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君
当温热的水流冲遍全身,人就有了生理反应。莫凡蹲到地上,腿上的肌肉如青蛙般鼓起,他慢慢把两腿张到极限,然后低头死死地盯着下身这倔强的物件。身后,淋湿的拖把不住地滴着水。
过了30岁的关口,自己终于站在了一片奇异国度的边境线上,失去的已然失去,新的尚未开始。此刻停下来审视人生,无异于从高速路上下车,一侧是车流飞驰,另一侧是没有标志物的行道树,直立,齐整,延续不断。恍惚间,警笛声已从远处逼近。
规规矩矩立于桌边的工作文件,拥塞了整个书架杂乱无序的书籍,疾驰的汽车中从车窗涌进来的清爽的风,银行卡中变动不居的数字,聚餐时桌对面的朋友诚恳而动人的友爱,深夜从顶楼往下眺望到的死寂水面和轻柔跃动的灯光倒影,打印机轰叫着割破虚空的重复创生,混合在口腔中甘甜的米酒和肥硕的油炸物,昏睡的下午汗涔涔望向墙面上那根细、直、不停走动着的秒针,日复一日冲洗的腰线和圆滑的双肩,奇迹般点燃瞬间激情的某段乐曲,目光掉落在匆忙穿行的陌生人身影上时胸腔涌起的共鸣与悸动,玻璃反光般映照这世界的摄影照片,惆怅而如梦似影的故乡,总结大会结束后空留下的一排排壮观的座椅,阅读新闻标题时目光的停滞与思维间离的缝隙,身着黑色衣物时粘着的绒毛,安睡于冰箱一角的光滑鲜嫩的芝士蛋糕,极度空虚时的大笑,填补沉默时的低头,在爱与空白中滑动流逝的诗句,通宵不睡的清晨镜中孤独又丑陋的面容,星期天的晚上散步归来塞在门把手上不知所云的宣传单,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散发着体味的枕头和寂寞的床尾,日历上时而兑现的约会,无法俯望的屋顶,刚修剪的景观树渗出的新鲜汁液,没有替换芯的水性笔,公园草地上侧耳倾听的细语和不被揭穿的沉默,一百辆不同车牌号的汽车从面前驶过,傍晚遛狗的人脸上无家可归的神情,被吸入酒吧墙面的工业气味,弥散在女人肉体上的爱的呜咽声……
莫凡不断生成和结束的轮回般的一天终止于他进入淋浴间的时刻。
每个早晨,他都会像个初生的孩子般醒来,浑身充盈着天真的能量,洗脸刷牙,换下品位不俗的睡衣,叠好放到床尾,把干爽清香的衣物从头顶套下,从袖口伸出手,从裤筒伸出脚来,再去厨房喝下一大杯瓶装的冰水,头脑清醒地站在鞋架前挑选一双自己满意的鞋子穿上,一言不发地关上门离开。
每个晚上,他则像行将就木的老人,镜子前的面容全无生机,粗大的毛孔里充斥着城市的烟尘,人们有意灌输给他的意义,是他活着的任务。扔在餐桌上的公文包软塌塌地躺在黑暗中,每天承受着被抛弃和拾起的命运。
莫凡在一家纺织品外贸公司的经营管理部做数字化市场开发员,听上去是跟电脑打交道的技术工作,实际上必须跟人打交道的时候也不少。一周有一半的午餐和晚餐是在各类餐馆里吃的,剩下的一半在公司食堂解决。食堂的伙食很好,莫凡像为了褒奖餐饮部的同事似的,总是端着吃得一干二净的餐盘穿过拥挤的人群,轻手轻脚地将它摆放在餐具回收处的窗口。平坦的肚腹到了晚上变得微微隆起,肠子里蠕动着一整天进食的残渣。
只有冲凉可以洗刷一切。莫凡扒光自己身上的衣物,包括拖鞋,全部丢在光线晦暗的浴室地板上,在这个封闭居室无用而平滑的地面上,堆起一堆即用即弃的皮囊。
封闭在小小的玻璃隔间,被热水的雾气包围,于莫凡来说,如同进入另一个领域。液体居于固体和气体之间,浴室居于房屋与这个世界之间,光着身子的人居于西装和意大利肉酱派之间。但是自己身上此刻正以奇异的姿态难以形容的挺立着的阳物,是一个长在人身上的物件,是凝固起来的液体,同时又是不被任何一种世界的光照拂和点亮的暗物,缓缓地露出头来,葡萄酒般的液体在粗壮的血管中游荡,有着螺丝刀的长度,螺丝刀的个性,唯独没有进化的空间,像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在往复的欢愉中浮泛着短命的悲哀和健忘。
