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义,1924 年11 月30 日生,江苏兴化人。我国首批中国工程院院士,法国科学院外籍院士,著名内科血液学专家,中国血栓与止血专业的开创者之一,上海血液学研究所名誉所长,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及附属瑞金医院终身教授,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
从医多年来,王振义院士在国内首先建立血友病A 与B及轻型血友病的诊断方法,开创性地提出白血病的诱导分化疗法,在国际上首先倡导应用全反式维甲酸诱导分化治疗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获得较高的缓解率。其关注、重视中医药在白血病诊疗中的独特作用,和学生陈竺、陈赛娟等与哈尔滨医科大学张亭栋团队合作,将中药砒霜(三氧化二砷)与全反式维甲酸联合应用,使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这个曾经凶险的白血病,成为首个可被治愈的白血病。该成果被誉为“上海方案”,并被国际权威指南指定作为一线经典治疗方案,使中国占领血液肿瘤治疗制高点,为世界肿瘤治疗贡献了中国方案。
关于在国际上首创的诱导分化治疗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的“上海方案”,其强调“上海方案”不是个人的发明,是团队合作的成果。哈尔滨医科大学张亭栋教授团队从20世纪70年代就开始对砷剂的应用进行相关研究。那段时期,我国医学科研的基础和实力还不够雄厚,从中医药的古老智慧和实践经验中寻找疾病诊疗的办法,既是由当时的历史条件决定的,也是一个可行、有效的途径。在“上海方案”中,传统中医药“以毒攻毒”的理念和疗法在白血病治疗领域成功实现了应用。中医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三氧化二砷在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治疗中有何作用和价值? 王振义院士认为,中药砒霜是一种有毒的混合物,主要成分是三氧化二砷。中医中有“以毒攻毒”的理论。肿瘤是“毒”,可以用“毒”的东西来治疗,所以时间久了,就被认为是“以毒攻毒”的一个典型范例,但并不是说砒霜或砷剂对所有的肿瘤都有效。目前,在所有的癌种中,其只对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的治疗是有效的。因此,不能因为这一个病种,就将肿瘤治疗和中医“以毒攻毒”的说法联系起来。这是一种误解。“以毒攻毒”是中医的一个重要理论,但在没有充分依据的情况下贸然在其他肿瘤的治疗中“以毒攻毒”,也是危险的,所以要分清其中的区别,尊重客观,尊重事实,理性对待。
王振义院士除在“上海方案”中引入了砷剂,还带领团队与中国科学院药物研究所合作,从中药生蒲黄中分离出有效成分,并阐明其在防治食饵性动脉粥样硬化中的作用机制。王振义院士指出,现在不少人认为中药就是中药,不应该把它研究分析得那么细。以屠呦呦发现青蒿素过程为例,我国以前的一些疟疾多发地区,老百姓染病后会将中药青蒿汁液绞出来喝,发现效果不错,这种治疗经验被古代的中医记录下来。屠呦呦研究员起初研究青蒿时用的是传统中医药水煎法,发现好像没有效果,寻阅古籍发现当时老百姓用的是新鲜青蒿挤出来的汁,就怀疑是高温煎煮把青蒿的有效成分破坏了,于是改用乙醚低温提取,最终研发出青蒿素,并弄清了青蒿素的化学结构。王振义院士认为,中医药研究的第1 步是首先要确信中药有效,第2步是寻找到其有效成分,甚至进一步弄清楚其作用机制。在研究动脉粥样硬化过程中,王振义院士发现,中医理论中没有“动脉粥样硬化”这个概念,但中医师通过辨证,发现一些中医的证候,比如血瘀证等的致病机制与西医中胆固醇的致病机制相似。因为胆固醇摄入过度,会在血管壁上沉积,进而发生血管阻塞,导致动脉粥样硬化。在治疗上,中医通常采用活血化瘀的方法,且常用到生蒲黄。围绕生蒲黄的有效成分是什么、具体起什么作用,人为什么会产生动脉粥样硬化等问题进行研究,明确了食饵性动脉粥样硬化的致病机制及生蒲黄的所有成分,并从中找到对抑制动脉粥样硬化有作用的成分。王振义院士还提到中药麻黄与麻黄碱,《本草纲目》描述麻黄有发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肿的功效。20世纪20年代陈克恢教授在北京协和医学院工作期间,开始着手研究中药麻黄,其与同事合作发现麻黄碱有拟交感神经作用。其还从麻黄中提取到麻黄素和右旋伪麻黄碱等成分,并通过药理作用研究、临床观察证明麻黄碱可以治疗过敏性疾病、花粉症和支气管哮喘,还可用于脊椎麻醉,以防血压下降。可见,王振义院士看好这种从中医药中寻找古老智慧和治疗经验的模式,也强调运用现代医学技术与方法明确其有效成分及作用机制。
证明中药或者其有效成分的确切疗效,需要高级别的循证医学证据;让现代医学界接受中医药疗法,要运用现代科技理念阐明其药物有效性的作用机制和物质基础。王振义院士指出,现代医学的核心就是循证,有科学的证据,能将事实说清楚、讲明白。毛泽东在对《关于组织西医学中医离职学习班的总结报告》的批示中指出:“中国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王振义院士是参加过西学中培训班的,他当时很愿意学习中医。在学习中医过程中,他体会到很多。首先,中医药的理论、术语和概念,像肾、心、肝、脾、胃、肺、气、瘟、寒热、亏虚、阴阳等,有些虽然跟西医名字一样,但含义不同,有些则是西医没有的。其认为,把这些用现代医学的语言解释清楚,是很有必要的,也是中医和西医、中医药界同仁与国际医学界沟通的基础。再有就是中药的量化不够精确规范。比如一些有抗病毒作用中药的研究报告,在剂量使用方面描述得比较笼统。还有一个普遍现象,就是患者去看中医,同样的病,不同的中医来看,处方可能不同,药味和剂量也会不同。王振义院士认为,中医要掌握循证医学研究的方法。目前,国内也有中医药研究人员做了循证研究,并得出让人信服的结果。中医是个宝,就要学会证明它是个宝,让这个“宝”不是一句空话。近几年,“循证医学”也在暴露出一定的局限性,很多其他的研究方法也在崭露头角,比如真实世界研究等,被认为更符合中医药特点。王振义院士认为,研究中医药的途径有很多。研究中药成分,把化学结构、药理作用搞清楚,是一条路;验证中医治疗有效,中医跟西医结合后疗效比单纯西医治疗要好,这也是一条路。在这些过程中,还是要着力解决一些问题,比如量化的问题、中药质量一致性的问题,还有中医理论用科学语言阐释的问题,等等。
在有关中医与西医界人士交流碰撞问题方面,王振义院士也坦然说,在有些问题上,大家的观点确实有些不一样。比如中医药研究的方向问题,有些中医药界的医生、研究者不认同,会认为放弃中医药理论会陷入民族虚无主义。王振义院士认为,搞研究的人,不能总固守几千年以前的理论,中医药也是要随时代发展和进步的。其实,从古至今,我国历代中医药人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中医药的研究、提升,也基于各自时代新的情况对中医药进行了发展和完善。与时俱进,也是中医药一以贯之的进化方式。总的来说,过去中医的理论是比较抽象的而不是具体的,结合我们这个时代研究方面的新情况、新进展,还可以做很多工作。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在交流中,大家都应该开放一些,对于确实不可调和的观点,也不必强求,要多些耐心,也要努力做推动交流、理解工作。
本文内容整理自2022年王振义院士接受《西医大家话中医》访谈组的采访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