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

2024-05-19 10:17安小花
莽原 2024年3期
关键词:赵老辛巴李玲

安小花

鼎盛影业位于平阳湖东边一栋商业大楼的23层,楼中楼式设计,站在落地窗前,便可饱览平阳湖的美景。公司除了制片,其他职务全由张导一人担任。张导是个年过半百的离异男人。下巴留着一撮山羊胡,长着一张慈悲为怀的脸,乍一看你会以为他是某位大导演失散多年的兄弟,只是眼睛小了些,以至于他醒着还是睡着总让人难以分辨,只有当他爆发出海啸般的呼噜声,旁边的人才敢松口气。他经常穿一件导演标配的军绿色马甲,有很多兜的那种,偶尔也会尝试一下盘扣式的棉麻中山装。

当导演前他搞过餐饮,开过照相馆,据说还在煤矿挖过煤,总之前半生过得颠沛流离。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至于后来怎么走上艺术道路的,他没说,我也没问。只知道迄今为止,公司没有一部电影上映。当然这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我不信,试图从他的朋友圈找到关于拍摄过电影的痕迹,可是很遗憾,他的朋友圈除了一些狗狗的照片,可谓是家徒四壁。

他说他属于大器晚成型,就欠个机会,而这个机会现在就摆在面前。他指的是正在创作的这部《青春追梦人》,他说这是专门为“五个一工程”奖量身定做的,是一部双女主的励志电影。A女主王美丽是一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农村孤儿,为了摆脱贫困,到城里淘金。性格开朗,品性善良。B女主刘思涵是一个争强好胜的都市白领,性格内向,严肃高冷。三观不同的两个人,阴差阳错住到同一屋檐下,从起初的互相伤害,到后来的相爱相杀,最后她们厌倦了城市的尔虞我诈,一起回到农村搞乡村振兴。

起初我对张导以及这部剧满怀信心,尤其在他给我画饼时,我更是立志要为这部剧鞠躬尽瘁。他说咱俩就指望这部剧名垂千古了。我说名垂千古要等咱死了才行,声名远扬比较贴切。我怀疑他小学都没毕业。他说你较这个真儿干吗?他又说到时我给你包个大红包。为表诚意,他特意将这一条写进合同里。当时我站在23楼的落地窗前,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内心激动不已,暗自发誓,五年之内一定要在湖边买套房。

当我拖着肿胀的脚出现在公司时,张导正黑着脸把玩手串,整个人跟座山雕似的瘫在椅子里。他的狗儿子辛巴,摇着尾巴到门口迎接我。辛巴是条颜值很高的金毛犬,长着一身柔顺的长毛。

张导每天有三件事必做:遛辛巴,喂辛巴,与辛巴打情骂俏。他眯着眼坐在老板椅里,狗也眯着眼坐在椅子上。他伸出手喊“儿子”,狗就把爪子搭在他手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说,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当过爹,辛巴弥补了他的遗憾。

有一次他外出办事,我坐到他那把椅子上,伸出手喊辛巴儿子,辛巴白了我一眼,从椅子上跳下去,跑到门口。后来我跟它混熟了,它嘴里含着球,抛给我,我再抛给它。可当我喊它儿子时,它依旧爱搭不理,也不允许我坐它的椅子,原则性极强。

相比辛巴,我的待遇就差了许多,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周薇介绍我来之前,倒是给我打过预防针,说这是个小项目。但我没想到,小到居然得用节约伙食来压缩成本。

听到辛巴跟我打招呼,张导用手捋了捋山羊胡,问,史拽弟老师,现在几点了?声音极其平静,至于他的眼睛睁没睁着我都分辨不清。但我晓得,他只有生气时才会叫我全名,为的就是刺激我。这都怪我爸妈,其实“拽弟”跟任何姓搭在一起,我都能勉强接受,可偏偏与史搭在了一起。那些小屁孩儿说,用绳子拖,用棍子拉,都可以,为啥偏要用屎去拽,能拽出来才怪。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这是我童年受过的最大的屈辱,因此我打小就对这个名字深恶痛绝。尽管父母大费周折地去拖拉拽,但至今也没能如愿。我之前曾告诉张导,我叫冷清香。他说这名字不错,与你气质相符。可在签合同时,身份证还是出卖了我。于是“史拽弟”就成了他攻击我的利器。

通常,编剧是不需要坐班的,但张导却有特殊癖好,恨不得我24小时都在,好陪他聊天。有时一整天都不讨论剧情,要么跟我探讨人生,要么跟我讲宠物饲养。这对于我来说,简直是浪费时间。

这会儿,他一边拆快递,一邊跟我算前一晚的账,说一个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如何能在社会上立足。然后又从态度讲到格局,从格局说到认知。其间我在他眼皮子底下走了好几个来回,他都没发现我步履蹒跚。我严重怀疑他的眼睛瞎了。

正当我准备跟他解释昨晚发生的事,制片人李玲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头戴鸭舌帽、浑身透出老干部气质的老头儿。之前就听李玲说过,电影融资的事全靠这老头儿。

张导赶紧到门口迎接,我也站起来,冲那老头儿点了点头。

李玲一脸谄媚地说,赵老快请坐。赵老一屁股坐在了狗椅子上。原本表情温顺的狗,嗖一下蹿过来,龇着牙瞪着赵老,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噜声。

赵老缩起身子,看着张导。

张导不能怪赵老坐了狗的座位,只得呵斥辛巴,辛巴钻到桌子底下,一脸不服地瞪着赵老。

张导对赵老说,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史老师,这部剧的编剧,也是诗人,文笔顶呱呱。我没记错的话,前几天他还对我进行过人身攻击,说我写的东西狗屁不如。所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非常不适应。

整个上午张导像个陀螺,一会儿端茶,一会儿倒水,一会儿吹他剧本构思好,一会儿夸赵老有能耐,其间还不忘夸李玲几句。阿谀奉承的嘴脸,着实让我看不下去。我站起身说,李总,赵老,你们聊,我去楼上改剧本。这时赵老发现了我的异常,大概以为我是天生残疾,他用一种悲悯且同情的口吻问道,小史,你的腿……?

我说,哦,昨晚不小心绊了一跤。

受伤了?咋不告诉我。张导腾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眯着小眼做出一副担忧的表情。李玲看了他一眼,他赶紧又坐回去,从抽屉里找出一瓶红花油递给我,满目慈祥地说,赶紧上去擦擦,今天啥也别干,休息吧。说完他又看了李玲一眼。

我想,一瓶红花油也需要征求李玲同意,混得真是连狗都不如了。

脚的事要从昨天说起。原本的计划是昨天出分场,可正当我完成任务准备回家时,张导接了个电话,说得另外写一个1500字的大纲,要“高、大、上”,报审用,并提了一大堆要求。我说,开什么国际玩笑,现在都5点了。他说,你就想着回家。我没好气地说,家谁不想回。除了你,没家可回。当然后半句话我没说。

一口气干到8点,只写了700字。外面下起了雨,我说,张导,我眼睛不好,你知道的。

他看了看表,问,再有半小时能完不?我说照这样我写一段,你让改一段,通宵也搞不完。他看看窗外,说,这样吧,你回家写,10点前交。我说,现在8点,到家9点,好歹得让我吃口饭吧。他说,11点前,没问题吧?我点点头,心里骂了句,狗资本家。

电话是李玲打的,我用脚趾都能猜到。这个样子娇俏,五官立体的女人,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好人样。她从不对我下达命令,也不跟我提任何要求。所有事情,都由张导代言。

初次见面,我以为她是张导的助理,礼貌地冲正在拖地的她说了声“美女好”。张导咳了两声说,她是制片李总。我第一次见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总”,很是惊讶。我说,李总好年轻。她说,我比你大。怎么可能?见我不信,她打开手机相册,向我展示她上大学的女儿。我说,还以为你没结婚呢,没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我的马屁拍得她很受用,于是她给我讲起了皮肤保养的秘籍。她很认真地对我说,你皮肤暗沉,是不是月经不正常。我说,很少,像要绝了。她说我快50了,还哗哗的,就是吃的丹七胶囊。她说话的样子,像一个骄傲的小妇人。