蹲得久了,一阵不乏愉悦感的麻木从莫凡的脚底传来,混进了水流的震颤中,浪潮般冲刷着下半身的神经网。挣扎起身的莫凡吹起了口哨,《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的调子穿过窗户的细缝,飘进夜色中。
洗完澡,莫凡瞥了一眼自己镜中的裸体,松垮的意识已了无踪影,身体各部分维持着奇妙的平衡,小腿偏细,可能是腿毛稀疏的缘故。然而皮肤较同龄人更白净,上上下下点缀着色泽鲜亮的水滴,像做好了烹调准备的食材,洋葱,蘑菇,或是青皮茄子。莫凡常常覺得自己这副身体说是二十几岁也勉强可以,不过也难以相信有人会记得自己十年前的身体。
他抬手拽下厚厚的毛巾,一把盖在脸上,动作粗暴地擦了起来。
电视上方的时钟显示现在是11点43分。莫凡靠在沙发上,打开一瓶冰啤酒,330毫升的比利时白熊。
体育频道正播着世界田联钻石联赛,每个项目的计分都精确到了小数点儿后两位,让莫凡想到了上个月银行客服在电话那头用悦耳的声音报出的利率。滚动新闻一边提示名为“小犬”的第14号台风正在逼近陆地,一边预告凌晨3点将转播英超切尔西对阿森纳。
莫凡不时地按动手中的遥控器,指尖像计数器般渐渐有了节奏感。
夜间新闻正播报着一宗离奇的破坏案件。一家被洗劫得遍地狼藉的面包店里,面包失去了本来的样貌,从一种奇形怪状变成了另一种奇形怪状。店主的鼻梁很高,尖尖的鼻头正对着屏幕外的莫凡,带着口音的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话:“这下真是麻烦了,真的……”他究竟想向谁倾诉呢?肯定不是电视台的记者、幕后的制作人或播音员,或许是像自己这样无所事事的人吧!如果思维有形状,这店主的思维一定也是面团状的,而且闻起来一股酵母味儿,莫凡想。一个看起来十分可口的拿破仑蛋糕歪倒在店主身后的收银机旁,像岩石的断面,露出了层层叠叠的脆皮,白色奶油被挤压成隆起的形状,比任何宣传海报上的蛋糕都要诱人。镜头不时扫过墙角,一个穿着牛仔裙的女孩脑后的鱼骨辫忽左忽右地摆动着,半瓶巧克力酱正从只剩一半瓶身的玻璃瓶中沿着锋利的玻璃断口向柜台的金属边沿缓慢流动。
如此这般只身一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看着时间被电视屏幕挤奶油般一点儿一点儿挤出来,融化在看不见的角落,或许可以称为孤独。只是眼下莫凡没有这样的体会,不必张口说话,一切想法以原初的模样毫不折损地浮出又沉下,最后归于平静,也会有种类似饱腹般的满足感。年岁的增长,不过让莫凡在独处时脑中增加了可能性的想象,别处的人生,记忆里值得回味的东西,如此种种强加于人的东西,延续到一定程度便倏然消失了,比沉淀了沙石的滤水器还要干脆,不留余地。莫凡很庆幸,那种认为自己必须拥有什么的青年时代的逝去,在自己身上没有遗留下太多伤感。
从大学时代起,莫凡就不是在小树林里漫步的青年,校园晚会上的曼妙舞姿不能向他的枕际投射出美的幻影,惠特曼的诗句也激不起他内心的涟漪。暴躁的脏话,公开的意淫,爱情与流言,老鼠般的视线环绕周围,课桌冰冷,床铺又过于濡湿……他明白人必须忍受种种不对劲儿才能生活下去,为此改变或是不改变,谁也说不准哪种人生更为庸俗或有希望。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一堆堆像是篝火的东西,四处燃起,又四处熄灭。如果说有什么堪称不同的体会,那就是自己一次也没有感到缺乏诗意的痛苦,没有为岩石般荒芜的内心而生出自卑,甚至没有尝试过手淫。
每一天的度过都不过是指示着自己向确定性又迈出了一步。毕竟,说到底,一个人诞生在世界某处,过完所谓的人生,这难道是自己能决定的吗?
