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欢,刘明珠,梁 爽
1河海大学人口研究所,江苏南京,211100;2江苏省卫生健康发展研究中心,江苏南京,210036;3国家卫生健康委计划生育药具不良反应监测中心,江苏南京,210036
近年来,我国老年人规模不断扩张,人口老龄化程度不断深化。2020年底,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已达2.64亿,占总人口18.70%,较2010年提高了5.44个百分点[1]。与此同时,《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指出,我国存在不同程度心理问题的老年人的比例高达79.6%[2]。随着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及健康中国战略的全面推进,改善我国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已刻不容缓。一直以来,家庭代际关系都是老年人社会支持网络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其健康状况的关键影响因素。然而,家庭代际关系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影响机制尚不明确。
家庭代际关系是家庭内因生育或婚姻产生的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3]。理论上,家庭代际关系具有多层次、多维度特性。社会心理学家Bengtson等人首次提出,家庭代际关系不仅包括以居住安排为核心指征的结构性维度、以经济及工具性支持为代表的功能性维度,同时还包括了尚未得到足够关注的联系性、情感性、共识性、规范性等维度[4]。目前,实证研究多局限于对居住安排、代际支持与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关联的分析[5-8]。已有研究认为居住安排通过改变老年人与其子女的互动交流频率和代际之间资源交换的频率和类型,从而影响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5-6]。在代际支持方面,既有研究认为代际之间资源交换会通过影响老年人自我价值实现、参与社区活动时间、生活质量等,进而影响其心理健康状况[7-8]。但受限于数据、变量处理和方法的差异,既有针对这一主题的研究尚未达成一致结论。
学界围绕家庭代际关系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影响已展开初步探讨,但依然存在以下不足。①既有研究多使用地区性调查数据或年份较早的全国抽样调查数据。②既有研究对家庭代际关系的测量多局限于结构性和功能性维度,缺乏对家庭代际关系的全面刻画,鲜有研究关注联系、观念、规范等维度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影响[5-7]。③家庭代际关系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影响的研究结论需要进一步明确[5-8]。鉴于此,本研究采用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数据,以家庭代际团结理论为基础,从多维视角全面考量老年人的家庭代际关系对其心理健康状况的影响,并聚焦性别、城乡因素,围绕家庭代际关系对不同特征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影响展开异质性分析。
数据来源于2018年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China longitudinal aging social survey,CLASS)[9],采取该数据的理由如下。①该调查基于分层多阶段概率抽样技术,覆盖我国30个省市自治区共476个村/居委会,是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长期跟踪调查,具有数据质量良好、全国代表性较强等优点[9]。②与其他数据相比,CLASS(2018)数据是迄今唯一可获得、能够全面测量家庭代际关系的最新数据。③受到传统儒家文化影响,我国家庭代际关系具有较强的稳定性,这使得CLASS(2018)数据仍能有效地反映家庭代际关系的特征。
纳入标准:60岁及以上老年人;不与子女同住(结构性和联系性维度共线,因此限定样本范围)。排除标准:研究变量为异常值、缺失值及无法回答的样本。2018年CLASS数据样本总量为11418人,遵循上述标准并对老年人与子女“一对多”配对,最终获得有效老年人样本5349个和“老年人—子女”配对样本11603个。样本筛选过程见图1。
图1 调查对象筛选过程
