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王闿运《汤太翁寿序》赏析

◆ 夏冬波（ 合肥 ）

三十多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一个老裱件——王闿运《汤太翁寿序》卷轴，便爱不释手。查阅王闿运《湘绮楼诗文集》，没有收载，心中郁郁不乐。去年5月，中华书局出版《王闿运日记》，我欣然购买一套，细心研读，果然发现王闿运于民国四年（1915）五月四日，因湖北蕲水（今浠水县）汤芗铭请托为其父亲汤聘莘六十寿诞而作了一篇寿序，正是此卷轴，非常珍贵，难得一见。今公布于道友，也算是新发现吧。

王闿运（1833—1916），湖南湘潭人，字壬秋，又字壬父，号湘绮，世称湘绮先生，晚清著名经学家、文学家、史学家、教育家、书法家。咸丰二年（1852）举人，曾任肃顺家庭教师，又入曾国藩幕府。后主讲成都尊经书院，历任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山长，主办南昌高等学堂，授徒于湘绮楼中。清末授翰林院检讨，加侍读衔。民初任清史馆馆长，兼任参议院参政。著有《湘绮楼诗集》《湘绮楼文集》《湘绮楼诗文集》《湘绮楼日记》等。

现将王闿运《汤太翁寿序》进行译注、赏评，与诸君分享。

汤太翁寿序①

国史馆长、礼学馆顾问官、翰林院侍讲衔检讨王闿运撰②

昔胡文忠③抚鄂，广求潜德之士、文武之材以济时艰。故东南大乱，西北夷寇皆倚湖北财力以济翼赞④京室，号为中兴。⑤几六十年而张文襄⑥督两湖，伟胡之绩，思继其略，若陶士行之继和季也。⑦于时正患外交，遂兴洋学，资遣才略之士海外习业，万里庭户，中外一家。⑧天下豪俊言通达时务者，以鄂为首，盖湖广秉气荆衡，襟孕江湖。自汉以来，名贤巨公，肩背相望，二千余年，莫盛于今曾氏兄弟⑨丰功伟业，既其封翁所亲见。而汤聚五⑩总长兄弟，则又经其太翁意诚先生所训成，而身享其安和，尤足荣也。

武昌之乱，同于夏包⑪；黎公之兴，有类王镕⑫。聚五总长时在议院，以从容定之。白刃纵横，治以文理。⑬于后长沙闻风，焦陈倾危，谭编修固慕聚五而不能定。⑭赣皖合从，谋乱东南，京朝忧劳，爰遣镇兵。⑮幸乃江汉安定，中流克宁。湖外浮嚣，一日数惊。铸心将军⑯既定九江，总府推能，命镇湘州，委以专阃，澄清南服。⑰而革命诸人多起于湘，爬钩纠纷，殆不可珪。缓则容奸，急则生乱。将军地处孤危，任兼民政，城中乱党，好勇疾贫，乃能镇静军民，从容而治；⑱而总长亦入领教育为天下师。

弟兄同时文武兼用，推本庭训，惠泽弥长。⑲乃溯太翁少壮之年，经纶之志，甫周花甲，征效已丰，⑳盖亦儒生之愉快也！当其阙帻受经，辞家服贾，㉑虽亲见两子乡举，通籍成名，亦惟冀悠游翰林，以文学名世耳。㉒及重遭世乱，追忆艰难，幸在乡闾得免为幸，又岂意夹河为镇，遂定两湖，近在一州，号为生佛。㉓以云孝养，斯亦可为养志者乎？㉔

德配张夫人㉕，齐年比懿，同居里第，不乐从官。太翁于两子官所，亦尝一至察其治状，旬日而去。今年八月，里中姻族以双寿称庆。㉖总长乞归未果，将军亦受任在公。爰藉颂词，以彰美善。闿运习闻耆旧，颇识世家，辄述太翁家庆之荣，盖两湖佳话之首。㉗又今年日本乘爨，来窥潍、济，彰武上将以亲寿称觞，亦奉谕止。㉘

太翁雅意，不慕虚名。但造福臻祥，理固不爽。悦亲之义，两帅所知。君山酒香，平湖波静，遥为侑觞之祝尔！㉙

王闿运为湖湘大儒，在几十年的教育生涯中，培养学生数千人，可谓门生满天下。他在当时教育界和经学界，拥有很高声誉，其中以名弟子杨度、杨庄、杨钧、夏寿田、齐白石、八指头陀、宋育仁、杨锐、廖平、易顺鼎、刘揆一、马宗霍等为世所重。他力倡通经致用，作育人才，世称为泰斗。