室内灯照亮的夜晚甘甜而黯淡。
莫凡啜了口啤酒,睡倒在沙发上,枕着软乎乎的绒面靠枕,微微张嘴向空气中吐着酒气,这会儿反复咀嚼着一句话。
“和我睡过的男人都想一直和我睡。”
说这话的女人到底和多少男人睡过呢?一个或是无数个都有可能。
睡意隐约袭来,酒精让扎根于头脑最深处的妄想浮上了表面,先是行走在内脏之间,又从腹部爬遍全身。
女人浓黑的发丝在空洞而狭小的世界里游鱼般逃逸,四处滑行,肘弯从静寂中散出香气,随呼吸一起一伏的毛孔细细地从眼前滑过,如风扫过闪动光点的金色平原,无边无际地吞没了空荡的夜晚。在冗长的想象中,思绪绝无阻碍地行走,每一帧画面都是焦点,是特写,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光源,照得女人身体的每一处细节都真实可感,这真实是画廊里的真实,也是面包店的真实。
莫凡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他在等待情欲的退却,像只等待雪融的兔子。雨刷般浓密纤长的睫毛下,两只眼睛动情地闪着亮光,片刻之间,那里头流动着不切实际的深情,周围的一切都在布满肉欲的注视下濒临融化。女人的话音也被吸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笔直地沉进未知的地方。狼藉中的秩序,无言与停顿,细小而顽固的自言自语……欲望的深浅变得易于衡量,有如斟酒般顺畅,一气呵成,这便是任何一个贫乏世界中仅需的慰藉。
莫凡本能地闭上眼,沉入记忆的湖底,啤酒在口中散发出一丝酸涩的凉意。
与妻子分居两年以来,莫凡还从未以这样具象的方式想过一个女人。
电视荧屏向外投出闪烁的光影,空旷的房间随之起舞。
女孩提议去她的新家看看。
莫凡没有拒绝,虽然他感觉不到这样做的必要,但他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两人坐上了莫凡的车,从停车场缓缓
驶出。
“听歌?想听什么?”
不等女孩回答,车里便响起了《But Not For Me》的旋律。
日间的剧场仿佛才刚开幕,随着道闸杆的抬起展现出街道的真容,《河边的日落》足足演了两个半小时,下午4点,正是一天中最疲倦的时候,两人都懒懒的,不太想说话。
“你结婚了吗?”女孩开口问道,带着一股柑橘味的香气。
剧院的扶梯以十分缓慢的速度向上
运行。
莫凡站在扶梯上,一手捏着票,一手塞在口袋里,有些无聊地不停拨弄着车钥匙。
位于老城区的这家剧院是一座建在斜坡上的历史建筑,在一片斜陈交错的居民楼中辟出了一方平坦周整的开阔地面,不甚真实的奢侈感低调地藏身于绛红色的砖瓦中,与青灰色的地面一同暴露在和煦的阳光下,尘封的时间在此停留。越是这样不起眼的地方,越是住着一群神秘的居民,他们远离车水马龙,过着步行的起居生活,仿佛秘而不宣地占据了城市的心脏。剧院的结构外方内圆,莫凡站在这巨大的圆形穹顶下,举目四望,精美的拼花地砖上遍布和自己一样平凡黯淡的男人女人,耸动着肩膀穿行交错。大堂正中竖着音乐会的巨幅海报,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微微侧身,美艳动人地向外凝望着,玫瑰色的裙裾火苗般烧进人潮汹涌的废墟。
连最亲密的朋友也不知道,莫凡是一個乐于穿梭在演出中的男人。
一个人在城市里各种晦暗的去处游逛,随时可以品尝出夜晚的滋味。或在人流稀少的街巷,踩过地面上随意撒落的广告卡片;或在客源不足的咖啡馆,猜测店主结算营收时的灰暗心情;或坐在烟雾缭绕的小酒吧里,研究菜单上酒水时体现出的坏品位,慢慢感知追寻旧梦的自我刺激无可挽回地沉寂下去,像酒杯里的冰块融化,酒味淡了,夜也就更
深了。
开演前的演艺厅,笼罩在一片昏暗中,这与人群共处的暧昧不明的环境正是莫凡想寻求的安身之地。
幕布缓缓拉起,舞台被投射出一片光明之地,吸走了这座城市华灯初上时的黏稠与不安。乐手们面带不易觉察的微笑陆续走上舞台。
就在第一个音符响起的瞬间,莫凡清晰地觉察到有一个女人坐在自己身边。
莫凡没有转头去看,不知怎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独自来看演出的女人。年纪约在25到30岁之间的,独自一人的女人。
台上的女提琴手没有让人失望,琴弓在她手中上下翻飞,眼神自信而平静,美丽的面孔与旋律缠绕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乐队在无处逃窜的人群中一边演奏一边下沉,蓝色的海浪映出冰冷的月亮,人们的眼睫毛上结出了霜,冷得无法动弹,四重奏的旋律还在拼命地挥洒——这是《泰坦尼克号》电影里的一幕,自它从某处进入了莫凡的脑袋,就年复一年地驻扎了下来。