1.2.1 心理健康状况测量。因变量为心理健康状况,采用CLASS简版流调中心抑郁量表(center for epidemiologic studies depression scale,CES-D)进行测量。该量表由Radloff编制,由上海市精神卫生研究所张明园等人翻译为中文版并应用、推广。CES-D 9涵盖情绪、食欲、睡眠质量等9个问题,评分范围为1-3分,内部一致性(Cronbach's alpha)为0.760。对孤独感、食欲差、睡眠质量差、无事可做等表达负向情绪的项目进行反向计分,以保持题设方向一致性,量表总分越高说明其心理健康状况越好,这与已有研究处理方法相同[10-11]。尝试对CES-D 9得分对数变换,但主要回归结果保持不变(限于篇幅,未展示)。为使得回归结果更加直观、易于理解,仍以CES-D 9加总得分来测量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
1.2.2 家庭代际关系测量。自变量为家庭代际关系。Bengtson等人研究发现,现代社会中,家庭代际关系呈现出多样性、复杂性和矛盾性的特征,并提出家庭代际团结测量模型[12],该模型已在美国、欧洲等情境下得到广泛应用[12-14]。将家庭代际关系操作化为联系性团结、情感性团结、规范性团结、共识性团结和功能性团结。①联系性团结包含见面频率和通话频率,采用过去12个月老年人与子女见面和通话的频率测量,将答案合并赋值为:每周不到一次=0,每周至少一次=1[13]。②情感性团结指标为代际感情亲近度,采用老年人对代际感情亲近程度的主观感知衡量,并将“无法回答”定义为缺失值,答案赋值为:不亲近=1,一般=2,亲近=3[14]。③规范性团结指标为代际义务履行,根据“今后打算主要在哪里养老”进行测量。老年人在养老院等其他场所养老与家庭养老的传统文化规范存在区别,可以视为背离传统文化规范,子女不愿意履行养老义务,而老年人在自己家或子女家养老则可视为子女愿意履行养老义务。并将答案合并赋值为:子女不履行养老义务=0,子女履行养老义务=1。④共识性团结操作化为代际看法相似性,根据“过去12个月,有没有觉得子女要求了过多的帮助和支持?”进行衡量。当老年人认为子女要求过多的帮助,说明代际之间看法存在分歧,答案合并赋值为:看法不相似=0,看法相似=1。⑤功能性团结操作化为子女提供家务照料频率,采用“过去12个月子女帮助老年人做家务的频率”进行衡量,合并为“很少”“偶尔”和“经常”,分别取值1-3。各维度指标取值越高,说明家庭代际团结程度越高。
1.2.3 控制变量。控制变量为老年人及子女特征。老年人特征包含性别、年龄、居住地、婚姻状况、受教育年限、收入(对数)、儿子数量、女儿数量、日常生活自理能力(activity of daily living scale,ADL)和自评健康;子女特征包括性别、年龄、婚姻状况、受教育年限、工作状况和经济状况。ADL由功能受损(完全不需要帮助为功能完好)数目计算加总得出,数值越高表示自理能力越差。考虑到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随年龄增长可能发生改变,将老年人划分为低龄(60-69岁)、中龄(70-79岁)和高龄(≥80岁)组。
利用Stata 17.0进行数据分析。描述性统计分析研究对象基本情况;采用多元线性回归模型分析各家庭代际关系维度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影响,并利用分样本回归进行性别、城乡异质性分析。
5349名老年人中,男性占比52.79%,低龄、中龄和高龄老年人分别占比51.64%、35.65%、12.71%,居住在城镇者占比62.44%,在婚者占比76.41%,平均受教育年限6.40年。抑郁量表平均得分18.80分。老年人样本的11603名子女中,52.19%为男性,平均年龄44.59岁,68.59%有工作,仅有2.09%非在婚。见表1。
表2显示,分别有63.29%、45.25%的子女与其老年父母每周通话、见面至少1次,说明代际联系较频繁。87.65%的老年人认为自己与子女感情亲近;代际看法不相似的比例仅为18.20%,表明代际关系较为亲密。仅有11.94%、29.98%的子女不履行养老义务、很少向老年人提供家务照料。总体而言,各维度指标取值较高,说明老年人家庭代际团结程度较高,“团结和谐”为主体特征。
表2 老年人代际关系描述情况
采用线性回归分析家庭代际关系各维度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影响,自变量家庭代际关系各维度之间在纳入控制变量前后均不存在严重共线性(方差膨胀因子VIF值均小于3)。表3模型1结果显示,收入高、低龄、身体健康、子女发展好的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更佳。具体而言,个人收入对数每增加一个单位,其心理健康状况得分提高0.22个单位;高龄老年人比低龄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得分低0.41个单位,可能是因为疾病、身体功能退化等导致高龄老年人有更强烈的无用感;ADL(功能受损数目)每增加一个单位,其心理健康状况得分降低0.11个单位。子女有工作及经济状况宽裕的老年人比子女无工作者、子女经济困难者心理健康状况得分分别高0.25、0.43个单位。
表3 我国老年人家庭代际关系对其心理健康状况影响的回归分析结果
