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中贤臣的典型书写

2024-05-13 03:24董慧勤
青年文学家 2024年8期
关键词:贤臣晋文公晋国

董慧勤

《左传》自汉代以来,一直被视为用来传《春秋》的经,被归入五经之一。这也使得人们更加注重其经学意义,而忽视其作为文学的价值。此外,《左传》也曾被批评其虚构过多而有失史实,如韩愈曾批评《左传》“浮夸”,韩菼也曾说《左传》“好语神怪,易致失实”(《左传纪事本末序》)。因此相比于作为史书,《左传》更应该被认为是一部文学著作,就如张高评先生评价《左传》:“初不为文学而发,然文学造诣之深,文字内容之富,文学价值之高。”(《左传之文韬》)刘知几《史通》评《左传》为:“著述罕闻,古今卓绝。”

《左传》最突出的文学成就之一,就是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左传》塑造了一大批具有独特性的典型形象,如对伊尹、先轸等一大批贤臣的书写,都是具有典型性的。贤臣指的是那些拥有忠君爱国等优良品质,为国家发展建言献策,推动国家更好发展的臣子。典型是指个性与共性的统一,阶级性与个性统一,典型人物就是既具有个性,又有普遍共性,还代表着某一阶级共性的人物形象。以僖公二十三年重耳逃亡至僖公二十八年城濮之战为时间限制,本文主要以晋公子重耳身边群臣为对象进行讨论。

晋献公晚年专宠骊姬,欲废太子申生,转立骊姬之子奚齐,并以“大去公族”的方式,为奚齐扫清继位道路。最终太子申生缢于新城,重耳奔蒲,夷吾奔屈。重耳在外逃亡十九年之久,最终在秦穆公的帮助下,得以回国。不久,晋楚城濮之战中,晋国取得胜利,确立了其霸主地位。《左传》对这段时间历史记述详细,也细致描写了在晋文公逃亡到称霸期间,跟随在晋文公身边的群臣。根据楚王对这些群臣评价的“其从者肃而宽,忠而能力”,僖负羁妻子评价的“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以及郑国叔詹所说的“有三士足以上人,而从之”,可以看出晋文公可以重回晋国,并在之后获得霸主地位,其身边的群臣功不可没。

一、亲属关系的贤臣

先秦时期的臣属关系,是在宗法制度之下的臣属关系,不仅包括周天子与诸侯的臣属关系,也包括诸侯与其下卿士的臣属关系。而在群臣与君王的关系之中,首先最原始、最无法割断的关系,当数具有亲属关系的臣属关系。

(一)血缘亲属—子犯

亲属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最天然的羁绊。恩格斯曾经说:“亲属关系在一切蒙昧民族和野蛮民族的社会制度中起着决定作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恩格斯这句话中的“亲属”,指的是最天然的血亲。因此,最初跟随重耳逃亡的几人中,子犯与重耳,有著最天然的、最无法割舍的血亲关系。

《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至二十八年中,对子犯的描写一共出现过七次。第一次出现,是重耳路过卫时无人招待,还被乡下人侮辱,子犯劝说这是天赐。第二次出现,是重耳在齐安于现状,不愿离开,是子犯与姜氏密谋,将其灌醉,送上马车,重耳醒后,拿戈追子犯。第三次,是推辞与重耳赴秦王的宴会,并推荐了更适合的人选,间接促成了秦国对重耳的助力。第四次是在黄河岸边,与仍是晋国公子的重耳进行对话,得到了重耳的诺言。第五次是在晋文公刚回国执掌政权时,要用才训练很短时间的百姓作战,子犯三次劝谏,才使晋国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免于刀兵。第六次出现是在城濮之战期间,面对子玉无礼的要求,子犯直接说“子玉无礼哉”,并坚决要求进攻子玉。第七次出现,还是在城濮之战中,晋文公下令退避三舍时,子玉安慰愤怒的士兵,要避其锋芒,守信誉,在“理直”的情况下进行反击。

七次的描写中,立体地记录了子犯的主要性格特点。首先,子犯作为亲属,了解晋文公,理解晋文公的许多命令,可以帮助君王安抚身边的士兵。其次,子犯作为重耳的长辈,也起到了教育鞭策的作用,在关键时刻出谋划策,果断行动,及时点醒重耳。这些描写中,也表现出子犯除亲属身份之外,也有其作为臣子身份伴君的忐忑。在重耳即将回国的时候,子犯害怕重耳清算自己曾经的不敬,在黄河水边,假意“还壁”,实则是确定重耳的态度,最终也为自己求得一份君主的承诺。典型人物的书写,展现了人物立体多元的性格。因此,《左传》中不仅描写出子犯果断、勇敢、聪明的正面形象,对其冲动、不善辞令的性格也有所表现,使得子犯可以成为典型人物。