莫凡感到身旁的女人和自己一样,在音乐中失去了控制身体的力量。她穿着低跟鞋,脚跟不知何时已经脱离了鞋子,裸露在外,小腿从拖地长裙中跷起,朝向莫凡棉质的灰色裤管。
乐曲进入舒缓的小节,环绕在女提琴手身旁的乐手们随着节律晃动身体,像是要将自己的灵魂从身体中摇出来,再收回去。莫凡此前几乎被管乐器震飞了的神志逐渐恢复了清明,他看到台上,一股缓慢流出的哀婉的力量正死死地掌控着一双双凝视着乐谱的眼睛,须臾不曾分离。人们的灵魂在僵硬的身体中坐立难安,忍耐着对永不停歇的刺激的渴望。每当这时,莫凡便感到,令人感动的不再是音乐,而是这数千人的大厅里,有人在共享着自己的存在。
悲伤的尾音走向渐弱。
莫凡感到口渴难耐,极度缺水,忍不住转头去拿手边的纯净水。余音回荡的礼堂中,女人侧头朝莫凡礼貌地笑了笑,一闪而过的眼神在黑暗中倏忽逝去。与莫凡的料想不同,那是一张女孩的脸,她的笑容里残留着青春的滞涩,长相并不优雅或沉静,跟台上的小提琴手全然不同,脸庞浑圆,五官都不够美丽,结合在一起却也能让人留下小小的、但不深刻的特别印象。如果用乐器来比喻,大概算是一台击弦的扬琴。
莫凡向对方回以笑容,这浅淡的笑容便整晚一直挂在脸上。
“你也喜欢听门德尔松?”扬琴女孩先
开口。
“更喜欢柴可夫斯基。”
“《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六月船歌》。”
两人再次相视而笑。
“怎么,没跟男朋友一起来吗?”走在剧院广场的台阶上,莫凡试探着问道,步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一旁的细叶榕遮住了夜空。
“喜欢的事情果然还是要一个人做比较好。你呢?”
“无事可做。”
“本地人?”
莫凡摇摇头。
“我也不是。”
“男朋友呢?”
“他呀,能力有限,虽然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不过嘛……”
女孩停顿了好一会儿,莫凡等待着下文。
“不会有太大出息的,希望渺茫。”
“哦?是吗?这你都知道,看来你挺厉害的。”
女孩像只松鼠般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大体来说,我还挺喜欢他的。”
一个戴深蓝色棒球帽的小孩从两人面前呼叫着跑过,像插图本童话故事集里奔跑的小马驹。
晚风的触感,让人想闭上眼睛,享受一杯微甜的苦咖啡。
名为“Leisure”的音乐收藏夹里满500首了,在这天夜里3点15分的时候。
这晚是第三次见面,在莫凡家里,两个人做了3次,空调定格在21摄氏度,自动模式。
中间休息的时候,莫凡点起一支烟,喝了口罐装的绿色嘉士伯,把随机播的一首《Everything Happens to Me》点进了收藏夹,第499首是《I Didnt Know What Time It Was》。
“啤酒喝吗?”
“不喝,水倒是可以。”
莫凡起身去冰箱里拿了瓶冰水递给她,顺便拿了烟灰缸和一罐啤酒,放到樱桃木床头柜上,随手又打开了智能台灯,一男一女便在昏黄的墙面上显出了各自的身影。
“你在看村上春树?”女孩一只手拿起水瓶向喉头灌着冰水,一只手摸起了枕边的《寻羊冒险记》。
“嗯,从高中起就养成的习惯,一年读几本,挑简单的看,国内国外的都看。”莫凡盯着女孩拿书的手,是那种异常小的、孩子般的手,肉乎乎的,指尖修长,肉粉色的指甲剛刚还触碰过自己的身体。他很想捏一捏这只手,却只是看向天花板,猛吸了一口烟。
书的封面上,画了几只很抽象的形状怪异的黑羊。一眼望过去,任谁都要说一声:这东西能叫羊吗?
莫凡记得村上春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他是在写完这本《寻羊冒险记》后不久,开始了漫长的跑步生涯,又正式决定成为一名职业小说家。也就是说他33岁那年,他的一生就这么划定了范围。
然而莫凡很失望,他很想知道这本书里藏了何种人生暗示,或是独一无二的品性,类似于一群黑羊里的一只白羊,让人不得不保持神志清醒。最终他却发现,它和其他村上春树的小说没有任何不同。
当然也没有任何相同。
他失去了继续读下去的欲望,又懒得去考虑如何处理,于是一直塞在枕头下。
“那么,读小说有什么体会?”女孩问。
“小说家有两种,一种是在你读进去第一行字的时候对你说,嘿,我编了个故事,来看看我编得如何?另一种小说家说,怎么,你打算读会儿书?在这个下着雨的午后,无处可去了是吗?我更喜欢后一种。”
女孩露出了有些好奇的神情,盯着莫凡听他继续讲。
“世上的人大概也分成类似的两种。一种人会对你这样的女孩说,几点下班?一起去打场球怎么样?不想运动?那看电影吧,新上映的电影评价不错,你看的话大概会看哭的哦!另一种人,会盯着你衣服领口处不小心滴上的一滴油渍,几天后你带他去一家面馆,他心里会想那块儿油渍大概是在这里滴上的。然后什么也没对你说。”
“什么都没说?”
