渗 水

2024-05-20 09:45吴竹蕖
湖南文学 2024年5期

吴竹蕖

一场艰苦卓绝的赶稿刚刚结束,她没感到想象中的轻松。也只有在打下“全文完”这三个字的时候,头痛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回到家里,厚重的铁门把冬月的寒风隔绝在外面。她下意识地摸摸脸颊,隔着粉底也能摸到,那张椭圆的皮肉已经冷透了。脊背的肌理痉挛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冷得发抖——室外的温度已经很低了。确实也是颈椎对连日的埋头敲字发出的抗议,她心里清楚。

今天是周五。平板电脑倚着支架,在餐桌边连着充电线。一张冷冰冰的黑色屏幕。周五是很多综艺节目更新的日子,她喜欢的明星是其中一个的常驻嘉宾。应该像往常一样地,把包往沙发上一甩,坐下来打开视频软件,在广告的间隙争分夺秒地给自己倒一杯热水、洗点水果或者翻来覆去地划手机屏幕,点一份看起来好吃一点而且毒不死人的外卖。

拉肚子是没关系的,只要没有食物中毒,就还有挽回的余地。她习惯了用拉肚子来衡量一家店是否卫生,如果不干净的话,下次换一家点就好啦。这样的习惯有时候也会把她送进凌晨的厕所甚至急诊,让她挂着点滴往嘴里倒第一次服药要连吃四粒的整肠生胶囊。

对电子屏幕上的明星,她也算不上多喜欢。她只是短暂地了解他,短暂地爱上他,又迅速地离开他。那爱确实也是认真的,她能准确地辨认出他被单独裁切下来的五官照片,对他的生日、血型、口音、各个时期的发型、在哪里读书、在哪年哪月说过哪句话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就连她自己也清楚,过不了两个月,这些狂热的爱意就会原封不动地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去。她从来不去和他见面,哪怕他就在隔壁的商场参加站台活动。她没有过多的钱和幻想,有的只是泛滥的、过剩的爱。它们总要随便找一个什么东西去交付,别说值不值得。一段时间里我一定要爱一个人,虚拟的人也可以,他促成了我人格的健全和思想的稳定,她想。

她也知道,只要像往常一样打开平板,就会在冗长的广告、綜艺或者游戏中消磨起码一个半小时。时间,时间是珍贵的,时间就是生命。她跳进电子屏幕就像是初生的小羊在毫无遮拦的草原上睁开眼睛,胎盘还冒着热腾腾的美味血气,吸引着四路豺狼。新鲜的世界资讯、粘连的人际关系,新潮和流行借助电子屏幕抵达每一个微渺的个体。鲜红色的小红书,粉红色的哔哩哔哩,橙色的快手,黄色的微博,绿色的豆瓣,蓝色的知乎,还有一望无际的黑洞一样的抖音,把精彩世界带到每一个人面前的同时,它们也蚕食着终端用户的时间、精力乃至全部生命。用户的逗留时间、发帖量、互动量又或者是付费指数……数字洪流操纵着这超长链条里的每一关节,开发者为之悬心,用户身不由己重重陷落,获利变现者天外有天。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摄取时间的时代。

当然,这些都不是她说的,作为一个小小的短剧本编剧,她的才华没有加注在这个方面。不过朋友圈和报刊媒体上总会有这样忧心忡忡的锐评,多看几遍都要会背了。有时候她真是分不清,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到底是前两天在网上看过的,还是真真切切来源于自己。总之,沉溺在网络世界里,她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很难管理好自己的时间。在关闭应用之前,视频平台总要使出千百种手段留住你的视线,用营销部同事的话来说,“要踩中客户痛点,精准吸引流量”……其实她做的也是这样的工作。只不过在生活里,她还要充当那对被吸引的最忠实的眼球,在电子海洋中流连忘返,直到双眼发直。

