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跑马

2024-05-16 15:40向先
青春 2024年5期
关键词:黄易小俊

向先

你见到了黑马。你不相信会有黑马。

回襟江一年多,从前的村舍、田畦、人工河都寻不见了,旧的记忆与新的经纬,长久难以兼容。城南的繁华里,你常刻意避开那条路口矗着翻版凯旋门的路。门后五十八层的大厦,披挂蓝色玻璃鳞甲,折射着八月底的热光。竹筷夹牛排,是他的调性。等你站上顶层,再回看这里时,似乎体会到了他的用意。

你终于决定来见这座大厦的主人。踏入玫瑰金色的电梯厢,四壁雕枝爬蔓,极尽繁饰,唯有厢门光洁如铜镜。镜中的你,齐耳短发,利落清爽。司梯员头戴白帽,身穿宽大的礼服,衣领上托着颗毛桃似的稚嫩脸蛋。也对,是他的调性。你问男孩,老板在吗?男孩笑得无邪,摇晃上身,左划右指,打着你看不懂的手语卖力解释。你点头示意,不再多问。

他提起黄易时,该如何作答,你不知道。前一晚,黄易明明答应一起来,临行却变卦了。追风少年心里还有你吗,还是只有单排轮滑?

在苏州上大学,工作,闪婚,闪离,跌跌撞撞,咬紧牙关,一直努力扮演独立。犟着不回来。幸好在异乡遇见同乡人,相互慰藉。当时怎料到黄易要回襟江啊。你犹豫过,纠结过,终是遂了黄易的愿。你劝慰自己,托词于羁绊:家乡、血缘,割不断。

到达顶层,静且凉。

弧形的廊墙撞在眼前,你踢踏着高跟鞋,回声将你的脚步压得缓慢,沉重。忽地一串响鼻声越墙而来。声犹在耳,不及反应,又是一串。礼服男孩朝你拱拱肘,挤眼嬉笑,佯做拉缰挥鞭的模样,叉开腿蹦跳,最后竖了竖拇指。不知是在說马好,还是说自己骑马骑得好。

他竟将马蓄养在楼顶。

男孩将你引进茶室。刚入座,吧台后钻出位服务员,从身材上看,那无疑是位侏儒症患者。你慌忙在心里拣选起合适的应对礼仪。服务员把菜单丢到桌面上,随即侧身在手机屏幕上忙碌起来。那懒洋洋的模样驱散了你的局促。

意式特浓。

好嘞。

发信息告诉他:到了。你叹气。

茶室墙壁上挂满照片,伞降,翼装飞行,滑雪,冲浪,攀岩,海钓,摩托车拉力赛,自由潜水。他几时会玩的这些?自他退役后,你印象中最多的画面是他往返于酒桌、牌桌间的圆肚,以及圆肚上隐隐可见的胰岛素针眼。新的形象与旧日残影亦是对不上号。

墙上另有两幅画。一张是身穿西式元帅服模仿拿破仑引弓姿势的油画,脸却是他青年时的样貌。你不禁失笑:亲爹,还得是你啊。土得横冲直撞。另一张夸张写意,你分辨良久,从凌乱的线条、色块中看到了一匹残阳下的奔马。

于是,你起身去寻马。

偌大的楼层,中间的圆形马场几乎占去了全部空间。沙土刚淋过水,土色深一片浅一片,漫着土香。那是匹黑马,唯有右后蹄是白色。脖背横成一字,披散着枪缨似的鬃。你弓身钻过木栏,走进马场。黑马倒了两下腿,肤下蜿蜒的脉搏似随时预备跳动起来。你向前两步。黑珍珠般的眸子中映着变形扭曲的你。血液中某种熟悉的律动快要苏醒,你用劲压抑住再近一步的冲动。

终是没有触摸它。

有一瞬,你不得不承认它是美的。

半大姑娘的时候,父亲带你去草原骑马。那天风很大,马蹄如刃,将草海劈成两半,你迎风站在马镫上,迷糊了眼。马蹄声很踏实,草原也很踏实。这样的往事你极不情愿释放出来。

那次草原之行,母亲没去。你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骑马。她对你说,长大了找小伙儿,千万不敢找骑马骑车的。你说那找个骑驴的,跑得慢。她说,要找正经用脚踏踏实实走路的。造化弄人,黄易用脚不假,可脚下长着滑轮。

