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来电

2024-05-19 05:34邹谨忆
莽原 2024年3期
关键词:七宝

邹谨忆

父亲近日愈发蹬鼻子上脸,继丢掉数串钥匙,忘掉银行卡、医保卡密码之后,又将煮过馄饨的锅同袜子、内裤一齐扔进洗衣机,撒上洗衣粉准备开干。

宋春芽急怒攻心,不由得嘶声吼骂,过后,看着那半圈花白乱发一惊一颤,她心中竟生出了些许殘忍快意。然而这快意只持续一秒,便被自身吓退,为着掩饰,她转身抽过张旧报纸,中间捅个洞,照准父亲的脑袋套下去,哗——正正卡住脖子窝。

父亲不耐,撑住扶手椅起身要逃,被她摁住,就势撸高衣袖,捡一柄细齿梳,虎口摒牢推剪,咔嚓,咔嚓,牙状钢齿参差交错,即有细碎须发落下。父亲再三扭动,被她一一扳正。

莫要动,她斥道,头发掉进脖子窝里去,又得洗澡,谁给你洗。

从前春芽痛恨剪发,电推剪在耳轮边震,半个身子酥酥又麻麻,洗头时那女人的手赛过竹耙,恨不能将她半张头皮褫了去,吹风筒更比十二级热带风暴。

这些都还算不得难堪,最怕见父亲吸完烟,自裤袋内献宝般掏出一大团牌桌上赢来的毛票,濡着唾沫一张张点给女人,尚不忘掏一下人家屁股,戏谑着讲些今夜里不必落锁之类的鬼话,她简直等不及跳下黑色假皮铸铁圈椅,逃也似的奔回家洗浴换衫。

剪完一边,换另一边时,宋春芽发现父亲睡着了,涎水顺着微张的嘴角,在报纸上腻作一摊,油墨字深浓浮凸:纵观2014年,随着地缘冲突的延续升级,短期内制约俄罗斯经济的三座大山——国际油价暴跌、西方国家制裁及单一的经济结构,均很难出现扭转迹象……瞳仁骤然烙一下,她伸手将那则旧闻扭转去不看。

嘀嗒,嘀嗒,闹钟在五斗橱上勤劳绕圈。父亲不记得这些那些琐事,兴许不过是对她的复仇,不然何以,从未忘给闹钟上发条。

闹钟旁仍是那张合家欢,有机玻璃面,鎏金框,父亲穿的确良白衬衣,灰料子裤捆深棕色猪皮腰带,弟弟抱坐于膝上,母亲满头沉沉细卷,一袭玫底碧叶裙,腰身裁作八片,以蝴蝶结收束,笑得由衷。唯她自己,圆领汗衫,绵绸裤,细胳膊细腿,西瓜皮发型,背着手杵在这家人后方,凭摄影师喊挨近些再近些,仍隔阂着,眼闭起,牙关咬住,对抗一切。

前年母亲高血压冲顶过世,她一度将这帧合影潜藏,又被父亲翻出,执拗地摆正,伴了明黄底绘宝蓝龙大肚细颈瓷瓶,供上白菊,涤纶瓣,塑胶叶,不腐不烂,无始无终。

人生于她,终只是一场又一场对抗。早先孕满七月,母亲肚形不尖、肚脐不突,喜辣不喜酸,央人算过清宫图,确信是女,便切三七煨鸡,食毕半小时发动入院,誓要将她堕掉。谁知她在垃圾桶内哭声嘹亮,助产士不忍,又抱回来清洁,裹蜡烛包,摆到母亲胸前。

早产儿羸弱,镇日病,镇日哭,父亲下了夜班不得好睡,抡枕头将她闷岔气去。她却一路强蛮,即使病到两脚发飘,带去打青霉素,塞满嘴退烧药片,翌日复原如初。

长大些,搭伴游水的浸肿好几拨,骑车上学的给撞出脑浆,又有赶上爆炸的,塌楼的,中毒的,被拐的,林林总总,她仍顽强不死,小学毕业,更以高分考取重点中学。

她以为这茫茫人世,自己终于扎根,孰料一夜间,父母相继下岗,紧接着,不怕再被开除工作的母亲竟又诞下弟弟。那些年,父亲给人搬家,掮水泥包,母亲摆地摊,开食档,勉强养活姐弟俩。

弟弟长到六岁,满嘴脏字,对父母皆不客气,她眼见着年满十八,自信成了人,长姊如母,才在餐桌上训过一句,岂料给父亲一脚蹬倒方凳,指牢她鼻尖骂,他爸妈还没死绝,也没吃过你一粒米,轮得到你管?这家里你算老几?那往后,她才惊觉自己其实不比野草,顶多只是一粒灰,不足道。

咔嚓,咔嚓,推剪持续受压,开,合,开,合,在雾青色起菱形纹样瓷砖地板上次第积了一层霜。剃过头的父亲还真难看,她思忖,人老了普遍难看,不是发肿,就是打皱,毛孔叠毛孔,鼻毛沓鼻毛,面目模糊,气味复杂,何况涎水干涸,留下那一道腥臭白痕。

有什么法子,她自己不也在势不可当地衰老松弛,已无法想象中师毕业前,同一个她,竟够胆引诱自己的语文老师——是家里明确说,无力供她读高中、上大学,成绩再好只念完中师,早早务工养家。在一种难以言表的愤懑中,满脑子只想做件疯狂事,以证实她自身。

