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敌人

2024-05-13 07:09文清丽
广州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科长妻子

文清丽

1

他是被一双赤裸着的脚吸引住了。

散发着一股中药味的露天S形温泉池里,泡着无数的脚,他一眼就发现了一对白皙秀美的脚。池底黑色的小卵石,在波光闪烁中,老远望去就像一条条鱼儿,而那双秀美的脚在众脚中脱颖而出。泡在水中的脚有大的,有小的,有难看的,有衰老的。而这双脚让他莫明地想到去世的妻子,一时有些恍惚,便收回目光,打量脚主人的侧脸,这一瞧,人就呆了。

她到底还是来了。

他一时不知是否该叫她。他沉思片刻,起身远远坐到一边,这儿离泡手的池子近,不过里面没人。他的左边有一对满头白发的男女,他们脱了外裤穿着说不清什么颜色的旧秋裤背对背坐在石头上。热气消散后,他才发现他们既不是泡脚,也不是泡手,而是熏腰。这么一发现,他有些替他们害臊。人到老年了,看来啥脸面都不顾了。

他回过头,调整了坐姿,重新打量那个他熟悉的背。从后背看,她跟年轻姑娘没多大差别,身材纤细,没有发福,下着酒红色的紧身牛仔裤,配着黑色毛衫、白色的线帽,身后一树开着的粉嫩西府海棠花,还有远处的绿草、河流,黛色的山,好似一幅水墨画。这是江南三月中旬的天气,天虽然有些凉,但置身于热气腾腾的温泉公园中,倒也不觉得冷。

她一直在低头看书,这样他更大胆地去打量她,反正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认识她,他可以尽情地细细打量她,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她看的是汤显祖的《牡丹亭》,这让他吃了一惊。她周围泡脚的人,大多谈的是健康,有个瘦瘦的男人对一个胖男人说要不得脂肪肝,就不能喝酒,不能食过多的盐。旁边尖着嗓子的女人说动物内脏更不能吃,猪肠子、肚子最脏了。一个快六十岁的女人接过一个老太太怀里的孩子,叹着说她女儿三十四了,还不找对象,都愁死她了。她旁边的老头儿,目光一直追逐着不远处一位丰满的年轻女人,身旁拿着水枪打闹的孩子把水溅到他裤子上,他也没发觉,气得抱小孩的老太太踩了他一脚,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一只土黄色的大狗不知何因追着一只吉娃娃不停地咬,吉娃娃躲在胖胖的男主人身后,主人却不理它,只顾跟一个更老的男人不知说些什么,眉头皱得好像一只老核桃。唯有她好像置身于一片孤岛上,目中无人地读一个遥远年代的故事。

他几次想进池泡脚,但终于还是放弃了,他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他没想到她那么一个讲究的人竟然在众目之下泡脚,而且无视对面坐着一个不停抠脚的老太太。老太太左手拿着一只烧饼,右手不停地抠着脚,让他有阵反胃。

唉,人老了,就无所顾忌了,就像那一对把秋裤拉低到腰的人。毫不在意别人的存在,干自己喜欢的事,是不是活明白了。

这么一想,他忽然有些羡慕那一对老人了,他们敢在众人目光下,坦然地享受温泉带给市民的福祉。

这么一瞧,他好像从他们身上得到了勇气,于是站了起来,瞧了瞧皮鞋,整了整衣服,他想幸亏穿着自己喜爱的藏蓝毛料大衣,皮鞋也擦得锃亮,而不像平时到公园时,穿一身运动服,浑身是汗。

正当他要走近她时,她忽然放下了书,跟对面的一个男人说话。男人比她小些。她看男人的眼神时,是柔和的。他怎么一直没注意对面的这个男人。男人是刚出现的,还是原本就坐在那里?他无法确定。这男人,看起来还是挺帅的。他怎么会把这么一个男人落在了自己的视野之外?

他有些气恼了。这么说,她千里迢迢带着一个男人来给他示威了?

他有些愠怒,腾地站起来,沿着湖边健身小道快步走回疗养院。他当兵四十二年了,步幅一般人基本跟不上。弯弯曲曲的白边藏蓝跑道,在黛色的远山和蓝天白云映衬下,委实诱人,他不觉间就跑了起来。虽然他已退休,但跑个五公里还不在话下。跑着跑着,他发现眼角有了水,以为是汗水,擦时才发现胸口也痛了起来。

他流的是泪。

自从发生了许多事后,他以为自己不会流泪了,没想到因她又流下了泪来。也许是江南唤醒了他心中的柔情。他是北方人,又从军四十二年,很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刻,即便妻子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时,他还是乐观地轻轻拍着她的手掌说,别怕,有我呢,你走不动,我就是你的脚。你的手不能动,我就是你的手。你虽不能开口,但我知道你心里想说啥。

这次疗养,是他退休后第一次出门。他从半年前就计划要带着她来,在江南水乡这样美丽的地方,了解她,跟她度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也许此后还要度过一辈子。他是一名优秀的军人,更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自从妻子去世后,他无数次想过自己的将来,现在终于决定要追求自己后半生的幸福了。妻子得病五年,他一直尽心照顾着她,他自认为对她,他尽心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一个还不算老也不油腻的男人。这话可不是他说的,是战区医院几个女医护人员说的。自从妻子去世,不少给他说媒的人,有比他年轻十几岁二十岁的人,他碍于面子,见了几个,都摇头。他感觉自己老了,一个退了休的人,应当干适合年龄的事,比如清晨到公园里跟人下下棋,散散步,吃饭时,到院子里的食堂一日三餐,吃穿无虞,一辈子就交代了。岂不知一个人的日子太难熬了,儿子在外地工作,四室两厅的房子,就他一个人转出转进。有天晚上,他心一阵搅痛,赶紧起来吃了药,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忽然想,如果自己死在家里,怕都没人知道。

他堅持到第二天晚上八点,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爸,你好着吧,要是没事我挂电话了,有个材料要写。他说,你忙你忙,让豆豆跟我说会儿话。

豆豆是他唯一的孙女,上六年级了,他只要一想起她可爱的样子,就忘掉了一切烦忧。

爷爷好。

豆豆,上了学,学习紧吗?

爷爷,我学习挺好的,我还是副班长和劳动委员、文体委员。

管这么多的事,还没耽误学习,考得全年级第五名,豆豆好厉害呀。

谢谢爷爷夸奖,我学习一点儿也不累。

你喜欢数学还是语文?

爷爷,我都喜欢。

孙女说话像个大人,看来是儿媳妇教的,他不知道一个小孩子如此会说话,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爷爷,我去做作业了,你听,妈妈叫我了。

好了好了,快去吧。

儿媳在电话里说,爸爸,你注意身体,过年我们回去看你。

花才刚开,离过年还远着呢,静听着窗外的风声,就是在那一刻,他想,还得找一个伴儿。

对,伴儿。

她就是在这时出现的,那是一次战友聚会,也是他退休后第一次参加战友聚会,在位时,他难得有时间,虽然科长建了战友群,可他很少发声,最多看看别人发了啥、说了啥,大多他都不感兴趣。有一次,科长说,我把咱们的师花拉进来了,于是她进来了,给大家打了招呼,大家以鞭炮、送花、递咖啡等各种微信表情符号欢迎她。他没有参与,但是此后他比平时多加关注了战友群,他发现她很少发东西,更没有跟帖发表感言之类的,就像大家说的在潜水状态。

雨水那天,她忽然发来好友邀请,他一阵惊喜,忙加了她,她发来的第一句话是,你最近在读啥书?

他愣了一下,这话好像是他们熟了很久似的,其实他们并不熟,在师里时,她是宣传队的女一号,是许多年轻男军官向往的女神,他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听她唱歌,看她跳舞,把她当电影里的人物瞧,如此而已。

他迟疑了一下,回道,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她发了个捂嘴偷笑的表情,就再没有下文了。

他有些后悔,想着自己可能回答错了,想想,也就罢了。

两人见面是在一次战友聚会,还是科长组织的,男男女女一大堆,他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岁月没有放过每一个人,可她还是比同龄人要显年轻。她是笑着跟他打招呼的,最近又读啥书了?

这次,他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我真有那么无趣,难道除了读书就没其他消遣?

她笑道,你在师里爱看书,全师人都知道。你这人,除了读书,怕一辈子也没其他爱好。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知音也。

告诉知音,你最近在读什么书?

美国作家詹姆斯·索特写的《一场游戏,一次消遣》。

这书一听名字,就知道是男人写的。

哈哈,你别因书名就放弃好书哟。他笑道,你可得听知音劝,这本书还是很棒的,我读了此书,对生活,就多了细微的观察,才发现生活中好多美好的东西不曾留意。

从此知音就给他发短信越来越密了。他们聊得挺开心。

直到有一天科长说,你对叶媚感觉怎么样?

挺好呀。

那你们能不能再往深地走走?她离婚多年了,也没孩子,又跟你生活在一个城市。

他知道她离婚了,但从来没想到跟她往深里走,这么一说,他忽然感觉她原来已经留意他多时了,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想起一次微信聊天,她说你记得当年你曾经说过,要带我到江南去看看?

