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式话语“想死”探究

2024-05-15 17:10吴辰越林纲
荆楚学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认同

吴辰越 林纲

摘要:近期流行于以新浪微博为代表的网络社交平台中的独白式话语“想死”并非表达字面用意,而是在实施间接言语行为,分为抱怨、称赞、描述三类,且具有去“面子威胁”化、真实性增强与功能性减弱、既直接又间接的特征。其流行动主要缘于网络语言的语义磨损与娱乐化倾向、身份认同与心理认同驱动下的顺应。

关键词:“想死”;间接言语行为;认同;顺应;语义磨损

中图分类号:H146.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4)02-0050-07

学界对含“死”的结构研究丰富,涉及定性问题时多数学者将处于补语位置的“死”分为结果补语和程度补语两类,如及轶嵘认为“X+死+了”结构中位于“死”之前的封闭类口语词“X”的不同分类下补语“死”的分类也不同,但大体上分为结果补语和程度补语两类,并且提出程度补语是由结果补语演化而来[ 1 ];侯瑞芬依据吕叔湘先生对“死”的三种分类将“X死”结构中的“死”分为结果补语A1A2类与程度补语B类[ 2 ]。另有一些学者从历时的角度探讨了“死”词义由实到虚的语法化过程,如付哈利认为“死”由“生命的结束”隐喻出表示程度的副词[ 3 ],倪峰山在付哈利的基础上提出“死”的语法化至今仍在进行,以及未来“死”可能会完全虚化为词缀[ 4 ]。在当今的语言使用中,虽然作为虚化义的“死”如“笑死”“困死”“饿死”仍频繁出现,但网络平台掀起的一阵“想死”热中“死”不表虚化义:

(1)你们至今还健在,可想死俺了!(ccl语料库)

(2)想死,但感觉该死的另有其人。(新浪微博)

例(1)的“想”是本义,表想念、怀念;“死”是虚化义,表程度。例(2)中“想”是引申义,表希望、想要;“死”是本义,表生命终止。由此可知,近期流行表达“想死”不同于学界研究的虚化用法。结合语料发现,“想死”在使用中其“希望生命终止”的字面用意被弱化,作用不再是陈述一种心理愿望,而是实施言语行为。本文除特别标注来源的语料,其他语料均选自新浪微博。

一、“想死”的间接言语行为定性与分类

独白式话语“想死”不具有施为性,根据言语行为理论可以将其定性为间接言语行为,并分属于三种不同类别。

(一)间接言语行为的判定

Searle在Austin言语行为理论的基础上提出了“间接言语行为”[ 5 ] 30,即通过实施一种言语行为来间接地实施另一种言语行为。新浪微博等公共平台上频繁出现的“想死”与直接表达字面用意的“想死”存在区别,试看以下二例:

(3)在家里,她伸出自己的两只沾满锈迹的手给妈妈看,说是想自杀时,扒铁栏杆沾上的。“我几次想死,还是没敢。”(ccl语料库)

(4)该睡的时候睡不着,不能睡的时候困得想死。

结合两例各自的语境分析,例(3)的上文语境包含“想死”完整前提,因此“想死”具有逻辑的真值;例(4)的语境无法为“想死”的真假提供可靠依据,更多侧重“程度”的描写。我们可以借助施为性言语行为的四大规则中的“真诚规则”对以上两类言语行为进行判定[ 6 ]。真诚规则指只有当说话人希望做某事时,才能说出某一命题,满足真诚条件是遵守以言行事行为构成性规则的一部分。例(3)中说话人已经实施过“尝试自杀”的行为,因此她所说的“几次想死”代表她曾经真的希望“结束生命”,“想死”在该语境中属于施为性言语行为。根据Searle对以言行事行为的分类[ 5 ] 12-15,例(3)中“想死”属于阐述类(representatives),说话人希望“结束生命”,因此实施宣称的言语行为。例(4)中说话人只是以夸张的方式表达困倦的程度,并不是真的希望“结束生命”,因此不符合真诚规则。它实际上是通过实施宣告的言语行为来间接实施抱怨的言语行为,属于间接言语行为。