她探知老师住学校废弃的办公楼,将拆未拆之际,整栋楼搬空只余老师一人,他便是此地的君王,统领着上千本书,数十只老鼠。于是某个下午,她手持口琴,进入那幢苏联式红砖建筑,见窗户方正高阔,给一扇扇木棂分割,香樟树叶伸至窗前,油油润润,且生且落,过道两边,门一扇扇锁闭,光线黯极,木地板根根翘起,灰积了盈寸,荫蔽处气温降低,像谁幽幽叹出来一口气,令毛孔倏忽收紧。

坐在台阶尽处吹奏时,她右腿前伸,左膝微曲,偷穿母亲洗缩了水的赭红短旗袍,无袖,过紧!一刹的讶异过后,老师抱持教案,立在原地打量。她与他之间隔着道木栅栏,她轻声唤老师,呢喃般,随即往栅栏后头缩了一缩。

他当即漾起笑意,心疼她这一缩,好比活在世上是需要歉疚的,再邀她进屋谈话便是顺理成章的事,虽他记不得她的名,记不得她的作文与成绩,都不紧要了。

她起身拍去灰印,两腿自袍下舒展开,趿着双脏球鞋,袍与鞋中间,大面积裸露的皮肤于暗中发光,那清白无辜的光呵,是不可自弃。

她同老师并肩行到走廊尽头,两扇即将垮掉的木门拴条铁链,挂一把铁锁。实则无甚好锁,典型的单身汉宿舍,一张铁架床,挽了乡下捎来的棉纱帐,乌七八糟的褥子上,铺着四边散漫的篾席。此外只有书桌,桌上的作业,地上的参考资料,剩茶浮出一层油膜,吃完食堂未洗的碗,碗沿尚有辣椒与葱的遗留。一张椅子她坐了,他自己坐到床上去,局促地扯着篾,谈新近在读的诗集。

她央他诵一首,他应了,随手翻开一页,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她不听了,闭眼睁眼的工夫,已迅速将他擒获,细小的肉身化作一条藤,向着他的身体攀缘,且攀且摁,使劲摁,往内里摁。他搡她不开,她当真是疯了般,不断舔舐,吸吮,当他是一抔甜酒酿。还有什么法子可想,长久抑制的孤寂已将纱帐满溢,被褥,篾席,桌椅,草稿,讲义,杯盘狼藉,地板,门扇,锁,台阶,水泥,砖,瓦,灰尘,全都在转,高速旋转,香樟叶簌簌摇落,拂了一身还满!

隔天唱完毕业的骊歌,老师求她留下,他将设法去跟学校申请职位,辅导员未够资格,做管理员怎样,图书馆不成,先从宿管干起也不错啊,而他所有不多,愿全数奉上,娶她,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只待她首肯。

她笑笑,原来男人,全都只能令女人疼痛,如此而已。證实了过后,老师对她便不起作用,她势必要回到家里去,当着父母的面,一步步,将自己完成,好比她就是一道名为宋春芽的证明题,而父母才是她命定的老师。憋着的这口气由来已久,以至于完全没有旁的路可走。

父亲被自己的鼾声吵醒,而宋春芽已在厨房造饭。她打算就弄个藠头炒腊肉,有肉有菜,够了,腊肉是去冬熏制,早生出一股陈旧哈喇气,用藠头的辛香去对冲,也还下得了嘴。想一想,又拣两个鸡蛋,磕开,搅碎,加一小撮盐,大半碗水,预备蒸得嫩嫩的,淋酱油,布葱花,打发孩子吃晚餐。

隔壁小间透出黄晕,七宝放学回来了,照例边啃指甲边写作业,咂咂有声。这孩子老大不小,上小学三年级,还改不了啃指甲的毛病,带去看医生,只说缺乏安全感,要多陪伴。她提过一次让七宝改姓宋,父亲倒反对得直截了当,七宝是外孙,外头的孙,凭什么给他姓宋。

她记起自七宝出世,父亲几乎很少插手带过,那一回她临时走开,让父亲边晒太阳边照看着,回头却见婴儿车歪在斜坡下的绿化带中,父亲与人斗棋正酣,七宝哭累了,睡去了,梦中仍啃住指甲不肯放。

这会子父亲踱过客厅,因碎头发漏进衣领,刺刺挠挠,因此反拧着胳膊挠,嗽声浊重,问她,电话,电话响过没。

电话是摆在床头柜上的,一具灰白胶壳,线圈起了包浆,迂迂回回连接听筒。这年头已鲜少有谁打固定电话,就算打来,无非骗人买保健品,或催缴话费。隔三岔五,父亲还是会拿起来听一听,确认线路畅通,其实大可不必如此,万一哪回未能归位,时间长了,听筒是会发出尖锐啸音的,但讲多几遍,他又要骂。

宋春芽决定不搭理父亲,高压锅上汽了,哧哧哧,阀门拧至最低,再焖五分钟,切菜炒菜,洗锅蒸蛋,只留给他一个薄硬背影。

父亲果然拖着脚步折回房,拾起听筒,听一会儿又撂下,再出来时,是一迭声的抱怨,怎么就不来电话呢,多久了,一年,两年,两年零九个月了。

不用回头,她知他又在掰自己的指头,嘎嘣嘎嘣作响。他那指头,十根玄铁棍一样,老茧厚厚,关节树瘤般隆起。早年父亲在造纸厂上班她记得,常往浆池内布洒一种药粉,平静的浆液应声沸腾,鼓出一个个大泡,如生满恶毒的疮,他却不当回事,更不屑于戴手套。