我说过这话吗?他做了半辈子政治思想工作,当然知道这样的话不能说出口,便笑着说,会有机会的。

你可不要让我等得太久,转眼间,我的头发都白了。

看到这条短信,他想象着她脸上的表情,感觉这话的意思已经表达得相当露骨了。

这么说,科长的做法是她授意做的,还是其他,他说不准。

第二天给科长打电话,他专门挑下午三点的时间,他知道那时科长一个人在家,老伴到女儿家带外孙去了。如果老伴儿在,科长一般跟他说话不会超过五分钟。从年轻到现在,科长都怕老婆,他搞不清原因。科长爱人虽然是干部子女,但是相当和气,只要他们科里人到家里去,她都很热情,长相也不错,还做得一手好饭菜,她做的糖醋鱼他最爱吃。他总感觉科长怕老婆是故意做给他们年轻人看的,至于原因,他跟科长共事十几年,还是没搞明白。反正科长怕老婆,全师都是出了名的。

妻子可不是这样的,只要他接电话,会主动离开,让他一个人尽情地说。现在妻子不在了,他却羡慕起科长的妻管严来。

科长结婚时,他还是小年轻。科长对他有知遇之恩。科长是在一次检查工作时,发现他的字写得好,说,小伙子,字写得不赖,写篇入伍多年的读书心得,明天交给我。

他那时在连里当排长,军事素质一般,在连里的地位还不如一名老志愿兵。他急着想离开一间住十几个人的宿舍,因而一听这消息,感觉人生好像要有大的转变了。他回到宿舍,喝了杯水,坐在小马扎前,略一思索,马上写起来。一口气写了两千字,然后又工工整整抄了一遍,反复读了好几遍,才定稿。又把自己的皮鞋擦得锃亮,军装、肩章,还有大檐帽仔细检查完,才踏实地躺下了,静等着第二天天亮。

踩着上班的号子,闻着营区花园里花草树木的清香,他走在通往办公楼的小路上,感觉自己紧张得连路都不会走了。

科长看完文章,那双有些鼓起来的眼睛瞟了他一眼,端着罐头瓶做成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大半杯水,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边,用一口的山东腔说,给俺口述一下内容。

他有些恼火,感觉被侮辱了,但科长是宣传科的科长,是自己进师机关的贵人。他谦恭地点点头,等着科长朝自己看时,一口气背完了稿子。

第二天下午,他就接到去宣传科工作的通知。从此,他就跟着科长了。科长当了政治部副主任,他当了科长。科长当了副政委,他当了政治部主任。后来,他调到了集团军,科长还当政委,科长说你这小子,将来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我。后来他调到军区,科长到军区来办事,他请吃饭,两大碗兰州牛肉面,吃得科長满脸红扑扑的,说你这小子有心,知恩图报。后来他调到总部的文化部门,在北京跟妻子有了房子,后调到总部的科长就成了他家的常客。科长是副师退休的,他干到了正师,还进了副军的后备队,要不是妻子有病需要照顾,他早挂上了少将的肩章。科长说,小子,你比我有出息,好好干。

他打电话问科长说,我给叶媚说过带她到南方吗?

科长说当然了,那年咱们带着宣传队到部队演出,晚上团里组织看电影《美食家》,叶媚不停地说,苏州真是好呀,不但景美,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你笑着说,别着急,以后我带你去,咱们到拙政园听评弹去。

我真不记得了。他说的是实话,电影倒记得,可那话即便说,也是给众女兵说的。科长一定是听错了。

你小子除了写文章、读书,还记得什么?我当时可是在场的。

叶媚那时是师里的师花,我一个穷小子哪敢对她有非分之想。

给我还不说实话,你带着宣传队下部队,买水果,让炊事班给做面条,我可是知道的。

这事他记得。可那不只是为她一个人,他在科里分管宣传队,让每个演员有最好的状态演出,是他的职责。至于给叶媚做得多些,那也只是她身体不好,老生病。

你小子有次给我说,叶媚是你的梦中情人,现在梦中情人找你来了,你不能假装不认识呀?

这话他说过,那是科长给他说媒时他说的,当时他与妻子通过书信在谈恋爱。妻子是经别人介绍的,家都在一个乡,知根知底的,他当时不敢给科长说真话,怕因此影响个人的前途,只好以此话掩饰自己的恋情。科长错会了他的意,说,你小子还真眼高,不过,我劝你打消此念头,叶媚是师花,我知道有好几个人追,有军机关的,有咱师干部科首长的公子,你一个大西北的农家子弟,还是务实些好,找一个知书达理、家庭又没拖累的城市女性,才叫明智。我已经让你嫂子帮你物色了一个,他们供电局一个处长的女儿,长相学识都不错,还上过大学。他说谢谢科长,我跟父母商量一下。

这一商量,他就回家跟妻子结婚了,把一包水果糖放到科长的桌上,科长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鼓起来的眼球看起来相当怕人。但看他坚定的表情,就不再说什么了。

后来妻子随了军,分了房子第一件事,他就请科长吃饭。他再三叮嘱妻子,请直接领导吃饭,这事很重要,每一个环节都不得有破绽。第一,尽量少说话。某种程度上,说话比手艺还重要。妻子做饭好吃,他不担心。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她性格直,心里有什么,嘴上就藏不住。本来好好的话,从她嘴里一出来,就变味了。科长是搞材料出身的,特别讲究用词,一个字用不好,批评你半天。他想科长在家妻管严,在外面面子无论如何都得找补回来,因而特别在意别人对他的态度,特别是下属,当然也包括下属的妻子。第二,要说话,就顺着科长的话说,不要乱发议论或引申。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事,千萬不要提科长妻管严之事。

妻子说,你把我当笨蛋了吗,咱好说也是见过世面的。妻子在老家时,是小学语文组教研室主任,后来随军后,又在驻地街道办事处当主任,在师里没工作的家属面前,很是神气。

你当然很优秀,就是有时说话易得罪人。得罪了一般人,也就罢了,可科长是我的直接领导,你千万要注意,否则这顿饭我们就白请了。

妻子把正握在手里的拖把扔到地上,喊道,拖地!

可以说,请科长吃饭,妻子表现得非常棒,饭一上桌,科长就赞不绝口,很不信任地说,小李呀,这八九个菜真是你一个人做的?味道不错呀。

妻子牢记着他的话,说话很少,非得说,用字就很简练,是,科长。

科长问一句答一句,从不多说。

科长不停地说,小李多懂事呀,是领导,还会做饭,性格又这么好,真的是好妻子的代表。明辉,你这辈子享福了。

他得意地看着妻子,妻子则低头做伏小状。

吃了饭,妻子还特意让他拿着手电筒送科长回去,说,路上没有灯,科长又喝多了,一定要让他送到家。

一切都很完美,但他没想到第二天一上班,科长就走进他的办公室,说,明辉呀,你娶的这老婆很能干,就是太厉害,以后有你小子好果子吃了,你跟我一样,是一对难兄难弟。

他惊异道,她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呀。

厉害难道只是说话吗?

我还是不明白,请科长明示。

你告诉她我家那条路上没有路灯吗?

没。

这就对了,她到团不到一个星期,就知道我家路上没有路灯。让你送我回家,要亲自交到我老婆手里,知道我怕老婆。你说她还不厉害?

他恍然大悟,笑道,厉害了才能撑起家。

这话没错,妻子跟着自己风风雨雨三十多年,自己整天调动,开会,调研,儿子长大自己几乎就没操什么心。儿子上学时,分在哪个班,教室门朝哪儿开都不清楚,有限的几次,也就是把儿子送到学校大门口,有次还迟到了,挨了老师的一顿批。后来,科长说,还别说,你找对妻子了,我给你介绍的那个领导的女儿,年纪轻轻就得了病,一辈子跟个病人过着,真不得劲。可是谁也没想到,一直很少生病的妻子五年前忽然得了病,还是大病,这一病,就是五年。就像一盏油灯,耗尽了最后一滴油。小时,家里点的是油灯,他是亲眼看到一瓶煤油灯油快要干了,妈才加煤油。妻子本来比较丰满,到走时,瘦小的身材,他一只胳膊都可抱起,想起那时的情景,他都不敢再回顾。

2

雨水刚过,综合办发了疗养的通知,两页纸的疗养所,遍及大江南北,或在海滨,或在名胜,或在天下闻名的山水,一句话,都是好地方。他想了想,果断地选了杭州疗养院,心想如果同意了,他要带上她,和她在西湖边,好好给她讲讲张岱,讲讲苏小小,讲讲秋瑾,一起到西湖边赏春。这是一次展示自己的最佳时机。

可这事怎么对儿子说?万一部领导有看法呢?会不会也对她造成不必要的影响?毕竟她还在职,而自己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一直洁身自好。

当他萌生带她到南方来疗养的念头时,一向在家里说一不二的他跟儿子说话也不利索了,还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常常梦到妻子,那双大眼睛直呆呆地盯着他,常常让他吓得浑身冒冷汗。

妻子不但能站起来,还会说话,面目看得虽不甚分明,但他知道肯定是妻子,她不停地拉着他的手说,明辉,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我?

他问,你的病真的好了?

她说好了呀,可你咋就忘记我了?

他急了,恼火道,你胡说什么呢,你是我结婚三十多年的妻呀。咱们生了儿子,儿子结婚后,又生了孙女。

你真认识我?那你记得你当初追我时说的一句话吗?

废话,当然记得。

那你说给我听。妻子的声音那么清晰,那是他扎在骨子里的老家的话,让他确信妻子的病好了。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说过的话,话到嘴边了,就是想不起来。他越着急越想不起来,一下子醒了。

风吹着窗帘,外面天地白晃晃的,房子好大,被子是冷的,那半边床是空的,妻子在墙上望着他。那是病前他们去云南洱海一起照的。妻子那时已有病了,但一照相,还是蛮年轻的,根本看不出她当时手有些不灵便了。妻子说,万一我出了意外,这照片就是我的遗像。

他当时骂了她,而且一晚上都不理她。妻子说,我不会丢下你走的,儿子在外地,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过呀?