然后头痛就会加剧。偏头痛、后脑勺痛、眼眶骨痛、眼球痛,太阳穴紧绷得像是羽毛球球筒底的那层薄膜,一个轻轻巧巧的球落进来,它就嗡嗡震动着快要炸掉。她总是在这时候重燃阅读纸质书的渴望。但毕竟读书和看电子屏幕用的是同一双眼睛,只有睡觉能解决头痛。要睡觉,要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眼球失去了焦距,落进眼皮的穴窝,脑海里只剩下纯黑或者纯白,明暗交织的灰色统统属于绞尽脑汁的白天。一觉醒来,她就像刚刚充满电的手机,又亮起屏幕开始工作。

今天她坐在桌子前,不知道为什么却没唤醒屏幕。明明只要伸出手指解锁一下就好了,现在还一片深黑的屏幕瞬间就能带她穿越进光怪陆离的新世界。手机上弹出了一条消息,她瞥了一眼,来自男朋友,亲密的叠称后面加了甜蜜的爱心表情符号,是当初她翻着输入法精心对比着选定的。一些隔着网线的关心,长长的语音条,用毛茸茸小猫表情包来表达爱还是对面的人从她这里学会的,但现在这个人也让她厌倦了。她施舍一样地伸出一根指头,无趣地滑动了一下,聊天信息眼花缭乱地向上滑去,好多条,她不关心,也懒得回。

终于交上了稿子,她应该哈哈大笑的。就像是第一次完成对她来说很艰巨的任务的时候,她高兴得要命,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知道,恨不得马上冲出房门去尖叫。那时候她还有好多朋友,微信列表里那么多可堪分享的聊天框,好像赶完稿是全天下第一大喜事,要张灯结彩放十里烟花爆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闭文档的那一刻成为了唯一真正放松的时刻。她坐在那儿,背挺不直,眼皮也撑不开,还停留在困顿恍惚的间隔里。同事们都比她看得开,他们劝她抓紧利用这短暂的休息时间,去狂欢,去发泄,在信息洪流里溺水,要不然多么辜负这精彩的世界啊。可惜她没有,旁边开着的电脑和等待她操作的手机被长久地冷落,一个接一个熄灭了光彩。

看着眼前三块或大或小的电子屏幕,激动的血液慢慢平息,她突然感到恐惧。它们是那样黑、那样深,照出三张不同角度的毫无血色的她的脸孔。原来我看起来是这样子的啊,她喃喃自语。

只要微微挪动一下她的头颅,三颗暗色调的头就也跟着缓慢地移动,好像沟通着三个悠远又可怕的时空。一个是毕业前爸爸妈妈给买的电脑,开机要等上足足一分钟;一个是总用来追剧的平板,把那些充满天真幻梦和俗套剧情的世界和她连接起来;还有用于处理各路信息的手机,她喜欢贴得离它很近发些语音消息,清清嗓子再发的往往是给上司和热恋男朋友。哦不!是四个。墙角的书柜上,还有一支旧手机,躺在她三块钱一个捡漏买到的手机支架上,倒映出第四颗她的头。

那是她去年换下来的手机,内存被照片占满了,连微信也删掉了,她却舍不得丢。照片都是回忆啊,多想回到那些愿意掏出手机记录的时刻,很珍贵啊,也很深刻,哪怕拍的是一只墙角的蜗牛,她也能闷在心里有三千字的解说。不过这些解说已经出现得越来越少了——这是指说出来、写下来或者打成电子文档。小时候她的话很多,要把眼睛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描述个遍。放学回家,她能给妈妈讲两个小时学校里发生的连续剧。后来没有人会抽出时间施舍她一些敷衍的回应了,她只好写下来,在一年写完一大本的日记里,在手机加密上锁的便签本里。再后来她的时间也和妈妈一样少了,连打字的时间也没有了,万事莫留痕,她只剩下些碎片思考的自由,在被各路神仙占领的可怜巴巴的二十四小时的间隙里。

家里四块屏幕同时黑漆漆的时候,她还很少见过。她总是要捧着其中一块儿的,或者被某一块儿发出的光牢牢拴住。四块屏幕上倒映着不同视角的她的头,这让她感到不习惯。那上面应该是些更有趣的东西呀:像是她还没有能力去的地方,比如北欧高山上贴着山脊滚落的洁白的云朵;像是妆发齐全没有一丝毛孔的美丽人类,她们永远笑容灿烂、香气扑鼻;像是难以复刻的巧合;像是催人泪下的闪光……唯独不应该是她的脸。