移步到窗前,从两百六十米俯瞰下去。医药园区、新能源汽车的工厂、体育场馆群,不过屈指几年,它们已将你的童年从地图上抹去,不留丝毫痕迹。道路,绿化,公园,学校,写字楼,脏脏包似的体育馆。尽是些方格子。

路口的凯旋门,你又看到了它,恍如镀金的蹄铁突兀地嵌在沥青路旁。他的奇趣审美,有时真真有种好笑又执拗的力量。

电梯门打开。他立在平衡车上和男孩切磋着手势,你来我往,热烈非常。看到你,他摘下墨镜,移到你面前。你们错开目光。在他拉上你的手之前,你往旁边让开半步。

肯来家了?他这样开场。

去看望我妈,快点。你发现他的圆肚不在了。

他没有立刻接话,移进茶室。你不情愿地跟进去。

他在抽象画前停下说,还记得你十岁生日的时候,带你去锡林郭勒的凤凰马场。你穿了件橘色冲锋衣,活像只鲜橘子在马背上弹啊弹的,那时我就瞧出你有骑马的天赋。你答,想不起来了,画得怪难看的。他用指节叩了叩画,腕子上的金表黄灿灿,争辩道,放屁,我找大学生画的,书记同我谈墓园改造的时候,说这是螺蛳壳风格呢。你纠正道,罗斯科!他说,对对对,就那个美国人,画贵得很。你开始不耐烦,说,快点。他丝毫不着急,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甚都不晓得了,都是做给自己的后人看。我不相信这些。哪天我嘎嘣儿了,不劳你扫祭。你不想跟他继续扯,问,旧墓园改建成甚?他不答,让你稍等,径自踏着平衡车移开。

你在苏州听发小说,他抓住政府改造的机遇,整合了几乎所有同行,再依托电商红利,短短数年,已成为全市乃至全省的体育器材大王。你觉得荒唐。咸鱼翻身很荒唐,他翻回头还跟体育牵扯在一起,更加荒唐。

他换好骑士服,拖着跛了的右脚往黑马跟前挪,并不看你,只说,我放不下,必定要骑。

好一句放不下。

他又问,你的追风少年呢?喊几回了,还要我发帖子请吗?叫他别滑什么轮滑了,来陪我骑骑马。

黄易要是肯不滑,倒好了。回到襟江,黄易跟朋友合伙做起轮滑训练营,日子依然不容易。有段时间黄易每天都按掉数十通电话,手机整日调成静音,只看不接,骂骂咧咧。你忍不住偷翻黄易手机,通话记录里满屏红色的未接来电,许多还是虚拟号码。手机里有个文件夹,里面尽是色彩各异的小额贷款图标。你怕了。

襟江的运动会像是刮刮乐的最后一行,黄易偏执地刮着。你不愿干等着看他刮净最后一丝涂层。你知道,他能帮到黄易。

他上马的动作连贯流畅,丝毫瞧不出有腿疾。看来肌肉记忆还在。马蹄声踢踢踏踏,去到马场那头。他朝你喊,墓园拆了建马场,建全省顶级的马场。踢踢踏踏。蹄声洞穿耳鼓直冲头顶,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步流星直愣愣朝黑马而去。踢踢踏踏。他慌忙勒缰,黑马啸鸣,扬起的蹄子割破了你鼻前的空气。那瘦腿如烤干的竹,竹瘤坚硬,硕大,冰凉。你不惧,仍盯住他。他喊,疯啦!你拽住缰绳,黑马的鼻息灼手。

襟江的夏末仍是燥热的,沙土晒得起皮,视线里,萬物熔熔,几欲变形。幸而有棵桑葚树在母亲墓旁,慷慨一抹荫凉。这里听不到蝉鸣,也不知夜晚是否有蛙叫。你抬眼望,排排石碑,或新,或旧,或空,或祭。

这么些年没回来,你以为会扶碑痛哭,然而没有,不过拔草添土。你以为会有很多情要诉,然而没有,不过插香焚纸。室外的阳光热烈耀眼,衬得火苗瘦弱单薄。你当然是怪他的。若不是他能帮上黄易,想必永不会再见他。