妻子还是走了。

这是妻子提醒我,不能忘记她。他想。

可是妻子终是走了,他才六十岁出头,以后难道只能一个人孤独地熬煎着?他除了工作,什么家务也不会。一日三餐在食堂吃饭他实在吃烦了,吃饭倒也罢了,关键是实在受不了孤独,四室两厅的房子一个人住实在太大了。年轻时,孩子小,只有两室,孩子房间更小,上面是床,下面做书桌。那时虽然紧张,但热闹。妻子爱说笑,只要她在家,一进门,满屋就热腾腾,四处都是活的。现在他一个人守这么大的房子,除了静,还是静,死一般的静。

这时,科长打来电话,说,你跟妻子感情好,我理解,可是她走了,你总不能一直就这么过下去吧。

可是我的妻子刚离世。

那不是理由。

我没法儿给儿子开口。

科长叹息了一声,说,也是,这事得慢慢来,你身体不好,也不会照顾自己,确实需要有个人照顾。这样,你先给你儿子吹吹风,为了家庭和睦,这事,你儿子的意见还得听听。

窗外一阵冷风吹得玻璃哗地响了,他忙关上窗,给妹妹打电话。自从父母去世,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妹妹比他小十几岁,他参军时她出生,在他眼里,她还是个孩子。这事怎么给妹妹说,可是不给妹妹说,又给谁说呢?

妹妹是大学老师,高级知识分子,一定赞成他的。这么一想,他果断地打了电话。跟妹妹说话,本应是直截了当,可是真要说,还是开不了口。

哥,你有心事?

妹妹的问话,终于使他下了决心,说了自己的苦恼。他没想到一向思想开通的妹妹也很惊异,说,我的天。

这句“我的天”,让他的心凉嗖嗖的,这么说,这事不可行?

你看,莹莹,我年纪不大,身边总不能没有人,一个人的日子实在难过。

可是,嫂子才走。

我也觉得这时考虑此事有些急了,可是,可是……怎么想了那么多理由,为什么到现在就说不出呢?莹莹,你站到我的角度考虑一下,昨天我一阵心痛,差点气喘不过来,要不是院里护士来,我可能就没命了。

哥,你这么想也有道理。对了,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我当年的战友,现在还在上班,离婚多年,没有子女,没有后顾之忧。

这倒也是。

他一阵欣喜,心里一阵轻松。

要不,你见见?不,不,哥,你征求洋洋的意见了吗?

我还没。

哥,再婚,一定要慎重。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是牵涉到很多人,洋洋,他的妻子、孩子。还有,半路夫妻,會牵涉到更多的人和事。

那你先侧面试探一下洋洋的口气?

哥,这事怕还得你亲自说。

电话挂了好长时间了,他还是缓不过劲来,开通的妹妹都反对,那么儿子想必也不会同意。

给儿子怎么说,真是不好开口,他想了好半天,终于下决心摊牌了。

洋洋,最近工作忙吧。

还行。

家里都好吧。

嗯。

你胃不好,不要喝酒,不要熬夜。

知道。

嘴嚅动了半天,他还是开不了口。

爸,你没事吧,我昨天加班到凌晨。

那你忙。对了,你还记得小郑叔叔吗?他妻子去世后,他女儿帮他找了一个老伴儿,他们生活得挺好的。他试探着说。

爸,我真的很忙,上面工作组要来检查,一大堆的事。

儿子是没听明白他的话,还是故意装作没听懂,他不能确定。

第二天,妹妹打来电话,说,哥,我梦见妈了,我告诉了妈你找妻子的事。妈说,这怎么可以,我儿媳妇只有一个呀。

妹妹这话什么意思?是真的梦见,还是其他?或者儿子找他姑姑了?他想了半天,说,看来妈是想我们了。

妹妹说,是呀,她跟嫂子肯定在那边见面了。

他先挂了电话。

两天后的半夜,他又梦见了妻子。妻子站在他床头不停地念叨,我一个人在山里好孤单,一个人都不认识。他哆嗦了一下,醒了。

妻子的骨灰埋在郊外一所山清水秀的陵园,离城八十公里。一座紧挨一座的墓地,没有名字,只编着号。妻子的墓碑还带个小院子,里面有手掌大的亭子,火柴盒大的小山,核桃大的湖,湖面还开着一枝荷花。妻子生前喜欢逛公园。墓地左边的是一个河北老头儿,终年98岁;右边的是一个老太太,终年89岁。儿子拿着布边擦着墓碑边说,妈,你在这儿好孤单,有空儿我就来看你。

他鼻子一酸,望着远处说,春天就好了,山上的花开了,湖里的冰也融化了,还有小鸟的叫声,这儿很美的。

父亲去世时,83岁;母亲去世时,80岁;妻子走时,59岁。人,生大体知道,死,谁又能知晓呢?

梦中人面目看不清,但她肯定是妻子。

他说,我也好孤单。

妻子说,我等着你。

他半天想说话,却说不出来,醒来,浑身都是冷汗。

他最终决定不带叶媚,理由他想了好几天,最终是这样想道:这次疗养本来是个好机会,咱们在一起好好聊聊,可惜部里有规定,只有直系亲属才可以随行。

她很快回了条短信:嗯。

3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有了男人。幸亏自己没有带她,还是妻子对自己好。结婚三十多年,他们两地生活时,妻子长得漂亮,有很多人追求过她,可她总是不动心。至少她是这么跟他说的,他也相信。因为他觉得自己很优秀,妻子很崇拜他。崇拜是爱的基础嘛。这是妹妹曾经告诉过他的,那时他跟妻子还在两地生活。妹妹打电话说,哥,你赶快让我嫂子随军吧,县里有不少人都喜欢她。

他心里一紧,半天才问,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妹妹说,当然。

他一下子感觉自尊受到了伤害,说,这事可不能乱说。

妹妹说,我中学时一个同学,现在咱们县酒厂工作,喜欢我嫂子,他不知道我和嫂子的关系,给我说他写了好几封求爱信,她都没理他。

这一听,他心里虽然踏实了,但办随军手续加紧了。

一路想着走进了疗养院。被绿树环绕着的别墅已近眼前,他希望屋里住着人。客厅灯亮着,他一阵欣喜。推开门,客厅里麻将桌空荡荡的,桌椅上只有白惨惨的灯光,落地的空调不停地轰鸣着,他不想回自己的屋子,五间屋子都黑乎乎的。这时服务员走了进来,说,首长,回来了?

他点点头,坐到客厅里的椅子上,这是一套明式茶几,看着好看,造型精巧,每个背上都有兰花或牡丹,但坐着可比不上家里的沙发,坐一会儿就屁股疼。

这时,服务员出来拖地,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他怕人家看出自己的孤单,忙笑着说,我抽根烟再进去。

服务员理解地笑笑,直到她走进屋,关上了门,他又把烟放进口袋里,他其实很少吸烟。一包烟装得都皱巴了,还满盒。望着烟纸上写着的“吸烟有害健康”,他苦笑着摇摇头,拿起手机查看,没一个来电,也无一个短信,朋友圈一个个都很热闹,却与他无关。

给在职的同事打电话,他怕打扰人家;退休了的,他又不好意思打。毕竟他还没有彻底进入那个队伍中。

思来想去,他给妹妹打电话,半天妹妹才接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哥,我在开会呢,没事儿吧。

你开你开。他忙挂了电话,又想,妹妹是不是也烦他了,大晚上的,开什么会。

他开始无聊地认客厅里的作品。这是按江南书香人家布置的中式客厅,玻璃是落地的,窗前摆着两张明式方几和靠背椅,映照出外面白色的栏杆。两边墙上悬挂着四轴字画,或字,或画,一面四幅,一面三幅,他一一小声念起来:精气神。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云烟入画。竹影寒意。墨香。一一念完,有些字,是草书,他认不出,一点儿也不急,眯起眼睛慢慢地辨。日移竹影风递花香。无欲则刚。他念后心想自己可刚不起来。拂翠。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两个“漫”字不一样,他还是认作漫,又上网查,自己念对了。

认完字,又分析画。有单瓣的兰草,有鲜艳的牡丹,还有一幅儿童牵牛图。把画细细地分析完,他看了一下表,才过去了半小时。窗外又飘起了雨,雨越来越稠密,昨天下,今天下,明天还要下,这周听说都有雨,还不小。他穿着大衣,还是感觉冷。

好在有空调。他站起来,凝神痴望着窗外,雨珠成河般地往下流着,他呆望了半天,又坐到椅子上,拿起手机,这一看,又打发了一个小时。

终于到吃饭时间了。

吃过饭,他看完《新闻联播》,在房间里泡了一会儿温泉,热水助困,终于睡着了。

4

疗养院活动安排得比较松散,到公园、名胜参观,上山、泡温泉,日子过得很休闲。这让他想起了达达乐队的《南方》:南方/那里总是很潮湿,那里总是很松软/那里总是很多琐碎事,那里总是红和蓝/就这样一天天浪漫,这样一天天感叹……这勾起了他心中久埋的渴望。回顾所读之书,江南才子张岱、沈复,喝茶、听戏、观水登山的雅事,一次次挑逗着他内心的春意。

真是天遂人愿,就在这时,他又在公园遇到了她。这次她没有泡温泉,身边也没有那个男人,是她主动叫的他。

她告诉他,她也是来疗养的。她说她是跟着表弟来的,表弟除了带上姨妈,还有一个名额,姨妈让她来作陪,她就来了。说完她看着他,又强调父母去世后,姨妈就像亲妈一样照顾她,不来不好。

地方疗养院管理得松,不像咱们部队规定只能带直系亲属。他再次强调,脸瞬间红了。

我表弟就是部队的。

他为自己没能编圆的谎而脸红,仍坚持着说,虽然同是部队,可能各自根据具体情况要求也不一样。

可能,你们是总部的嘛,再說对老干部,可能要求更严。怕老干部晚节不保,影响一生声誉。她说这话不知是讥讽还是真替他解围,反正表情是淡然的,这样的女人真可怕,不像妻子,有啥说啥,虽然直性子得罪了不少人,但他还是不喜欢深藏不露的人。她是当编辑的,整天跟文字打交道,嘴里足见乾坤。

她住的疗养院,与他仅隔着一条马路。她又问道,你不是去杭州疗养吗?