当时似乎并没有废水净化的概念,她在排水口附近等父亲下班,看黄色泡沫慢慢堆积,顺水推去,河岸边生长有治疳积的奶蓟草,煮鸡蛋用的荠菜,可以吹着玩的蒲公英,蝌蚪刚刚长全四条腿,红翅膀的蜻蜓飞过来,飞过去,她心中静极,听得到脉动,空空,空空。父亲出来时推辆二八自行车,冲她简短挥手,她就乖乖钻到他怀里,侧坐于横杠上。

弟弟降生后,父亲下岗职工再就业,开手扶拖拉机给人拉家具那些年,她也跟去帮忙,或搬些小物事,或留在车上照看。背大衣柜的时辰,父亲腰躬成九十度,完全见不到人身,只得一双手牢牢攥住麻绳,旧解放鞋反复叩击地面,步步探前。

疫情耽误了吧,宋鲲鹏,会打来的。她终究不忍,一双手在围裙上揉搓,说,要实在安心不下,星期日,陪你问神去。

宋春芽随口一说,满以为父亲会忘,未承想翌日天不亮他便起身,撒尿、漱口故意大动作,见她母子仍没反应,又呼呼喝喝砸门,一个个提溜起来。一刻钟后,仨人挤在一辆面包车内,像一窝土豆,焖够三刻钟,车门给从外面哗啦扯开,大小土豆纷纷倾倒而出。此时她怀揣一袋米,米上搁三个鸡蛋,拽牢七宝的手,父亲已甩开臂膀,大踏步往丘陵顶端那户人家去。

所谓问神,问的是那些通灵的神婆、神汉,这在南方乡下并非罕见,家家户户故去的亲人祖宗均可借他们的身体,与人世的亲眷对话,预言吉凶生死。

宋春芽一路走,一路跟七宝解释,今次他们要问的神,原本也不过一普通孩子,每天上学下学,刈草放牛,忽一日路遇硕大癞皮蛤蟆,胀了一肚子气,迎面瞪住他,驱赶再三不去。这孩子顿觉后心一阵凉,绕道归家,却高烧不退,三天三夜起不来床,满嘴胡话。村医看不出个所以然,打针也未能奏效,说给家人备下棺木,不想又好转,过后便开了天眼,帮人占卜问神,无不灵验,都说是蛤蟆精附了体。

真的吗,七宝瞪大眼,那个人,他,他当真成精了吗。

嘘,哪有那回事,她附到孩子耳边,压低了嗓,演戏嘛,哄你外公开心的,懂不懂?

接下去她又煞有介事地讲,反正这几十年,感激神的人送来大笔钱财,他也没处花销,出资修葺了屋前这条平展展的水泥路,也算好事一桩。

少时,老少三人登上丘陵,进得庭院,见处处轩敞,琉璃瓦凉亭旁,几棵杏树将将开败,残蕊犹挂枝头。顺着院墙走到底,隔开一扇小铁门,数十只橙黄透亮的鸡正啄食、散步,咯咯嗒嗒吵嚷不休,鸭子们则在浊水坑中扎起了猛子,不时将喙插入腋下,梳理它们的毛羽。

父亲并非头一回来问神,自问到得够早,前面却已有好些乡人农妇在排队,大家均是一袋米,米上搁三个鸡蛋,揣手佝背立着,叽里咕噜闲扯。

七宝如见珍稀动物,妈,他们讲的什么话,俄语么。他知道俄语,是外公惯常跟他讲的,舅舅去了俄罗斯,要讲俄语。隔半晌,他对乡言失去兴致,只说要拉尿,宋春芽将米递与父亲,带孩子去找厕所,出来见父亲已换至门边,用力冲她母子招手。

眼睛好容易适应了屋内晦暗光线,她看清那梁上垂挂着些漫漶不清的绣花缎带,缎带与缎带的缝隙现出一台神龛,香在铜炉内徐徐焚烧,依稀看见些天地宗亲字样,又糊了撮公鸡尾羽,对联倒是过年新换的,红纸上赫然浮着两行墨迹:家无孔孟谁为首,我有祖宗即是神。

对联下,八仙桌边,倚坐着一名男子,身量矮胖,头发黏腻,八字胡长约半尺,鲇鱼须似的拖在嘴边,想必,这便是神了。

神正浑身抖颤,两眼朝上翻去,口中不断发着呓语,围绕神周身的三五名中老年农妇,闻言是哭的哭,嚎的嚎,拜的拜,扯的扯,颠仆了一地。

此种情形宋春芽从未亲见,七宝更觉惊诧,高声问,外公,这些人,不会也是演戏吧。她见父亲不搭腔,看得津津有味,倒是旁边一人斥道,不懂莫乱讲,又不收钱,就一袋米,三个蛋,骗你什么了。

她连忙掩了七宝的嘴,暂且退到一旁。这时有人前来收取米和鸡蛋,她趁便将一张字纸与叠做四下的二十元钞票塞到那人手内。再等了约莫一刻钟,总算轮到,父亲领她母子越过门槛,步入屋内。