王闿运工书法。他早年于书法用工极勤，将北碑技法融入其行书创作之中，使碑帖融通，并视之为书法最高境界，时人以得一纸以为荣。然其书名为文名所掩，真正研究王闿运书法的学人并不多。马宗霍在其《书林藻鉴》中说 “（王闿运）初习小欧，功力颇深。笔能运墨，墨能透纸。端肃有度，雅饬入程。既参《马鸣寺》，得其峻宕，益臻妙致。”可谓的是之评。北魏《马鸣寺碑》笔法刚柔相济，方圆对比，富于变化。王闿运书法创作多受北碑影响，堪称“碑帖交融”的大书家。

王闿运《汤太翁寿序》（局部）

此王闿运《汤太翁寿序》为卷轴装，绫裱。画芯68×30（厘米），近3平方尺。老裱，画芯有折痕，但总体完整。据新近出版的《王闿运日记》（中华书局，2022年5月版）民国四年（1915）五月四日记载：“作汤寿序，殊不及吴恪帅序，人不对也。并复铸心书，谢其拳拳。” 铸心，即汤芗铭。盖此文为湖北蕲水（今湖北浠水县）汤芗铭请托王闿运为其父亲汤聘莘六十寿诞而作。从《王闿运日记》记载看，王闿运并不认识汤聘莘，而是受其子汤芗铭请托。文中涉及近现代诸位名人及近现代重大历史事件。据现有资料考察，王闿运文集均未收载此文，此《汤太翁寿序》当为王闿运轶文。《汤太翁寿序》文辞优美，书法谨严，一笔不苟，折笔处顿挫有力，棱角分明，笔力刚劲，一派大家气象。因有绫裱呵护，虽经一百余年，且久历沧桑世变，仍然保存完好，实为难得一见之物。

注释

①汤太翁，民国初年显宦汤化龙、汤芗铭兄弟的父亲汤聘莘，字意诚，湖北蕲水（今湖北浠水县）人，少年习儒，后投笔经商。据《汤太翁寿序》所载，此文写于民国三年（1914）年秋，时为汤聘莘六十岁寿诞。太翁，清代对别人父亲的尊称。

②王闿运曾为权臣肃顺西席，与湘淮军将帅如曾、胡、李、左诸公多有交往。写此序时，其人受大总统袁世凯之聘，在京师任国史馆馆长。翰林院侍讲衔检讨为前清所授之官衔。

③胡林翼（1812—1861），字贶生，号润芝，湖南益阳人，湘军重要首领，清咸丰年间重臣，谥文忠，咸丰五年（1855）至咸丰十一年（1861）任湖北巡抚。湘军敉平太平军，替清廷收复东南，后远征西北，湖北是重要的粮饷基地，胡林翼苦心经营，功不可没。

④翼赞，辅佐之意；京室，指朝廷。

⑤太平天国和西北平定后，有同治、光绪两朝的一段稳定发展时期，称“同光中兴”。胡林翼亦名列中兴名臣之一。

⑥张之洞（1837—1909），字孝达，号香涛，晚清名臣、清代洋务派代表人物，谥文襄。光绪十五年（1889）由两广总督调任湖广总督，距胡林翼任湖北巡抚约30年，“几六十季”似为笔误。

⑦指张之洞对胡林翼的事功评价很高，想继承其治理湖北的方略，如陶侃继承刘弘那样。刘弘，字和季，西晋重臣；陶侃，字士行，东晋重臣，二人在荆州刺史任上皆政绩斐然。晋朝荆州辖地和清朝湖广总督辖地高度重叠。

⑧张之洞总督湖广，兴办洋务，其中一项重要事业是办新学堂，并选拔两湖俊才出洋留学。黄兴、唐才常都是从两湖书院选拔赴日留学的，宋教仁则是从武昌文普通中学堂肄业后留日。汤化龙进士及第后，留日入日本法政大学，汤芗铭举人及第后，亦从武昌赴欧洲留学，皆受惠于张之洞在两湖开启的新学事业。

⑨曾氏兄弟，指曾国藩、曾国荃兄弟。曾氏兄弟统帅湘军建功立业时，其父亲曾麟书尚健在。封翁，对别人受过诰封的父亲之尊称。

⑩汤聚五， 即汤化龙（1874—1918），字济武，时人也写成“聚五”。汤化龙为晚清立宪派代表人物，武昌起义时，他在湖北咨议局局长（即省议会议长）任上，与革命党人合作，稳住了湖北局势，对促使清帝退位功勋甚大。袁世凯任大总统后，汤化龙曾任众议院议长，时任教育总长。这一段话讲汤太翁目睹两个儿子做大事，当大官，而身体还是那么的康健，尤其足以为荣。