写的是杭州的总院,来的却是在水乡的分院,听起来都感觉好玩儿。

她笑道,看来命运使然。

他想起看过的一本书,说两个男女平常没什么感觉,就是在一次江南行中,看了昆曲,听了评弹,不知怎么两个在大家看来并不般配的人竟谈起了恋爱,还结了婚,听说生活得很幸福,整天手拉着手在院子里散步。环境促使人的恋情,诱发人的荷尔蒙。

园博园里的景色听说比真景还让人留恋,怎么可能只一个人去呢。要与她一起读《十竹斋笺谱》,谈谈清供、华石、博古、画诗,这些雅事,该多美。要约约她到博物院里的老茶馆里听听白局弹词,去诸多的园林里,体会士大夫退居江湖的悠闲岁月。

附近的樱花大道,还有山中的森林氧吧,人少,花香,最适合两人慢慢地走、慢慢地聊。

还有疗养院里的花,多得他根本叫不上名字,他不停地用手机上的形色软件扫它们,不停地看书,然后给她发短信,说自己的疗养院里有红叶石楠、香樟树、广玉兰、梅花、紫叶李、继木……路有玉兰路、紫薇路、碧桃路……梅园路的榆叶梅最俏。

她说,我住的疗养院就差多了。

他一听,更兴奋,说我住的疗养院露天温泉可多了,许多名字我听都没听说过,比如当归、人参、玫瑰花、桂花、灵芝、柠檬、牛奶、咖啡、茉莉花、薰衣草、薄荷、五味子、赤芍、白芍、红酒、茶、仙香茅、醋、姜、藿香、檀香等三十多种泉,每个泉,形态大小不一,各有其美,我猜你们女人,一定喜欢泡牛奶泉。

她忽然把微信语音电话打过来了,我跟你在红酒泉里泡泡如何?

他嘴上说当然可以,窗帘在春风中微微摇曳着,窗外的树像个偷窥的人影,鬼鬼祟祟的样子吓了他一跳。

明天我过来?

他想想说,你等我电话。对了,你现在干吗呢?

在房间泡温泉呢。她显然迟疑了一下,回答。

这样的话题很危险,他是一名优秀的军人,他想,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还有,婚姻不只是自己的事,还牵扯到儿子、孙女。这么一想,他说晚安。

其实还不到晚上九点。

第二天,疗养院组织大家泡温泉时,他约了她。说的是早上九点,他刚到疗养院门口,她就到了。

她从门外朝里瞧了瞧疗养院,说,真棒,一看这院子,就知道里面肯定漂亮。你瞧,温泉一号牌子太醒目了。我都带了泳衣。

不急,我带你去看附近最美的风景。当年,宋美龄曾长期住在此地泡温泉。他说着,带她穿进了大门旁边的一条小路。他说,你看,南方的味就在这小桥流水人家的韵味上,来,你站在桥上,我给你拍照。她一听,刚才失望的脸马上笑开了。

她想他是喜欢她的。

此地虽是水乡,但少了乌镇、南浔的热闹,水边大榕树下静卧的猫,闭着眼在睡觉。一只狗,蹲在家门口,瞧着游人摘它家的花,也不叫。开饭馆的老板,见到客人进去了,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視连续剧,他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最近挺火的电视剧《狂飙》,画面上陈书婷正给丈夫高启强系丝巾。

她瞧了一眼,马上看他。他笑着回应她。感觉此画面倒适合给他们的关系注解。可又一想高启强是反派,马上严肃起来。

江南的春天,适合谈恋爱,如果他们的交往能称得上恋爱的话。他这一生没有真正谈过恋爱,跟妻子见了两次面,就订了婚,然后返回部队。再回家,就是结婚。所谓的恋爱,大多是靠书信谈的。凡事一沾上文字,他就感觉跟自己写材料一样,有了正襟危坐的仪式感,写什么,都要想着这可不是一个人看的,白纸黑字,是要留下来的。况且妻子是严苛的小学语文老师,随时等着给他的信挑错字挑病句,有一次他在信里即兴写了一段话,妻子在主谓宾的位置给他打了一大堆叉,这样一来,写的信就失去了本真的味道,有时就几句话了事。

她不一样,出生在城里,后来又上了大学,学的是文学,张口法国文学,闭口人性文本,跟这样的人谈恋爱,他是充满期待的,也是忐忑的。他不愿意说自己有些自卑。虽然她比他小七八岁,但是他有一种男人的优越感。自从妻子去世后,说媒的人不断,相亲对象一个比一个年轻。他选中她就是想过踏实的日子。太年轻的女人,他没信心能跟她过好。

饭馆虽小,饭菜也还可口。走到一家茶馆,她止了步。门口立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红色粉笔写着:

人均茶水48元起

欣赏:昆曲《牡丹亭》选段《寻梦》

苏州评弹开篇+江南小调

他说,进去吧,到江南不听评弹,就算白来了。

她说,昆曲更好听。

他没听说过昆曲,心想可能是江南的戏种吧。一进门,高出地面两厘米的小舞台上,铺着一张发旧的红地毯,上面空无一人。一个穿着旗袍的服务员拿来菜单,说要听戏,须先点茶水、点心,点了,演出马上就会开始。

马上是几点?他看着旁边四五十个座位,也没坐几个观众。

急什么?要表演,肯定要等更多的人。叶媚刚落座就拿起一本书惊呼道,你看这戏单多别致。他细瞧,戏单封面画着几枝梅花,上面还有一段用毛笔写的文字。

这是《牡丹亭》选段《寻梦》的唱词。叶媚说着,拿起了手机。

《牡丹亭》他读过,喜欢的还是大家都熟的那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至于《寻梦》真记不清了,更不知道它是昆曲。

你看,这词真是百读不烦: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绊介)哎,睡荼蘼抓住了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

她边念边拿手机拍,拍了昆曲的戏单,又拍评弹的唱词,满脸都是喜悦之色。完后喝着茶,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河上的船只,说,听没听戏都无关紧要,就是坐在这儿,也是一种幸福。

一阵欣喜涌上心头。他想,这样的女人好养。

总算等来了演员,演员好胖,唱得也还算动听,只是没表情。评弹更糟,不是他想象中的古老的词,什么《莺莺听琴》《宝玉夜探》,而是唱一会儿,就打趣逗人,跟说相声一样,只是为赢得观众的笑声。

但她蛮有兴趣,喝茶喝得慢条斯理,说话语速得当,虽不再年轻,但举手投足,自有年轻女孩无法比拟的风致。如果把花比女人,她当是艳丽的牡丹,妻子呢,就是一朵兰花。

她接电话时,他去了洗手间。真是别致,一条粗绳上挂着的木板,上面分别写着官人、娘子。

官人、娘子,他喜欢这个古典的称谓,想象自己身着红袍、头戴乌纱的样子,一定很威风。她呢,戴上凤冠披上霞帔,肯定更动人。

他回来后,话仍不多。她问,你在想什么?

他笑道,我想让你上台扮杜丽娘,一定更妩媚。

她哈哈大笑,说,越来越会说话了,记得当年你一见我,说的第一句话吗?

他真想不起来了。

大家都说师机关有个大才子,政委和师长的讲话稿全是他写的,在军里都很有名气。听说要到我们宣传队来,我们众女兵都很好奇,我兴奋得一夜都没睡着。结果你一来,把我们都笑死了,脸上的红二团上的血丝清晰可见,一双解放鞋,脚指头呼之欲出。

他很是不悦,圣人怕也不愿意别人提及自己当年的窘状。他语意含糊地笑笑,没有接话。

她却自顾说下去,你到我们宿舍来找队长,我给你递了一杯水,你端着就喝,岂不知那是开水,烫得大叫,哎呀,你说麻烦不麻烦,简直都把人嘴皮烫掉了。逗得我们众女兵笑得前俯后仰。队长一进屋,你张口就喊指导员,搞得人家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离开时,又踩了一只瓜皮,幸亏我一把拽住了你。大家都说才子原来是这样的。

那时出的洋相现在想来也是那么难忘。他说,你的记忆真好,这些我都记不得了,你多说些。

就是在那时,我记住了你这个红脸蛋的全师大才子。

他得意地笑笑,由衷地。

喝了茶,吃了点心,他们继续大街小巷转。他听她说话,看她不时与人问路,对自己细微的关心,从当自己妻子的角度来看,他是满意的。当然也有些小小的不满意,她走一会儿就喊累,也不愿骑共享单车,到下一个景点,就要打车。不像妻子,骑自行车、三轮车,接孩子,搬家具,比他还能干。两地生活时,从偏远小村到大都市,从北方到南方,又到北方,坐手扶拖拉机、汽车、绿皮火车,为了看他,什么苦都吃尽了。一个人时,提着大包小包,手指都磨出了泡。有了孩子,手里抱着,肩上背着大行李,就这,见了他,还坚决不打车,要挤公交。

望着她娇好的面容,他又想,这些区区小事,无伤大雅。关键是人好,出得厅堂。虽然他退休了,没了更多的社交场合,可是老战友、朋友们之间的聚会少不了的,把她带出去,能给自己加分。

过马路时,一辆东风大卡车冲了过来,他一把抓住她,叫了一声,粉妮。那是妻子的名字。

叶媚愣了一下,说,粉妮是谁?