一张死气沉沉的脸。眉毛像是荒原上的野草,粉底下的肤色像是桥洞下的流浪汉。眼皮总是半耷拉着,遮住一半漆黑的瞳仁,一点儿光也透不出来。干裂起皮的嘴唇被她舔了又舔,水光停留在嘴角,一根枯黄分叉的头发被她舔进了嘴里,又呸呸呸地吐出来。这张脸不该出现在屏幕上的。它最好只是悄没声息地在空气里呼吸,去黑暗的地方多过去阳光底下,最多出现在孤芳自赏的镜子里吧,摄像机什么的从不偏爱它,它是不被歌颂的一张脸。

一条工作群的通知跳出来打破了死寂,她机械地拿起手机,打出首字母“sd”,输入法就聪明乖巧地替她回复“收到”。通知的条款很多,话也说得密,她眯起眼睛去看,有没有我这张脸的事儿呢?看到层层叠叠的黑色小方块里有自己的名字,她的头又开始痛了。

手机被她随意的一甩发配到桌子的最边缘。在悬崖上跳了一圈芭蕾舞之后,它优雅地跳了下去。随着啪的一声响,它摔落到地上,像只技术超差的水漂直指墙角。

她如梦初醒地跳下了椅子,去捡自己的手机。托十块钱的超厚手机壳的福,它还能照常使用,她弯下的腰一点点直起来,悬着的心也一点点放下来。

她把手机揣进了兜里,像是突然睁开了眼睛一样,发现了眼前这堵发霉的墙。星星点点的霉菌散落在原本洁白平整的墙面上,顶上的墙皮已经爆裂开来,长出一块块乳黄色的绒毛,地板上,破碎的墙皮散落了一小圈。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上沾满了墙灰的颗粒,手指一抹,不仅没抹干净,还在屏幕上擦出一道粉质粗糙的流星拖尾。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自己。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知道自己想不起来了。墙面上三三两两的鼓包像是中学操场上雨后鼓胀的塑胶皮,那时候她特别喜欢跳上去踩,塑胶皮里积的水一晃一晃,她好像在风口浪尖上跳舞,平衡是一种绝妙的艺术。学校的老师,不知道是教育处还是保卫处的,总要来驱赶她们,说她们会把跑道给跳烂。她并没觉得有道理,夜里从宿舍爬起来也要往操场跑——她就是要跳。最后她毕业了,塑胶跑道还是年年积水,年年都没被人跳破。再后来她又回去过一次,学校终于攒够了经费,跑道从陈旧的红色变成了鲜艳的蓝色,下雨天她不再去,所以不知道新跑道会不会鼓包。

墙上渗了水,总要处理吧。这面墙后面是卫生间的水闸,里面联通着整幢楼通用的水管。打开卫生间墙角一扇脑袋大的小门,就能看见渗水墙的背面。她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费力地把头和手机一起伸进去看。墙面上湿漉漉的,水还在渗,但不知道从哪儿来,她又去摸水管,连接她家水闸的管道上却没有一滴水。

“日本鬼子进村了!”

“他们等着……给杀个片甲不留!”

就在她将要关上小门的时候,水管里传来了一些嘈杂的声音,两个人在愤怒地对话,背景里有激烈的枪声。她努力听了一会儿,试图在弯弯绕绕的回音里摘取有效用的信息。

枪声肆虐了一阵,和人声一起逐渐变小,慢慢淡去了。楼上传来凶猛的马桶冲水声。

她锁上小门,给遗忘多时的男朋友回消息。

“宝贝,我家里的墙渗水了怎么办?”她没有回复先前的聊天内容,直接发送了语音。当她松开手时,一个红色感叹号出现在了语音框后面。

她愣了一下,向上翻那些消息的日期,原来对方发送最后一条消息,已经是两天前的深夜。

好吧。她无所谓地放下了手机。已經很晚了,她没有力气去追问。这个稀有的夜晚完全属于她自己,反正时间是不值钱的。明天再去求问、再去挽回,有什么来不及的呢?他一贯喜欢看些没营养的电视剧打发时间,或者看漂亮女孩跳舞,不过这一点在追她的时候从没让她发现。也许他现在在家里陪父母,或者戴着她送的耳机打游戏。她模糊记起他喜欢穿的那套灰色睡衣,上面的绒很舒服,有一种特别好闻的香味。要记得问他买的是哪个牌子的洗衣凝珠。