到近处再看那神,穿着早已过时的深蓝哔叽上衣,底下是一条牛屎黄长裤,裤脚随便挽几圈,胶鞋沿上沾了黄泥,与普通乡人并无二致,只不过下地时间少些,肤色略显白净。

此间他刚打发走了前一拨人,呷口茶润润嗓,也不事休息,伸手便从宋春芽家的米袋内取出一只蛋,鼓凸的鱼眼一睁一闭,对牢天光,细细端详。

七宝耐不住性子,妈,他干嘛呢,是要吃蛋吗。

嘘,别吱声,宋春芽只得再次掩住孩子的嘴。

端详着端详着,神起身,自炉中拈了香,开始在屋内空地上踏步。说是踏步,因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着力,好似要将地面踏出个坑来。与此同时,他念起咒:天灵灵,地灵灵,弟子今以三炷清香,化作朵朵五彩祥云,拜请仙佛菩萨众神明,到此坐镇,恭迎堂上祖先,统领宋氏父母师长、历代内外宗亲、六亲眷属,前来受供。

父亲目不转睛,气不敢出,生怕惊扰了正待降临的魂灵们。然而绕地三匝之后,却无任何动静,神喘口气,回转身,自神龛上取了铜铃握在掌中。伴着丁零零的脆响,他旋转的步伐加快一倍,肥短的肢体也抻开来,作出上下求索的样子,嘴上翻来覆去叨叨着先前那两句,拜请仙佛菩萨众神明,到此坐镇,恭迎堂上祖先,统领宋氏父母师长、历代内外宗亲、六亲眷属,前来受供。

七宝哪见过这阵仗,虽知是演戏,仍不免惊惧,不由得又啃起了指甲。父亲的嘴角则再度淌出一道清亮的涎水,将滴未滴之际,自己却浑然不觉,只顾死死抠住宋春芽的胳膊,好似稍一松懈,便要当场厥过去了。

母亲似乎打定主意要戏耍他们,迟迟不肯来附身,好在神仍未放弃,他抹去一额汗,又是焚烧纸钱,又是趴伏跪拜,脚步越踏越猛,铃铛越摇越急,口舌也越念越快,宋家列祖列宗,祖爷爷祖奶奶,显灵咧,显灵咧——

妈,我怕,七宝缩进宋春芽怀里,抖似筛糠。这阴沉的堂屋,晦暗的缎带,房梁上积满灰尘,劣质檀香的青烟弥漫,还有这怪力乱神,确是够孩子受的,但既已进行到这一步,也不可能擅自离开,只得伸手覆上他的眼,哄他耐着。

終于,神周身如同过电,两眼翻了白,仰面朝天,一屁股跌倒在太师椅内,已然换了把嗓:你们今日,倒舍得来看我了啊。

一听这声口,父亲便将唾沫星子溅飞到宋春芽的后脖颈子,嗳,嗳,老婆子,当真,当真是你吗?

不是我是哪个,神继续学着母亲的尖嗓门,清明快到哩,我跟他们到坟山里抢钱,所以来晚了,我的大女,你怎么还不烧钱来,你妈在底下遭罪哩。

宋春芽赶紧应下,就烧就烧,哪年忘了你,喝酒呷饭,哪回不先敬了你。

父亲则接连摆手,老婆子,喊你来,就想问问,宋鲲鹏在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神掐指计算,送他到俄罗斯留学吧,本来我就不同意,不管怎么样,对大女不公平嘛,砸锅又卖铁,到现在十几年了,面都见不着,怪哪个。

听到这,宋春芽想,二十元倒还顶用,她提前写下的内容都给背了下来,演得这样逼真,也是不易。她刚要笑,父亲倒委屈了,用力瘪一瘪嘴,儿子出去了就出去了,莫再讲那些没用的。

默了一会儿,神接着说,你以为我不管事,其实我管事得很,儿子出远门,办大事,都是我拼命跟着,多少回,多少危险,都是我挡着,不然你们以为他会好过。

是了是了,父亲忙顺着话头往下捋,那他到底几时才得回来。

神摇摇头,该回来的时候,总会回来,带很多很多钱,给你养老送终,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真是外婆么,外婆怎么变男人了,七宝到底禁不住好奇,睫毛在宋春芽手心里扑扇,她不答,不能答。

父亲又追问,那你说,宋鲲鹏为什么不来电话,两三年了,从前每半年都会来电话你晓得的,世界各地的号码都有,香港的,英国的,日本的,美国的,阿根廷的,我都记在本子上。电话里他一句不讲,我猜得到,他毕了业在那边不好找事,是做了特工了,特工要保密嘛,他不讲就我讲,讲家务事,讲退休金,讲我的身体,讲他姐和他外甥,他都老老实实听着。讲完这些我又宽慰他,在外头好好干,不要操心家里,自己注意安全,什么时候能回来了赶紧回来,再不济也能吃上饱饭,大不了房子留给他,所有话讲尽他才挂电话,真的很乖。我想了又想,只怕外面疫情闹得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了,不然不可能这么久不来电话,要不你托梦给他,喊他来个电话,我才安得下心呢。

一口气讲这许多,父亲的嗓子吃劲,讲到末尾,简直连呼带喘起来。

这回神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已渐渐缥缈下去,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莫多想,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已经蛮好了,到了百年的时候,我再来接你……