他本该打个马虎眼,可鬼使神差,竟脱口而出:我妻子。

5

第一次出去,她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第三天疗养人员大队人马到园博园参观,他没有去,主动约她到他住的疗养院的温泉一号来泡温泉。

清晨才四点,他就醒了,心想这就是老年人约会的心情吧。穿着泳衣与一个异性相见,他感到有些难为情。虽然他身材还没有发福,看上去还没走样,但总归在他这般年纪穿条游泳裤,露着上身,让他有种害羞感。他踌躇片刻,拿大浴巾把自己裹得只露出了胸口。站在露天温泉的进口时,他盯着女宾部的方向心跳得根本就按捺不住。这样的心情好像从来没有过,包括跟妻子新婚时都没有。他怕不时检查水温的工作人员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装作从容地在温泉边的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坐在一树繁花的桃树下,慢慢地喝完了一杯水,心才不跳了。

因为来得早,温泉里除了工作人员,就零零散散三四个人,散乱在三十多个温泉池里,让他安心了许多。

粉粉的桃花与树荫下温泉里的黄色柠檬水相映,亮丽、鲜嫩,让他感到自己还不算老。按科长的说法,自己马上要过第二春呢。

她出来时,说是裹着浴巾,莫如说是披着,一阵风来,白色的浴巾随风飘着,蓝底黄花的比基尼使露出来的胸更显挺拔。春天的阳光照在腿上,更显腿白了。他有些激动,忙站起来,笑着说,先泡哪个?这个咖啡泉很香,前面不遠就是红酒池。

她说那就红酒池。

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耳后白白的皮肤在阳光下特别鲜嫩,让他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那时,她穿着绿色短袖上衣、蓝色军裙,端着脸盆从浴室出来,他一看到,心就跳得按捺不住。

她先下的水,浴巾一揭,她就像一片蓝色的花落到了池里。白,一森林的白,在红红的酒里,直晃得他睁不开眼。他一时有些犹豫下不下去。

二英尺见方的池里,只有他俩,合适吗?这毕竟是部队的疗养院,而且院里不少工作人员和疗养员都认识他,他们要是问起来,他该如何解释他俩的关系呢?

他借故池子里水烫,先在边上的海棠树下坐下来。西府海棠比桃树更美,粉粉的花,嫩嫩的叶,让他有借口不下去的理由。

她不知是否看穿了他,好像也不在意,只是笑着说,这酒好浓呀,不会醉吧。他望着旁边酒桶里还在流着的红色酒液说,应当加得很少,要不,开温泉的老板亏死了。

正在这时,一位老人走到池边,浴巾随手往树枝上一搭,几瓣海棠花也被惊落到地上,老人也不理,径自下到了池里。叶媚嫌恶地游到边上。他心里一阵踏实,笑着说,看起来泡在酒香里更惬意。其实是因为有了外人,他才敢大胆地下了水,坐到了她的对面。

她忽然笑了一声,然后击着水打他。他小声说别闹别闹,眼光朝旁边飞速地看了一眼,老头闭着眼睛,听着手机里的京剧。他对京剧略知一二,听出来是张火丁唱的《新曲梁祝》:

彩蝶飞,彩莲舞

英台妹妹轻唤梁兄

忘不了寒窗一别

十八相送

忘不了楼台会

苦诉衷情

她看了他一眼,扑哧笑了起来。莫不是跟他一样笑老头儿那么大年纪了,还妹妹哥哥的。

他悄声问,你笑什么?

她不说话,腿轻轻碰了他的腿一下。他吓了一跳,触电般把自己的腿收了回来,借口好像看到里面有鱼,又解释自己最怕的就是鱼。

她不再跟他说话,也不看老头。手机里的京剧仍在不停地唱着:

尔今泪水化春水

愁云散尽彩霞山

天地间

比翼齐飞心相映

共祝愿天下有情人

鸾凤和鸣

她侧过身子,看岸边的花,闻满树的海棠,就是不再看他。

他感到没趣,没话找话,张爱玲说海棠无香,你能闻到香味吗?

她不说话,掏出塑料袋里的手机看了起来。

你喝水不?我去接杯水,这温泉太热。

她摇摇头,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说,水太烫,换一个吧。

这水温刚刚好。他没说出来。

她不理他,起身抖了一下游泳衣,乳房露出了一半,他头嗡的一声,下身瞬间有了反应。爱人病了五年,他以为自己某方面都没有感觉了。他跟着她刚一上岸,就遇到同他一起疗养、住在他对面的一位老首长。老首长不停地说话,小伙子身材不错呀。

哪呀,老了。

你在我八十岁的老人面前还敢称老?对了,上面还有鱼泉,很好的。老人跟他说着话,眼神却落在她身上,她虽然披着浴巾,说实话,比不披还撩人。

她显然明白自己的魅力,还伸出手跟老首长握了握,握了还不走。他有些不快,他的女人,不能这么轻浮,他咳了一下,她终于走了。

他急着要走,老首长却不放他走,说,你也没跟大部队去,市区名胜我都去过了,还是泡温泉好。说到泡温泉好时,眼光还落在远去的背影上,问,那人,是熟人?怎么没见过。

忽然遇到了战友。他摆摆手,要走,老首长却诡秘一笑,说,还是年轻好呀,机会多多呀。

是是是。他说完,几步跃过老首长,才发现她已不见了。

你在哪个池子?我马上过去。他打电话急切地问。

我头痛,我要回去了。

还有柠檬的、玫瑰的、咖啡的,你肯定喜欢。

我累了。

他快步走进淋浴房,草草冲了一下,换了衣服,就坐在大厅里等,这一等,一小时就过去了。他不想看手机,时间就过得特别漫长。妻子可不是这样的,她洗澡总是麻麻利利,有时比他洗得还快。他们刚结婚时住一间临时来队家属房,一间屋子,做饭在走廊,洗澡在公共澡堂。他第一次带着她去时,她很緊张,不停地问,真的全脱了衣服?

洗澡你不脱衣服怎么洗?

那多难为情。妻子脸红了。

大家都这样,你就学着别人的样子呗。

妻子抢过他手中的脸盆,说,我好说也是教导主任,怕它什么呀。

他洗过澡,出来时,妻子已经站在浴室外面光秃秃的核桃树下了,一头湿湿的头发,皮肤嫩红嫩红,像老家刚从树上摘下的水蜜桃,他很想亲一下,却不敢,只问,为什么不多洗会儿?在老家,哪有这样的条件。外面又这么冷。他说时,搓了搓她冻红的手。

洗浴真是舒服呀,龙头一开,热水就哗哗地流了下来,人怎么也舍不得离开,我是想多洗会儿,可不是怕你等得急吗?刚洗完澡,你老在外面等着,怕把你凉感冒了。

他一阵冲动,搂紧妻子,瞧着四下无人,狠狠亲了一下,没想到被刚进浴室门的科长撞见。科长大声喊道,干啥呢?干啥呢?没看到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吗?说着,扭过身,把发愣的儿子挡住。这一笑话科长在办公室说了好长时间。

她终于出来了,而他可能是受凉,不停地咳了起来。她皱着眉头,连句关心的话也没有,他强压着不悦提议道,要不,到我房间坐坐。我住的别墅在半山腰,中间全是树,客厅的玻璃是落地的,正对着一片湖水,菖蒲开着黄色的花,很漂亮。

她没有停下脚步,说,我累了,回去了。

刚开始就得这样适应,以后还怎么过?他可不是毛头小伙子,有时间有耐心照顾她的情绪,他有些恼了,语气有些生硬,说,行,那以后再约吧。

她没说话,把滑落下来的包往肩上挪挪,加快了步子,头也不回。穿着毛料裙下的腿还是挺吸引人的,但他没有跟上去。在他这样的年纪,相貌已经是次要的了。

一阵风来,吹得落花阵阵,他望着片片花雨,心想,她要是回过头,他就跟上去,约她到房间坐会儿,给她讲讲他最近看的书,然后一起吃顿饭,讲讲自己的许多往事,把他们的关系再拉近一步,可是她头也不回,甚是无情。

晚上他给她发短信原本想解释的,想了想,却发了一句:“你表弟是哪个部队的?”

她很快就回了:“你不信任我?是不是想问是不是我亲表弟?”