说实话,她要不说,我真以為她才30左右。那脸像被熨斗熨过,展展的。

张导也在旁边奉承,说李总不但漂亮,业务能力也很强,公司全靠她。他谄媚的样子,已经超出下属对领导的敬仰范畴,令我恶心。

雨刮器疯了似的摆动,搞得我眼花缭乱。车速提不起来,我有些烦躁。

去他妈的11点交稿。骂声未落,刺耳的刹车声穿透耳膜。一辆公交车紧贴着我右车门停下。我一个急刹车,人惯性前冲,险些撞到挡风玻璃上。

脸型像猪腰子的公交司机果断地将一车人转移到另一辆公交车上,做好与我打持久战的准备。他指着被蹭的地方说,你说吧,咋处理?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关我什么事儿?我把被雨打湿紧贴额头的刘海儿拨开,用力拉了几下凹进去的右车门,车门发出痛苦的吱嘎声。我的车门已经变形,拉不开了,你说怎么办?他冷笑道,你自己的责任,问我咋办?我说,那等交警来了再说吧。

期间张导打来两次电话,都被我愤怒拒接。

看到交警骑摩托车赶来,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跟他讲起事故经过。听完我的话,他一脸严肃地说,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他勘查完现场问公交司机,你说说,咋回事儿?听完司机的描述,他转过身对我说,压公交线停车,你全责。我看了看压在线上的车轮,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交警出具了责任认定书,指着胸前的阿拉伯数字说,这是我的警号,有异议可以投诉。

我给周薇打了个电话,问她要不要走保险,她说如果问题不大就尽量私了,不然明年买保险就贵了。

在交警的调解下,我与公交司机最终以1500元的价格达成和解。

一路上我开着那辆身负重伤的车,战战兢兢行驶在被雨水冲刷一新的柏油路上,硬生生把眼泪憋回眼眶。史拽弟啊史拽弟,你有什么资格哭,路是自己选的,就算头破血流,也得咬着牙撑下去。

停车场距家一公里,以前曾是一片坟地,后来盖起了房子,再后来城中村改造,拆成一片废墟。尽管这里阴森可怖,又没路灯,可一些像我一样精打细算的人,为了省去那笔不小的停车费,还是选择把车停在这里。

四周除了三三两两停着的车,就只有在细雨中摇曳的荒草。我将车停进杂草丛中,像一个孤魂野鬼,从黑黢黢的荒草中钻出来。没走多远,就被不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吓了一跳,随之绊了一跤。我骂骂咧咧往前走。骂雨,骂路,骂天,骂地,骂害我早出晚归的张导。

我给肿成面包的脚喷了云南白药,可疼痛丝毫没有减轻。本想裹紧被子好好睡一觉,可张导连珠炮似的信息让我不得安宁。第一条信息是质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第二条是问我大纲写好没有,第三条是说今晚必须交稿,第四条则是说我不讲信用。接下来的数十条信息,都是斥责我不回消息,不讲诚信,不懂得尊重人。我对着空气骂了几句脏话,将手机狠狠扔在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放声大哭。

午饭时间,张导破天荒没喊我做饭。李玲点了一桌子外卖,有鸡有鱼,还有我爱吃的过油肉。酒是上个月我从老家带来的。

酒过三巡,赵老满脸笃定地宣布,资金马上到位。李总喝得红光满面,握着赵老的手连声道谢。张导激动地将赵老带到二楼的藏宝间,向他介绍摆在展示架上的珠珠串串,在灯光的加持下,它们显得格外耀眼。他对赵老说,喜欢哪个,随便挑。赵老如我当初一样,眼里闪着明亮的光,嘴里却连声说着不要不要。张导从架子上取出一个手串,不由分说套到赵老胳膊上。说中间那颗天珠,价值连城。然后又指着我脖子上的菩提问赵老,这串怎样?不错不错。赵老连连点头。他说,这可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比史老师稿费都贵。赵老语重心长地说,小史啊,你可不能辜负张导对你的厚爱啊。

其实最初张导送我菩提时,我是发自内心地感激。因此每次回老家都会带东西给他。但渐渐地我发现,自从戴上这串菩提,我便成了戴了紧箍咒的孙悟空。职务越来越多,司机、厨师、快递员、清洁工,偶尔还会当采购。我恍然大悟,命运所馈赠的礼物,其实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于是我便把菩提摘下。张导发现后显得非常失望,他问我是不是不喜欢那串菩提。我说不是。他松了口气,说那串菩提可是有特殊含义的,能保你健康平安。看他一副普度众生的模样,于是第二天那串菩提又出现在了我的脖子上。

张导将我送他的蜂蜜,外加一瓶包装精致的红酒赠给赵老。伺候辛巴吃饱喝足后,亲自开车送赵老和李总回家。他临走时嘱咐我,一定要照看好辛巴。

张导回来前,我不仅帮他遛了狗,还将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我满心期待着他能对我表示出一丁点儿感谢,他却像视察工作的领导,领着他的狗儿子,背着手绕着水池转了一圈,突然盯着一条红鱼吼道,看你,把地上的毛毛弄到水里,鱼也死了。我一瞅,那条鱼果真肚皮朝天了。他弯腰将鱼捞起,心疼地捧在手心。这副鬼样子,让我仅存的一丝自责,也被他夸张的表情淹没了。我一直对他在办公室设计水池的事嗤之以鼻,可他说不仅美观,还加湿。美观我倒没看出来,不过加湿的作用,确实起到了。只要你一摁开关,水池中间那座假山,就会边喷水边冒出湿漉漉的白烟。张导眯着眼睛,捻着珠子坐在那里,仿佛得道的神仙。而我就比较倒霉了,刚来时经常忘记水池的存在,有一次从卫生间出来,就一头扎了进去。还有一次直接一脚踩进去,结束了一条鱼的性命,那天他也是这样一副死了亲人的鬼样子。

他从卫生间拿来筛子跟抽水器,把鱼小心翼翼捞进水缸,撅着他硕大的腚开始抽水。每抽一会儿,就直起身子大口喘气,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我的训斥。他说,真是越幫越忙,一看在家就啥也不干。搁以往我懒得跟他计较,可今天我是在受伤的情况下,超额完成任务的。我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没好气地说,我在家确实啥也不干,结婚十四年,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言外之意是告诉他,我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在你这儿当牛做马,你还不满足。你老公真可怜。不知他是没会过意来,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头也没抬,继续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我也不甘示弱,得意地说,你错了,是我命好,找了这样一个宠我的老公。

你这是什么认知,明明是自己懒,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他嘲讽道。

每次他争执不过,就会把格局和认知拎出来,还美其名曰是为了我好。刚开始他说这些时,我还当真觉得是为我好,毕竟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阿谀奉承的人太多,愿意良言相劝的人太少。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过自己的格局和认知,还表现出对他的感激。后来才明白,格局和认知是他攻击别人的武器。

我说张导,我是编剧,不是你的生活助理。

实际上在其他剧组,编剧的饮食起居都是由生活助理打理的,出门有专车,休息在宾馆。凡是剧本里涉及的娱乐项目,编剧全部体验一次;之前没吃过的,没玩儿过的,全都尝个遍,临了还得跟你说一句,史老师辛苦了。

他直起身子,无奈地摇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吃不了一点儿苦。

他说,他曾经有过一个生活助理,后来突然不辞而别了。他还给过她一个手串。我严重怀疑那女孩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气死了。

拖地时,他发现楼梯下面的破烂儿不见了,又黑着脸问我纸箱哪儿去了。我说扔到楼下垃圾桶了。他气呼呼地说,知道不,那是钱!看着他那副唯利是图、钻到钱眼儿里的嘴脸,我恨不得将他也塞进垃圾桶。你一个手串好几百,还在乎这一毛八分的?我说。他气得语塞,说,你,你……

这三个月,我几乎天天帮他取快递,有时候一个,有时候两个,有时候三个四个。除了狗粮,就是串串。我常想,他要能把花在这上面的钱用在电影上,早就出人头地了。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我如果再提稿费,无疑是自讨没趣,只得暂且搁置。

那段日子张导忙得不可开交,不是外出看场地,就是接待来访的演职人员。让人产生旷世之作即将诞生的错觉。

每每有人来访,张导必然要把我隆重介绍一番,好像我是什么顶重要的大人物。那阵子我风光无限。

那些来访者有的像我当初一样,对张导画的饼垂涎欲滴,满怀信心地签下了合同;有的则是不屑一顾,说回去考虑一下,就没了下文。据不完全统计,那段时间,张导送出去的珠珠串串,不下十条。