最后,如电量耗尽一般,神打个大大的激灵,好似全不记得先前讲过些什么,只拈着两绺湿答答的鲇鱼须,长长嘘气。

问神结束了,宋春芽说,姆妈已经走了,我们也走吧。

父亲眼神涣散,望向她,却并没有看见她,这个中年女子,拖着七宝,这两个一脸晦暗的小小人儿是谁,他的涎水已然滑过下巴,隐没在衣襟深处。

你姆妈,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迈过门槛时,父亲颓然嘀咕,记不得了。

母亲生来便是母亲,母亲没有名字,也不需要拥有名字,好比宋春芽发觉,自己多数时候被人称为七宝妈,小半时候是师傅——她在巷子口架设缝纫机,帮人修改裤脚,兼开锁配钥匙,回回来人都是一句,欸师傅,师傅你能不能快点,便宜点吧师傅,女人上了年纪,是连性别都可以被忽略不计。

二十年前,他们管她叫宋老师,几乎一夜间,大学生满街跑,以她的中师文凭,只够去到离这座南方小城很远的乡下地方教书,一教就是十数年,农忙季带学生去到田里插秧割稻,夜来家家户户举着碗看卫星接收锅捕获的节目,然后早早就寝,赶在第一声鸡鸣时起身。

为了返城草草物色结婚对象时,她想起从前那老师,已然太迟,同窗说他过后娶妻生子,一路平步青云,早已迁去教育局工作,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她嫁的男人毫不出众,倒还老实本分,对她也算知寒知暖,可惜七宝不到三岁上,他便罹患急性白血病,终以欠下一屁股债离世告终。现今她是未亡人,是不孝女,是裁缝师傅,是七宝妈,唯独不是她自己。

好容易拦到黑巴士回城里,饭点过了,宋春芽在街边买只糖油粑粑给七宝垫肚子,看父亲鼓起腮帮子生气,便掏钱再买一只。

老小老小,人老了当真会变小,父亲连日来不仅热衷失忆,更乐于同七宝争宠斗气,谁先洗澡要猜拳决定,七宝请他帮忙剥核桃,他剥完统统丢自己嘴里,就着烧热的熨斗给七宝熨衣服,他也要吃醋,脱掉自己的袄子说什么都不肯再穿,净讲些阴阳怪气的话。

进得家门,老的开电视听花鼓戏,小的玩三国杀纸牌,她气都不及喘匀,忙不迭蒸上饭,解开塑料袋,将日常不舍得买的卤菜倒在碟内。猪脸肉少,香干多,拌了红油、葱花、蒜蓉、花生米,异香扑鼻,她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七宝不能吃辣,半片冬瓜刨了皮,切片,清汤煮了,卧四枚肉丸,一只荷包蛋,如此对付一餐。

用饭时父亲照例数落,清明节怎么就吃上冬瓜了,反季节的大棚菜不要买,卤菜这种东西最致癌,是不是想我早死啊,就算我死掉,这房子也得留给宋鲲鹏,绝不会给你云云。说他失忆,关键时刻,头脑永远清醒。

宋春芽帮七宝搛起荷包蛋,自己就着三片香干两块冬瓜,埋起头快快把饭扒完,看看时间,还剩大半个下午并一整个晚间,遂决定还是出摊。

一台脚踏板带动的老式缝纫机,一块裹厚绒布的大门板,一张塑胶高脚凳,拢在檐下,便是她赖以维生的摊位。好说歹说从隔壁门店牵了电线过来,不然蒸汽熨斗无法加热,做针线活计没有照明,寒冬腊月还得生炭炉烤火。剪刀、顶针、皮尺、画粉早都用趁手,摸着它们比在家里听父亲闲话舒坦。

普通裤脚容易,量好长短,咔嚓咔嚓剪掉一截,缝纫机转盘一拨,哒哒哒哒,一圈线走完,收费五元。牛仔裤难些,须得将原有的明线拆开,余量一点点抿进去,保留原线原边,看着顺眼,费用也稍贵,八元。偶尔有人会拿坏掉拉链的外套来修,她便挑断线,将旧拉链拆下,找条长短、颜色、规格类似的换上去。烤火、放烟花烧烂洞的衣服舍不得扔,也可以绣花掩盖,不过得用家中的绣花机,她都跟人家言明隔天取,晚上收摊一袋拎上楼去,择定与面料同色的绣线,女式绣一朵梅花,男式绣个英文字母,幾乎看不出端倪。

这些手艺都是同她男人学的,包括配钥匙,不过她配得不甚精准,往往瞅着差不多了,捅进锁眼却纹丝不动。配钥匙的机器后面她摆一只窄窄的铝合金玻璃柜,各色香烟槟榔口香糖打火机排列齐整,入夏另推雪柜出来,售卖冻水可乐老冰棍。

旁边原本另有一摊位,春夏卖肉丝袜,秋冬卖打底裤,一条条充气腿悬于半空,向着往来行人招摇,后做不下去要走,她也不惧独自一人腾挪不开,欣然接手,打印了收款码,请顾客自助购物。

七宝大起来,懂得生活艰辛,放了学倒也很乐意帮忙打下手,没事做的时间,就撅在缝纫机台边写作业。天长日久,左邻右舍了解她的为人,又听闻做过多年老师,寒暑假便将孩子领来,央她辅导学习,也是一笔小小进益。

她有只腰包,日常拴在肚腹间,内里除了钥匙零钱公交卡,另有一本小小账簿,一支原子笔,理发店谁赊欠一包白沙烟一条口香糖,服装店谁改了几回裤脚,乃至每日柴米油盐,学校校服班费,笔笔记得清爽。零票数了又数,一百一百拦腰捆住,去银行换整钞,张张粉色纸攒在铁皮月饼盒中,到了月底统一去存,为着还债,为着七宝念书、成家,为着自己养老,她想总归会有买房那日,再不必寄人篱下。