⑪王闿运对革命党颇为敌视，故将武昌首义名之为“乱”。夏邑县，简称栗，古称栗邑，孔子祖上即由此地迁鲁，后长期称为“下邑”。金章宗时，认为下邑之名不祥不雅，故取华夏之义，改“下邑”为“夏邑”。孔门弟子子贡后世被尊为“黎公”，亦或指代武昌起义中黎元洪之兴起。

⑫王镕（873—921），又名王矪，回鹘阿布思部后代，五代十国初期赵国君主、成德节度使王景崇之子。

⑬此段述汤化龙在湖北咨议局长任上，于乱军之中和革命党人合作，恢复了武汉的秩序。

⑭武昌首义后，率先响应的是长沙和西安。长沙光复后，焦达峰、陈作新分别任湖南正、副都督，然长沙秩序混乱，焦、陈二人被军官梅馨刺杀身亡。谭编修指谭延闿，进士及第后，曾任翰林院编修，预备立宪时任湖南咨议局局长，其欲效仿汤化龙而不能。

⑮“赣皖合从谋乱东南”，指1913年3月宋教仁被刺后，孙中山发动“二次革命”，江西都督李烈钧、安徽都督柏文蔚追随孙中山先生，起兵反袁。

⑯汤芗铭（1885—1975），字铸新，也写成“铸心”“住心”，汤化龙胞弟。光绪二十九年 (1903)中举，翌年被选送西欧留学，先后赴法国、英国习海军。宣统元年 (1909)回国，任职于长江舰队“镜清”“南琛”两舰。次年调充海军将领萨镇冰参谋。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随舰队赴汉协助清军作战。接到胞兄汤化龙的密信后，投向革命党，向清廷反戈一击。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任海军部次长，并任海军北伐总司令，率舰北上烟台，助革命军光复登州等地。民国政府北迁后，投靠袁世凯，授海军中将。1913年率军舰赴九江，镇压“二次革命”，晋靖武上将军、湖南军务督理兼巡按使，成为湖南军政的最高长官。

⑰湘州：指长沙；专阃：古代赐予大将领兵在外便宜从事之权；南服：京畿之外的地区分为五服，此泛指南方。

⑱唐代卢仝有诗句“御辔执索相爬钩”，指马的辔头和缰绳勾连在一起，借以比喻牵扯纠缠在一起的矛盾。《论语》云，子曰：“好勇疾贫，乱也。”喜欢勇猛逞强却厌恶贫困，是一种祸害。汤芗铭治湘，手段残暴，两年间杀人以万计，人称“汤屠户”。

⑲《论语·季氏》记：孔子在庭，其子伯鱼趋而过之，孔子教以学《诗》《礼》。后因称父教为庭训。此段述兄弟两人取得大成就，推及本源是汤太公教子有方，惠泽绵长。

⑳说汤太翁刚六十花甲，庭训的效果已经如此丰盈。

㉑汉《武荣碑》云：“治《鲁诗经》韦君章句，阙帻传讲《孝经》《论语》《汉书》《史记》《左氏》《国语》”，描述武荣脱掉头巾讲课，后用来比喻授课或读书专心致志。“辞家服贾”指汤太翁离家外出做买卖。

㉒“通籍”，即一个人的姓名籍贯载于朝廷的名录中，用以指代做官。明清两代入翰林院是文人很高的荣耀，翰林为清贵之职，受人尊崇。此段讲述汤太翁原来只希望儿子沿着传统的读书人路子，以文学之才获得大名。

㉓此段讲述逢时局大变，兄弟两人都先后带兵治乱。“夹河为镇，遂定两湖”，指兄弟两人隔着长江曾分别镇守湖北、湖南。“生佛”，即活佛，比喻有恩德的官吏。

㉔典出“曾参养志”。曾参奉养父亲曾皙，“善养父志”，即不仅仅是赡养父亲，表面对父亲顺从，而是除了养父母之身，更要养父母之心，全父母之德，达成父母的志趣。

㉕指汤太翁的夫人张氏（即汤氏兄弟母亲），和太翁同年出生，一样的美德，喜欢住在老家，不愿意跟随儿子去做官的地方居住。

㉖老家的宗族姻亲庆祝汤太翁夫妇的花甲双寿。

㉗王闿运自述常听闻汤太公家的旧事，对汤府的家史颇为了解，故受托来写这篇寿序。

㉘潍、济即潍县、济南，此处用以指代山东。1914年8月23日（农历七月初三），日本向德国宣战，日军从山东龙口强行登陆，占领了德国在山东的殖民地，是为1919年“五四运动”的远因。强敌挑衅，作为一省军政长官的汤芗铭想请假给父母祝寿，亦奉总统的谕令，打消了回乡的筹划。

㉙此段将洞庭湖和湖中的君山拟人化，遥为汤太翁夫妇举觞祝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