那天早上来访的是一个顶着一头泰迪卷,长得像极了赵英俊的精神小伙儿。据说担任过某知名电影的执行导演。后来我还专门去看了那部电影,可回放三遍,也没从演职人员名单中找到他的名字。我想他兴许用的是艺名。

张导照旧开始他的演讲,从少小离家讲到荣归故里,情到浓时,自己还在那儿哽咽起来,妥妥一个励志青年。小哥也表现出深受触动的样子,可一旦话题与利益挂钩,小哥立马表现得人间清醒。张导说人不能只看眼前利益,眼光要放远一些。小哥说眼前还在苟且,哪敢谈诗和远方。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

小哥走后的整个上午,张导都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在计算得失。毕竟今天除了满腹经纶,他还损失了一枚和田玉钥匙扣。

在他侍候狗儿子吃喝时,我的肚子已经叫了三次。我问,张导,午饭吃什么。他说冰箱里有面,你打点儿西红柿卤。我说今天能不能不吃面。他说面养胃。我说就是再养胃,也不能天天吃呀,我现在听到面就反胃。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已经连续吃了七天面了。他说你作为一个山西人,怎么能这样侮辱面。

我没搭理他,拿起外套准备出门。

你想吃什么,自己做点儿。看情形不对,他语气软下来。

我折回来,拉开冰箱翻了翻说,这里面一穷二白,能做什么。

我刚来那会儿待遇还不错,李玲经常做饭送过来。有时候是焖面,有时候是烩菜,排骨也送过一次。那时候他俩对我很尊重。合同签订后,饭菜质量就开始下降,跟着是数量缩水。一日三餐,缩成一餐,还得我自己做。一周前冰箱里有三根火腿,六个鸡蛋。一周后便只剩下一包面条,两瓶西红柿酱了。这样看来,张导讨不到老婆,倒也不奇怪。可那一身肥肉,就说不过去了。

在午睡文化浓厚的山西,这个连狗都在睡觉的点,我却像个饥饿的流浪汉,满大街找饭店。最终在一家即将打烊的快餐店,点了份过油肉盖饭。吃饭时原本动了恻隐之心,准备给他打包一份,他却打来电话,让我帮他取快递。瞬间我又想起他那张刻薄的嘴脸,觉得不能助纣为虐。

我回去时,他正埋头吃昨晚剩下的坨成糨糊的面,吃得汗流满面。

吃完饭他开始拆快递,一袋狗粮,一枚包装精致的戒指。他拿出戒指往中指套,套到第一关节卡住了。他又换到食指,套到一半也下不去了。他把戒指推到我面前,说你戴戴看。我有些受宠若惊,迟疑一下,套到食指上,不大不小正好。那是一枚中间镶南红的戒指,古朴典雅,与我气质相符。他端详着我的手问,好看吗。我说好看。我有些感动,刚要张口道谢,他一脸玩味地说,我又没说送你,就是让你戴戴看。我又没说要。我摘下戒指,放到他面前。

在我趴在桌上假寐时,赵老打来电话,说资金出了点儿问题。原本计划好的开机时间,再次推迟。

看我睡得一脸安详,张导心里很不爽,他重重咳了两声,我像只受惊的兔子,支棱起身子。他说马上就要建组了,你咋一点儿也不着急?显然他以为他跟赵老的对话我没听见。我心想,建个毛线,嘴上却说,咋不着急,这不昨晚又熬夜改了一稿,等你过目呢。他说,那来吧。于是我打开电脑,开始读:

刘思涵望着窗外发呆,路灯发出冷白色的光,她起身将窗帘拉住,走到铁皮箱前将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黑白照片。她把照片拿在手里,想起当初离家出走时的情景,眼眶红了。她拿起电话,准备跟母亲道歉……

张导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你这写的什么?一个迷失自我十几年的人,怎么会突然醒悟,总得有一件事,或一个人触动她。我冷笑道,我最开始就是这样写的,是你說永远别想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除非他自己想醒。他一脸无辜地问,我说过吗?我说,前几天刚说的。我严重怀疑他有选择性失忆症。

他摆摆手,示意我继续读。

王美丽从超市出来,心不在焉地想弄丢刘思涵文件的事。一不留神撞到迎面而来的电动车上,司机不依不饶,让她赔撞碎的车灯。

卡卡卡,成本成本!张导情绪略显激动。我说车灯而已。他说电动车不需要人骑?我说群演花不了几个钱。他说能省则省,这样吧,让她撞路灯。你这不是路灯,就是护栏。王美丽父母双亡,刘思涵单亲家庭,唯一的母亲还不让露面。整部剧除了俩女主,一条狗,基本再没活物。完全一部赶尽杀绝的生活情景剧。我苦笑道。

他说真正厉害的编剧,就算演员再少,投资再小,也能编出精彩的剧本。瑞安·雷诺兹主演的《活埋》,一个演员,一口棺材,300万美元成本,取得2000万美元票房。他又开始卖弄他的阅片量。

我说《活埋》最关键是镜头运用得好,演员表演到位。你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剧本上。编剧是人,不是神,代替不了演员和导演的工作。

我俩矛盾的激化,是从王美丽上厕所开始的。他执意认为王美丽应该上完厕所不冲水,卫生巾四处乱扔,吃饭打嗝,睡觉放屁,说话如雷。对此我提出异议。我说真正的农村人很谦逊,他们善良,淳朴,但不缺心眼儿。他说不是缺不缺心眼儿的问题,只有王美丽这样的人设,才能与刘思涵形成鲜明对比。我说你不能为了凸显城里人的优越,去贬低农村人。

他说你太敏感了,我根本没有歧视农村人。可你让王美丽做的那些事,件件都是在贬低他们。他红着耳根说,那是你的认知问题。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张导,你当初为啥找我来写剧本?他情绪稍微缓和了些,说因为你了解农村人。我说那不就得了。他说艺术来源于生活,但不是复制生活。我说艺术来源于生活,但要高于生活。咱们现在高了吗?

他胡子抖动几下说,看,又开始怼人了。你总这样跟人抬杠,将来一定会吃大亏的。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说,张导,为什么要把观点碰撞当成抬杠狡辩。难不成你说什么我都,嗯嗯嗯,不发表任何意见?那你请我来做什么,直接自己写就行了。

他努力瞪大眯缝的眼睛,冲我吼,我要能写,花钱请你来干什么?这么长时间,连个分场都做不出来!

这不能怪我,是你一次次推翻我的构思。通常我们前一天讨论一致,隔一夜你就推翻。我知道,这与耳边风有关。对这个下半身思考的物种,我深感痛心。

但凡你专业点儿,我用得着这样吗?他站起来拍着桌子喊。

他这句话彻底惹怒了我。我站起来,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说,张导,我如果专业,你这点儿钱能请得动吗?你让参照《七月与安生》,可又提醒我经费只有120万,主要人物不能超过3个,外景占20% ,复杂场景不要,复杂道具不用,男主角没有。说白了,就是俩女人在一个家徒四壁的房间里瞎叨叨。麻烦你,这部剧将来拍出来,不要署我名。

他猛地站起来,浑身开始战栗,然后扶着桌子,缓缓走到博古架前,将架子上的茶具、茶叶罐一样样取下,堆到桌子上,拿布一件件用力擦,其间有东西掉到地上,他也充耳不闻。那样子像极了鬼上身。

我喊他张导,他像聋了似的,继续埋头擦,动作越来越快,像被人下了咒。一向与我相敬如宾的金毛,突然尾巴夹紧,昂着头朝我狂吠。

我被他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搓着手来回踱步。金毛护在他身边,警惕地看着我。过了半刻钟,他终于停下来,将抹布扔在一边,像一只笨重的熊,喘着粗气跌进椅子里。狗也安静下来,狗模人样地坐到椅子上。我这才松了口气。

帮我拿一下药。他指了指博古架最上层,声音虚弱无力。我把药瓶轻轻放到他面前,迅速将胳膊缩回,生怕被他突然抓住,照脸给我一拳。他看都没看我,从药瓶里倒出一粒药丸塞进嘴里,然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当然也可能是在想如何对付我。