更静处吹来一缕风,是凉的。

襟江首次承办运动会,幸,也不幸。幸自不必说。不幸在于,赛事安排得凌乱,媒体没宣传,市民无参与。

黄易不这样看,将小城的运动会当作绝佳的天时地利。每天绷紧神经,想着要匹配上“人和”,挖空心思想跟专业队打上交道。

那脏脏包样的体育馆,专为速滑项目而建,是少有的符合国际标准的露天轮滑场地。明天这里将有三个组别数十枚奖牌的竞争。因没有轮滑文化基础,少有市民前来,倒是方便了这些小俱乐部。追风少年此刻正领着学员在里面训练吧。等赛事结束,他们会在这片场地上进行俱乐部赛。

你莫名有些厌倦,越看越觉得它失真,不想立刻进去。

直行道正红灯,你拐了个弯,寻到一家咖啡店。仍点意式特浓。蓝莓芝士你想吃,提拉米苏你想吃,巧克力慕斯你也想吃。任性地都点了。店面不大,没有播放音乐,静悄悄的。真好。独自一人时,你常忍不住窥听旁人,好奇旁人何以来到这里,来这里前做些什么,离开这里后又将去见谁。店内,情侣合用一副耳机在听脱口秀,你猜想包袱肯定很密集;女儿对母亲说着校园趣事;父子模样的二人进来打包了份马卡龙,随即离开。

三份点心,你分别吃了一口,怎么都咀嚼不出甜味。咖啡没有喝完。点心没有打包。钟楼传来六声不合时宜的声响。

场馆上空的火球已敛去大半锋芒,场内或站,或坐,或滑,人影交错,自成秩序。零散有些穿赛事背心的,大约是学生志愿者或保洁阿姨。蓝、白衬衫的三五人,想来是相关领导。更多的是来自各地的俱乐部学员,参赛运动员以及教练。只是,鲜有观众。

你找见了他们。

黄易正挥舞树枝雷霆而下,尽打在头盔、护具上,动静挺大,其实不痛。他在俱乐部里是另一副模样,被称作魔鬼教头。

这一年里,你常去看黄易教学员,会陪着他参加各地的比赛,当后勤总管。渐渐地,你对这个小众圈子有了自己的理解。苏州起步最早,已具气候。两名在役运动员做教练,因他们成绩稳定,圈内人直接称呼他们冠军、亚军,以代其名。俱乐部间频繁地比赛,让彼此知根知底,多个年龄组别,于黄易他们,常常不过是看别人内战。数据冰冷而真实,会逼迫人不得不冷静下来。当旁人平均成绩仍高于自己的历史最好成绩时,也许,你只能巴望他们失误。很残酷。

眼前的这群孩子和他是坚定的相互选择。他说,我们是战友。比赛日近,训练的强度远不如平常,简单练习起跑和冲线,以维持状态为主。用他的话讲,培养和赛道的感情。

穿衬衫的领导离开了。

到了休息时间,你走上前给他们递水擦汗。孩子们的小脸晒得黑红,扒掉头盔,露出汗涔涔的湿刺猬。年龄小的因见着大场面,比平日里更活泼几分。稍大些的吐着长气,眼里茫然无物,已经能觉出紧张。叫小俊的孩子精力旺盛,向同学们秀着跟黄易偷学的绝技,原地单轮三百六十度旋。黄易高声呵斥,让他休息时认真休息。

小俊就是刚刚那个挨揍的孩子,他让黄易重新振作起来。

某次训练强度很大,跑步,蛙跳,马步,平板支撑,曲体蹲,单腿蹲,甩手练习,蹬腿练习,重心摆动练习。后面的起跑练习,孩子们接连失误,黄易大为光火,孩子们被罚跑。场地上阵阵哀号,他们先前体能已经耗尽了啊。你没拦,你知道他也是在惩罚曾经的自己。等跑完,孩子们全歪躺在跑道上,像梅雨天被暴雨从地里砸出的蚯蚓,在蠕动。即便如此,黄易仍像头怒牛,不满意。孩子们脱鞋时,脚从鞋里带出白烟,许多孩子跟腱、脚踝处的嫩皮皱起一大块,袜子湿答答的。小俊看着黄易的眼睛,咽下粗气,挺直身子说,师父,我错了,我好好跑。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叫师父。

