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雅丰
卡勒德·胡赛尼的小说因创作主体的流散身份及多元的文化背景而呈现出殊异的特质,各种文化空间的切近与疏离,行色人群的旁观与融入,与深邃的历史现实观照,令卡勒德的小说叙事充满了美学的张力。他的小说赓续了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同时以多变的视角切入探幽人物心理的微妙之变,敞开个体成长的时空维度,赋予了文本的成长叙事以更厚重的文化与社会意义。
一、变幻交织的叙事视角
多元文化背景的相互交融使卡勒德·胡赛尼小说中的叙事视角具有变幻性的特征,他往往借由内外聚焦的叙事视角的切换,不同时空的叙事视角的叠加,以及众声喧哗的视角重叠制造复调的叙事效果,或者以儿童视角与成人视角的对比形成认知的反差。视角的流动变化使卡勒德的小说形成了有意味的叙事效果,具有复调小说众声喧哗的对话特征,使叙事视角作为小说的外部形式获得了独立的美学价值。
卡勒德·胡赛尼善于在小说中建构复调式的叙事视角,各异视角对同一个事物的描繪往往展示着其不同的面相,使接受者对事物的理解更为全面。同时,叙事视角往往也成为反映叙事主体的一面“镜像”,能够隐秘地使接受者感知到视角的投射者的心理流变。例如,《群山回唱》便采取了典型的多视角流动叙事的方法,以不同人物的视点形塑了瓦赫达提这一人物的形象特征。在阿卜杜拉视角下的瓦赫达提俨然是正派的绅士形象,他“穿着剪裁精当的雪白西装,包裹着绿色的衬衫,腕子上戴着椭圆的青金石袖扣”。考究的着装彰显着瓦赫达提显赫的社会地位与优渥的生活,从旁观者的视角还原了瓦赫达提所扮演的社会角色。而在司机纳比的眼中,老板瓦赫达提则是“富有慷慨和宽容”的宽厚雇主,他有着冷漠的表象及规律如机械般的生活习惯,而且“享受着离群索居的孤独感”。随着视角由疏至亲的推进,卡勒德又将瓦赫达提的妻子妮拉的视角引入文本,妻子视角下的瓦赫达提是“不折不扣的正派人,可是未免太严肃、太缺乏情趣了”,从家庭角色的层面补足了瓦赫达提形象的完整性。接受者已然借由不同人物视角下的叙述建构起了瓦赫达提的形象的基本轮廓,然而当真正的瓦赫达提以本我的视角出现在文本中时,他们才猛然觉察这些看似客观的他者视角的不可靠性。瓦赫达提视角下的自述揭示了他离群索居的原因,向接受者们袒露了他冷漠表象下的炽热情感,使接受者在头脑中建构的印象模型在倒塌后再度重塑。叙事视角的变幻使人物形象的塑造出现意料之外的陡转,制造了惊奇的审美体验,也使视角成为映射人物关系的棱镜,将瓦赫达提不被人理解而陷于孤独的处境展示得淋漓尽致。
同时,卡勒德·胡赛尼的小说中也经常出现儿童视角与成人视角的转换,以纯真的儿童视角客观地还原事物的原生态,从而衬托成人视角下叙事的复杂,以及其背后隐含的价值立场与道德判断。例如,《追风筝的人》中先是以童年阿米尔的视角还原了斗风筝大赛时的情境,当忠心耿耿的哈桑因保护阿米尔的风筝而遭受欺凌时,虽然内心存留些许不忍,阿米尔仍选择为了父亲的荣誉而舍弃哈桑。潜意识中哈桑作为仆从的卑微地位令阿米尔心中的天平倾斜,即使他未曾意识到社会的权力结构对个体行为产生的影响,他仍在其驱使下辜负了哈桑珍贵的友谊。儿童视角原生态地还原了成人社会的权力秩序,以友谊的毁灭揭示了现实的不平等,然而受到叙事主体的阈限,儿童视角下的叙述难以辨清事实中交杂的复杂关系,难以将创作主体的道德立场和价值判断加以合理地表述,因而卡勒德转以成人视角展开对往事的追忆。成人视角下对同个事件的讲述显然带有不同的道德判断,在离开故乡后接受了现代思潮洗礼的阿米尔已然洞察了旧权力秩序的畸态,被往事纠缠的悔愧使他在反观中辨清了父亲的自私与残酷,认识了自己对哈桑忠诚的背叛,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回到动乱中的故乡拯救哈桑的儿子索拉博,在经受了苦难的折磨后救出了这个身陷囹圄的孩童,同时也赎清了自己在童年时期犯下的罪孽。此间的儿童视角和成人视角形成了复调式的对话,展示了人物主体思维与心理的成长历程,使视角间的相互映射成为形塑人物的有效手段。