她电话联系了物业和维修工,约了明天上午的工单。上楼敲了邻居的门,一个男人的脑袋探出来,语气坚决地说自己家不可能漏水。

“但抗日神剧可能是我看的,很精彩啊,嘿嘿。”男人承认了管道里的声音。

第二天是休息日,她在家里等来了物业经理和维修工。经理是个矮矮胖胖的小老头,眼睛藏在黑框眼镜后面找不到缝,看谁都像是在笑。趁着修理工查看卫生间的工夫,她动作生疏地塞一包芙蓉王在经理手里。

“哎哟……”经理还是笑眯眯,哎哟哎哟几句,好像真有哪里发痛。那包烟顺着他的袖管滑进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是你家漏水啊。”修理工慢吞吞地走出来,毫不客气地敲墙皮,“要敲掉才知道哪里漏的嘞。”

“你再看看,你再看看。”物业经理说。

修理工啧啧嘴巴,摇摇头。

“那修好得多少钱?”她问。昨晚在网上看的帖子深深扎根在了她的脑子里。不知道是不是幸存者偏差的缘故,网上的经验分享里十个有八个被大坑一笔。她盯着修理工的嘴唇,紧张程度不亚于预判一只狮子的行动。

修理工围着墙绕来绕去,又摸又铲,说一长串施工的艰难:“这种活我们都不想接的啦,要彻底修好,八千。”

“八千?!”

物业经理瞟瞟她的脸色,又叫唤起来:“哎哟,哎哟……”

修理工还在扯闲谈,车轱辘话已经跑到他儿子在读哪个大学,余光观察着她的神色。她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说着考虑考虑,请走了这两尊大佛。临走了经理还是挂着老好人的微笑:“你再找人看看……要是楼上楼下还有渗水的问起,我们都说不知道的。”

那包烟还算有点用处。她把人送到楼下,看着两人消失在拐角,嘴角才彻底放下来。

这是一个初冬的午后。太阳是暖金色的,灿灿光辉洒满了天地。小区里的梧桐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地上积成松松的一堆。但更多叶片还留在树梢上,一张叠一张仍旧被照得透亮,叶脉里的汁液怎样流动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好像突然回到小时候某一个生了病的午后,那时候没有手机玩,只好站在阳台上往外看,窗外是同一排梧桐树。那天同学们都去秋游了,只有她请了病假。第二天同学们交秋游游记,她就交一篇写梧桐树的作文。

“我看着梧桐树叶一片一片飘下来,我也想和他们一样,自由自在地飘去远方。”

她记得老师给了个很不错的分数,批语是“感情真挚”。那时候她可没想到,以后的工作就是无休止的作文作业。要是现在得到这样的批语,倒更像是编辑夸无可夸之后的赘言。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感情真挚”地写稿子了呢?她不记得了。

该回家写新的稿子了。她从阳光里抽身,走进单元楼。那些温和的光和热仿佛一瞬间远去了,她感到气温都降低了几度,手背上的汗毛警戒地立起来两丛。门禁非常沉重,扫过门禁卡后,旋钮在门后利落地转了半圈,才被她推开一个小小的豁口,容她悄悄地钻进去。

她对着电脑敲字五个小时,实际上吃饭走神玩手机一个也不落下。明明一天只要快乐地工作两个小时就好了,剩余的时间都是为了保证这两小时的快乐。可惜她总是会把事情搞砸,把剩余时间的命运放上一些名为爱情和挑战的轮盘赌,用久久悬心的枪响换数不清日夜里头昏脑胀的两小时。