一路上,我都为张导迷惑不解的行为寻找答案,因此错过了公交站牌。我折回来,稀里糊涂地将自己塞进一辆公交车里,没一会儿开始浑身冒汗,紧接着心慌气短,头晕得像旋转的地球仪。我蹲在地上,把大汗淋漓的头埋进膝盖间,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危急关头,一个大姐挺身而出,把我扶到她的座位上,说妹子,你咋了,是不是晕车?我无力地摇摇头。哦,是低血糖吧!她叫道。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赶忙从包里掏出巧克力递给我。大家纷纷围上来,有人拿糖,有人拿饼干。司机将车停在路边,跑过来问,妹子,怎么样,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我嚼着口香糖,无力地摇了摇头。

年轻人可不能为了减肥不吃饭,会出大问题的。是呀,健康第一。临下车时她们还在不断地提醒我。我突然鼻子一酸,眼眶湿了。我想告诉她们,我已经半个月没吃肉和菜了,但我什么也没说。那一刻我下定决心,不再给张导当牛做马。

当晚我接到修理厂的电话,提醒我该取车了。我这才想起,赔偿公交司机后,我已身无分文,只好向周薇求助。

一见面周薇就问我,受啥刺激了,搞得面黄肌瘦。我把在张导那儿受的委屈一股脑儿倒出来,并且宣布合作到此为止。周薇说那你稿费不要了?我说不要了。她又说那这三个月白干了?我说白干就白干。我跟她讲起昨天争吵的事,说张导不光抠门儿,还歧视农村人。周薇说张导也是农村人,父母早亡,靠吃百家饭长大的,不可能歧视农村人。

我又把张导昨晚的反常行为讲了一遍。周薇一脸紧张地说,忘告诉你了,张导好像有躁郁症。我说,啥?周薇重复了一遍,躁郁症。嗐,你直接说精神病就行了。周薇捂住我嘴巴,你小声点儿。

要没急救药,那昨晚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了,想想真后怕。我压低声音说。其实他挺不容易的。周薇叹了口气。我说我更不容易。周薇说,你记住,他是老板,你是打工的,让老板满意,将稿费拿到手,才是你的最终目的,没必要跟他对着干。我不也是为了剧本写得更好嘛,我一脸委屈。

周薇的话起了作用,原本决定炒张导鱿鱼的我,打算在稿费到手之前,再咬牙坚持几天。

那天晚上,我吃得异常凶猛,像一匹饥饿已久的狼。

再回到公司,张导像没事人一样,穿着棉麻中山装,正拖着肥胖的身体打扫卫生。我不仅对他的穿衣风格大加赞扬,还对他刚买回来的串串表示欣赏。他惊愕地瞪着小眼睛问我,小史,你不是发烧了吧?我说没。那你是想要一个手串?我说不要。

讨论剧情时,我想起周薇的话——你俩都没错,只是立场不同。作为资方,他肯定要先考虑成本。于是我面带微笑,提醒自己要冷静克制。对于他提出的修改意见,我大都表示赞同。他突然停了下来,沉着脸说,你这除了好,就是棒,明摆着是糊弄我。我请你来是为了听意见,不是让你拍马屁。我说我没拍马屁,句句发自肺腑。他一脸无奈地叹口气。

午饭时李玲带着赵老来了,赵老紧张兮兮地说,元旦肯定能建组,资方近期在做一个大项目。项目一落地,上千万就到手了。到时候融资的钱就可以增加,120万加到300万。

那离“五个一”更近了,到时候我给您包个大红包。张导激动地握住赵老的手,眼眶都红了。李玲说,得庆祝一下。对对。张导附和。今天咱到外面吃,吃赵老爱吃的水库鱼。李玲挽着赵老的胳膊,一脸亲热。

李玲点菜时,张导脸色有些不好看,尤其在点水库鱼时。等李玲去了洗手间,张导又拿起菜谱翻,最后目光锁定在鱼那一页。服务员提醒,已经点过鱼了。他瞅瞅一旁打电话的赵老,用含糊低沉的鼻音说,换这个吧。服务员说,你的意思是把水库……他咳嗽两声,打断服务员的话,指着图片点点头。

发现我在看他,他一本正经地说,有啥区别,就是糊弄外地人。我笑着点点头,心里暗骂,抠儿还需要理由。

很快鱼就端上来了,李玲用公筷给赵老夹了一大块,等赵老评价。赵老吃了一口,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又舒展开。味道怎么样?李玲问。赵老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点头。李玲夹了一筷子送到嘴里,咂吧两下说,这鱼不对。张导也尝了一口说,没啥不对呀,就是稍微老了点儿,可能炖的时间长了。史老师,你觉得呢?我说挺好,挺好。

外面下着雪,我们喝着酒,谈着“五个一”,气氛非常融洽。可当大家举杯庆祝时,我惊讶地发现,李玲手上戴着那枚南红戒指,夺目耀眼。我早应该看出,他俩有一腿。刚刚对他们萌生出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同時对那个头戴绿帽的男人,表示同情。

当天下午,张导站在白板前画人物关系图。他说史老师,我想还是让王美丽撞电动车吧。我说为什么,你前几天不是刚推翻?他说这不追加投资了嘛。看样子他也清楚,自己先前说的小成本拍大电影,都是屁话。当然一次次推翻也与耳边风有关。

见我不说话,他又说,最好让王美丽跟司机打起来,矛盾越激烈,视觉冲击力就越强。我说好。然后在电脑上做了批注。他写了几个字又停下问,是不是还缺个男主角?我说是的,上次我提过,你说完全没必要。我说了吗?他再次开启失忆模式。我说说了。你想个男主角的名字。他岔开话题。我想了想说,叫牛文凯吧,跟设定的人物身份相符。他拿起笔写了个牛文,突然停下来说,这名字没个性,换一个吧。我极力压制内心的窃喜说,那就张煜恒吧,文化气息满满。我知道他肚子里墨水少,故意选了这两个名字。他说这个不错。拿起笔在黑板上迅速写下张玉恒。我说不是这个玉。他拿黑板擦把玉擦掉问,哪个玉?我说南唐诗人李煜的煜。他“哦”了一声,拿起笔愣在那里,半天没落下。我望着他熊一样的背影,忍不住笑了。他一扭头,我赶紧闭上抽动的嘴巴。老不动笔,连这么简单的字也忘了,他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是啊,我也经常提笔忘字,我拿起笔,补上了那个“煜”字。

那阵子张导异常忙碌,不是看场地,就是选演员。他把墙上叫不来名字的小演员的照片撕掉,替换成小有名气的三线演员。还说过几天会跟某位老戏骨见一面,谈客串的事。我说这不现实,客串咱也请不起。他说那就看你的剧本了。人家很有个性,只要本子好,不要片酬都演。我干笑两声说,好吧,我尽力而为。他说不是尽力而为,是拼尽全力。

那么点儿投资,我就算拼了老命,也不可能写出《七月与安生》,更别提《活埋》了。

第二天,他发来一些照片,让我参考。有旧厂房,住宅区,商场超市,写字楼。还有一段他站在楼顶的视频。彼时的他,好像君临天下的帝王,指着远方,对旁边的爱妃说,你看,这就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来,把旁边打盹儿的辛巴吓了一跳。

我问他,外景不是占20%吗?他说有资金了,想占多少占多少。我说好吧,那我就按照场景改剧本。他说行,放手改吧。

虽然期间我跟张导也有过争执,但再没像上次那么激烈。前车之鉴,不能忘啊。

几天后,他突然提出带我去村里看景。我说最后一场戏,不是回村种木耳吗?附近随便找块地就能拍。他说那个太随意了。咱要么不拍,要拍就一鸣惊人。这话是我曾对他说过的,他当时的答复是,一鸣惊人靠的是脑子,不是砸钱。然后,死咬住了种木耳。

在一个无人居住的破败小院里,我们看到了那棵参天古树。它枝干粗劲,旁逸斜出,如同一把撑开的巨伞,挺立在落日的余晖中。张导说,这棵树属卫矛科,是一种不多见的花树,有一千多年历史了。

我说这树跟乡村振兴有什么关系?他说这树不仅有破血通经、解毒消肿、杀虫去腐的功效,还有抗癌作用。我说真那么神奇?他说对,所以咱要在这棵树上做文章。结尾写上,三年后,村里建起了药材加工厂,是不是高度一下就拔上去了?他笑着冲我眨了眨小眼睛。我说太厉害了。