他知道自己又错了,想,那就一错到底,让她认为他是吃醋总比认为他胆小好,于是肯定地说:“爱情嘛,肯定是自私的,无论男女还是老少,在爱情面前,都是一样的。”这么一发,他很满意。

对方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妻子的病越来越重,他当然也想过以后,甚至盼着她快走,免得受罪。特别是给妻子吸痰时,抽出了血,妻子说不出话,但脸上扭曲的表情、紧缩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她的痛苦到了她无法忍受的地步。妻子的坚强他是知道的,儿子做手术时,给手术单签字,他看到可能出现的种种后果,紧张得手都握不住笔,还是妻子签的字。妻子好像什么事都没有怕过。年轻时,他曾笑着说,咱们两地生活,你不怕我有了别的女人。

妻子笑着说,怕什么,有了好的,我自动让位。

当他知道妻子的病无法治疗时,一直不敢面对她。妻子可能猜出了自己的病情,很冷静,只说,别难过,我走了,你找个比我好的,我没其他要求,只要对我儿子和孙女好,你找谁我都会祝福的。

妻子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他想妻子走后他就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甚至在公园里、大街上看到形形色色的女人,想到哪个可能跟自己走完后半生。可是妻子走了,他又退休了,脱下了军装,才知道一切并非自己想的那样简单。老年人的爱,是世界上最难的爱。年轻人,可以不顾一切,因为他还有未来,犯了错还有机会改,而老年人,未来就像落日,转瞬即逝,分分秒秒都不可大意。

这么一想,他也懒得发短信了。

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六点半,她却发来了短信,约他到附近的星光餐厅吃饭。

正合他意。

6

星光餐厅位于住处不远的半山上,四周开着樱花,拾级而上,从众花中穿行,内心好像都有了花香。他早早来到餐厅,看了菜谱,价格偏贵,但环境好,人又少,正是理想的约会地点。

他刚一到,她就到了。他让她点菜,心里还挺紧张的,好在,她点的都是家常菜,也没那么多毛病。一位女部下跟他出差时,他对她本来挺有好感,谁知一坐下,先说桌布脏,要求换座位。刚坐下屁股还没热,她又不停地扇着鼻子说旁边人抽烟,搞得他很是嫌恶,以后再也不带她出差,最后在她晋升时,都没投她赞成票。

坐在饭店桌前的叶媚,比散步时多了几分高贵,比温泉里多了几分娴静。如果说温泉里的她,带有一股迷人的魅力,那么坐在餐桌前的她,就多了几分清新,或者家常。当他讲起在总部工作的点滴往事时,她那双有神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让他有种被崇拜感。

而她说话时,他有些恍惚感,总觉得妻子还在家里等他,如果回去晚了,妻子会怀疑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别说他没有过,即便有,也是被纪律管着,农村孩子,当兵不容易,提干更不容易,能优中选优调到总部更是难上加难,他可不会因小小的色诱,顾此失彼,把自己的大好前程葬送了。如果妻子在,他不可能这么坦然地跟一个女人坐着吃饭,更不可能暧昧地盯着人家看。

在餐桌上瞧她,他的目光就大胆多了,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甚至说话,都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反正这儿离他住的疗养院有五十公里,遇不到熟人。进进出出的客人多是南方人。过去他感觉吴侬软语好听,现在,这好听又像有了一层保护膜,保护着他,或者说,也保护着她。这么一想,他笑了。

你笑什么?

他忽然想调皮一下,答,你说呢?

女人总是敏感的,她马上朝自己胸前瞧了瞧,又拿出手机调到镜子,细细打量了一番,与其说是寻找他笑的破绽处,不如说在展示她的魅力。说实话,五十多岁的她,能这样,他感觉蛮可爱的。

他进一步试探她,这菜味道咋样?你平时做饭多吗?

这道题他已在心里出了好久。一个女人,不会做饭,他可不要。吃饭是大事。其次嘛,是能说到一起去,这个问题他不担心。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活,足够他们聊了。再说,她还喜欢散步,喜欢花,喜欢看电影,读了那么多书,这些他也喜欢。

这菜嘛,味道还可以,就是盐最好再少放些,盐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这点他赞成。

看她跟其他女人不一样,爱吃肉,吃起饭来很香,这让他又满意了一步。他们机关的女干部,吃饭挑食,一个个瘦得像干柴一样,他不喜欢太瘦的女人,胖一些,有质感。

他看出来她对他满意,双目含情,手放在桌面,离他的手很近,这双手不像妻子的手,显得细而白嫩,这样的女人,生活一定是舒适的。他喜欢舒适环境下的女人,这样弥补了他农家子弟的虚荣心。妻子出身农村,跟自己喜好差不多。装修新房子,花了那么多钱,再不能装得跟老房子一样。这是一个同事讲的。娶妻跟装修房子本不是一回事,不知怎么,他竟然联想到一起,自从考虑再婚后,他脑子里经常冒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按妹妹的说法是,春天到了,他脑子里所有的虫子都蠢蠢欲动。

这一顿饭,他们吃了三小时,加上逛公园,清晨相见,到傍晚,可以说很完美。要不是儿子的电话,他们也许还可以在一起相处得更久些,甚至,相约到黎明。她说,这儿为什么叫星光餐厅,就因为待在房子里可以通过玻璃顶,看到星光。饭店有包间,他们考虑得很细。

她说这话时,当然不是那么直接。她的原话是,我听到邻桌的女人跟男人说,晚上他们不回去了,要坐在大厅里边吃饭边望星空。你觉得如何?

当然有情调了。他说,甚至想到如何给疗养院里的护士请假。每天晚上八点要查房,感觉仍像在部队一样,晚上要点名。

你读书多,多推荐些书,我喜欢有人给我读书,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他心里又一喜。兴趣一样。

我一个人,反正怎么都好说。她说。

这是她再一次强调,她的事她做主。这话让他像吃了定心丸,他一把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她轻轻地松了松,没有松开,就任他握着。

她可能为了掩饰她的不好意思,不停地说最近她看的网剧《漫长的季节》《隐秘的角落》。

为了考验她的审美,他重复了一句,我孤陋寡闻,这得看,我要记一下。他想松开她的手,在手机的记事本上记下来,她却更紧地握住他的手说,一会儿我给你发去有关评论的链接。我还计划出版一批这样的好剧本的。

你身体不错呀,身材这么好,吃啥还不胖。你看,我吃饭还是比较注意的,但有轻度的脂肪肝。你身体挺好吧?这个也是关键,娶妻可不能再找有病的,照顾病人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他想。

咱们部队每年都查体,我还不错。她笑嘻嘻地说。

这样好,换一般女人可能多心了。敏感的女人他可不喜欢。

她谈她的父母,谈她的不成功的几次相亲。在他听得差不多时,马上收住话题,让他知道她很懂事。这样的女人,懂事,他满意。

他说,回去后,我想装修房子,你喜欢什么风格的?这话题他想了好久,终于说出来后,他浑身轻松。

我喜欢白门、白家具、小花窗帘。家里有鲜花,有音乐,有绿色植物。

还有书。他补充道。这时,他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这双手比妻子的手摸起来要柔软。

饭店里响着一阵钢琴声,他说,这是什么曲?是莫扎特的《离别之歌》吗?

她摇摇头,说,不,這是他的《幻想圆舞曲》。

真好听。

对了,你喜欢看书,考考我,古今中外的名著我还真看了不少。

这正是我的强项。他说,我说题名,你就答作者。

安娜·卡列尼娜。

托尔斯泰。这是小学生水平,再难些。

他笑道,妙玉是谁的什么作品里的主人公?

哎呀呀,我的大局长,这题是中学生水平,咱好歹也是大学研究生水平,是著名出版社的编审,高级知识分子。

他想了想说,《包法利夫人》中的那个小伙计你认为他最动人的地方是什么?

他给艾玛擦皮鞋的细节。

他更深地看了她一眼,说林冲烧了山神庙后,朝哪个方向走的?这题确实有些难,她一时陷入了沉思。他感觉有些难为她了,正想说,她摆摆手说,梁山在西边,他应当朝西走。对不对?

他说,对。其实她答错了。

不知是他的神色不对,还是她不自信,她打开手机,查了一下,说,你骗我,我答错了,他走的是东边。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他笑了。

她说,你还记得咱不少战友的名字吧,咱俩比赛,看谁记得最多,不但要说出名字,还要说出与他或她相关的趣事来。

这可难不倒他,让他从紧张情绪中一下子挣脱开来。

我记得的第一个人是你们的队长,是个山东大汉,那天到高原演出,我带队。离演出只有十分钟了,他却喘不上气来,抱着氧气瓶吸着氧,那晚上他可是重头戏,跳的舞是《快乐的轮机兵》,一会儿扮演军舰,一会儿扮演浪花,一会儿又扮演轮机,宣传队没人能代替。军区首长要来观看,我急得不行,再三说,不行,咱就换个节目,反正到高原,演员身体不适应,换节目很正常。他再三摆着手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再吸一会儿,就没事了。结果他演出后,首长大力表扬,还跟他握了手。

她不甘示弱,又说起了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他又强调自己最喜欢《黄土地》《人生》。

对了,我记得咱们那年参加军地联欢会,你领唱的《热血颂》我最喜欢了,给我唱唱。

好呀,不过,我只能哼几句,她说着,喝了一口水,轻轻唱起来:

当你离开生长的地方梦中回望,可曾梦见河边那棵亭亭的白杨。每一棵寸草都忘不了你日夜守望,思念你的何止是那亲爹亲娘。

他也跟着唱起来。

旁边的一对年轻人在吃饭,女的不停地看着他们,对男友说,可能是老年合唱团的。男的讥笑道,聊的都是发霉的话题。

他起初有些愠怒,但在战友面前,在女朋友面前,他怎么能失态?想到这儿,他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小了,她却不管不顾地大声哼起来:

你奔向远方,带着亲人的希望。你奔向远方,带着火热的衷肠。

一首歌曲,打开了他们记忆的闸门,他们兴奋地一直说呀说呀,不觉间两小时过去了。

十点了,饭店里只有他俩了,服务员也有些懒洋洋的,他们仍谈得兴致盎然。他说,羡慕你还在部队,对了,听说官兵全佩戴了勋表,你几排,给我详细讲讲?