(二)婚姻亲属—赵衰

赵衰是开启赵氏家族繁盛的第一人,也是最初《左传》记载中跟随重耳逃亡的随从之一,是重耳回国并得以称霸的关键人物之一,还被叔詹评价为可以上人的三士其中一人。赵衰本与重耳没有亲属关系,两人的亲属关系最初建立为“连襟”关系。之后重耳回国,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赵衰,因此两人拥有了第二重,也是更亲密的作为翁婿的姻亲关系。这两段姻亲关系的发生,也侧面表现出重耳对于赵衰的信任与看重。

《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至二十八年中,除他人口中侧面描写之外,第一次对赵衰的正面描写,是在秦穆公为重耳设的宴会上。赵衰反应机敏、能言善辩,直接促成了秦王出兵助重耳回国的重任。第二次正面描写是城濮之战前,晋文公问群臣有无推荐人才,赵衰不仅向文公推荐了郤縠,还推辞了文公的任命,转而推荐给了更为适合的栾枝和先轸。

就《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至二十八年这段历史中,对赵衰的描写很少。但也能看出其作为贤臣的典型品质,如善于辞令、推贤尚德等。从与晋文公的亲属关系这一层来看,比起子犯更亲密的亲属关系,赵衰与重耳,更多的还是处于君臣关系中,《左传》对其描写也更多侧重于他作为臣子的一面。

二、赏赐未及的贤臣

晋文公逃亡十九年,其间有众多从亡之功的贤臣,由于人数过多,难免有疏忽遗漏。但面对赏赐未及的情况,不同的贤臣有不同的应对方式。《左传》将类似遭遇的贤臣放在一起,用对比的手法将他们进行比较,突出其不同的性格特征。

(一)头须与介子推

头须,是掌管晋国财务的一位官员,当重耳在外逃亡时,头须曾从国库中偷拿宝藏,并用这些疏通关系,暗中助力重耳回国。等到重耳回国掌权后,头须面见晋文公,以求赏赐。晋文公以正在洗头为借口,拒绝见他。于是,他对仆人说:“居者为社稷之守,行者为羁绁之仆,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国君而仇匹夫,惧者甚众矣。”晋文公听说后,很快就面见了他。头须将自己与晋文公逃亡期间拉车的车仆相类比,既说出了自己和他们一样,都是为晋文公做事的人,不能因为没有一直陪伴在晋文公身边,就抹消功劳。以小及大,头须向晋文公暗示自己代表着一直留在晋国的许多普通百姓,如果君主害怕自己,那么这些普通百姓是否也会使君主感到害怕。

介子推,跟随重耳逃亡的随从之一。《庄子》曾说:“介子推至忠也,自割身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传闻寒食节就是为了纪念介子推。《左传》中重点描写了介子推的淡泊名利。因为他“不言禄”,所以没有得到应有的赏赐。但他从不居功,认为晋文公得以回国,是上天的安排,与自己和其他随从者并无太大的关系。如果“下义其罪,上赏其奸”,那样会使得君臣不和睦。母亲反复向他确认是否真的不去求赏,而他再一次表达了自己坚定归隐的决心,“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之后便与母亲一起归隐山林了。

头须与介子推两人,面对同样是赏赐未及的情况,头须主动出击,为自己争取合理权益;介子推则退一步选择功成身退,不要求高官厚禄,而是默默归隐山林。

(二)魏犨与颠颉

魏犨与颠颉情况更加相似,但结局完全不同。两人均跟随晋文公多年,同样处于赏赐未及的情况。

晋文公下令保护曾在逃亡期间对自己有礼的僖负羁一家时,魏犨与颠颉对此十分不忿,共同决定要放火烧了僖负羁的家。事情发生后晋文公大怒,说要处死两人。但面对两人,晋文公的态度有着微妙的不同。晋文公对魏犨的态度是不忍心,派随从去看魏犨的伤势,暗示使者如果魏犨仍有作战的能力,就放魏犨一马。魏犨也能猜测君王态度,于是束胸见使者,还赞美了一番君主。为让使者更信服,他“距跃三百,曲踊三百”。最终晋文公放过了魏犨,只杀死颠颉一人。