他什么也没说。可你知道那一刻有些东西变了,他不再只是以轮滑苟之生活。他重新出发。

黄易变身为卖课奇才,疯狂招生。讲故事、谈理想、处感情,让初级班、花样班的孩子家长报高级班、速滑班、冰球班,甚至把专业速滑鞋卖给地毯班的学员,不避以次充好。卖头盔,卖眼镜,卖背包,卖连体服,卖攀比,卖情怀,卖焦虑,卖虚假承诺,他极尽敛财之能事,也不带新学员,只是从大学城找来轮滑爱好者,托管学员,跑跑圈做做游戏,玩起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男人搞钱的模样,原始,诡诈,野兽,可憎。你的皮肤、毛孔感知不到那个追风少年,简直快不认识他了。

他拿搞来的钱贴补速滑队。租外地的比赛级场地,买专业的训练设备,象征性地收钱甚至不收钱。有一次发现小俊没来训练,去补习英语了。他找到补习班,冲进去问小俊还想不想练速滑。小俊老实回答,想。于是他拉起小俊就要走。老师自然不允,跟他理论起来。他犯起牛脾气,三两句来回就争吵开来。他还瞒着其他家长,免费给有潜力的孩子升级刀架,升级滑轮,这些花费远超他们交的学费。他在训练场上越发严格,护犊的家长、性格柔软的孩子,很快被筛选掉。

可你不喜欢这样的他。

一个连奶茶、电影票都让你买单的追风少年,很难让人爱得起来。

日头又落下几分,场馆上空的灯亮了。志愿者叮嘱了几句场馆秩序便陆续离开。

他让队员自由跑圈。你仍想再试试。跟老爹的见面虽不愉快,可听到他提起草原之行时你就知道,他会愿意帮你的。

我爸喊你去骑马,我们找个时间去玩玩。你假装喝水跟黄易说话。

我靠自己。

普通人不要老做梦。这群孩子没希望的,起步太晚了,条件也不够,终归考学工作才是正途。放过他们吧。你也是,你……

我放不下!

片刻无话。

黄易每天晚上去家访,给学员加练。当亲眼看到七岁的孩子练靠墙蹲,从抵触到身体战栗,到涕泗横流,到恍如入定,最后在结束的时候欢呼自己是超级英雄时,你的确有被触动到。九十分钟?你连九分钟都蹲不住。可你没有家长们那样强壮的心脏。

你只想过普通的生活,与人分享人生,而不是像母亲那样奉献人生,那样被祭旗。

当你隔着雾面玻璃,听到他在卫生间里一遍遍捶打自己的大腿时,你一遍遍心软。听他说国家政策“轮改冰”“冰促轮”,听他说奥运冠军武大靖就是眼皮前成功的轮改冰案例。你尽力表演赞叹。

训练营启动后,每次跟朋友们聚餐,黄易总在结束前适时地躲去卫生间。其实,朋友们都能体谅他的经济状况,没人怪他。他跟自己别扭。那些日子里他总是失眠,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然后独自去客厅抽烟。凌晨的家里很黑,打火机的声音像从你耳窝里长出的骨刺。你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某个瞬间,你蓦地发现,自己竟一如母亲当年。

近来训练结束后他会独自外出,深夜方归。回到襟江,没有让你找到想象中的家,你们甚而比在异乡时疏远。小区门口的木屋里该加多少水,添几碗猫粮,周几喂湿粮罐头,你慢慢重新拟定制度。曾经这些都是他在做,你在看。你无比怀念先前那个陪你一起喂流浪猫,给流浪猫做木屋的黄易。

在襟江这片速滑的新天地里,黄易又编织起新的梦想。梦想?字面的意思很清楚啊,是梦,想想就好。一些人拿它作安慰剂,一些人用它来荼毒自己乃至别人的人生。总有人给这个词延伸再延伸。你厌恶有梦想的人。可你生命中总是遇见这样的人。

他的奔马。他的轮滑。

那分手吧。

也放不下。

小俊在场上刷圈,冲着你做鬼脸,喊师娘,笑得毫无顾忌。不时挑衅别市的队员,旁人不理睬,他也不恼,自顾自加速掠过去。头盔尖尖上系着黄易送的五彩流苏,马鬃般在小小肩背跳跃飘扬。他们在赛道上训练,你就跟家长们坐在赛场边当观众。有家长说,很多小孩不学了,是因为看透了黄易太过露骨的营销套路。小俊妈妈也不想让小俊学了,只是小俊不肯,说师父是他的偶像。