“是呀。”
莫凡喝完了最后一口啤酒,又点了一支烟。
“你说话真够成熟的。熟男。”
“本来就比你大。”
“我呢?我成熟吗?”
“女孩是不是喜欢别人说自己不成熟?”
“女孩喜欢被当成特别的存在。”
“平平无奇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不过,人接受平平无奇是有限度的。”
“你呢?”
“我?我一点儿也不平平无奇。跟我睡过一次的男人都想一直跟我睡。”
莫凡沉吟半晌,女孩把书和空瓶子一起丢到了一旁。
啤酒喝得人头脑昏沉了起来。
“再给我说说你的故事吧。”
“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些无聊的事情。”
“无聊吗?”
“极度无聊。”
“不想跟我说说咯?”
“不想。”
沉默了一会儿。
“你们男人吧……”女孩突然打破沉默开口,意识像是去到很远的深处,辛苦地挖掘着什么,眼神也随之变得疲惫起来。
“嗯?男人怎么了?”
“是一种靠优越感生存的动物。”
“算是说对了。不过也不全是啊,你有没有想过,懦弱的人可以把懦弱当成优越感,无耻的人把无耻当成优越感。”
“废话!你这么说是等于说面包把面粉当成优越感,橙子把橙汁当成优越感咯。”
“嗯,表现形态大概千变万化,说穿了果然还是优越感啊,不这样就根本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的人可以把活不下去当成优越感。”
“这话也没错。”
莫凡又开了一罐啤酒。
“还喝?”
“有问题?”
“哪里,没有问题。不过想不通这东西哪里好喝。”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在我小时候,抽烟喝酒是被当成典型的道德败坏。”
“现在不是?”
“我想大概不是了。不过你这么问,我又不确定了。”
“有点儿好笑。”
“真的,那个年代的人把抽烟喝酒跟赌博斗殴差不多当成一回事。找对象的时候,这都属于硬性条件。”
“这倒是,确实像有这么回事。”
“是吧,你也想起来了。不过也有人专找爱好抽烟喝酒的人。”
“那抽烟喝酒算不算道德败坏?”
“我嘛,倒觉得只要是一个人做的事情就谈不上道德败坏。”
“一群人抽烟,一群人喝酒就有问题?”
“肯定有问题。”
“道德败坏?”
“简直是腐烂了。”
“自己一个人喝酒就没问题?”
“当然。纯洁得很。”
“胡说八道。”
孤独又在诱惑着黑夜。
“艺术增添了感官的数量。”不知何处听来的话。
交合的时候,莫凡不可避免地感到自己在侵犯眼前这具身体,可他却第一次在做这件事时真切地感到有个清醒的自己正在这房间的某处注视着,浑身四处蔓延直到脚趾的快感,在这注视下好像变成了和脆弱一样的东西。莫凡想,人的脆弱毫无意义,唯因毫无意义,才令像在盐粒中蠕动的毛虫般的人有了大汗淋漓的人生。仿佛害怕自己因呆滞而一点点儿变成野兽,莫凡竭尽全力将自己体内的热情搜集一空,投入这场人为的激情。
重要的是,两人都明白,这关系本身并不存在,不存在于这世界的任何地方。
那晚,莫凡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溶解了。
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人的篮球场。
“水流要不急不缓。”
女孩说道。端着手冲壶的手仿佛机器臂在作业。
“要围绕中心点打转,转的圈不可以太大哦,尤其不能贴到滤器的边缘。”
“为什么?”