我俩绕着树转了两圈,拍了几张照,将树上挂的祈福带随意解下来了一两条。我想一夜暴富。哈哈,这分明是没睡醒。张导冲着手里的祈福带讥讽道。我希望打麻将常赢。你应该去拜赌神。我一边念着祈福带上面的字,一边笑着评论。希望神树赏我几个女人。呸,臭不要脸,赏你几个耳光行不行?我骂。张导说,咱也许个愿吧。我说算了,跟这些低俗的家伙混在一起,这辈子也别想实现。张导说,是他们的愿望超出了神的正常业务范围。我说那好吧。我在一条希望考上清华的祈福带反面,写下自己的愿望,拴到树杈上。张导则在一条想当画家的祈福带背面,一脸认真地写着什么。

上车前,他说去趟厕所,让我在车里等他。我说了声好,等他一进厕所,我便冲到树下,解下他的祈福带来瞧。我想成为一名伟大的艺术家。我不禁发出两声冷笑。这愿望根本与他分裂的人格不符。他应该写发财,发大财;娶老婆,娶一堆老婆才对。娶回来陪他一起分裂。然而,我的愿望与我的人格相符吗?我不禁发出灵魂的拷问。此刻我想起了《月亮与六便士》。

正当我与斯特里克兰进行灵魂对话时,张导突然说,史老师,马上元旦了,我送你个礼物吧。我知道,他又开始给我画饼了。我想告诉他,之前他画的饼,我还没吃到,但想想还是决定不扫他的兴了。他说马上要建组了,你得抓紧时间。我说放心,没有人物跟场地的制约,就好写了。他边把钥匙插进锁孔边“嗯”了一声,车子却毫无动静。他又试着打了几次火,可打火器哼哼几声,就又没了动静。我说是不是没油了?他说不应该,估计是电瓶没电了。我问,怎么办?他说要么找车搭线,要么推。我环顾一下四周空旷寂静的庄稼地说,这荒郊野外的,连个鬼毛也没有。推吧。他看了看我,鄙夷地说,就你?我说,是你。

他使出洪荒之力,车子纹丝不动。我说你再用点儿力。他脸憋得通红,撅着硕大的腚,像头笨熊,喊着“一二三,三二一”。我猛地踩下油门,车子“嗖”的一下窜了出去。我探出脑袋看他,他冲我摆摆手说,开远点儿,不然又会熄火。等我开出五百米外,看后视镜时,他正拖着肥硕的身躯,艰难地往前跑,每跑一步都仿佛地动山摇。可我还是不敢停,只得放慢速度等他。直到他的身影缩成一个小点儿,我才看到一个可以掉头的十字路口。等我折返回去时,他像一个即将死去的人,在地上躺成个大字,喘得满脸通红。

我喊了声张导,他没作声。我再喊,他还是不作声,等我喊第三声时,他从牙缝挤出一个“滚”,然后继续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为了艺术,值得!我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他没再理我,连滚带爬挤进车里,那件棉麻中山装上扎满了刺梨。我想要是李玲看到他这样狼狈,不知会作何感想。

建组日期定在元旦。李玲面若桃花,挑了挑眉问张导,辛苦这么久,你该怎样感谢我?张导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手串,抓起李玲的手套上去,一脸谄媚地说,李总辛苦了。另外又拿出一个平安扣,塞到李玲手里说,这个给孩子。李玲说,我替孩子谢谢你,说完朝张导挤了挤眼。

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脸不红,心不跳,公然在我面前调情。李玲还抬起手腕问我,史老师,好看吗?我说好看。臭不要脸,我在心里骂。

为了赶进度,张导要求我住在公司。我当然知道,这又是李玲的主意。通常这种封闭式创作,编剧会被安排在酒店,最次也是三星级。可对于这样的草台班子,能把稿费结了,我已心满意足。

李玲送来一些糕点,椰蓉面包和戚风蛋糕。说是自己烤的。我说你真厉害,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她被我的彩虹屁吹得差点儿上天。临走时嘱咐我,冰箱里有速冻水饺、汤圆、方便面,饿了自己煮。我说好。

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张导又开始吹毛求疵。他指着万年历上的温度计说,20度还用开空调?我说冷。他说再多穿点儿。我说穿多也冷,不像你肉多抗冻。他没搭理我,扔给我一件他的外套,然后把空调关了。我把他的衣服扔到一边,没好气地说,能花几个电费。他说不是电费的问题,吹空调多了会得颈椎病。我说我不怕。他说你不怕我怕。再后来,我就在他下班后开空调,一开就是整晚。想到他交电费时痛苦的表情,我就痛快很多。

创作接近尾声,我心中开始忐忑起来。按理说第二笔稿费大纲出来时就该付,可当时张导说把付我的稿费给辛巴看病用了,缓些时候开给我。当时我以为辛巴是他儿子,原本想说手头实在困难,结果嘴一贱,说了句不着急,先给孩子看病。后来当我知道辛巴是条狗时,真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第二次我带了两罐老家的蜂蜜给他,下定决心要把稿费讨回来。他说家里出了状况,实在没办法。见他一副可怜相,我心一软,这事儿又不了了之了。这次绝不能再拖了,必须在交剧本前,想法子要回稿费,就算不能全要回来,要一半也行。这事儿搞得我心烦意乱,以至于数羊数得把太阳都数出来了,也没睡着。

剧本出来前,我口述了故事情节。这也是一项考验编剧基本功的事情。李玲对我的故事给予高度评价。前一天对剧本还充满质疑的张导,立马换了副腔调,说这故事棒极了,不拿奖,天理不容。就是,下了这么大力气,也该有回报了。我话里有话。李玲说,电影要是能得奖,除了合同约定的酬劳,我再给你包个大红包。张导一听,赶忙说,看看咱们李总,多霸气。我附和道,我就喜欢跟李总这样的痛快人打交道。李玲被我拍得暈头转向,一脸傲娇地说,我这人不像其他人爱算计,合同写得多,结果给不了。我虽然写得少,但从不拖欠。然后她又列举了几个合作过的编剧,说在他们困难时期曾得到过她的帮助。我说我就是冲这点才跟李总合作的。不瞒你说,我每接一个项目,事先都会打听,如果对方人品不行,给多少我都不干。李玲点点头,满脸好奇地问,那别人怎么评价我?他们说你很仗义,跟男人似的,办事干净利落。口碑非常好,所以稿费低我也愿意干。李玲听了这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张导赶忙附和,人与人相处,靠的就是真诚。一旦失了信用,就等于堵了自己的路。张导说得太对了。我竖起大拇指,给他点了个大大的赞。

我见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趁势对他说,对了张导,剧本马上就出来了,能不能把稿费结一下?张导聋了似的,撅着腚清洗水池。我又说了一遍,他才抬起头,刚刚上扬的嘴角,立马撇成了八万。他说,前些天不是刚结过?我说,那是预付款,大纲跟剧本的还没结呢。张导说,没结吗?我说没。

他在身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说,着啥急,还怕给不了你?我说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我没钱了。上次出车祸,借的钱还没还。他看看李玲说,稿费的事你找李总。我看向一边修剪指甲的李玲。她耳朵里塞着耳机,哼着小曲。我叫了她两声,她没答应。等到下班前,她正要出门,我叫住她说,李总,稿费能不能结一下,我手头有点儿紧张。她愣了一下,痛快地说,行,明天给你。我就知道,李总是痛快人,我说。这次我拍的马屁,他俩都没受用,脸色明显都不好看。

接下来几天李玲都没出现,一谈稿费,张导就打哈哈,说这事儿归李总管。我心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不结稿费,我就拖着不交剧本,谁怕谁。

眼看离建组没多长时间了,张导又开始焦虑,他不停地踱着步,焦躁地整理博古架,连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他催促我说,你怎么这么慢,一周了,还写不出来,马上要建组了。我说快了,快了。他说行,再给你两天时间。我说好。其实剧本两天前就出来了,框架有了,分场有了,不过是填台词的事儿。