两人面对赏赐未及自身,且看到他人因更小的功劳而受到特殊对待时,心中不忿,表现出的是人的贪欲与嫉妒。但两人的不同结局,不仅是因为魏犨受重伤仍可以强忍伤痛,表现出其对君王的了解,究其主要原因,还因为君王的惜才,也侧面表现了晋文公的贤明爱才和魏犨作战能力之强。

三、贤臣的典型书写的意义

东周时期,礼崩乐坏,士阶层崛起,他们不再是处于严格的宗法制等级之下的底层阶级,而是成为一种可以与国君之间相互选择的新型关系,君与士之间也变成了一种契约关系。例如,在重耳逃亡期间,狐突选择留在晋国辅佐晋怀公,而他的儿子狐偃选择与重耳一起逃亡。重耳逃亡时期身边的贤臣,与其建立的都是选择后的君臣关系。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都属于宗法制之外的新型士阶层,具有士阶层共同的阶级属性。徐复观也曾这样评价先秦君臣关系:“人君是由人民的需要而存在,则一切政治的活动是为人民而非为人君,于是人臣之事君,并非为了人君个人之应当供奉,而是为了一种共同的任务。”(《学术与政治之间》)也是在说人臣对于君主的可选择性。而这些贤臣除拥有忠、信、智、勇等共同特点之外,又各具其独特的个性,可以作为典型形象来研究。

(一)贤臣的典型书写对文本的意义

首先,贤臣的典型书写使得叙事更加清晰。《左传》以编年的形式,以年份为划分,记录了每一年份各国的大小事件。因为纪年的形式,如果没有清晰有序的记叙手法,会使得文本内容杂乱,造成阅读的困难。例如,对战争的描写,两军交战,需要记录交战双方,如果处理不好会增加阅读困难。但《左传》以人物为重点来记录战争,使得文本清晰明白,如僖公二十八年的城濮之战,晋楚双方交战,将写作重点放在了楚国的子玉及晋国的晋文公身边的一些群臣身上。《左传》既记录了子玉作為武将的有勇有谋、自信坚持的优良品性,同样也记录了其执拗、容易被激怒、贪财等反面性格,展现了个性与共性统一的典型贤臣形象。《左传》对晋国人物的记录侧重群像描写,共性是他们都有勇有谋、谦虚礼让;其次他们又具有各自的特点,如子犯冲动,先轸冷静。重点记录与群像差异的描写,使得《左传》的叙述更加生动、丰富、清晰。

其次,贤臣的典型书写也使得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立体。《左传》在人物描写上常常使用对比的手法,将相似的人物放在相近的篇章中,突出重点人物性格,使得人物个性与共性特点更加清晰。例如,《左传》将城濮之战中的子玉与晋国贤臣作对比,更突出晋国贤臣的用兵智慧和礼法并重。介子推与头须也表现出淡泊名利与重利尚功的两类贤臣。

(二)贤臣的典型书写对后世的意义

《左传》中贤臣的典型书写为后世文学提供了一个范例,也为后世提供了标准。作为武将,需要有勇有谋,既可以上阵杀敌,又可以出谋划策,如先轸、狐偃等。《史记》中对韩信点兵的描写,《三国演义》中对关羽过华容道的描写,都是对其有勇有谋的典型描写。

《左传》中贤臣的典型书写,也使得贤臣作为文化符号而存在于后世文学中。例如,子犯向晋文公承认错误这件事,韩愈曾借用此典故对李大夫说:“子犯亦有言,臣犹自知之。”(《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又如,吕人龙在《上融堂》中写道:“若商败狄鏖秦事,先轸何尝是匹夫。”吕人龙借用先轸的英勇,来表达自己的志向。再如,辛弃疾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写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辛弃疾借廉颇来表达自己想要上阵杀敌的愿望。

《左传》中的贤臣书写,是不避讳描写人物的缺点的书写,这种书写使得人物更加真实、立体,如对子犯的描写,既写出了子犯机智有谋的一面,同样也写出了他冲动的一面。面对子玉挑衅,子犯盛怒之下要立即出兵攻打子玉;而在相同情况下,先轸则冷静提出作战计划。这种不避人“丑”的书写方式,被《史记》所继承,如书中不仅记录了刘邦知人善用等优秀的一面,对于其胆小也有少量涉及。

综上所述,《左传》中记录了众多的贤臣,他们的性格呈现多样性。通过对这些贤臣共性与个性的书写,正侧面对比的书写,《左传》为后世提供了人物书写的典范。《左传》中的这些贤臣形象经历了岁月洗礼,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活跃于文学领域,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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