没有实物我给你边画边讲吧。她说着,向服务员要了一张纸,说,我戴的是三排,第一排从左至右分别是:个人三等功奖章两次略章、副高职专业技术军官岗位职务层级略章、平时个人嘉奖十次略章。第二排是个人三级表彰荣誉略章、师旅团机关任职经历略章、中级专业技术军官培训经历略章。第三排是初级专业技术军官培训经历略章、军龄三十年略章、军龄八年略章。

了不起呀,没想到当年爱哭的小不点儿,今天也成了大校,戴上勋表一定更漂——亮!可惜我这一生与勋表无缘了。说到此,他的话语里带着伤感。

哪呀,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最棒的。她说着,又画了起来,你看看,我给你排得对不对。你至少得戴四排:光我知道,你至少荣立个人二等功两次、三等功五次,在师里时,每年搞新闻报道都是全集团军第一名。抗洪救灾、汶川地震,你又是第一个报名。你写的朱日和演习报告文学,我连看三遍。从连、营、团、师到军区、总部,从排长、干事、指导员、教导员,到科长、政治部主任、政委,每一步我能猜到,你一个农民子弟,付出了多少血汗。三年前你还上了国防大学龙虎班,要不是你爱人生病,你肯定到外地任职提将军了。对不?她仍低着头说,我们的勋表是戴在胸前,可你的勋表三十多年了,一直戴在——我——的心里。在师里时,我知道你每天晚上在操场散步,就特意去跑步,只想让你看到我。她说不下去了,仍低着头,拿笔的手胡画起来。

他眼角瞬间湿了,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笨拙地把她搂在胸前。心想,下半辈子跟她生活,肯定过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他们不但有共同的军旅生活,还有精神世界的共鸣,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有许多他陌生的东西,令他着迷。

他决定了,无论遇到什么阻拦,他都要克服一切障碍跟她结婚。

就在这时,儿子打来电话。听他声音不自然,她就猜到了八九不离十,好像是故意扫他们的兴,这一聊,差不多就四十分钟。他看她皱起了眉头,试图结束跟儿子的话题,可是毕竟儿子主动打电话难得,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时间又紧,还有,最主要的是婚姻的问题,得儿子同意。儿子这次说的是一个难题,说,孩子马上要上初一了,还是北京教学质量高,我想把孩子送回来。

可是我一个人怕带不好。

让我岳父岳母过去,反正咱家房子大,住得下,我岳母也可以给你做饭,岳父陪你下棋聊天,你也不寂寞。有他们跟你在一起,我也放心。再坚持几年,我就可以调回去照顾你。

看来儿子已深思熟虑了,这真是一个难题,他说让我想想,放下电话,还没回过神时,发现她又背起了包。

他急着拦,说,别走呀,晚上咱们一起看星光。

她摇摇头,说,刚接到表弟短信,说他跟战友在市区喝多了,晚上不回疗养院了,让我回去陪姨妈。

是真是假,他暂且不说,但儿子一个电话,她就沉不住气了,以后还怎么跟儿媳、孙女打交道。再说孙女回来也是正常,那个三线城市,终归不是儿子的家。她连这都不能理解,以后更谈不上支持,更不可能跟儿孙们友好地相处。这是他俩交往后横亘在他们之间最难的考卷,他一直犹豫着怎么拿出来考她。说实话,他喜欢她,甚至有些依恋她。现在儿子忽然凭空抛出了试卷,学生还没答题,他就知道答案了,看来他的预想是对的。他原来给她打的高分,一下子就减了二十分。他马上叫了网约车。

一个电话,好像把他从仙境唤回了尘世,他忽然明白自己不只是一个人。年轻时,谈恋爱,父母意见很重要。现在,又要征得儿子同意。人生呀,处处都有枷锁。他轻声喟叹道。

在车上,他们恢复了起先的淡漠,好像他们没有吃过饭,甚至连手都没有握一样。他试着握她的手,却发现那手不停地远离着他,双手握着,根本不给他机会。人呢,目光一直望着窗外。他离她远了些,双手也抱着肩,没有说话。

来时说着话,不觉得路远,现在发现路好漫长。两人,好像都比着较劲。最终,还是她打破了宁静。

你儿子都在外地生活吧。态度是和气的,他一喜。

孙女想在北京上学。

也是。你是當爷爷的嘛。哪个爷爷不把孙女放在心尖上的。她说着轻声笑了,他看着她,说,小孩子还是挺可爱的。

她点点头,再没说话。

明知了她的心思,他面前还是晃动着她的影子,他又约了她两次,她说感冒了,浑身没劲。

等了三天,他又约她去爬山,她第二天才回的,说,忘了看手机。

他恼了,没有回短信。一个人散步了两小时回到疗养院后,在日记本上写道:

她的长处:身体健康,经济独立;没有孩子,无后顾之忧;兴趣广泛,能谈得来。

不足:太有个性,不好驾驭。

虽如此写,他还抱着侥幸心理,不停地看手机,手机静悄悄的。他想拉黑她,看着她姣好的面容,手指试了几次,还是没有按下去。

7

晚上刚看完《新闻联播》,科长打来电话,问他疗养得如何。他笑着说,科长,你大老远地花长途费给我打电话,不只说这件事吧。

科长清了清嗓子说,人老了,就爱回忆了,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咱们在团里的大操场谈心的情景。对了,你还记得吧。

他当然记得。

那天晚上,对了,也是一个春天的晚上,营区的草地里,闻着一股草的清香,他跟科长正在操场上散步,发现前面一个女人穿着迷彩服正在跑步。科长伸着头看了半天,你猜猜这女人是谁。

天色昏暗,但他还是一眼认出是叶媚。他知道叶媚跑步时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别的兵跑步都抱着拳,只有她两只胳膊随意耷拉在腰前,典型的文艺兵的跑法。

科长手一挥说,我知道你小子喜欢她,要是喜欢,就大胆地追她。

他摇摇头,说,咱家穷。

科长点点头说,也是,不过,试试总可以吧。等她跑过来时,你主动跟她跑,我就撤了,把大好时光留给你们。春天,营区的晚上这么美,再跟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聊天,定是人间美事。

他笑笑,没有说话。

随着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却越来越没胆量,当叶媚跑到他跟前时,科长推了一下他,他趔趄了一下,却不动。不是他对自己没信心,因为他发现横穿过来的干部科赵干事跟叶媚跑了起来。赵干事比他长得帅,爸爸又是军区首长,他不能得罪赵干事。

叶媚其实是喜欢你的,特别是当得知你订了婚后,还找过我,这事我给你说过。

他是不愿跟赵干事竞争,更害怕未婚妻找到部队,即将到手的正连职泡汤,不久就听到了叶媚跟赵干事结婚的消息。

科长在电话里清了清嗓子说,最近有件事让我心里很堵,就给你这个老朋友说说。我儿子忽然结了婚,也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你说这小子,有时就这么果敢。我细想想,年轻人的好处嘛,就是想到就做。

他笑着说,科长,我明白你的意思。

有时迟疑是最大的敌人,人生当果敢时必须果敢。当年叶媚说,她喜欢你,可你当时没有追求她。你没有试,怎么知道就不行呢?当年,他们跳木马,我还没跑到木马跟前,就停住了,就觉得自己肯定跳不过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都后悔,也许我当时一跳就过去了。

可是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不能太果敢,更不能试。可能人越老,想得越多,比不得年轻人了,人老了,牵绊更多。

科长在电话里咳了起来,他忙换了话题:科长,我一直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你说家常饭好吃,还是大饭店的饭好吃?

科长显然在电话里思索了一会儿回答,大饭店的饭偶尔吃是可以的,长期的饭,怕还是家常饭可口吧。科长一说完,可能意识到自己上了当,马上提高了声音,说,你小子想说什么,爽快些。

从年轻时,科长讲话就有一个特点,说到高兴时、重要时,或者关键时、不悦时,声音总要提高。是科长的下属他可以听,可现在,他已经是一个退休的老人了,他感觉这腔调,听起来甚是刺耳。但對方毕竟是科长,在科长面前,就像面对自己以往的历史,不能全部抹掉,也不能全盘肯定。他笑着说,英雄所见略同。

跟你一样成为英雄,王某很高兴。

他听出来了其中的讥讽,仍笑着说,谢谢科长关心。

又一想,科长为什么那么热衷于促成他与叶媚的婚姻呢?难道……

这时门铃响了。是查房的护士。

8

疗养要结束了,他们将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圈子里,他不甘心,主动给她打电话,约她在温泉公园见面,这次她倒没推辞,只轻轻地说了声“嗯”。

这声“嗯”,明显带着情绪,他有些不悦,但还是装着高兴的样子说,太好了,不见不散。

他是先到的,瞧了瞧,四周没有她的影子。公园里泡温泉的人还是那么多,泡脚的仍坐满了S形的温泉。那两个熏腰的老人不知什么原因,不在了。代替他们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两人分坐两边,中间的泉眼冒着热气,孤零零地冲向天空。两个中年男女,都在拿着手机,低着头,不知看着什么。泡手的这次有两个小孩,站在水边,说是泡手,莫如说是在打玩,水溅到脸上、身上,也欢笑个不停。

人要是永远不长大该多好。

他一回头,她就站在他身后。她来了多久,看到他后背,想的是什么,他不得而知。

比起他们上次见面时,她话语更少了,一会儿瞧瞧水,一会儿望望天,就是不看他。

他没话找话,想让自己的话语有些质感,好留住她对自己的眷恋,但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合适的话语,半天才干巴巴地说,你这次疗养很见成效呀。

她面无表情,答非所问:一切没有被说出来的,注定要消失。这是哪位诗人说的?

