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及其意义

2024-05-20 09:45行超
湖南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科幻现实个体

行超

“时间是一条静静流淌的长河”,长久以来,人们对于生命的感知通常来源于时间。永不停歇的时间如同奔流不息的河流,更如人生必然经历的成长、老去、死亡,是一种不以个体意志为转移的,永恒的、均质的线性运动。19世纪以前,人们热衷于创造和讲述史诗,很大程度上正是源于对时间的敬畏。大概没有哪个民族比我们更加迷恋历史,从历代史传到稗官野史,华夏文明拥有漫长而悠久的传统,以史为鉴是我们基本的人生智慧。《红楼梦》完成了一个经典的中国古典叙事:随着时间流逝而前行的线性叙事,身处其中的人们经历种种矛盾、挣扎,最终又回归起点——一个经由个体的命运轮回达成的关于历史和生命轮回的寓言。王德威曾发现,中国现代文学拥有一条隐秘的“抒情传统”,这恰是对20世纪中国文学显在的“史诗传统”的反拨。新时期以来,从历史小说到新历史小说,甚至先锋小说中被打碎的、错乱而纠缠的时间,无不显示着一代代中国作家探寻时间奥秘的执着信念。然而近几年,随着“七〇后”“八〇后”以及更年轻的作家逐渐登上文坛,我们发现,他们讲述历史、书写史诗性作品的热情正在逐渐淡去,空间叙事超越时间叙事,在他们笔下成为更加显著的存在。在近年来的青年作家作品中,空间变换着不同形式,构成了他们看取世界、认识现实的重要路径。

一个最明显的例证,来自于近年来频繁出现的地域文学创作与命名热潮:从“新东北文学”“新南方写作”到“新北京作家群”“文学新浙派”,等等。虽然这些概念本身多少存在争议,但无疑,地域文学以及与之相关的讨论,已经构成了文学界的一大热点。其中的代表作家,基本都是青年人,比如作为“新东北文学”代表的“铁西三剑客”,双雪涛、班宇、郑执,都是“八〇后”;“新南方写作”通常援引的代表作,大多来自黎紫书、林森、林棹、王威廉、朱山坡等“七〇后”“八〇后”作家。虽然这些地域写作概念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很难构成严格意义上的并立,比如“新东北文学”的独特性表现在其所传递的时代、历史,乃至社会学意义,而“新南方写作”的集合点则更侧重于美学的创造和建构;但它们都殊途同归地走向了“新”,这种“新”代表着与过去的文学审美、价值的矛盾和分歧,更指向一种曾经被隐没、被忽视的独特地域文化。

在任何时代,青年人总是能够最早感知或创造种种的“新”。我想起世纪之交的时候,“八〇后”作家以青春文学的姿态初登文坛,他们笔下书写的,是咖啡馆、写字楼、KTV、奢侈品商店……同样是种种空间符号,但那时的年轻作家所书写的,是某种去除地方性、地域性特征而具有全球性、普遍性特征的空间。在世纪之交的历史语境下,全球化作为最强力的时代潮流,正在一鼓作气地冲刷着“地方”,个体的流动性增强,极大刺激了人们征服远方的欲望和能力。“世界是平的”“地球是个村”,这是当时人们关于空间的大胆想象。而今天,随着全球化热潮的退去,“逆全球化”成为当今世界的重点议题,在这个背景下,“地方”重新崛起了。当然,今天的地方叙事,再也不可能是充满了荒蛮和猎奇意味的奇风异俗,而是一种在比较视野下重新发现的自我,是一种具有主体性意义的地方。“铁西三剑客”都早早离开了铁西,但他们早期作品中的故事背景,基本都来自于故乡,来自于铁西、沈阳,及东北其他地方,作品本身也与1990年代国企改革所带来的现实影响密切相关。正是在时间与空间的双重回望视野中,作为一种历史记忆和文化标识的东北被重新发现,并在新一代作家笔下生长出全新的美学意义。

把视线拉得更远一些,还有不少青年作家将国外生活、异域故事当作自己小说的背景,这也构成了当下空间书写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三三的《巴黎来客》、李停的《在小山和小山之间》、蒋在的《飞往温哥华》、陈各的《狗窝》、白琳的《支离的席勒》等都属于此类。这类题材的悄然兴起,一方面固然是全球化的馈赠,海外空间在年轻一代的日常生活中被逐渐打开,一些作家拥有多年的海外留学、生活经验,有的作家虽然没有海外经验,但凭借对西方文学、西方文化的熟稔,也能够准确想象和塑造自己笔下的海外生活;另一方面,这类写作与传统海外华文作家的作品在视角、情感等方面又有不同,他们本意不在于展示另一种生活或文化,更无意于表达某种类似离散的主题,而是以一个陌生的空间为支点,将个人嵌入其中,以此呈现个体生活的细节与内心感受。他者空间、他者文化在年轻作家笔下呈现为一种更加深刻的内心体认,身处其中的自我不仅没有被其淹没,而且借此成为不断确认、不断完善的主体性存在。