这孩子跟黄易很像。在俱乐部内,性格、天赋、对速滑的热爱,都是拔尖的,也在一些小比賽中拿过不少奖牌。有时看见黄易抱着小俊在领奖台上肆意庆祝的样子,世间所有人都像是外人。

可一旦放进眼前这般大的舞台上一比,小俊如尘埃般普通。小俊眼界还没开,此刻于他,算是幸事。

我和凡力体育谈了,有机会加入他们的联盟。干得好,说不定他们参股。到时一切都会好,再给我些时间。学员数是关键。

你还是忍不住喊醒他,他们是诓你卖他们的鞋。

我找冠军去。

他换上一身装备,深吸口气,肩角沉沉一抖,滑了过去。去融圈子。看着他努力接话题,大声讲笑话的样子,你心里有了决定。

他们拍手停止训练,清空赛道。俱乐部赛前,教练们会先热热场子。小队员们自觉聚拢进内场,翘首等待好戏。小俊呀呼呜呼地鬼叫。保洁阿姨失了耐心,四下瞅瞅,收拾东西离开了。

场馆顶灯洒下亮光,营造出逼真的白日景象。一千米,五圈。没有观众,没有奖牌,他们仍是站上了起跑线。黄易是最矮瘦的那个。你不忍地摇头。身高,腿身比,骨密度,肌密度,这些绝对天赋他都没有。他富余的是倔强。

裁判喊“预备”,五人瞬间缩成短弹簧。他的起跑姿势与先前不同,摆的是平行起跑。用多跑一步,换启动的加速度。原来晚归是因为这个。发令枪响。五双鞋犹如重锤击鼓,敲开呐喊声浪。呵,当然没有意外,新的起跑姿势没能给他带去多大的蜕变。冠军一马当先,亚军紧跟其后。黄易第三个出弯道,与亚军有两个身位的距离。绝对实力面前,技巧如同暖场的小丑。

没有焦急,也不忐忑,你更多的是感到虚无,看他溺在赛道和对手之间。他的目光仍是那过分认真的劲儿,似刀剑。你猜想,他连余光里都没有你。

灰蓝的天,清凉的月。蓝白相间的观众席,空空如也。绿色内场,数排头盔,低低矮矮,鸡崽般扭转。蓝色跑道,一排虚影,远去,回来,远去,回来,去,来。你望着一切,觉得说不清的遥远。

他始终在弯道寻找机会,没有得逞,也没有掉队。连续蹬腿,更晚下腰。以更低的姿势进弯,压弯,身形似舔墨的笔毫。频频切脚。亚军感知到危险,回首,横胯。他的胸口撞上亚军的臀,进攻失败。小俊直跺脚,奋力呼喊“师父加油”,仿佛这几声鼓舞能被他吸进肺里,给他增添几分气力似的。

这一个弯道与亚军的对抗升级,他试图用肩膀顶,对方挥肘用暗劲扛。出弯时,双双偏出内道,被后面的追上来些许。二人加紧甩手、蹬腿回到内道。冠军背着手,看起来竟有散步般的轻松感,其余人暗流涌动。

滑轮,呼,呼呼,呼呼。轮声,喊声,协奏。

仍是弯道的抢夺。你简直能听到他啸出的废气。他左手拂地,刻刀入木般进弯,角度十分冒险。他试图过弯时由内道强行超出,亚军守住,没有失位。终于,他乱了节奏,左脚打滑踢到自己右脚踝,失去重心。倒地旋转前一刻,他仍下意识去抓对手。后面的两人闪躲不及,摔作一团,一齐滚向场边,撞上透明亚克力板才停下。众人慌忙围上去查看倒地的三人。

你缓步走近。越过人群头顶,恍如看到了大厦顶层的黑马,那白色的右脚踝,骨节坚硬,硕大,冰凉。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远方窜起异响,赛场明明暗暗,紧接着升起几声厉鸣。你抬头看,是焰火。许是隔壁主会场那边在试放。绿荧红花。金丝银线。

冠军、亚军,直起身子,依次过线。

责任编辑 张范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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