视角的变幻使不同叙事视角下形成的话语之间构成了对话关系,丰富了小说的叙述层级,产生了众声喧哗的叙事效果,使叙事视角不再仅成为“叙事主体所秉持的心理角度”,而成为形塑人物及人物之间的关系的方式。卡勒德以视角之间的对比传递文本的主旨,让视角在形式意义之外更具备令人瞩目的内容意义。
二、形式复杂的叙事结构
卡勒德·胡赛尼的小说具有复杂的叙事结构,他善于通过编织复杂的叙事形式制造丰富的叙事层次,使小说因形式的多元而具有殊异的美学质地。卡勒德小说结构形式的多变,颠覆了现实主义书写以时间为线索推动情节发展的传统,使各个叙事层级相互渗透,不同叙事单元相互交叠,让小说的时空形式趋于复杂。
卡勒德在小说中尝试了多元的结构形式,编织了各异的叙事逻辑,从而使小说的外部形式具有独立的美学价值。在《群山回唱》中,卡勒德采取了嵌套式的叙事结构,文本的表层故事以阿卜杜拉父亲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具有神话色彩的民间故事,朴质的农民与魔王达成了契约,将自己的儿子送给魔王享受丰足的生活,然而在农民做出分离的决定后,魔王使其失去有关儿子的记忆作为奖赏,让他不必受到思念的折磨与谴责。而文本的深层叙事则回到主人公所处的当下时空,阿卜杜拉的父亲因凛冬的严寒而将自己的女儿,即阿卜杜拉的妹妹帕丽送到了瓦赫达提夫妇家作为养女,既让女儿获得了丰裕的条件,也为家人争得了喘息的契机,阿卜杜拉依然为妹妹的离去而感到痛苦和耻辱。表层故事构成了对深层故事的先验性预言,阿卜杜拉在对妹妹的寻找和等待中因阿尔茨海默病而失去记忆,在帕丽终于回到哥哥的身边时,阿卜杜拉已经无法辨认面前之人的身份。神话中消除痛苦的恩赐,变为了现实中分隔多年的兄妹相见不识的祸因,卡勒德以重叠嵌套的叙事结构建构了具有隐喻性的双重叙事。嵌套性的叙事结构让表层故事与深层叙事之间构成了互文性的指涉关系,以神话预言了小说中人物的现实命运,使接受者因审美期待的满足而产生愉悦,同时也凸显了现实自有的残酷性。
而在《灿烂千阳》中,卡勒德则以空间的流转串联起了多层叙事结构,主人公玛利亚姆的生命被不同形态的“家”分割成各异的阶段,这些以物理空间为存在形式的“家”主宰着她生命的悲哀与欢欣,流动性地展示了个体的成长历程。以位于古尔德曼村边缘泥屋子为叙事空间的故事,构成了小说的第一个叙事层级,简陋的屋舍无声地诉说着玛利亚姆童年时期的拮据处境,封闭的“家”使玛利亚姆渴望通过出走实现对自由的追寻,这也标志着个体内在愿望的逐渐生成。而随着与父亲扎里勒的相认,玛利亚姆的居所也转而变为赫拉特的豪华大宅,然而空间的转变却伴随着相依为命的母亲娜娜的离去。此时,双重叙事空间形成了鲜明的结构性对比,前者简陋却包含母亲对女儿的珍爱,是真正意义上的温馨之“家”;后者虽然具备了优渥的物质环境,却因为亲情的冷漠而只是具有“家”之名义的空壳。玛利亚姆在亲缘关系的巨变中逐渐识清了一直崇敬的父亲冷漠自私的本质,并在对父亲的抗争中形成了隐忍坚韧的人格特质。而随着父亲将玛利亚姆嫁给鞋匠拉希德,小说也随着空间的延伸转至下个叙事层级。在与拉希德无爱的婚姻中,玛利亚姆始终保持着自我的尊严,以坚韧的人格力量对抗着拉希德的蛮横,并以温情对同样命运多舛的莱拉施以庇护,并最终以自己的坚忍与其缔结情谊,如母女般相濡以沫。文本中空间流转的顺序推进着故事叙事层级的递进,使小说的叙事结构与空间形式完美地契合,共同指向了对“家”的终极意义的探讨。
形式多变的结构使卡勒德的小说各有不同的风格,对结构形式的解读也丰富了小说的阐释空间,使文本的内容主旨逐渐在对结构的拆解中得以彰显。同时,复杂结构带来的时空相织也生成了令人瞩目的叙事张力,使卡勒德的小说具有现代主义的先锋质地。
三、灵活多变的叙事时间
热奈特的叙事学理论揭示了物理时间与叙事时间之间的分异,指出真实时间的流动方式与小说中虚构时间流动方式的差异。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叙事时间按照线性的方式匀速流动,而现代主义的叙事时间则更加灵活多变,从时距、时序和频率等方面进行着无穷的变化,衍生出丰富多变的叙事效果。卡勒德·胡赛尼小说中的叙事时间充满了变化性的特征,倒置的时间顺序。