两天后,李玲依旧没出现。张导黑着脸问我,剧本呢?我说电脑里。他说你先给我打一份。我反问,李总不来吗?等她来了一起看吧。他说,我先看一遍。说完,他又开始踱步,眼看又要躁郁了。我看看手机,毫无动静,心里有些忐忑。赶紧去打呀!他坐回椅子里,斜着眼说。网不好,再等等。我继续磨蹭,点点这里,看看那里。最后将“编剧史拽弟”五个字删除。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在电影院里丢人现眼。

十分钟打不开一个文件?算了,你发过来,我去打印。他突然站起来瞪着我,嘴唇哆嗦着。我正要说点儿什么,手机信息来了。我对着手机愣了两秒,哽咽道,张导,我奶奶脑出血,在医院抢救,急需钱救命。张导停下脚步,一脸错愕。我说你看,家里刚发来的信息。我把手机放到他面前,说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看了看我的手机,捏着眉心说,你把银行卡号发过来,我转给你。我眼含泪水点点头。五分钟后,我账户上多出两万块。他说,信用卡上限了,其余的完了再给你。

临走时他嘱咐我,好好照顾你奶奶。剧本的事,咱电话沟通。能赶上的话,建组时回来一趟,见见剧组工作人员。我说好。

出了公司,我给周薇打了个电话,说事情搞定了,谢谢你。周薇说那就好。我又抬起头,对天堂的奶奶说了声对不起,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利用您老人家。

离开公司,我浑身轻松。回首过去的三个月,简直度日如年。说实话,写剧本远比写诗歌折磨人。诗歌随心情,没人会干预。剧本不行,导演、制片都要插手,甚至连剧组打酱油的小喽啰,也总想发表点儿意见,以此彰显他们对影视行业的了解。与行家交手,如沐春风,可与张导这种不懂装懂还没主见的家伙交流,绝对如芒刺在背。

看完一场电影,刚十点半,离与周薇约定的时间还早,我打算逛逛商场。刚出电影院,张导打来电话,他说你来趟公司吧。他没叫我史老师,也没叫我小史,这很反常。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说我奶……第二个奶字还没说出口,他便打断我的话。元旦就建组,还有几个地方需要修改。他语速很快,像上了发条。我突然又想起他发病那天的情形。我说行,那我明天过去。今天……必须……她……电话里突然传来尖利的嘶吼,是女人的声音。你能不能闭嘴,让我说。这是张导的声音。尽量今天来,不然时间来不及了。张导的声音带着颤音。什么……傻X……那尖利的刺啦声,震得我耳鼓膜嗡嗡响。我听出来了,是李玲。我顿时心生恐惧,我不知道那个“傻X”是说张导,还是说我。原本想实在推脱不了,就今天去,可现在不敢了。我说张导,我明天上午早点儿过去。姓张……他娘……放走她……没完……那尖锐的声音几乎撕裂了我的耳膜,我握手机的手抖了一下,接着听见张导的声音传来,你这个泼妇,我娶了你,真的是为民除害了!

如果说前一刻,我还有回去的打算,现在彻底没了。这条疯狗,会把我咬死的。我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惊恐,说张导,你们都先冷静一下,这样的状态,我就算去了也没法谈剧本。听筒里刺耳的谩骂声时断时续,像把尖刀刺向我。我慌忙挂断电话,冷汗直往外冒。如果说张导有躁郁症,那这个女人算什么?疯子?神经病?这些似乎都无法解释她的行为。

我坐在影院外的长椅上,思绪一片混沌,中间张导又打来几次电话,我都本能地拒接了。周薇找到我时,我依旧没有从惊恐中走出来。和她大吃一顿的心情,自然也没了。

周薇硬拉着我,将我塞进一家餐厅,简单点了两个菜。两瓶饮料下肚,我才逐渐平静下来。说说吧,啥情况?周薇托着腮帮子问。我把刚刚发生的一切重复了一遍,说完不禁又打了一个冷战。周薇惊恐地瞪大眼睛说,这女人也太可怕了。我问她,张导不是单身吗?周薇说,李玲是张导的第二个老婆,还带着个女儿,三年前他们离婚了,看样子是又复婚了。听说这女人很厉害,不光是外交手段,还有对付张导的本领。我摇摇头,不光是厉害那么简单。我觉得她有病,比张导的病还严重。周薇想了想说,这个倒没听说。

这事儿说不通啊,知道你奶奶病了,还逼着你立马回去?周薇一脸迷惑,说完她陷入沉思。我明白了,因為钱。突然她拍着脑门儿叫道。那两万块是在李玲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你的。按李玲的理解,是被你骗走的。以她的性格,知道后自然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张导。向来只有她吃人,哪有人吃她的?那钱是我应得的。我苦笑道。她可不那样认为,只有她心甘情愿给你的,才是你应得的。周薇说。你说得可能对,她是咽不下这口气。那天我跟她提钱时,她答应得很痛快,这很反常。对,她觉得那天是钻了你设的圈套,将在那儿了,不得不答应,所以才更加愤怒。是的,等得知张导再次上套,她彻底撕掉了面具,我说。周薇赞同地点点头。张导虽然又抠儿又犟,但没脑子。李玲不同,她吃惯了人,一定猜出你奶奶住院是圈套。周薇说。如果他能履行合同,按时把钱给了,我用得着这样煞费心机吗?影视可真不是人干的工作,硬生生把一个简单的人,毒打成钩心斗角的疯子。我叹了口气。被这个行业毒打的何止你,还有张导。

你决定再不去了?周薇问。还去干吗?剧本已经给他们了。我说。其实我原本还打算去,改剧本,或者跟组,都行。毕竟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强。可眼下这情形,我要再去,那就是找死。

那剩下的稿费你也不要了?周薇问。我摇摇头,不要了。尾款是电影开机前结,我压根儿没想过要。另一笔是交剧本结,按理那天就该一起给。早知会撕破脸,倒不如那天逼着他一起给了。不管怎样,这事儿总算告一段落了。接下来我该好好调整一下心情,或者干脆出去旅个行。把这三个多月的憋屈,释放给祖国大好河山,然后以全新的面貌,继续迎接社会的毒打。

一顿饭还没结束,张导又打来几次电话,都被我拒接了。很快我又收到了他的信息,信息上说,你今天必须过来,一来剧本得改,二来我也得给李总个交代。我回复说,张导,你觉得今天这种情形,还能改剧本,谈事情?此时的我已相当冷静。他说为什么不能。我发了两个字,呵呵。他愤怒了,说,不来的意思就是要中断合同?我说对。他说,那你需要付违约金。我回复道,是你们不履行合同在先,我才中断合作的。哪一项我们没履行。他装糊涂。你心知肚明,我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只能走法律程序了。他开始摆出一副弄不死我誓不罢休的架势。可以,我说。

正当我和周薇准备离开餐厅时,他又发来信息,史老师,公司钥匙麻烦你送一下,五点前。我说明早送去。他说,不行,你也知道,公司有很多贵重物品,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后果你得承担。我心里清楚,他指的是藏宝间那些真假难辨的首饰。周薇看完信息笑了,说一看就是那女人的鬼点子。违约吓不住我,又拿这个唬我。总之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我弄过去。别理他,明天我陪你去送。周薇揽着我的肩膀,走出餐厅。

逛商场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不是踩了这个的脚,就是撞进那个的怀。我承认,最后一条信息,把我给唬住了。我说周薇,我还是今天送过去吧。他要真搞鬼,说丢了东西,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周薇沉思了一下说,也是。张导还不算最危险的,关键是那个狼一样的女人。可要真决定去,我心里又开始忐忑。一想起电话里歇斯底里的尖叫,我就感觉头皮发麻。

我和周薇认真分析了逼我去的原因,第一,把套走的钱吐出来;第二,继续利用我,改稿,跟组,直到榨干我身上最后一滴血。当然这两样我都不会让他得逞。就算给我一百万,也不会再跟他们合作了。

还是我跟你一起去吧。周薇一脸担心。我说不行,咱俩都去了,要出事,连个报警的人都没有。周薇想了想,说也是。门一反锁,嘴巴一塞,刀往脖子上一架,看你吐不吐。事后还会逼你签一份不平等条约。至于后续你愿不愿意继续被榨,那就看你想不想拿回属于自己的稿费了。当然,就算榨干,稿费也不会全给你。我们把最坏的情况都考虑到了。想到这些,我就觉得不寒而栗。