真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会记住。记住,就不会消失了。

她望着不远处的温泉的人们,说,泡温泉挺有意思,起初水太烫,下不去。到半途,水凉了,人又没法儿在里面待。要掌握这合适的水温还挺难,折腾来折腾去,一池水早凉透了。

他感觉这话里有话,但又不知如何回答,便笑笑,说,你的皮肤好细,证明温泉疗养名不虚传。

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说,你看我正读你上次给我推荐的詹姆斯·索特的《光年》,这书真好。

呀,我刚读完。他眼前一亮。

该书中提到的一本书《日常生活的颂歌》,我已经下单了。荷兰十七世纪的画我也很喜欢,你呢?大秀才。

我喜欢荷兰现实主义题材的画,比如《倒牛奶的女孩》《凭窗的亨德丽娅》等,光线很美,画面上的女主人公脸上都有一种圣洁的光,娴静,高贵,还有一种质感。读信的女人,削苹果的女人,睡觉的士兵,在画家笔下,都那么美,让人难以忘怀。

她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瞧了他一下,踩着地上香樟树上掉下来的几片红叶,说,我终于明白你是什么人了。

我是什么人?他好惊喜,刚读完的书,急于与人分享。妻子不喜欢看书,喜欢看电视,婆婆妈妈的戏,经常看得又哭又笑,有时竟然能看到天亮。妻子这一点,他是不满意的。

那个历尽艰难,仍然不改初衷,一生追求品位的女主人公你并不喜欢,你喜欢的是绝对服从于你的人。

好似一盆凉水浇透了身,他急了,忙说,不是!不是!嗓门比过去大了好几个分贝。她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她望着远处泡温泉的人们,小声说表弟叫她回去,晚上的车,还得收拾行李。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说,我们可以再谈谈,好好谈谈。他望着她娇美的脸,也割舍不下她身上的香味,还有那让他陌生而新奇的东西。那是妻子身上没有的。

不了,我晚上八点的高铁,得赶紧走。

她挣扎得很使劲,证明已经无法挽回了,他无奈地松开她那双与妻子不一样的年轻的手,松开时还不停地解释道,你误解我了,我们再好好谈谈,我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她不听他解释,更不顾他的阻拦,头也不回地走了。

偏激。任性。唯我独尊。他没有再挽留,瞧着远去的出租车,恨恨地小声骂道。

第二天出院时,护士给他开了出院单,文中写道:首长,您在这次保健疗养中,我们通过查体、景观治疗、心理测试、问卷调查等相关检查和测试,证明您身体健康,一切尚好,同意出院。

他把出院单装到口袋里,没有说话。

年轻的护士笑着说,首长是六十一岁的年纪,三十岁的心脏,四十岁的体魄。

他沉默半天,轻声说,谢谢。

9

回京后,他脑子里抹不去她的形象,想给她发短信,又怕受冷落,面子上过不去,一直等到第二年春末,大街上白蜡树叶绿油油的,蔷薇白的红的,开得好艳,一串串的,从住户的铁栏里冒了出来。一个女人坐在阳台上看书,他脑海里浮现出叶媚的形象,便想给她发短信,告诉她孙女进京上学的事,他已圆满解决,给他们买了套房子让他们单独住。他有权利过自己的幸福生活。对,幸福生活。

儿子的问题解决了,妻子的周年也过了,他给妻子说了自己的孤独,说日子是一天天过的,一天天的日子一个人过,实在难得很。他说,我跟她只是搭伴过日子,将来我还会回到你身边的,你在那边如果有合适的也不妨处着,不用等我。到时候我会去找你的。说这话时,他是看着漫山遍野的白花说,心里禁不住一阵哆嗦。妻子才走一年,他的内心就变化这么大,再过十年二十年,自己又会怎么想?他把手里的一束黄菊花放在妻子墓前,几乎是逃跑般离开了陵园。

他又跟儿子提到了再婚的事。儿子脸色不悦,嘴动了动,却没提反对意见,只说了一句,爸,你是不是得跟我姑姑说说。儿子知道,家里没了其他亲人,妹妹某种程度上代表的是母亲,甚或古老的故乡。虽然她也离乡三十多年了,但是那根须究竟是扎在那片黄土地上的,枝枝叶叶,联结着祖祖辈辈的风俗。

妹妹一接电话,就笑着说,怎么了,领导,是不是又春心萌动了?我知道春天一到,你的思想又活跃起来了。

别没大没小的,一会儿俏江南见,说好了,可是你买单。在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妹妹面前,他还是有长兄般的威严。

他比计划的时间晚到了十分钟,妹妹果然已到了饭店,扬起菜单说,想吃什么,随便点。

随便。他故作轻松地拿出手机,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他们的兄妹关系,可能因为年龄,真不像一般兄妹关系,反倒有些像父女关系,所以跟妹妹谈自己的爱情,总是难于启口。

妹妹好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却也不问,只不停地吃着菜,说,这菜味道不错,哥,你工资比我高,你得请客。

他笑笑,说,家里都好吧,小陈工作忙吧。

他呀就那样,哥,你叫我来不只是吃饭吧。快说,什么事?

他给妹妹添了茶,说,你看英国王室又有新闻了。查尔斯七十四岁终于当了国王,也算熬到头了。

妹妹笑道,继续说。

真是冰雪聪明,他就喜欢妹妹这点。

他有一个全心对他的妹妹安妮公主,真是幸事。你看安妮公主,两岁踩着查尔斯爬窗,七十三岁一身戎装,骑马护卫哥哥成王,真是兄妹情深。

妹妹笑道,你想让我当安妮公主,替你当红娘?

他笑笑,这么说,红娘已经同意了。

妹妹撕了一张餐巾纸,把嘴一擦,背起包说,好了,挡天挡地也挡不住男人再寻第二春,我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提醒你,以后这个后妈跟洋洋、他媳妇和孩子怎么处,你得想好。还有最好婚前立份合约,省得以后财产纠纷说不清楚。许多前车之鉴你得牢记。还有,你别忘记,嫂子在那边可没人陪呀。她为了你的事业,为咱家和你,付出了多少,你应当记着呢。妹妹说到这儿抹了一把眼泪。

行了行了,谁忘记你嫂子了,到头来我还是要到那地方去陪她的。他烦躁地说着,起身去买单。

他短信写了删删了写,眼睛都疼了,才决定发送给叶媚,没想到显示的是“你和对方还不是朋友”。他先以为自己操作错了,再试,才明白她拉黑了他。

他马上打开好久没有查看的战友群,群里还是那几个时常出现的人,但是里面没发现她,于是他打电话给科长,说了半天废话,就是绕不到主题上。

科长明知他的意图,却一直不深入主题,一会儿给他说孙子考上了重点中学,一会儿又说自己一家子春游去了。绕了半个小时,终于声音又大了,说,叶媚结婚了。找的也是军人,对方还在职。科长最后好像要气他似的,又补充道,对方也是个局级领导。

原来那男人就是陪她疗养的男人,比她还小两岁。是她表弟不假,只不过是远亲。科长最后叹息了一声说,叶媚多好呀,对你是痴心不改,唉,看来你们今生无缘。

他轻松地说,没事的,你告诉她,我祝她一生幸福,我会给她快递一份贵重的结婚礼物的。

挂了电话,他心想,这样也好,自己就轻松了。这时,一场大雨忽然而至,他忙跑进一家咖啡厅,要了一杯拿铁,学着叶媚的样子,拿着小勺轻轻搅了起来。咖啡放了伴侶,还是那么难喝,他勉强喝了几口,打开手机备忘录,自从他跟叶媚结识后,他就断断续续记下了他们交往的一些片段。不,确切地说,他记下的都是对她的一些不满意。他从头到尾又把自己过去记的看了一遍:

1.她有学问不假,但有话不明说,让人猜,太累。

2.心性敏感,只顾自己感受,只想自己,太自私。

3.那次到温泉来,明明看到我躲人,她却如此张扬,不懂事。

4.太任性,脾气太大,动不动就走,这毛病可不能惯。

看完,他又接着写道:

5.一听到我孙女要进京,她明显情绪低落,没有爱心,撑不起家,要是结了婚,不爱孙女,跟儿子处不好关系,我岂不找了个大麻烦。无论怎么说,儿子是自己最亲的人,还有,孙女是我李家的希望。如果爹妈地下有知,一定会认为我做得对。我从小就是一个好孩子。当了兵,就是一名优秀的军人。无论退休没退休,无论爹妈在世不在世,我都是这么做的。

写完,他合上了手机,刚才郁结在心里的气好像也被写下的文字释然了。走出门来,天空虽然还落着大雨珠,但阳光仍灿灿地沐浴着天地,沐浴着这万物,月季照样明媚地开着,像他一样没打伞的人还是多数,他们无视雨的存在,慢慢地走着。有个中年男人跟他一般年纪,手执一根冰棒,无视众人大口地吃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嘴咧着,不停地笑,嘴里一角没了牙。他从男人身上,感觉刚才失去的能量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便大步地走了起来,夏天的雨淋在身上,还挺爽。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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