时针指向十二点,她睡不着,一打开手机就跳转到了搜索平台,推送已经全是“渗水墙修理”“水管工避雷”和“抗日神剧精彩汇总”。她干脆爬起来看那面墙。

“什么时候的事呢?”她看着墙上的霉菌发呆。霉菌要长满整面墙,可得要渗足够的水,还有足够的时间发酵。每天在卫生间进进出出,她竟然从没有留意到。

不过短短一天,墙上的霉印已经扩散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从她发现以来,这墙皮掉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她掏出铅笔在墙上画下印记。如果还在继续渗水,硬着头皮也得找人来修了。

第二天,她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堵墙,潮湿的水渍明显比洁白的墙皮颜色要深,一夜时间就突破了她铅笔画下的防线。

家里的四块电子屏幕轮番亮起来,她辗转各个app寻求帮助,大脑被过剩的信息塞满,终于筛选出一个看起来靠谱的师傅。就是他了吗?她最后问自己,还真不能确定。那么检索的用处又在哪里?给充满未知的心一点小小的慰藉罢了。

师傅们在卫生间里敲敲砸砸,她坐在客厅里写稿,也监工。浓郁的粉尘从卫生间里飘荡出来,一片灰云笼罩了她的餐桌和花枝形吊灯。她面无表情地写被用过一百遍的悬疑剧情,但写着写着女主角就要去找她的真爱,驱车数百公里也不迟疑,跨越世俗偏见也不在意。但他注定是要杀掉你的人啊!她在电脑屏幕前无声呐喊,能不能醒一醒?钻头吵得她头脑发胀,她就用它恐吓笔下的主人公——不要再偏离你的主线任务,否则钻头迟早插进你的头顶。

师傅们把墙打穿一半,指着渗水点给她看。明天再来。她点点头,递了几个橘子。整座房子的水阀都关掉了,她要洗澡只好出去解决。拎着一包衣服,她到附近的小旅馆开了个钟点房。

天色一黑,走在路上就特别地冷。她戴上了帽子,吹得半干的发尾带着洗发水气味,在狂风中四处游荡。手机在兜里吵吵闹闹地响起来,她把两只手上拎着的拖鞋和脏衣服汇总在一处,在厚重的棉服口袋里使劲摸索,摸到的不是纸巾就是口罩,手机总从指缝中溜走,可是催命一样的铃声越放越大,不给她松一口气的机会。

最后她把东西往路边的台阶上一甩,刚掏出手机,那电话刚好挂断了。

家里冷冰冰的,她总疑心哪个房间里会钻出一条蛇。以前住在隔壁的佳佳是最怕蛇的,用不着找条真的来吓唬她,连说起蛇她都要瑟瑟发抖。不过她爸爸胆子特别大,而且身手敏捷,家里的老鼠啊蜘蛛啊蟑螂啊,還有不小心开窗放进来的飞蛾啊,他都能迅速掏出拖鞋解决。

不过小学毕业的时候,佳佳就搬走了。她的脸颊圆圆,剪着西瓜太郎头,生起气来也像装凶。有提前一个月听说佳佳要搬走的消息吗?她不记得了。那时候在忙着毕业考试,忧心升入哪一座中学……离别总是跟在重要的考试后面,让人没时间依依不舍。

佳佳搬走之后,对面很久没有住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新邻居已经重新装修好了,换上了一扇红棕色的很气派的大门。怎么从没听到过他们装修的声音呢?他们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搬了进去,除了每天晚上听到隔壁传来的钢琴声之外,她对新邻居一无所知。也许和佳佳的交情才是难得的意外。

电话铃声又响起,打碎她的回忆。是催稿的电话,提出些附带要求。编辑说小袁你不能把剧情推得这么快呀,感情线也铺好,管他是谁先爱一场又如何?她打开电脑,满是灰尘的屏幕上映出一张灰扑扑的脸,文档里也是一个灰暗的数字,还要一半才能重见光明。施工后的房间里全是陌生的气味,坐在餐桌边好像坐在废墟里,她只好起身清扫了一遍桌面和地面,时针施施然转过半圈。