卡勒德在叙事中有意识地打乱时间延伸的线性逻辑,运用倒叙、插叙等手法为小说编织新的时间序列,从而为故事情节制造引人入胜的悬念,形成具有预知性的反观性立场。在《追风筝的人》中,阿米尔在小说中登场时已经成为受人尊敬的作家并迎娶了将军的女儿索拉雅,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幸福,但是在接到了来自故地的电话后,依然会觉得有深重的痛苦漫溢在心间。这使接受者不得不好奇“1975年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冬天”究竟发生了什么?阿米尔在故地中遭遇了什么“造就了我”的事情?倒叙的手法改变了叙事的线性时序,将毫无因由的结果预先呈露在接受者的面前,自然地引导他们沿着倒转的时间线索回溯那段难言的过往。同时,这种倒转的时间顺序也使叙事主体具有了反观的成熟性,因“此在自我”与“彼时自我”的距离而能够理性地进行自我审视。阿米尔以平静和忏悔的心态追溯那段童年的往事,讲述与哈桑之间充满背叛与救赎的友谊,使接受者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心理日渐成熟的过程,觉察到他在拯救索拉博时内心对哈桑的无限追怀,从而不着痕迹地完成了对人物的心理成长的言说。
卡勒德还有意采取预叙的手法,以梦境的形式向接受者对伏延的线索进行提示,使小说具有神秘主义的气息。在哈桑遭受阿塞夫等顽劣之徒的欺辱时,阿米尔梦见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一言不发却又充满悲哀地摊开手掌,那“掌心有着深深的、平行的伤痕,鲜血淋漓,染红了雪地”。阿米尔梦境中掌心的伤痕预示着哈桑悲剧性的境遇,而阿米尔因恐惧而没有握住那只受伤的手掌,也预示了他因怯懦和嫉妒而背弃哈桑的行为,这种预叙的方式予以了接受者提示,当后续情节的发展如接受者所预期时,他们便自然地感受到了审美期待得到回应的快感。而这种梦境中的隐秘联结也暗示着阿米尔和哈桑之间存在的超越友谊的紧密关系,于是当两者作为同父异母的亲兄弟的身份得到揭示时,接受者在产生和人物相同惊异的同时,也不得不意识到创作主体铺设的草蛇灰线般的线索。叙事时序的变化产生了丰富的叙事效果,避免了线性叙事中情节的单向发展,使小说的美学效果变平淡为奇崛,变单调为灵动。
同时,卡勒德也对小说中的叙事时距进行了有意味的调整,他采取张弛有度的节奏推进情节的发展,以省略加速叙事时间的流逝而剪去赘余的情节,或以延宕减缓叙事时间的发展速度而增加审美的时延。例如,在《群山回唱》中,伊德利斯和铁木尔遇见了容颜遭毁的少女罗诗,少女悲惨的遭遇得到了伊德利斯的极大同情,他向罗诗允诺自己会寻得方法帮她恢复容貌,然而在分别后完全将少女抛之脑后。待六年后再度见到罗诗时,伊德利斯完全无法凭借记忆将眼前这个“穿着南瓜色长衫”且曲线玲珑的女子同记忆中丑陋的罗诗联系起来,罗诗对其的冷淡态度构成了无声的谴责,暴露了伊德利斯言语上的虚伪和行动上的孱弱。卡勒德有意地省略了罗诗经历的漫长六年时间,使其以丑陋的面目出现而又以全新的面孔退场,自然地调动起接受者对于她此间遭际的想象。然而,卡勒德有意悬置这段被俭省的时间区间,任由接受者以自身的主观想象填补内容的空缺,因创作主体设置的时间留白而自觉地参与文本意义的建构过程。叙事时間的灵活多变使卡勒德的小说具有独特的节奏,颠覆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时间逻辑,而在叙事形式上生成了新的美学范式,如错落有致的交响乐章般带给接受者独特的美学享受。
卡勒德·胡赛尼的文学创作基于多元的文化背景,对现代思潮的接纳使其小说具有叙事形式上的实验性,以变幻的叙事视角、复杂的叙事结构和灵活的叙事时间实现了对社会历史的反思,以及对人性善恶的表达。值得注意的是,卡勒德的小说在形式上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写作的窠臼,却始终保有着现实主义的坚实写作立场,以对苦难的抗争和对真善美的找寻建构起了不朽的文化价值,深刻地影响着当代文学的创作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