我的老朋友,值得一写,你也写得很好,但是那句诗是吴教授写的,跟你那篇文章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你应该自己起一个标题。有个作家叫止庵,很会起标题,你可以看看他是如何起的。题目很重要,要讲究。
第二个问题就是关于文章里用我的话,不是我自己谦虚,主要是要看行文需不需要,该写的地方不怕细节,但没有关系的内容就不必用,就像养花草一样,不要枝蔓太多,要多修剪。
还有第三个问题,就是你的文章写得俏皮是好事,说明你有一定的文字能力,但是文章写到了你这个程度,就不再是文字技巧的问题了。
我们常说文人、知识分子,需要“才”“学”“识”三个字,你的才肯定有,学问应该也有了,现在缺的是这个“识”。识就是见识,还需要提高,要有对世界、对现实社会、对人生的思考,就是说文章要有深度。你可以写生活琐事,也不必多谈大道理,不是要发牢骚,但文章要有言外之意,要能让人思考,这样,文章的格局才高,才能成为好的作品留下来。这个你要慢慢体会,上次我给你的建议——多写,扩大写作的范围,我看你都做到了,而且做得不错。现在我的建议还是要多写。
但要对你提出更高的要求,就是要多看书。看书不限于文学艺术,也不是要你读那几本典故,什么都可以看,哲学的,人类学的,社会学的,都要看,要有常识。
陈燕,不管你是客气还是什么,你写文章,不能以我们这一辈人为法,那样标准太低了。你看,汪曾祺的书当然好,他是沈从文的弟子,得他真传,文章是写得好,但他也比不上他的前辈。社会在进步,应该后来者居上,但我觉得文章还是前面的人写得好,主要是思想上的。像鲁迅和周作人,他们对中国社会认识的深刻程度没有高下之分,但周作人比鲁迅多活了几十年,他的认识也就更深刻一些。
我不是跟所有人都会谈这些,但我觉得可以跟你谈。我是诚恳的,因为我觉得你是可以写好的。我的时间不是很多了,但你们还来得及。书要多读,读多了就会发现差距,还要多交往、多见识。那时的女性作家,有许多写得好的,比如舒婷,还有出道很早的张爱玲——她才华最高,我很小就读她的书,读她的《天才梦》。但她们后来就停滞在原先的成功,没有再超过出道时的水平,因为她们一辈子就在那个圈子里出不来。这是我的看法,不一定对啊。
我说,谢谢锺先生的鼓励,但文章要写得深刻、有言外之意,我目前还做不到。
没关系,慢慢来,要有这个目标,虽不能至,但你要心向往之。锺先生说。
这次通话后,我把文章的题目改成了《六平方米做郇厨》和《吴教授的书窝》。锺先生可能不知道,他的那通电话对于不善作文的我来说是多大的鼓励。
我珍惜每一次跟锺先生的通话,更珍惜每一次与他的见面。我明白,不是谁都能有这样幸运,能如此走近老先生的世界。
记得那时在他家,一到饭点,厨房里就传来高压锅扑哧扑哧的出气声,有时我能闻出那是墨鱼排骨汤的气味。保姆小谢喊他吃饭,他总会对我说,不留你吃饭了,你家就住对面,你母亲还在家里等你。直到去年到他家,中风后的他只能躺在床上吃流食,他的女儿留我吃饭,我才尝到他们家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从前去见他,总想着给老先生带点营养品,可他一概不要,他说他从不吃补品,还说“你们赚钱不容易,千万不要再买了”。倒是有一次,我给他寄了箱朋友家自种的融安脆蜜金橘,他说很喜欢。他二女儿也告诉我,她爸平时不怎么吃水果,唯独喜欢这种金橘,会主动去吃上几颗,家里来了客人时,他还邀请客人品尝。后来,我的这位朋友周君,听我说锺先生喜欢吃她家的脆蜜金橘,便承诺道:“锺老家的金橘我包了,管够!”这不,去年冬天金橘一上市,周君就直接把金橘寄到念楼,一诺千金。
金橘到了没几天,我就收到了锺先生的来信:
岭南金橘最甜香,千里邮來情意长。
我在念楼瘫病久,只签名字答同乡。
收到周君寄来金橘,但仍应多谢陈燕君的关心也。写此以表心意。叔河
感激的话本应由我来说,他却先写给了我。我太愚钝,除了记录下这一切,也不知道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元宵节的那通电话,我们聊了个把小时。锺先生显然精神不错,从湖南人民出版社的黎维新社长聊到富有传奇色彩的陈赓大将,从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差异说到马王堆三星堆的出土文物与北方青铜器的不同,从蒙古国的版图谈到了各国的土地所有制……
老人家今年九十有四,经历了中风偏瘫、新冠感染,依旧每天读书写作。他说,不少人想给他做口述,都被他谢绝了,如果他还有两年时间,他会自己来写,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地写,写到哪里就是哪里,书名就叫“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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