头又痛起来,她感觉自己的头像一朵大白蘑菇,每一个褶皱里都塞满了灰尘,一思考就哗啦作响。她知道自己该休息了,应该牢牢裹紧刚洗完澡的身体上的热气,钻进厚厚的被子里去。在逐渐焐热的被窝里把身体伸直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肩颈腰腿一个接一个地放松下来,被子和身体之间严丝合缝,她卡在这个柔软的人造洞穴里,睡成一只僵死的蝗虫。

可是不行。她站起来,看着发霉的墙,剧烈的咳嗽让她想呕。她冲进遍地砂土的卫生间,对着满是脚印的便池,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水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水在墙里流动。可是怎么可能呢?今天已经找到了漏水的水管,水阀也被她亲手拧住了。

她回到电脑屏幕前,打算继续。可是水流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她的手指像蝴蝶飞舞,噼里啪啦打出好多字来,只是敲了又删,删了再打,按得最多的是回车和空格键。长长的空格键被她很用力地戳下去,过了两秒才回弹。水的声音在她的耳畔。朋友发来了短视频分享,她愤怒地拿起手机关掉提示音,不要打断我!一个字也没有耐心回,但鬼使神差地点开了短视频,一个接一个地刷下去。

第一個是她最常听的歌手,上滑,瓜皮帽男人在雪地里摔倒,把他的孩子踹翻,上滑,黄果树瀑布飞流直下,上滑,淅淅沥沥的水声,安眠的白噪音……

隔壁的钢琴声烂漫如流水,她侧耳倾听,一直听到琴声断绝,她知道十点半了,小孩要去洗漱睡觉,第二天被送去学校。那是个勤奋刻苦的孩子,好多声音对她说过,以后一定很有出息的,你等着看吧。她想想小时候被自己上一个月兴趣班就放弃的乐器,不再说什么。手机上的雨水音还在播放,从墙里传来的水声震耳欲聋,她好像站在瀑布底下,飞溅的水珠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了,精准地砸到她的脸上。

“你也听到水声了吗?你也听到了吗?”她突然恨极了没完没了的大数据,举起手机歇斯底里地问它:“你没听到,你他妈的放什么放?!”

没人理她。不知道过了三分钟还是十分钟,手机里的音频播完了,或者是她自己伸出一只手去,平静又准确地按下了暂停播放键。世界上好像剩她一个人,一个人和一面哗啦哗啦流水的墙。她重新开始敲字,缓慢但匀速,有节奏地推进节点,安放恰到好处的煽情。她写得举步维艰,不能再快了,不能再快了……她知道这些东西也是要被送上流水线,供人上滑又上滑的,但这堵旧墙在这儿看着呢,那个旧书柜刷了新漆,芯子里还是老朋友啊。世事漫随流水?不行!她不愿意把这一切归咎于幻梦,脚可以陷进去,屁股也无可奈何地坐进去,打字的手指也要交托进去,可是在冰水没顶的前一刻,她还是要挣扎的活人!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她惊恐地把头甩抬起来,好像要把头痛病一把甩脱。警车仿佛就在楼下,红蓝相间的辉光从卫生间门缝和半透明的磨砂门里透进来。她站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关掉了房间里的灯,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站在一片黑暗中向楼下望去。

一辆警车正停在单元楼前,此刻万籁俱寂,仿佛全世界都在梦乡,红蓝光一轮一轮地旋转着,一下一下地把她的半边肩膀照亮。世界像是凝固了,时钟好像不再转,她觉得自己也该一起凝固。为什么没有人醒着?警车里没有人,马路上没有人,居民楼里没有人,朋友圈没有任何更新,聊天框没有任何消息提示……她的身体一半站在黑暗里,一半被鲜艳的光打亮。

墙里的水一直在流,好像水管里也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伴随着巨大的声浪,一股难以言喻的血腥味充斥了她的鼻腔。她颤抖着回到电脑前,神奇的魔力驱使着她拼命写,不停写。一片黑暗中,电脑屏幕雪亮的光照透了她脸上的每一块骨头,她的皮肉失去了血色,哗啦哗啦地流进了手指尖,流进了电子文档里。