陌生的异国他乡,是传奇上演的地方,对于年轻人来说,甚至是重新锻造自己人生的机遇。三三的《巴黎来客》与陈各的《狗窝》描写的都是短暂旅居海外的年轻人的生活,相对于瓷实乃至乏味的现实世界来说,那个全然陌生的异国就像是一段虚拟的时空,人们可以于此篡改自己的过去、过“无法无天”的日子,只是现实终将如期而至,异域的记忆终究是转瞬即逝的海市蜃楼。有趣的是,陈各创作《狗窝》的靈感来源于自己在柏林旅行时的感受,三三则坦言“我没有去过巴黎”——因而小说中的异国究竟是哪里,它所代表的文化和历史是什么并不重要;换言之,无论是柏林、巴黎,还是这世界其他任何未知的角落,它所提供的只是一个空间,一个脱离了日常生活和现实逻辑的舞台,在这里,故事轮番上演,年轻的灵魂可以脱胎为任何想要成为的自己。

如果说以上两种叙事中,空间构成了年轻作家的世界观,那么,在科幻文学中,空间就是他们的方法论。19世纪以来,人们对于现实生存空间之外的另一重时空的想象,构成了科幻小说的基本框架。历史上科幻小说的诞生和发展,与几次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科技进步密不可分。进化论、相对论、科技革命,分别催生了几次科幻文学的勃兴。今天,我们正在进入新的科技时代,ChatGPT、Sora,不断更新迭代的新技术,进一步打开了人类对未来的想象。近年的青年写作中,与之相关的写作备受瞩目。一方面,作为类型文学的科幻小说蓬勃发展,并在不断扩大它的边界,陈楸帆的《荒潮》、王威廉的《野未来》、陈崇正的《美人城手记》、慕明的《宛转环》等都可称作代表;另一方面,纯文学与科幻文学的界限变得模糊,一些比“软科幻”更“软”的幻想小说、推想小说浮出水面——与前者不同的是,这类写作与科技的关系相对疏离,而更接近于博尔赫斯意义上的幻想文学,比如沈大成的《盒人小姐》《漫步者》《葬礼》、薛超伟的《化鹤》《隐语》、陈春成的《音乐家》《裁云记》《夜晚的潜水艇》等,它们或是创造小径分岔般的时间迷宫,或是引我们走进一场盛大的云端梦境,虽不是科幻,但同样依托于极致的时空幻想。为了讨论的方便,在此姑且将这两种写作统称为“泛科幻”小说。

传统科幻小说中,故事通常设定在未来时空,人们将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寄托于来日,这种想象方式的根源是时间崇拜。当下泛科幻小说的时空范围则更加自由:它的时间不局限于未来,亦可以是当下乃至过去;它的空间也不仅仅是宇宙和外太空,还更多表现为一种被赋予想象力的现实空间。小说家慕明有着智能科学、计算机领域的学习背景,又先后在微软、谷歌等大型科技公司做软件开发工作,在新的科技面前,她显然比大多数科幻作家更敏锐、更超前。她的小说《假手于人》背景在成都,主人公老唐是竹编手艺人;《宛转环》的故事则发生在晚明时期的士大夫家族。作为一个真正深入科技前沿的写作者,慕明显然已经意识到,现实与幻想、当下与未来,正在交错生成愈发复杂的图景,并深刻嵌入个体的生活。

以往我们提到“空间”,常常说那是作家笔下“邮票大的故乡”,或巴什拉所谓的“海螺”;而在今天,作为一种文学概念的空间正在发生改变,它不仅仅代表具有某种文化特征的地域符号,而且逐渐深化为一种意识,一种写作者或个体感知世界、理解现实的重要途径——曾经肩负这一责任的是时间,于是作家歌颂历史、创造史诗。而现在我们发现,相比于“五〇后”“六〇后”作家对于历史和时间的高度信任,青年作家对此似乎失去了兴趣,尤其是受到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洗礼后,文学叙事中传统的线性时间被打乱为散落一地的碎片,传统的线性时间显得疑窦重重,除了将时间错位、重叠、倒置,他们还在寻找新的表达途径。

如同《红楼梦》的寓言必须降落在大观园这个现实空间中方才得以呈现,个体的感受或随之形成的记忆,最终都将落实于具体的瞬间,而非抽象的时间。这个瞬间,即是时间与空间的结合体。如果说传统的时间叙事代表的是神的意志,那么,今天的空间叙事代表的则是个体的意志;传统的时间叙事中暗含着一种秩序,一种历史的庄严感与普遍性,如今的空间叙事则强化着个体的瞬间感受,是个体的人与世界接通的密语。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青年作家是在利用空间,不如说他们是在创造空间——如同许多年前科幻小说中的未来一样,地方、异国、幻想的世界……各式各样的空间,正在成为他们笔下新的应许之地。

责任编辑:罗小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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