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秋叁
背景提示: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喜欢穿长衫,因为长衫是读书人身份的象征,以此来区别于那些干粗活累活的“短衣帮”。他站着喝酒,口袋里经常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很多人感叹自己成了“现代版孔乙己”,直言学历是下不来的高台,是脱不掉的长衫。诸如“读书让我不满足于现状,但又无力改变现状”的哀叹横行网络,进而带火了所谓的“孔乙己文学”。
范进中举喜至疯狂,孔乙己困窘一生潦草收场,中学课本上那些人物当初距我们好远,而今又离我们好近。当一些青年人寒窗苦读十数载获得耀眼学历,最后却被迫去工厂拧螺丝,高三的奋斗、考研的鏖战因此显得满是荒唐。
舍不得走向基层放下读书人的身段,又无奈向现实低头偷偷为了生活玩命,在这样的现实环境里,学历好像已经不是值得炫耀的敲门砖,而是沦为了羞耻之物。这便是“孔乙己文学”中引发青年人强烈情感共鸣的学历羞耻。
或许有人会觉得学历羞耻是严重的社会问题,反映了青年人的焦虑和不健康心态。而我以为,所谓的学历羞耻只是一个假问题,其折射出的依旧是中国人未能建立功名而无比失落的心理,只是换了个名字,扣上了学历这顶时代性的帽子。
犹记得杜甫写下的那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句诗其实一直在向世人传递一种观念——一个人当以站在最高处为荣,要有那种把天地万物踩在脚下的豪迈与魄力,不畏艰辛攀上顶峰。也正是这种价值导向,给那些没有办法登顶的人带来了无穷的苦痛。
农民会因为自己工资比不上搬砖工人而羞耻,蓝领会因为自己没有白领干净体面而羞耻,企业打工人会因为自己没有当公务员而羞耻,而当公务员的可能又因为自己赚的钱没有企业家多而羞耻……
这些羞耻真的与学历相关吗?并不是!人不管拥有多高的学历和多强的能力,都可能因为没有达到自己认定的顶峰而羞耻。这种羞耻本身,也是源于我们觉得自己应该胜人一筹的高傲。可是我们忽略了学历和学习成绩本身并没有向我们许诺登顶的必然性,只是给了我们一种登顶的可能。
老子说“自矜者不长”,意思是说,自高自大的人不能长久。我们羞耻的病灶,就在于我们因学历而生的自矜与自傲。不幸的是,学历又恰巧是当代评价体系的一个重要指标。或许,以后的评价体系还会有“能力羞耻”“技能羞耻”等。因此,與其把“孔乙己文学中的学历羞耻”视为问题,不如直接一点说是“大家对自己无所建树而羞耻”。
让我们穿上长衫的不是学历,而是仿佛永无尽头的“更高的眼界”。
面对这个问题,大家若以“年轻人不要太矫情”来回应,多少有些伤人。社会真正需要做的,是陪伴青年人熬过这段艰难的时光,在关键处、必要时帮一把、拉一把,让青年人在痛苦和羞耻中慢慢抬起头,看看自己站在半山腰的风景,读懂杜甫晚年写下的那句“必验升沉体,如知进退情”。这是每个人必修的功课,我们“必然要经历月亮的升起和降落,就像了解人生的进退和情感”。
而对于面临羞耻困境中的我们自己来说,要学会尊重他人,对登顶的人保持敬意,对没有登顶的人也保持敬意。人生来并非为了登上顶峰。我们是半山腰的人,也有半山腰的风景与眼界,同样能收获幸福。秦玥飞从耶鲁大学毕业回归基层成为大学生村官,陆步轩从北大毕业后拎起屠刀卖猪肉,你看,所有学有所成的人,只要悦纳自我,都可以在自己的位置上散发光与热。
我很喜欢卞之琳在《断章》里写下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们不需要把学历和工作当作自己的价值,因为每个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价值。
记得高三时曾在一篇时评中读到一句话:“离尘俗远一点,消泯掉那种目下无尘的孤傲。”这话说得文艺又不缺烟火气。人生,本就是一场走入烟火再走出尘俗的历练。我们都不会是谁的复现,包括范进,包括孔乙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