“会有未经过滤的清水流下去呀!喏,像这样,很快的,总共时间不超过250秒。”
250秒听起来是个很长的时间。咖啡粉的中央围绕着一条细细的水柱不断向上翻起细腻的泡沫,由浓黄转白,堆叠至边缘。
莫凡从正在冲咖啡的女孩身后擦过,绕着厨房和餐厅间的岛台转了一圈,岛台的上方装着吊架,倒挂着6个高脚酒杯,4个咖啡杯和几个不成套的马克杯。橡胶杯垫整齐地摞在台面的角落,挨着小小的玻璃酒柜。说是酒柜,里面只有一瓶红酒两瓶果酒,剩下的全是咖啡豆和茶叶,还有一罐吃到只剩一半的杏肉果脯。岛台的上方斜吊着一排只有3个灯泡的吊灯,渐次升高。
比起餐厨区,客厅十分空旷,只有一台索尼电视对着一张棕绿色的沙发和一个矮脚凳,沙发扶手上搭着一条编织毛毯,连茶几也没有。转过沙发的一侧,有一双厚底的男式拖鞋正对着墙面。拖鞋边的地上扔着几本薄薄的杂志和宣传单。
莫凡停在客厅的正中央。
“很空是吗?墙上本来打算挂点儿什么来着,还没想好。”女孩端着咖啡走到莫凡身后的沙发边坐了下来。
“不坐吗?”女孩问。
“咖啡很香。”莫凡支吾着应了声,没有动弹,他瞥向客厅通往卧室的走廊,空空的走廊上放着一个橘红色的篮球。
“这是耶加雪菲红樱桃。”女孩说。
“什么?”
“我说这杯咖啡呢!”
房子所处的小区位于郊区的一个镇子里,开车来这里的时候经过一片又一片的农田,农田像是没有人打理,显得有些衰颓,丰茂的杂草随处可见。莫凡对一旁的女孩说,这里风景很好。
“或许吧!我现在成了这里的镇民了。”女孩笑着答道,“我老家也是在一个镇上,还是很不错的一个地方哦!跑到这大城市来,换了个镇当镇民。”她边说边把窗户打开,侧头对着车窗外。莫凡盯着前方笔直空旷的道路,不知道她脸上是什么表情。
莫凡挪动脚步在这陌生的屋子里四处看着,忍不住怀疑,这么轻率地来这即将结婚的女孩家里,是一种什么样的行为。可奇怪的是,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拘谨,反而开始想象在一个更多的家具被一件件搬进来的下午,待开封的纸箱堆满地面,女孩却并不急着拆开,而是盘在沙发上追剧,扔一地的零食果皮。男友和她靠在一起,时而用手机应付下工作,也会将手边的毛毯拽到身上将两人一起裹住。他们会聊些什么呢?无非是早晨的亲密体验如何,待会儿吃些什么,或是下个月的工资估计到手多少。女孩不会向男友提起自己的存在,又或许会。
咖啡在味蕾上绽出微苦的酸味,同時带着些许果香,一并将莫凡的胡思乱想冲散了。
这间房子据女孩说是男友千凑万凑加上贷款买来的,作为新房来说已经十分像样了。约莫有八十几平方米的样子,除了少量日用的器具,什么都是新的。一股新东西特有的气味不断从各处散发出来,从奶咖色的墙面上,从装吸顶灯的天花板上,从木质的杂物柜上。
连装有两人合照的相框看上去也是新的。相框旁摆着一小桶散装的燕麦巧克力饼干,女孩从里头拿出一包,开始吃了起来。
这些东西汇聚起来,让他产生了一种嫉妒的感受。但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想要占有女孩,得到她,并朝着喜欢的目标深挖下去。只是眼下,女孩显然正在邀请他来到她的世界。一个人的心门是不可能永远封死的,对一个人关上了,就会向另一个人打开。这个下午,自己正是她想要打开的对象。那么女孩的心是在何时在何处对谁封锁了呢?莫凡不得而知。
“房间里就不用参观了,比这儿还空呢!除了床什么也没有。”女孩这么说着,还是领着莫凡走到了卧室门前的走廊。洗手间正对着卧室,里面非常昏暗,但仍能看到砖石的边角残留着装修时白色的粉尘。
篮球就在莫凡的脚边,上面用黑色粗体印着“JORDAN”字样。
“他打篮球吗?”