Searle将间接言语行为分为规约性和非规约性两种[ 5 ] 35-39。规约性间接言语行为是指对字面用意作一般性推断而得出的间接言语行为,也即这类言语行为是说话人“惯常”使用的一种格式。惯例与言语行为的关系存在一定争议,但间接言语行为里的确有一些习惯的因素在起作用[ 7 ]。例(4)的“想死”处于格式“X得想死”中,而补语位置本身就带有表程度义的趋向,整个话语的情感取向取决于“X”,因此听话人只需要依照习惯就能知道说话人不是在实施宣告“希望死亡”的言语行为,而是在表达抱怨的语用用意。非规约性间接言语行为需要依靠交际双方共知的语言信息与语境来推断,如下例:

(5)每次回学校打车看到表上的数字不断往上跳就想死。

我们无法依靠习惯推断说话人是否在实施宣告“希望死亡”的言语行为,但是结合语境“出租车的计价表在不断往上跳”我们可以调动这样的共知信息:出租车按路程计费,超过起步里程后计价器会根据该时段的里程费计算当前路程所需费用,甚至一些地区出租车根据时间收费,因此计价器呈现说话人描述的“不断往上跳”的情景。根据这些共知信息与语境我们可以推断说话人并不是在实施宣告“希望死亡”的言语行为,而是在抱怨需要支付的出租车费用在不断提高。

由上述分析可知,本文讨论的独白式“想死”属于间接言语行为,并根据其所处格式、語境的不同分为规约性言语行为和非规约性言语行为两类。

(二)“想死”的间接言语行为类属

根据Searle对言语行为的分类[ 5 ],网络平台流行的独白式“想死”可以细分为三类:表达类(expressives)中的抱怨言语行为、表达类(expressives)中的称赞言语行为、阐述类(representatives)中的描述言语行为。

1.抱怨言语行为

Searle认为抱怨言语行为表现了受损害一方的心理状态[ 8 ]。“想死”作为抱怨言语行为实施时,其上下文语境包含了说话人对某一事件的抱怨。如例(5),说话人通过“想死”表达对眼看着出租车计价器数字上涨,要付的费用越来越高的抱怨。根据相关语料的分析,抱怨言语行为“想死”可以根据语境内是否包含抱怨对象分为说明抱怨对象与未说明抱怨对象两类。

(6)气得想死。

(7)加班加得想死,基本连续一个月没有休息日了。

例(6)中说话人通过“想死”表达其生气程度很高,但并未说明生气的原因,即该例属于未说明抱怨对象的抱怨言语行为。例(7)中说话人通过“想死”表达其辛苦程度高,同时说明了抱怨的对象为“基本连续一个月没有休息日”的高强度加班,因此该例属于说明抱怨对象的抱怨言语行为。

说明抱怨对象的抱怨言语行为“想死”可以根据对象是否为自己,进一步分为抱怨他人/事与抱怨自己两类。

(8)人不管多大年纪在跑八百的前一天晚上都会想死。

(9)一觉睡到现在,想死。

(10)车票好贵啊,想死。

(11)真的穷得有点想死。

例(8)的抱怨对象是八百米测试,例(9)的抱怨对象是说话人自己。八百米测试通常是学校或是课程要求的,不是说话人主动想参与的测试,因此它属于抱怨他人/事的言语行为;“一觉睡到现在”的主语省略,但结合语境可知该句的主语应是说话人自己,并且我们可以推测该行为影响到了说话人原本的计划或打乱了说话人原本的作息,因此说话人“想死”的抱怨对象是自己。例(10)与例(11)的抱怨话题都是经济,虽然前者产生的原因有说话人的经济事实因素在内,但本质上更偏重于抱怨外物;后者相较而言更偏重于抱怨说话人自己的经济状况。因此例(10)属于抱怨他事的言语行为,例(11)属于抱怨自己的言语行为。

由于网络平台具有与当面交际不同的特性,将抱怨言语行为发表于新浪微博这样的公众平台的说话人具有反应期待的模糊性,他们的抱怨对象大多不在现场,这与袁周敏对间接抱怨语分类的前提一致[ 9 ]。因此我们可以将抱怨他人/事的言语行为“想死”根据所抱怨的人或事的性质分为主观和客观两类,其中客观的抱怨对象为天气、交通状况等客观情况,主观的抱怨对象为给说话人带来不利影响的施动者,既包含引起说话者不满的人,也包含给说话者带来利益损伤的事,如:

(12)前几天冷得想死,现在热得想死。

(13)电影难看得想死。

(14)甘肃省图为啥不订购万方啊,想死。

例(12)中说话人抱怨的对象是忽冷忽热的天气,气温高低不随说话人意志而变,属于客观的抱怨对象。例(13)中说话人抱怨电影难看,虽然没有说明电影名称,但可以据此推断该电影的剧情、演员或是服道化方面不成熟,带给了说话人不良的观看体验,因此说话人实际抱怨的是制作该电影的团队。例(14)中说话人抱怨的对象是“甘肃省图”,根据语境推断其为“甘肃省图书馆”的省略形式。由于甘肃省图书馆没有订购万方数据库,给说话人的学习或工作造成了不便,因此说话人通过“想死”抱怨“甘肃省图书馆未订购万方数据库”这件事。例(13)、例(14)的抱怨对象与例(12)的区别在于前者的抱怨虽本质上不是为了其受到的冒犯得到补偿,但抱怨对象的冒犯行为是可控的,因而具有主观性;后者的抱怨对象是不可控的,说话者的抱怨从根本上无法得到补偿,因而具有客观性。

2.称赞言语行为

学界对称赞言语行为的研究多集中在语义模式、话题分布、回应方式等方面[ 10 ]。其中对称赞言语行为的话题分布研究得出的分类主要集中在外貌、财物、能力、成就这几个方面[ 11 ]。独白式话语“想死”作为称赞言语行为在话题分布上与现实交际中的称赞言语行为存在差异。

考察语料我们发现,通过“想死”表达的称赞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个是主要由说话人感官感知带来的愉悦认知,另一个是由非感觉器官带来的愉悦认知,通常需要经过更复杂的心理认知处理。由说话人感官感知带来的愉悦认知包括对外貌的称赞、对景色的称赞、对饮食口味的称赞、对气味好闻的称赞等,其中对外貌的称赞不仅包含称赞别人,还包含称赞自己。

(15)李峋(寸头重逢版)黑色长款大衣夹着烟,走路帅得想死,不点开看的人吃大亏了!

(16)今天美得想死,又和小曹去商场shopping。

(17)每次去大草原看星空都想死在那里,太美了,太空曠了。

(18)果汁源玫瑰葡萄+伏特加好喝得想死。

(19)有自然不腻的桂花味儿香水吗?桂花好闻得想死。

以上称赞言语行为的称赞对象都是通过说话人感官感知的:例(15)是对明星外貌的称赞,例(16)也是对外貌的称赞,但其称赞对象不是别人,而是说话人自己。例(17)是对大自然美景的称赞,例(18)是对说话人自己调制的饮品口味的称赞,例(19)是对桂花香味的称赞。

(20)笑得想死,下午下课路上全是骑自行车摇手机的。

(21)李峋很钓,不过公主心甘情愿被他钓。小情侣真是好磕得想死。

(22)如懿传真的好看得想死了。

例(20)中说话人的称赞言语行为是某事的诙谐效果引起的,例(21)的称赞言语行为表达了说话人对人物配对关系的喜欢与支持,例(22)的称赞言语行为与外貌等审美类的称赞不同,更多地表达了说话人对这部影视作品的欣赏与期待。这一类称赞言语行为的称赞对象并非仅仅通过感官就能感知到,而是要经过复杂的认知处理才能产生喜欢、欣赏等情感。

3.描述言语行为

“想死”在具体语境中无论属于抱怨言语行为还是称赞言语行为,都有其所指对象。虽然部分抱怨言语行为未说明抱怨对象,但这种抱怨对象的缺位只是语境信息不完善造成的,说话人在实施抱怨言语行为时其认知中有明确的抱怨对象。称赞言语行为也是如此,并且有些语料中说话人称赞、抱怨的对象会以配图等形式体现出来。另有一部分语料,说话人所言“想死”没有所指对象,其语境也非抱怨、称赞,仅以极端化表达陈述当前的心理、生理状态,如:

(23)下午嘴馋买了杯生椰拿铁,还是冰的,现在感觉整个人陷入一种想死的状态。

说话人所言“想死”并不针对某一对象进行抱怨或称赞,而是指向其修饰中心“状态”。“想死的状态”的语用用意是一种不舒适、难受的生理状态,其重在描述,而不是表达,因此可以将这类“想死”归为描述言语行为。根据具体语境中“想死”描述内容的性质,可以将其分为积极描述、消极描述與两种混合三类。