如此三五年间,攒下数万元,巷子里有个狭窄门脸出售,她不与父亲商量,做主买下,却不为自用,赁给两夫妻卖柴火馄饨,月租六百,一年七千二,不出十年可回本,往后都是净赚。

新近她又在朋友圈卖起牙膏洗衣液卫生巾,动手发发广告而已,不必自己囤货,谁人通过她的链接下单,商城那边直接快递,两成佣金按月结算。

临近擦黑,雨喷喷洒洒,街上少了人走,生意也寡淡,一名穿橘马褂的清洁工大婶过来蹭坐,与宋春芽聊天,要同她介绍对象。

对方在医院食堂做事,新近死了婆娘,人靠谱,有套单位福利房,女儿上了大学不必操心,大婶摊开巴掌一一列数,食堂不仅管他自己三餐饭,卖不完的包子烧卖鸡鸭鱼肉打包带回去,你母子都不用开火,一年省下多少花销,只是年纪稍大些,差两年满六十。

她笑笑,早年还真存着再找的心思,如今年过四十,熬得七七八八,加上给爷孙俩当家当得这样累,着实不必再添一桩麻烦。

大婶啧啧称奇,年纪轻轻怎能就这样潦草自弃。

她笑,闲来手机追剧,剧里的都市那样光亮,剧里的男女活得那样轻易,她是想不透,面前这座小城,倒像燃尽的炉渣,疫情一折腾,沿街门店纷纷关张,只剩老年人穿睡衣裤在街巷游荡,而她自己,更活成了被生活包缚缠绕的母蜘蛛样。蜘蛛才好呢,八条腿,她恨自己只得一双手一对足,还有什么好讲,无非豁出命去拼罢。

讲着讲着,不知怎的讲起自己生七宝的事来,2014年夏天,那时宋鲲鹏堪堪大学毕业,决意留在俄罗斯找工作,紧接着就失联,打电话问室友,只说来过三个人,将他的一应物事打包带走,没作任何说明。

七宝胎位不正,生产时大出血,父亲竟将她撂开,火急火燎跑去北京,找大使馆,找媒体,闹着要过境寻亲,而她在手术台上,感到生命力一点一滴离自己远去。

好多年没想过这事,细算起来,是从那往后,她才真正变了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吧。有什么帮助呢,生来贫穷,偏巧又拥有过多的情感,只会令人脆弱,乃至万劫不复。

想开点嘛,大婶呵呵笑,满脸褶子嵌满汗与尘,我自己十四岁初中毕业,七十斤的身板,跟同乡去修水库,人还没有担子重哩,怎么不苦,只是不去想,只想着挣了工分好给家里养两个弟弟,后面父母亡故,一路抚育弟弟长大成人,读大学,分配工作,讨婆娘,哪样不是靠我,到现在他们有他们的家庭,我拖我的垃圾,只要有口饭吃,无灾无病,就感激不尽,现在日子好过了,人倒像玻璃样容易碎了。

宋春芽呆呆睇住大婶,给他养老送终是我,去问神只问弟弟,想都想不起也问一下我,以为不在乎了,但,还是会痛。

大婶摇头,讲不得的,都是命啊。

雨后的垃圾车分外沉重,大婶将斗笠系牢,两手把住木质横杠,佝腰缩背,一步步踏进水洼,灰色泥点四溅起,去得老远了,那抹橘仍在扎眼。

春雷动,沉闷闷,欲言又止。街灯映了柏油路面,小河流般柔滑锃亮。唰,唰,公交与私家车交替行进。金沙金粉筛落的雨呵,梧桐的叶芽眼见着一日膨大过一日。

在这无端感伤的时节,没有谁为谁停留。

终于她摸出一把口琴,日常藏在针线盒深处的,镀铬琴体早已氧化,上海牌字样变得斑驳了,中间夹的绿塑胶也不复清透,生了茧的指尖抚过去,软布擦个来回,心意未到,琴已自行凑到嘴边,那便嘬唇为哨,将气息聚合,向着那一个个碧绿小孔缓缓倾注,曲调竟全不曾忘。

音符与音符的间隙她想起弟弟,宋鲲鹏,是她的弟弟。

弟弟刚学会走路那个春天,父亲带他们回过自己从前下乡的地方,好像也在清明前后,记得乡间水汽蓬勃,丘陵地里,梨花颓了月光似的瓣子,油菜花烧剩了最后一点金,田埂上,糯米草舒展着绛红的臂,水娘花戴了满头米粒大小的黄朵儿,野胡葱青碧的细叶更是讨喜。尚未插秧的稻田中,长满三叶草,开出千支万支玫红小火把,水牛漫啃着,时时甩一甩尾,三两只白鹭落在树上,谁家扫墓的炮仗一響,便惊得呼啦啦拍起翼翅,绕住水田乱飞。