“是啊,喜欢得不得了,有没有伴儿都去。喏,那个窗户,从那儿看就能看到,楼下隔条马路就有个还不错的篮球场。”
“嗯,是啊,打篮球的话是一个人就可以了。”
在绿色围网环绕起来的球场中,一个人左手拍起,右手去接,双手举起向半空投出,篮球在磨损了的篮筐上转圈,停留在落篮和不落篮的边缘,随后,这双手再将落下的球接住。如此往复,孤独地跑动着,大汗淋漓,避让着想象中的对手。球体不停砸向坚硬的地面,咚咚咚,咚咚咚,发出只有自己才会去欣赏的沉闷的声响。
这样的身影一定在女孩身体的某处存
在着。
莫凡回到客厅坐了下来,他觉得有些
疲倦。
女孩进洗手间已经有一会儿了。
莫凡躺在床上无聊地等着,继续喝着啤酒,他忽然觉得夜晚静得有些不自然。
换气扇的开关在洗手间门外的墙上,跟顶灯、柜灯、夜灯、暖风的开关并排在一起,难以分辨哪个对应哪个,不知道女孩有没有注意到。也许她根本不会注意这种小事,有什么必要呢?她又不住这里。莫凡的妻子有个习惯,在马桶上待到一半时间,就会对着门口大喊,让莫凡帮她开换气扇的开关。
女孩也突然在洗手间朝莫凡喊了起来。
“你老婆的事。”
“怎么了?”莫凡也哑着喉咙喊回去。
“也许我不该说什么,不过还是想说。”
“想说什么就说。”
女孩已经从洗手间出来,站在门口,甩着手上的水,倚着门框,苗条的身材一览无余。
“人是不会变的,你以为自己每天都在变,以为别人比你变得更厉害,以为自己每分每秒都在错过,被人丢在后头,其实没那么回事。你也没变,别人也没变,一切都会是老样子。你信吗?就算你什么都不信,也好歹相信这一点。”
女孩说完,朝莫凡挤了挤水汪汪的眼睛,俏皮地笑了起来。莫凡想告诉她自己早就不在乎了,只是看不出她有几分认真几分玩笑,于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直视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他倒是很想问女孩,为什么要跟自己睡觉,可终究还是没有问。这个问题太傻了,不像男人会问的问题。
“好像已经不那么在意了。”犹豫许久,莫凡还是开口道。
“不在意当然好,只不过你的话不太可信。”
“是真的。有过在意的时候。门把手的形状,床单的颜色,发信息用的标点符号,饭菜的味道,邻居家的人数,全都在意得不得了。”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被人拿着枪,瓦尔特PPK手枪,鲁邦用的那种,顶着太阳穴,‘砰的一声,轰得血肉四溅。不过到底还是活下来了。在那之前一直想过励志的人生来着。”
“励志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人生?”
“酒吧去过吗?”
“嗯。”
“酒保给你端过酒吧?”
“当然。”
“酒杯下印着广告的垫子。有时候不是写一句‘YOU CAN MAKE IT吗?见到过吧?”
“完全没注意过。”女孩使劲儿地摇着头。
“总之跟那个差不多。”
“那么,酒好喝吗?”
“那是自然。”
“啧啧,无聊的人生。”女孩突然说道。
9点刚过,女孩走了,走之前对莫凡说她不会再来了,下周要去新婚旅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你明白吗?”“明白的。”两人的最后一句对话。
女孩走后,莫凡心里的感受有些复杂,酒也不想再喝下去了。
他回想起妻子搬走后那些伤感与喜悦叠加在一起的日子,前一分钟他还为自己被迫拥有这份孤独而感到抑郁,转瞬就因自由许诺的未来而放纵自己的心被甜蜜的希望占满。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为了生存下去,会生出各种奇怪的想法。
妻子搬离后的第三个月,莫凡曾独自去海边的山顶看日出。
那个早晨,新鲜而潮湿的海浪声伴随着扑面而来的凉意,无所不在的空旷,让莫凡一点点儿失去了等待的勇气。直至那浑圆而遥远的光球浮现,眼前不过是一副淡然置之的冷峻面孔,温暖的颜色将人刺伤。那是莫凡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到彻底地失去一个早晨的瞬间。
那之后他没再出过远门,他明白了无意义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你以为这么歇斯底里地冲我嚎叫就能改变我的想法,那你就彻底错啦!你的痛苦毫无意义,知道吗?什么也不是!”
莫凡曾经这么冲妻子吼过,他坚持不肯离婚,可自己也不知道还在期待什么。妻子为了另一个男人离开自己,却丝毫没有坦白相告的打算。莫凡像被人用透明的塑料袋蒙住了头,虽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方的面孔,却只能一味窒息下去。他没有勇气捅破,拆穿。人是擅长受伤的动物,莫凡对此坚信不疑,拆穿彼此的伪装,除了映照出两种方向相反的丑陋,莫凡想象不出别的结局。
整个花开灿烂的五月,莫凡都被自我毁灭的冲动折磨着。有时他的心因为想到有其他人愛着她而绞痛不已,可他也会突然间无比确信,这世上除了自己,根本没有人爱她。直到最后,他唯一关心的,是如何避免那份悲哀永远嵌在自己的记忆里,像是抹在过期面包上的草莓果酱。
妻子离开后,莫凡在长时间的独处中彻底地看清了自己,那种自以为很一般的东西,比想象的要浓重许多,那东西像清澈见底的湖水下的淤泥,只要愿意留神去看,一眼就能看见,只是没法知道淤泥柔软的深度在何处停止。他开始觉得,自以为失去的东西也许从来就没得到过。
也许所谓爱情并不是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不过是遇上了一个人,你便为了她在自己心上挖出一个洞,有时候幸运的话,这洞会被填上,直到挖出下一个洞的时刻到来。更多时候,洞就只能永远保持着洞的形态,就算它那么空虚,让你的整个人生都变得轻飘飘的,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你却并不会因此就放些别的什么进去,只是一直瞪大眼睛看着它,日复一日这样过下去罢了。
门铃响了,该去开门。可是莫凡却不想起身。
你这个人从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妻子好像这么对自己说过。
那次是咳嗽了好几天,挂了号,莫凡却赖在床上,不想去。
为什么有这么多非做不可的事情呢?