模型2-6表明,见面频率、代际感情亲近度、代际看法相似性、子女提供家务照料频率越高的老年人更可能具备更佳的心理健康状况。具体而言,代际感情一般、亲近的老年人比代际感情不亲近者心理健康状况得分分别高0.98和1.20个单位。相较于代际看法不相似者,与子女看法相似的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得分高0.24个单位。而通话频率、代际义务履行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影响并不显著。
在纳入所有家庭代际关系维度后,代际看法相似性影响的显著性水平降低,见面频率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影响变得不显著;通话频率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影响方向发生改变,由正向影响转变成负向影响(见表3模型7)。标准化估计结果(限于篇幅,未展示)表明,代际感情亲近度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影响最大,代际看法相似性、代际义务履行、子女提供家务照料频率的影响次之;而通话频率及见面频率的影响并不显著。
此外,对模型1-7进行比较后发现,老年人年龄、婚姻状况、收入、ADL、自评健康状况等个体特征及其子女的工作状况、经济状况等因素始终对其心理健康状况产生显著影响。如模型1-7中,老年人的婚姻状况对其心理健康状况始终具有显著正向影响(P<0.001)。
性别分样本回归结果显示,代际看法相似性对女性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有显著影响(P<0.05),而对男性影响并不显著。这说明女性心理健康状况受家庭代际关系影响的可能性更大。同一家庭代际关系维度对城乡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影响方向相反。具体而言,与子女每周见面至少1次的农村老年人比每周见面不到1次者心理健康状况得分要高0.39个单位,而与子女每周见面至少1次的城镇老年人比每周见面不到1次者心理健康状况得分要低0.24个单位。通话频率在农村样本中对心理健康状况具有显著消极影响,在城镇样本中则发挥积极作用。见表4。
结果显示,尽管我国多数老年人与其成年子女不共同居住,但联系频繁、感情亲近、持有相似看法等家庭代际关系主要特征依然反映了代际之间“团结和谐”的本质属性。前者是孝文化在人口迁移流动及新型城镇化背景下自适应变迁的结果,后者则是对孝文化精神内核的传承[15]。这一发现与最新研究一致,不仅再次证实了我国家庭代际关系的稳定性[15-16],也同样说明了研究所用数据能够有效地反映家庭代际关系的现状及特征,即我国家庭代际关系呈现动态发展的特点,但仍以团结和谐为主体特征,孝文化仍然在其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进入老年期后,个体不仅面临着身体器官的功能性衰退,还面临着因社会角色脱嵌所带来的社交网络急剧缩小,容易陷入焦虑、抑郁等负面情绪。根据社会情绪选择理论,老年人对时间限制的感知导致其目标层次结构重组,他们会更加重视从生活中获得情感意义、情绪满足,也更愿意把时间投入到重要的亲密关系,特别是家庭关系中,从而降低消极情绪风险[17]。延续这一思路并结合本研究结果发现,团结和谐的家庭代际关系能够满足老年人情感、照料的需求[7-8],从而最大限度地提高积极情绪体验,有利于改善其心理健康状况。事实上,传统“孝文化”中,团结和谐的家庭代际关系是子女孝顺父母的直观体现。它不仅可以满足老年人对子女及家庭的期待,同时也能为老年人带来满足感和“育儿有方”的成就感,从而发挥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改善作用。然而,这与张珺等人的发现并不一致,他们认为来自子女规律性的照料支持会增加老年人抑郁发生风险[18],这可能与他们采取了家庭代际支持的狭义测量、未对规范及共识性家庭代际关系维度进行整体考察有关。
与此同时,个体对于时间的感知也存在年龄分化。与低龄老年人相比,高龄老年人更容易感知到剩余时间不足,他们的悲观情绪和丧失感更强,心理健康状况更差,也更倾向于选择与“亲近的家人”共度时光[17],通常对家庭代际关系具有较强的依赖性。作为高龄老年人的社会网络中心,家庭代际关系不仅能为他们提供保障生活质量的经济与工具支持,同时也能通过情感支持减轻他们因身体器官功能性衰退产生的消极情绪,从而有利于其心理健康状况。因此,相较于低龄老年人,团结和谐的家庭代际关系对高龄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具有更为明显的积极作用。然而,这与张芬和沈晨的发现不同,他们认为代际支持对高龄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影响不显著[19]。这可能与其未控制个体躯体健康状况有关,代际支持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正向促进作用被身体退行性改变带来的心理健康负向抑制作用所抵消。