弟弟那日着实高兴坏了,撒开腿在田里爬,她自己则撅腚只顾拔野胡葱,父亲说了,连根拔起,敲掉泥,回去打个蛋,香喷喷炒一大盘。

直到弟弟拉到身上,难受哭闹起来,才发觉父亲失了踪。她急吼吼抱起弟弟去寻,翻过一片松柏坡,数条小径指向不同方向,根本不晓得该往哪边去。弟弟还在抽噎,鼻涕眼泪一股脑儿糊在她脖子窝里,她便唱首歌逗他:水娘花,做粑粑,访人家,访的哪一家,访的外婆家,访家做什么,明月话桑麻……

走啊走,唱啊唱,哭声稀了,弟弟皱起眉心睡着了,再转过一道弯,就看到清溪对过,竹林那边,幢幢二层土砖青瓦房舍,乍现眼前。

她继续吹,吹至主旋律,音符如浪涌,句句激荡,层层堆叠,忽又忆起弟弟上初中,一日往乡下打电话,问她,鲲和鹏是不是很厉害,他在语文书中学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弟弟正变声,听他讲话涩涩的,剐着耳膜,她想起谁提过一嘴,男孩的名不该取得太大,怕遭老天爷嫉恨,要将他收走,是以乡下人家生了儿子,都叫铁柱狗剩二傻的。不知父亲老来得子是如何欢喜,竟连夜翻字典,给弟弟取了这惊世骇俗的大名。

她不欲顺着鲲鹏的话往下说,只问寄回去的钱收到未,家用够不够,匆匆挂断。

再过几年,学习不如她的弟弟,果然未能考取本科,父亲咬牙,将下岗的遣散费连同她嫁人的彩礼,一并交给中介,终于还是送去了圣彼得堡。

弟弟离开那个早晨,她恨父亲不公,赌气未见最后一面。彼时哪会知那便是最后一面,不然,就把所有钱给了他,房子给了他,父母的爱也都给了他,她也不舍得气他吧。

如果从古至今,瓜瓞绵延,无非对女子盘剥,千怪万怪,却也怪不到弟弟头上,他是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是她看着长大、独一无二的弟弟啊,怎就糊涂了。

后来她看他寄回来的信,随信附的数张照片,青铜骑士雕塑,圆形穹顶宫殿,涅瓦河上的浮桥,夏日夕照,冬夜霰雪,她的弟弟,最优柔无辜的一个,自照片中向她笑,且忧愁地耸起肩。她向七宝指认,舅舅,这是七宝的舅舅。

一曲吹完,泪爬满双颊,忽听七宝自楼梯奔下,妈,妈,外公倒在地上,起,起不来。

轻度脑梗,入院一周,父亲见天嚷身上痒,出院归家,宋春芽便煮好几锅艾草菖蒲水晾着,预备给他泡澡。

父亲抱了浴巾衣物出来时,见茶几躺椅事先挪至角落,当中摆只硕大充气浴缸,连接脚踏式气泵,母子正张罗着往内里充气,他张嘴便骂,明明有木澡盆不用,钱多了不如从天台往下洒,何必费这些事。

宋春芽青着脸,眼皮低垂,只管用力踩踏。塑胶泵伸缩间,浴缸慢慢支棱起来,四四方方,倒像无盖的棺材。

父亲越看越来气,扭身又进了房,门一掼,衣物往床上一摔,不洗了。

那边父亲犯犟,宋春芽还顾不上去哄,这边七宝又摆弄起洗澡水。七宝,七宝,她强压住委屈,莫要闹了,水都洒出来了,地上滑。

住院时隔壁床那老头,便是洗澡时摔坏了脑瓜,父亲家的装修其实大差不差,四壁卫生瓷砖铺到顶,底下配马赛克,架不住肥皂沫子和通风不良生出的滑溜溜的垢,老年人骨头脆,经得起几下摔,都想在前头了,砸钱买下这充气浴缸,他非但不领情吧,反把她骂了。

咳,可别指望他会反省,指不定还在哼鼻子,想着骂就骂了,又不少块肉,敢跟自己父母较劲记仇,分明就是不孝女呢!

正支绌,忽听父亲在房中咋呼,来啊,快来啊——他从不叫她的名。宋春芽感到自己的心脏咯噔一下,耳朵都尖起来,难道又脑梗了。

她即刻将门撞开,却见父亲并没有旁的事,又歪在床上,摩挲电话机呢。她揉着肩膀,忽觉得自己同他生得好不挂相,只需将头发绞短,圆鼓的金鱼眼,蒜头鼻,嘴角下撇,短下巴,连法令纹都一色一样。

电话,电话,他手指抖颤,这几天没归家,有没有来过电话。

她还能说什么,只得依言过去,连番揿电话机上的小钮,没有,她冷冷宣判,再说,不是办了来电转接到你手机,真有电话,出去了也该接得着。

父亲晃晃脑袋,一脸懊恼神色,来电转接,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多少年前办的,又给忘了。

她心力交瘁,老人手机明明就在裤袋里,电量满格,按键醒目,声音响亮,二十四小时待机,担心什么呢,说白了,他对弟弟的每一次关切,就是打在她脸上的一记耳光。

实在不愿再与他多言,于是说声水凉了洗澡吧,她率先行了出去,他终于难得勾了头,乖乖起身跟住,好像成了她的老年儿子。

这一会儿工夫,艾香气弥了满屋,七宝已脱得溜溜光,半截胳膊藕节般自药水缸中探出,外公,外公,快进来。

父亲望了眼宋春芽,有些踌躇,遂背转身去,磨磨蹭蹭解扣子,松皮带,拉拉链,脱至只剩一条底裤时,身体的热力与冷空气相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便着急忙慌往那充气浴缸当中跨。