我把手机里的钱转给周薇,将钱包也给周薇留下,彻底成了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我让你们榨。一个小时后,周薇会发信息,问我吃饭没。如果我不回信息,说明出事儿了;我若回没吃,说明没事儿。周薇会按照对应的暗号,采取相应的措施。

路上我一直想着还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好几次差点儿闯了红灯。期间周薇打来两次电话,嘱咐我一定要冷静。不要怕,有她呢。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一点儿也平静不下来。

到了公司楼下,我突然想到自己居然忘了备防身武器。张导有躁郁症,李玲虽病因不明,但似乎更严重。就算他俩不动手,也极有可能怂恿辛巴咬我。那天张导犯病,它就面露凶相,想对我发起进攻。想到这里,我又停下了脚步,拿起手机给周薇发信息。她说你别怕,进门前打开录音。我说要是录音被发现,或者手机被没收呢。她说你忘了,咱们有暗号,你要不回信息,我立马报警。

我在公司门外足足站了五分钟,直到屋内传来狗吠声,我才打开录音,鼓起勇气敲响了门。敲了几次,没人回应,我只好掏出钥匙开门。

我进去时,张导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当然也可能醒着,我分辨不清。我叫了声张导,他没看我,说了声你来了。我“嗯”了一声,坐到椅子上。我俩就那样谁也不看谁,沉默着。过了两分钟,我把钥匙掏出来,放到他面前,心想是不是該走了,可怎么也开不了口。

史老师,凭良心说,我对你怎样?他突然问。挺好,包括李总,我说。我只是想把剧本做好,电影拍好,没别的。他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咱俩目标一致,而且每次争论,也都是为了剧本,没有个人意见。我如实说。他点点头,李总脾气就那样,不是针对你。你要理解,马上要开机了,她心里急。这话鬼才信,分明是因为稿费,我心想。李总呢?我问。我特意把她支开了,张导说。接着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心想,他还是有点儿良知的,一个人承受了腥风血雨,不然现在遭受摧残的恐怕是我了。总之我知道,我现在安全了。我将摁着手机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搁到桌子上。

你真不打算继续干了?过了很久他问。我这人心直口快,不会绕弯,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张导见谅。但剧本我绝对是用心在写的。我说。史老师,平心而论我一直待你不薄,他说。所以我什么也不计较,取快递,做饭,打扫卫生,该我做的,不该我做的,我都做。可做人都有底线,咱得互相尊重。我把心里话一股脑儿地说出来。没有不尊重你,他说。呵,我笑了一下。总认为错都是别人的,说到底是自己格局不够。什么时候能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就说明认知提高了。他又开始跟我谈格局,讲认知。我明白,我说。明白就好,他说。计较的前提是还在乎,既然不在乎了,也就没必要跟他计较了。怎样能逃出他们的魔掌,才是我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对了,明年我打算做一部密闭空间的电影。他说。我说哦。已经报上去了,就等立项了。我又“哦”了一声。你看过《不速来客》吗?他问。我摇摇头。我发给你,你回去也搜一下,是一部关于密闭空间的电影。我说好的。咱们要能把这个电影写好,那真是太牛了,他眉飞色舞地说。我问什么主题。一个职场情场都失意的男人,把自己关在房间,整天玩游戏。直到有一天突然断电断网,他才幡然醒悟。起先他查电路,修路由器,后来开始焦虑,砸路由器,砸电脑。再后来产生迫害妄想症,怀疑邻居掐了他的电,物业拉了他的闸,最后他完全崩溃,决定自杀。这时,楼下送外卖的女孩塞进来一张纸条,表达对他的爱慕,他终于打开门迎接新生活了。多牛的构思啊!他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脸激动。

这分明就是个跟他一样的神经病,还病得很严重。我憋住笑,说厉害,只有张导才有这么牛的构思。

你想想,能让一个人撑起一部戏,这才叫真本事,他激动地说。我赞同地点点头,心想他下部戏里恐怕连一个人也没了,就只剩下空气了。

这时我收到了周薇的信息。她问我吃饭了吗。看到这个信息,我突然想笑。我回了句,没吃,一切正常,放心。周薇回了个OK的手势。

张导把一个文件袋给我,说剧本我看完了,写得不错。不过需要再加些场景跟人物,我做了批注。我接过文件袋说,不会超预算吗?他把身子往前挪了挪,一脸神秘地说,实话告诉你,投资又追加了。真的?我问。他朝我挤了挤眼说,资方急需资金周转,我把房子抵押了,临时帮他一下,他答应投资追加到五百万。他双眼放光,滔滔不绝。那什么时候建组?我问。还是元旦,周转半个月,不影响。我说行,那我先回去改剧本。他说你明天带电脑过来改吧。演员、服化道都需要你把关。我说行,没别的事我先走了。他说好。我刚走到门口,他又说,记住,这件事千万别让李总知道。

这算什么?默许继续合作?给他们机会榨干我身上最后一滴血?我不是已经决定了,打死也不再跟他们合作了,为什么稀里糊涂又把本子拿回来了?为什么不干脆拒绝?我应该清楚,就算血被榨干,也再拿不到一分稿费了。难不成还真希望明年继续跟他合作?写那个神经病电影,最后把自己也写神经?这简直可笑到了极点。或者是我对那五百万投资动心了?觉得有了这笔钱,就真能搞出个“五个一”来?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些问题,想得我脑壳都疼。直到闯了一个红灯,我才从迷茫中清醒。我想这或许就是命。人总是这样,对于无能为力或者解释不了的事情,都归于命。不归于命,又能如何?

晚上我打开文件袋看剧本时,惊讶地发现首页工工整整写着“编剧史拽弟”五个字,还是用钢笔描粗的。我清楚记得,编剧一栏我删掉了。我突然觉得好笑,捧着剧本,发出猪一般的笑声。

接下来的日子,张导像个陀螺,定酒店,看场地,租设备,选演员,读剧本,两部手机齐上阵。期间有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来签合同,身后跟着一个拎包的胖女孩。张导说她演刘思涵,在上海很有名,拍过好多电影。但她跟她的电影,我都没听过。张导向她们介绍说,这位是咱们的编剧史老师,写过很多电影,牛得很。这牛吹的,脸不红心不跳,我都差点儿信以为真了。她跟我握了一下手,说侬好。我冲她点点头,说你好。她说话语速极快,通常都是“侬说”开头,“阿拉”结尾。就这样吴侬软语,咕噜了一小时。张导将她带到藏宝间,出来时她脖子上多了条项链。

制片组、导演组、摄制组、演员组、灯光组、美术组全部到位,酒店门头电子屏上滚动着“热烈欢迎《青春追梦人》剧组下榻湖光酒店”。安排置景,准备道具,围读剧本,演员试装,大家出出进进,忙个不停。张导每天穿梭在酒店与公司之间,晚上开会前与大家谈格局、讲认知,结束后则是画大饼送手串。看样子完全是走火入魔了。

有几次我专心改稿时,他突然在梦中笑出声,嘴里含含糊糊念着“五个一”,把沉浸在故事中的我吓出一身冷汗。还有一次他的笑声把午休的辛巴吓醒,它一个激灵蹿到门口,冲着门外汪汪狂叫。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这样的张导也挺可爱,甚至原谅了他之前的种种恶行,可这样的和平并没维持多久。那天为省下几百块,他借了辆皮卡亲自去拉设备,我打下手。原本附近有加油站,回来顺路能加油,可他偏要绕路去加。我严重怀疑他智商有问题。我说省不了几毛钱,回去加吧,天马上黑了。他说每升省1块,40升就省40块。我说绕路不用油吗?他说最多10块的油钱,还能省30。我冷笑道,你是带着计算器出门的吧。你,你咋说话呢?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