(24)白天积极向上,晚上开始想死。

(25)目前状态:幸福得有点想死。

(26)昨天幸福得想死,今天无聊得想死。

例(24)中包含的时间指示信息“白天”“晚上”形成一组对比,其意在配合各自分句中的其他信息表达两个时段精神状态相异的语用用意,说话人利用“想死”描述与“积极向上”相反的消极心理状态。例(25)中的“想死”通过加强“幸福”的程度描述积极的心理状态。例(26)的两个时间指示信息引导了两个不同时段的不同状态,呈现“想死”的积极描述与消极描述共存的混合状态。

二、独白式话语“想死”的特征

流行于微博等社交平台的独白式话语“想死”因社区的虚拟性消除了实时反馈的压力、面对面接触的公开性等现实交际对话语使用的束缚[ 12 ],表现出去交际化的倾向,使独白式话语“想死”具有与现实交际中言语行为不同的特征。

(一)去“面子威胁”化

Brown  &  Levinson认为,抱怨言语行为是一种典型的“威胁面子的行为”(FTA)[ 13 ],之后的许多学者都赞成这一观点,并在这种观点的基础上进行研究[ 14 ],然而Vásquez以计算机为媒介的CMC的研究发现有些抱怨言语行为或许未对说话人和听话人产生面子威胁[ 15-16 ]。因此网络中的抱怨言语行为与现实交际中的抱怨言语行为存在“面子威胁”的差异性。说话人实施抱怨言语行为的目的在于期望受话人对其行为进行修正或对自己进行适当的补偿[ 9 ]。因此,从说话人的期望出发,根据前文对“想死”抱怨对象的分类,可以直接确认的是未说明抱怨对象的“想死”所指对象模糊,抱怨对象为客观情况的“想死”不具有修正行为或给予补偿的现实基础,这两类“想死”都不具有面子威胁性。

当说话人所言“想死”的抱怨对象具有主观性,其反映期待的合理性也就得到了证实。但由于言语行为实施的语境是虚拟的,抱怨对象常常不在现场,说话人反映期待所指对象的针对性较弱,存在两种指代倾向。以例(13)为例,假设说话人反映期待所指对象为该电影的制作团队,即直接受话人,结合网络信息流通的快速性,说话人的抱怨正好被抱怨对象浏览到的概率较低,即说话人本就明确“对方修正其行为或对自己进行适当补偿”这样的期待实现的可能性较小,此时的抱怨言语行为的面子威胁程度也就相对较低。如果说话人想加强抱怨对象的针对性并明确其希望得到补偿的期望时,会使用微博话题或“@”的方式,此时抱怨言语行为的面子威胁程度也随之提高:

(27)#川外被爆18元盒饭不断出现异物#很想死,大学生不是人对吧。

说话人反映期待的另一种指代倾向是针对间接受话人,即可能浏览到该抱怨话语的微博使用者。由于间接受话人并非抱怨对象,说话人的反应期待也就不是期望受话人对其行为进行修正或给予适当补偿,此时的抱怨言语行为也就不具有面子威胁性。

当说话人所言“想死”的抱怨对象为自己时,损害了自己的积极面子,但对其间接受话人不会产生面子威胁。在现实交际中的抱怨言语行为具有明确的交际意图,说话人反应期待所指对象的针对性较强,也就具有较强的面子威胁性。因此,网络流行的独白式话语“想死”用于抱怨时,在某些情况下仍具有面子威胁性,但整体相较现实交际中的同类言语行为具有去“面子威胁”化特征,直接受话人也就是抱怨对象并不是说话人反应期待的主要对象。

(二)真实性增强与功能性减弱

称赞言语行为的话语结构是一种“配对性结构”(adjacency  pair),它满足了听话人的积极面子需要,起到“社会润滑油”的作用[ 17-18 ],因此说话人可以利用称赞言语行为改变说听双方的关系张力,减小双方的社会距离。由于说话人的交际意图在称赞言语行为中的重要地位不可取消,其话语的真实性也就需要结合具体语境进行商讨。我们转引刘梅以外貌为话题的称赞言语行为的一例语料与例(15)进行对比[ 10 ]:

(28)王按:“您是王坤董事长吧,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说话人王按使用了“您”“董事长”两个表示尊敬的称谓语,说明说听双方原始的社交距离较远,称赞言语行为的使用在该语境下包含说话人明显的社交意图,即发挥称赞言语行为调节双方社交距离的功能,这样的话语策略实质上削弱了话语的真实性,听话人更倾向于将其理解为社交套式。例(15)中说话人通过“想死”称赞的对象既不是其交际对象,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受话人,因为称赞对象“李峋的扮演者”浏览到该话语的可能性较小,说话人的称赞言语行为也就不以改变社交距离为目的。这种策略性的减弱实质上增加了话语的真实性,例(15)的主要受话人是微博的其他使用者,他们浏览到此条微博时不会如例(28)的听话人一样怀疑称赞的真实性甚至将其理解为社交套式,反而会因“想死”语义表达的极端性更加相信说话人的话语。

同样是称赞人的外貌,网络语境与现实交际中的称赞言语行为具有如上差别。而网络中通过“想死”表达的称赞较少位于交际语境下,其称赞对象也较现实交际中的称赞言语行为更加广泛,只要能给说话人带来愉悦认知的事物都可以用“想死”表达称赞。因此相比于现实交际中的称赞言语行为,网络流行的独白式话语“想死”用于称赞时具有话语的真实性增强与策略的功能性减弱的复合特征。

(三)既直接又间接

作为任何人都可以访问的公共文本,其受众可以针对特定者、非特定者或同时包含两者[ 15 ]。以微博为代表的网络平台,其使用者发布的独白式话语的受众即上文讨论的直接受话人和间接受话人在不同的语境中难以明确对应。但可以确认的是,说话人的心理预设包含其对双重受众的认知,这一与现实交际受众的差别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网络平台言语行为的使用,使独白式话语“想死”表现出既直接又间接的复合特征。

无论说话人的意图是什么,其话语中“想死”具体是哪类言语行为,他与话语受众的身份都不是透明的,这也就使得说听双方同时具有身份的隐匿性与身份地位的一致性特征[ 19-20 ]。因此,面对面交际中为了遵循礼貌原则而带来的话语规约在网络中被弱化,表达方式也就由委婉、含蓄转变为直接、明确。网络语境中部分极端化表达,如“气吐了”“美哭了”“X得要命”,都可以用以表达说话人的极性主观色彩,但“死亡”本是从古至今都禁忌的话题,独白式话语“想死”通过禁忌性增强话语的夸张色彩,更加凸显了其直接性特征,也有助于说话人话语蕴含情感的涌现。

另一方面,说话人本可以通过具有针对性的具体描述表达抱怨、称赞,或是描述说话人当下的状态,但通过“想死”可以间接实施多种类型的言语行为。网络语境中部分极端表达同“想死”一样具有直接性特征,如“自杀”,虽然因为词语的敏感性只能呈现于新闻等机构话语,个人话语中只能用谐音“紫砂”“自鲨”等代替以传达话语意图,但这类话语只能用于情绪的表达,不能作为“描述言语行为”陈述说话人当下的状态。因此,无论从话语表达还是言语行为的角度,独白式话语“想死”具有间接性特征,且较其他直接性较强的极端表达赋有多维的施为用意。

四、独白式话语“想死”的流行动因

独白式话语“想死”在网络平台的流行可以从语言本体、说话人两个角度进行探究,其中语言本体角度体现为网络语言的语义磨损与娱乐化倾向,说话人角度体现为心理认同与身份认同驱动下的顺应过程。

(一)语义磨损与娱乐化倾向

互联网的出现打破了口语和书面语使用之间的严格区隔,人们在此场景中的交际或是独白,可以轻易将口语化特征代入文字表达中,使网络语言同时融合了口语和书面语的特征元素[ 15,21 ]。语义的“磨损”作为一种普遍的语用现象本就存在于现实的语言使用中[ 22 ],网络语言书面语与口语的双重特征则加速了语义的“磨损”。“想死”的流行体现了网络语言使用中“程度”义的磨损现象。比如人们抱怨电影难看不用“很”“非常”而用“难看得想死”,称赞景色宜人不说“很美”而说“美得想死”,描述身体不适不说“非常难受”而说“想死的状态”。原本表程度的修饰词在网络语用过程中加速磨损衰减,其表达的情感也随之弱化,越来越多使用者选择程度义更高的词表达情感,造成了使用者情绪阈值的拉高[ 21 ],不牵扯“生死”都无法准确传递思想与情感。因此“想死”这一语言形式在网络中“膨胀”,一个能指可以对应数个所指[ 23 ],多种间接言语行为都能通过“想死”实施。