欸慢着点,她又从厨房拎来一锡桶药水,见状忙放下桶,两手稳稳地往他肋下架起。先抬一条腿,她嘱他。

父亲还想逞强的样子,病过一场到底脱力,不得已将重心向她这边倾,她晃一晃,咬牙撑住了,他又抬第二条腿,温热的药水没过双膝,低头望七宝,这小家伙正掬了褐色药水,笑呵呵泼向他哩。

他嘟囔着,慢慢坐低,将腿打开,伸直,抵住充气浴缸的软壁,此时水与胸口齐平,水压令他有些发喘,但是舒服。他闭上眼,任由她将自己的膀子摆好,一勺勺舀了药水,往身上浇淋,又团起毛巾帮忙搓背,原先发痒的部位逐一熨帖下来。

妈,你偏心,七宝像条鲇鱼样在水里扑腾,给我淋,给我搓嘛。

好啦好啦,当心,别再把水洒出来啦,宋春芽斥七宝的声音慢慢松弛了,也像浸了药浴,心意涣散。

分明想起那一回,怀抱睡着的弟弟进了村庄,挨家挨户找过去,在某扇窗下,撞见父亲与人叙旧。她听父亲声音恨恨的,叫你当初不选我,非要跟那个退伍兵,隔天返城通知下来你再找我,我还怎么要你。

那女人看着老过母亲,头发枯燥,穿件牛屎黄旧军装,正携了父亲的手哀哀垂泪,是我错了,年轻不懂事,我错了。

她踮起脚,巴巴望着父亲的手向那女人的胸前探,她心中焦躁已极,无法可想,只得在弟弟屁股上狠劲拧了一把,哇——弟弟从梦中疼醒,翻脸就嚎。

此事她未跟任何人讲,只是打心底里再瞧不起父亲,相应的,也厌弃了这世间一切的男子。

待父亲再老些,再病些,洗澡都不能自理,饮食便溺全在床上,自己该要如何面对他,如何处置他的身体,不知道。

日常该她操心烦忧的够多了,一想这些复杂的以后,脑子便会短路,自动关机,倒不如也跟着父亲学失忆,最好一键清空,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洗完澡出来,宋春芽匆匆忙忙领七宝祭奠母亲去。清明已然过尽,未及烧纸钱,还不晓得母亲在底下如何怨怪呢。

她挎的竹篮内,卧了一条草鱼,一只拔了毛的公鸡,一瓶米酒,三只碗,一刀烧纸,三根烛,一挂炮仗。城心偏北,两条小河交汇处,淤出大片滩涂,有人在那边种菜、钓鱼,到了清明、七月半,也会去菜地边焚烧纸钱,祭拜先人。

雨季泥泞,雨靴是不可少的,七宝才洗得香喷喷,这会儿盯着泥坑蹦来跳去,又捂出一身毛毛汗。过两年,孩子将发育成人,她会不会烦他,也是不知道,船到桥头自会直吧,她这样解嘲着想。

终于觅得一块平整地界,宋春芽将带来的馔食摆好,斟酒,燃烛,烧了纸,又放炮,帶着七宝磕头。

今日既不出摊,也不着急回去,此际河水平平,晚风习习,她有半刻失神,想不起要同母亲讲些什么,反正讲了母亲也不会应,不如不讲,只是年年月月,陀螺般在眼前飞转,极少有这样停摆的时候,她蓦然觉出自己真是累得很了。

妈,你晓不晓得,七宝拽她衣襟,同学都喊我外号哩,八宝粥。

她回过脸,摸七宝头顶心的柔软碎发,瞎说八道,你叫周七宝,不叫八宝粥。

那,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呀。七宝舔嘴,贴近她坐着。

她顺势揽过他的薄肩膀,因为怀你的时候,梦见过一座水晶塔,有七层,漂亮得不得了,妈妈放在手心里玩了又玩,后来知道,是七宝琉璃塔呀。

七宝拊掌笑了,原来如此,那你的名字呢,为什么叫宋春芽,外婆又梦见了什么呢。

那倒没有,只听说外婆怀妈妈的时候,嘴淡,想吃春芽,春芽炒蛋你吃过的,记不记得。

嗯,记得,可香了。隔一会儿,七宝又说,妈,外婆叫什么名字。

芳川,你外婆叫陈芳川,芳草的芳,山川的川。

夜的帷幕慢慢罩过来,缀着大星子同半抹下弦月,将母子二人齐齐扣在大地的腹心。

宋春芽一时又想到,如果当初去国怀乡的是她,现今会在做些什么呢,她那样热衷音乐,总该是要弹琴的吧。

大理石殿堂内,天鹅绒窗帘半开半闭,枝形水晶灯垂垂照射,洋甘菊吐露芬芳,而她鞠躬落座,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手指宛如认识每一根琴键般自行其是。

啊乐曲,乐曲将如河流般,冰消雪融,蜿蜒闪亮,一往而无前。

她将七宝搂得更紧些,终于叹口气,拨出了一通电话。

喂,是我,宋春芽,好久没联系,还能怎样,穷忙嘛。那项业务你还在做吗,对,对,国际长途,没涨价吧。嗯,明天就打过来,家里号码没变,照旧不必讲话,全听他讲就可以。对了,这次来电显示,就圣彼得堡吧,对,俄罗斯,圣彼得堡。

责任编辑 丁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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