车子到达加油站时,天已完全黑了。加油的工作人员提着油枪问,加92还是95?张导说92,多少钱?工作人员说7块8。张导说,不是6块8吗?不是,是7块8。张导说活动里明明写着,直降一元。没有,一直是7块8。张导怒了,说我可是专门绕路过来的,你们这是欺诈,诱导!工作人员说,我们近期就没搞过活动。张导扭过头向我证实,小史,那个信息你也看了,对不?我说对,是写着直降1元。此时后面的车已经排了一大串,有人开始焦躁地按喇叭。你们到底加不加?工作人员不耐烦了。张导拉开车门下了车,指着他的鼻子说,太不像话了,我要投诉你们!他语速很快,带着颤音。我知道,他的病又要发作了。我扯扯他的胳膊说,张导算了,咱回市里加。他甩开我的胳膊吼道,这是原则问题!工作人员把油枪放回去,嘟囔道,神经病。你,你刚说什么?张导的身体开始战栗。我说张导,算了。张导说不行,说着便掏出手机,翻找活动信息。他的手抖得几乎连手机都抓不稳了。我来找,我说。他把手机递给我,大口喘着气。很快我从公众号里找到加油站的信息。我指着直降一元的广告,理直气壮地问,这算什么?工作人员划拉着屏幕,看了会儿说,你们好好看看,这是不是我们加油站。我定睛一看,没错啊,华储加油站。看我一脸迷茫,工作人员指了指旁边的灯箱,冷笑道,我们是华褚加油站。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顿时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路上张导喋喋不休地责怪我,说导个航还能搞错,你说说,你还能做什么?我原本还有一丝愧疚,让他一顿数落,全然没了。我看着窗外说,要不是你贪小便宜,能有这事儿?张导气呼呼地说,你知道不,房子抵押的二十万,除了借给资方的十万,剩下的马上就花光了。他突然一个急刹车,险些把我甩到窗外。于是,我只得妥协,得了,今天油钱从我稿费里扣。不妥协又能怎样,看着他发疯,跟我同归于尽?他稍微平静了些,握着方向盘,目视着前方说,这不是油钱的问题,是态度问题,做错事儿就要勇于承担。我小声嘟囔,这原本就不该是我做的事儿。他侧过脸问,你说什么?我说没什么,算我错,行吧?错就是错,什么叫算?他不依不饶。

张导猫着腰,将摄影器材、支架、灯具等,一样样扛回公司。他跌坐在椅子里,大口喘着气说,小史,把账本拿来。我说不是有会计吗?他一边算账,一边给我讲起他苦哈哈的过往。那时他第一次做导演,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靠别人,结果预算超支,差点儿倾家荡产。他说你呀,一看就被社会毒打得少。我心想,被你一个毒打还不够。

他把一张清单递给我,说史老师,你看看,有什么遗漏没?我看了一眼问,这是……开机清单?他说对,你忘了,大后天开机。我说哦。水果、点心、饮料,供桌、红布、香炉、香。在看到“烤乳豬”三个字时,我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他这么抠门儿,怎么舍得放这玩意儿。我指着“烤乳猪”说,张导,香港那边开机才用烤乳猪,咱这儿不兴这个。他说你不懂,这是对神的敬畏。我问他,敬哪个神。他说,谁能发挥作用就敬谁。我说总不能把佛祖、菩萨、上帝、关公都摆上去吧,那不得乱成一团?他一脸鄙夷地摇摇头,真蠢,放心里不就行了。

那天他心情大好,破天荒地给我放了一天假。正当我要对他表示感激时,他拿出一沓信纸递给我,说,史老师,你帮我写个发言稿吧。我问他,什么时候用?他说大后天开机用,后天拿过来就行。我本想说,这不是我分内的事,转念一想,能休息一天,就答应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象着张导身穿马甲,对着烤乳猪烧香膜拜的样子,以及他们四目相对的表情,就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睡着了。

颁奖典礼是在星辰大剧院举行的,红得刺眼的LED屏上,写着热烈祝贺电影《青春追梦人》荣获“五个一工程”奖。金碧辉煌,灯光闪耀,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当主持人隆重喊出“史拽弟”三个字时,我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再没有一刻让我像现在这么喜欢这个名字了。我踉跄着走上舞台,激动得热泪盈眶。

嘀嘀嘀,闹铃声响起,我猛然惊醒。

等我带着发言稿出现在公司时,公司仿佛一夜之间就空了。摄影器材、录音设备、电脑、灯具,统统不见了。门口胡乱堆放着几把椅子,几个穿工装的男人,进进出出往外搬东西。博古架、办公椅一件都不放过。我从工人身边挤过时问,你们这是干吗?一个工人回答,房子抵押期限到了。

靠在椅背上的张导,左脸颊多出几道新鲜的抓痕,从眼角贯穿到嘴巴,渗出的血还未干透,触目惊心。辛巴与他并排坐着,眨着疲惫的眼睛看着我。

我喊他,张导。他如死了般,闭着眼一言不发。我又叫了声张导,他仍不答应。我再叫,他依旧沉默。我心里咯噔一下,赶忙将手伸到他鼻子底下。他突然睁开眼睛,说,史老师,你来了。他双眼血红,好像很多天没睡过觉似的。

两个工人猫着腰,撅着腚,脸颊憋得通红,试图将水池中央的假山搬起来。张导走过去说,你们小心点儿,别把我的鱼弄死。工人看了张导一眼说,鱼你昨天不是已经捞走了吗?张导看看空荡荡的水池,没再说话。两个工人最终也没能将水池中央的假山搬起来,只能放弃。

我把文件袋放下,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儿。张导坐进椅子里,拿起茶杯准备给我倒茶,却发现茶台早已空了。他放下杯子苦笑道,资金一两天后就到位,这些家伙通融一下都不肯。我点了点头,又问他,李总知道了吗?他笑笑,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放你妈的屁!一个尖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辛巴警觉地跳下椅子,夹着尾巴站在张导身边。李玲走到张导面前,指着鼻子骂,姓张的,老娘嫁给你真是倒八辈子霉了,说完朝张导的椅子狠狠踹了一脚。辛巴立马冲过来,咬住李玲的裤脚。滚,狗仗人势的东西!李玲朝辛巴肚子狠踢一脚,辛巴尖叫着钻到桌子底下,浑身哆嗦。张导红着双眼,扯着李玲领口吼道,李玲,你还是不是人。李玲尖着嗓子喊,你这个窝囊废,去跟狗过吧!娶老婆干吗?你……你这个泼妇!张导哆嗦着骂。你骂谁泼妇?李玲伸手朝张导脸上挠了两下。张导来不及躲闪,脸颊上再次被拉出两道长长的血印。我喊了声李总,想上前阻拦,可她没有搭理我。你……你……张导举起拳头,浑身开始颤抖。李玲把脸怼到张导面前,指着自己那张狰狞的脸吼道,来,你他妈有种就打我,朝这儿打!张导咬着牙瞪着李玲,最终他的拳头砸在墙上,整个人如死去一般,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李玲整了整衣衫,将手心摊开在张导面前,面无表情地说,拿来。张导缓缓睁开眼睛问,什么?李玲重复,拿来!张导愣了一下,从口袋摸出一把钥匙,扔到桌上。他曾无数次用这把钥匙,打开藏宝间,一脸骄傲地指着里面的珠宝说,这都是我的珍藏品,喜欢哪个随便挑。

十分钟后,李玲拖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艰难地走下楼梯。我叫了声李总,她没理我。等她走到门口时,张导忽地站起来喊,李玲,就不能多等一天?李玲愣了一下,从口袋掏出一张报纸,狠狠甩在张导脸上骂道,人家公司都他妈的破产了,你还等个屁呀!说完她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导的眼睛仿佛没了聚焦,空洞地盯着那张报纸,久久没有移开。等最后一把椅子被搬走后,无处可坐的他,抱着装有发言稿的文件夹,笑着对我说,史老师,发言稿我晚上看,你先回吧。我说好。出门前,我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蹲下身子摸着辛巴的头,叫了声“儿子”。声音沙哑而沧桑。辛巴将手搭在他的手心,眼泪汪汪看着他。他见我在门口看他,又叫了声,史老师,帮我看看,门口的废纸箱还在吗?我朝门外看了一眼,说还在。他冲我点点头。我鼻子一酸,逃也似的离开了。

夜,在雪的映衬下,格外明亮,树木萧然默立在街道两旁,路灯的光忽明忽暗打在我脸上。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栋高耸的商业大楼,然后钻进车里。

一個脖子缩在衣领里的男人,一手抱着文件夹,另一手牵着条金毛,顶着风雪走进孤冷的夜色中。我的眼睛被一层薄雾笼罩,等水雾散掉,雪地里就只剩下一串长长的脚印,一直向前延伸……

责任编辑 刘淑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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