除此之外,语言狂欢是网络文化娱乐化的表征[ 23 ],网络语言使用的随意性也体现了使用者对娱乐效果的追求。通过极端化的语言表达形式宣泄情感、进行自嘲不仅是追求他人的认同,更是迎合网络文化娱乐化的特征做出的调整。

(二)认同驱动下的顺应

Verschueren认为语言的使用过程其实也是选择语言的过程,这种选择过程体现了交际者调控语言的元语用意识[ 24-25 ]。说话人实施抱怨、称赞、描述的言语行为时对“想死”这个词的选择体现了心理认同与身份认同驱动下的顺应过程,凸显了说话人的意识程度。

1.心理认同

网络族群的身份不是同质的,可以根据信息的共享和选择的自由进行边界的划分[ 26 ]。说话人利用“想死”实施抱怨、称赞、描述时包含的话题同时也是传递的信息,整个话语可以分成认知信息与情感因素两部分。说话人在微博的独白存在这样的认知假设:浏览到该话语的“潜在受话人”中存在与说话人有共享信息的人,该共享信息不仅使双方产生身份的认同,还能引起受话人的情感认同。比如例(11)包含认知信息“电影”与情感因素“抱怨电影制作团队”两部分内容,说话人假设该话语会引起同样看过该电影,且认为该电影难看的潜在受话人的心理认同。例(16)包含认知信息“果汁源玫瑰葡萄+伏特加”与情感因素“称赞该饮品搭配口味好”两部分内容,说话人一方面希望得到同样尝试过“果汁源玫瑰葡萄+伏特加”这个搭配的潜在受话人的心理认同,另一方面也希望没有尝试过该搭配的潜在受话人在其称赞下进行尝试,并构建心理认同。因此,说话人在语言选择过程中顺应潜在受话人的认知信息和情感因素,以获得潜在受话人的心理认同。

2.身份认同

语言不仅是交际的工具,更是文化身份的象征。共同的语言身份特征将相同文化背景的族群链接在一起[ 27 ],而处于同一群体中的成员能获得社会身份认同,从而产生归属感。“想死”在网络言语社区中被大量网民用来作为实施间接言语行为的表达方式,而在现实交际中“想死”仍带有较重的实义色彩,易引起听话人的误会,因此“想死”主要流行于网络言语社区。其原因除了说话人追求语言形式的求新求异之外,还有从众心理的推动作用。“想死”在网络语言的使用中逐渐使人们的思想和观念发生微妙的转变,最终导致对这种新生用语的认可[ 28 ]。这种大众的认同心理使“想死”成为网络族群身份的标志,为了凸显身份认同,说话人在话语结构方面作出顺应,完成语言身份的主动认同。

五、结语

不同于传统话语中“希望生命终止”的字面用意或“极度想念”的虚化用法,以新浪微博为代表的网络平台中流行的独白式话语“想死”是说话人在实施抱怨、称赞或描述的间接言语行为,并且表现出去“面子威胁”化、真实性增强与功能性减弱、既直接又间接的诸多特征。从語言本体、说话人两个角度探究独白式话语“想死”流行的动因,网络语言的语义磨损与娱乐化倾向、心理认同与身份认同驱动下的顺应是其重要因素。网络平台其他类似“想死”的极端化表达同样属于间接言语行为,并可以用“想死”的流行动因进行解释。此外,可能存在部分网友混在大量间接言语行为“想死”中说出表字面用意的“想死”的情况,本研究对于分辨两类表达并适度引导网民的心理健康发展具有一定意义。

由于语料来源范围的局限,本研究未对网络交际会话中的“想死”展开讨论,且未能进一步量化分析。今后的研究可以拓宽语料来源,并结合多模态信息更加深入地研究极端化表达在网络平台的使用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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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马好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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