“那种气味和她血管里奔流的血液有同样的来源,此刻它如海浪般铺天盖地地涌来,她觉得窒息,恶心地干呕,头痛欲裂,被这片气味的海浪拍碎在岸上。”

“他笑着看着她的脸,定格在表情惊恐却仍然美丽的一张脸(看吧,在剧本里,每一张脸都得美丽)。鲜血从她的后脑流淌出来,打湿了昂贵的地毯。”

“她比平时要沉得多。他只好把她拖进卫生间,打开了淋浴喷头。血像是新鲜的红葡萄浆,固执地沉淀在地砖的缝隙里,怎么冲也冲不掉。”

她写了很长、很长,不知疲倦地敲字,一整个夜晚。清晨来临的时候,又一个无聊的故事结束了,她突然停下了打字的手,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但她知道还有无数稿子等待着她,一次次逼迫她的极限和底线。她张开了僵直的十指,从键盘上厌恶地挪开。围绕着她的四块屏幕全部暗下去,死掉了,冷冷地盯着她,像秃鹫一样伺机拆分她的时间、生命和全部灵魂。她转头呆呆地看着渗水墙上大片大片结出的黄色霉云,想起过去写过的诗歌。现在我已经写不出诗歌了,她想,歌颂一朵霉云的勇敢和灵气,永远停留在了中学的旧日记本里。

过一夜又繁盛许多了,这墙上青青绿绿的霉,像一幅倒悬的山水画。她看着,看着,有点想到这幅画里去,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钻进淡黄色的奇异云朵,哪怕霉菌感染我的肺腑,让我第二天就死去。

“叮叮叮!”她听见闹钟的声音,条件反射地摁亮了手机。七点三十分,她盯着屏保上那个明星的脸看了很久很久,试图用他充满魅力的眉眼唤醒自己沉睡的爱意。一连接网络,大量的消息就涌进了她的手机,提示音比暴雨还要密集。平板电脑打开了,放起今年最流行的电视剧。电脑的屏幕也亮着,在最后的结局里,她让那个被她安排去死的女人的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四处寻找,都没见到她的尸体,卫生间里只剩下一团冲不掉的血迹。他打开了家里所有的水龙头,想要把这血腥味冲净。”

一条消息框弹跳出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提醒一下……下一篇稿子什么进度?交稿时间是……”

她瞪大了眼睛,提起十二分精神应答,用上了所有用于表达友好和可怜的表情包。那一瞬间,她又听到了无法忽视的汩汩的水声。她回过头来,惊恐地发现墙面和天花板的连接处,缓缓地渗出鲜血来。那些黏稠鲜亮的液体一滴滴下落,用刺目的红色重新粉刷破烂的墙体。青绿山水图被这决绝的美艳一瞬间照亮了,但随着红色的席卷,山水、浓云、对自由飞鸟的缅怀统统化为了乌有。

“血!血!”她惊叫,怀疑世界的真实。四块暗下去的、漆黑的屏幕对准了她,照出她每一寸惊慌的神情。警笛声恰如其分地响起了,她冲向窗户,夜里的警车就停在单元楼下,和昨夜一样的红蓝双色光照亮了她的脸颊。

警车带走了她楼上的男人。她突然觉得对方有点面熟。打开微信聊天框,她发现男人和她男朋友的头像长得一模一样。

“什么时候的事?”她困惑地自言自语,“2020年2月7日,他还给我发了最后一条消息啊。”

“那是三年前的2月7号了。”一个年轻的警察说。说完,他就坐上了警车,带着红蓝光和警笛声飞驰而去了。

灿烂的阳光下,她的后脑又开始剧烈地疼痛。

后记

警情通报

2023年2月13日凌晨,××区公安分局接群众110报警,金山路某小区住房墙体渗漏,楼上住户房门紧闭,多日联系不上,遂向警方求助。据调查,袁某(女,24岁)已遇害,犯罪嫌疑人代某(男,25岁)已被抓获。经审讯,代某对2月7日晚在家中杀害前女友袁某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目前,代某已被警方依法刑事拘留,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