2022年2月,国务院印发《“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将巩固和增强家庭养老功能、完善家庭养老支持政策体系作为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挑战的重要措施。现阶段,应合理引导家庭积极承担养老义务和责任,发挥“团结和谐”家庭的心理健康状况保障作用,实施老年人心理关爱。
结果表明,情感性、共识性团结均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具有积极作用,且经过标准化处理后,其与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正向关联强度高于其他家庭代际关系维度。根据社会护航模型理论,老年人退休后社交网络缩小,家庭网络发挥着最重要的护航作用[20]。因此,情感性团结有助于老年人释放压力,产生积极的情绪体验,增强自我接纳和对社交活动的信心,从而改善心理健康状况[21];而共识性团结可减少老年人与其子女之间的矛盾,降低其抑郁风险[22]。纳入所有团结维度后,联系性团结的影响效应“消失”了,这一发现与自我决定理论观点存在差异。自我决定理论认为,个体需要在社会中保持关系,这种归属感可降低抑郁发生风险[23],如既有研究发现频繁的亲子接触为陪伴和社交提供了机会,从而促进了家庭中的个体融合,为老年人提供归属感和对自我价值的认可[24]。全模型中,联系性团结的影响失去显著性,可能是因为各团结维度之间并不是孤立的[12],其他团结维度纳入后降低了联系性团结影响的解释力。且联系频率并不一定与代际关系质量成正比例关系,可能存在老年人与子女联系频繁但关系质量差的情况,从而抑制了联系性团结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积极作用。此外,功能性团结方面,与已有研究结论一致,子女提供支持有助于改善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8]。这可能是因为,一方面,在以“孝文化”为基本伦常的中国社会,子女提供支持符合传统文化规范与老年人对子女的责任期许;另一方面,子女提供支持可以满足老年人的需求,弥补其退出主流社会后由于社交网络萎缩带来的资源短缺,提高生活质量,从而发挥功能性团结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增益作用。
当前,老年人口规模不断扩大、家庭依然为个体养老的主要场域已成为我国全面促进健康老龄化进程中不可忽视的社会事实。2023年2月,国家统计局公布的《2022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截至2022年底,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已达2.80亿,占总人口19.84%,比2010年增加6.58个百分点。2021年4月8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新闻发布会指出,我国90%以上的老年人居家养老。现阶段应建立健全家庭友好支持政策,通过多种方式增进亲子之间的理解、信任和关心,满足规模日益庞大的老年人的心理需求,提升家庭代际关系质量,改善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
结果表明,女性老年人对家庭代际关系依赖程度更高。压力过程理论认为,个体所面临压力源、应对资源和策略的差异导致了心理健康状况差异[25]。与男性相比,一方面,女性老年人更有可能承担起帮助子女打理家务、照料孙辈的责任,她们会面临更多的家庭压力;另一方面,“男主外、女主内”传统性别分工下,女性在应对衰老、退休等挑战时更可能存在明显的资源累积劣势[26]。因此,压力源更多、应对资源更少的女性老年人相比男性可能有更差的心理健康状况。而团结和谐的家庭代际关系则可能通过缓解压力、增加资源累积对其心理健康状况发挥积极作用。联系性团结对城乡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的作用方向相反[22]。根据压力过程理论,受城乡二元结构影响,相较于城镇老年人,农村老年人在养老、医疗服务方面资源拥有量相对有限,应对衰老、疾病等挑战时的资源更为匮乏,因而更加需要子女的支持。因此,联系性团结有助于农村老年人获取经济支持、照料帮助等资源,提高生活质量,从而改善其心理健康状况[27];而城镇老年人则可能因有更加丰富的制度性应对资源,对家庭代际关系的依赖较弱,联系性团结对其心理健康状况的积极作用并不明显,与子女见面相处反而容易引发矛盾,产生负面影响[8]。此外,2022年5月,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十四五”国民健康规划》(国办发〔2022〕11号),要求不断提升基本医疗卫生服务公平性和可及性,缩小城乡、区域、人群之间资源配置、服务能力和健康水平差异,推进健康中国战略实施。因此,在新发展阶段,需要根据家庭代际关系影响的性别和城乡差异,有针对性地出台相关政策,缩小城乡、人群之间资源配置和心理健康状况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