床头音响循环播着克里斯的《Wicked Game》,女孩走了快两个小时,莫凡突然期待她打来电话,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想对她说些什么。
想起烘干机里的衣服已经放了一整天,还没拿出来,莫凡翻身坐起。
打开衣柜,衬衫、西服、T恤、夹克、长裤各占一片区域,互不干扰,虽然不少衣服是三四年前买的,却几乎看不出明显的穿着痕迹。拉开衣柜下方的两个网篮抽屉,一堆灰蓝色的袜子中间夹着几双白袜子,内裤没有叠起,正面朝上整齐地平铺着,一条花花绿绿的泳裤单独摆在一边,尤为显眼。
默默地叠完衣服,莫凡去洗手间冲澡、刷牙。之后随手拿起一本小说,坐在餐桌边读了起来。
一只硕大的甲虫,不知从何处进来,深更半夜里拍动着笨重的翅膀,在玻璃窗上短暂停留后,便一味地向着光源处飞扑。灯罩虽是磨砂的,可甲虫也无法在上面久留,大约被热浪炙伤了,它掉到地上,挣扎着爬行了一小段距离,又再度飞起。
如此反复。
莫凡坐在这灯下,喝着冰水,手里的 《旋转木马鏖战记》 读到了最后几页。他带着冷漠的沉静,不动声色地读完小说的结尾,并不为甲虫是否会掉到自己身上而担心。
合上书后,莫凡站起身,去厨房最顶端的柜子,取出来一小瓶粉色的杀虫剂,思考了几秒,找出家里最高的一把吧台凳搬到灯下。
甲虫正在墙上爬行。奶油色的墙面上,它的翅膀乌黑发亮,足肢的动作不均衡地切割着时间,少顷又再飞起,向着灯罩而去。
莫凡不知道自己喷了多久,他一边喷一边定定地望向甲虫,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直到它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像只陀螺似的旋转起来。莫凡从凳子上下来,用一张纸巾包起甲虫的尸体丢掉,又去洗了手,放好了吧台凳。
几分钟后,莫凡就感到了眼睛的刺痛,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回想起杀虫剂从灯罩上雨雾般落入眼睛的情景,甲虫则在这有毒的雨雾中攀爬不休。
有几秒,莫凡几乎睁不开眼,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一瞬间,他的心被失明的恐惧占据,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在水池边半弓着身子,让水流对着睁开的眼睛冲洗了很久。
他边冲水边想,一个人在预感到要伤害别人的时候,究竟是何种感受呢?
大概就同这短暂的失明是一样的吧!
女孩整晚没有打来电话。
夜晚的每一张床上,都拥抱了一個人的疲倦人生。
莫凡躺在床上做着关于女人的梦。女人的面孔看不清,可自己到底还是不受控制地起了生理反应。他伸手去摸,却好像怎么也碰不到,越是碰不到,强烈的快感越是向全身上下所有部位涌动,隐匿的肉体不断地与空气发生摩擦,直到筋疲力尽为止。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栋雄伟建筑前的空地上。
巴赫的 《哥德堡变奏曲》 从黑黢黢的建筑中隐隐传来,琴键像雨水砸进了地面,重重地落下。窗棂投出暗影,白昼的庄重和清晰不知何时已随乐声消散,历史在缓缓沉入地下。
莫凡躺在异世界的中央,像一台失声的音箱,过往悠扬的旋律记录着曾被拍打过的肉体的触感。不论身处怎样无法把握的世界中,人还是会不停地寻找另一个异世界,一个让自身可以成为一切的世界。被梦抽空了热量的心灵,留下的只有痛苦和疲惫。可即便如此,梦也永远无法被现实占有,因为只有在梦醒后的虚脱感中人们才能真正体验到睡眠的存在,获得真正的休憩。
梦中的凉风吹进现实,吹过莫凡的面颊,四面方正的鲜红色围栏在暗黄色的灯光映照下如油彩画般失真,汽车铁兽般埋伏在这荒芜庄园的四周。人影绰绰,陆续消失在空旷静谧的广场。
责任编辑 刘淑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