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全
在关中平原、渭河北岸、白蟒原下的小村子,露天电影正在放映黑白电影《羊城暗哨》……我那时整天在山坡放羊,对羊的熟悉程度超过了人,情感也近过人。于是我把电影名字中“城”字的土字边给看丢了,把电影记成了《羊成暗哨》。
少年牧羊人在看发生在城市中的电影故事时,缺乏相关知识辅助,只知其皮毛。虽然知道电影故事并不是“哪只羊成为暗藏的哨兵”,但能记住的也只是帅气的公安干警冯喆和妩媚妖冶的女特务叶琳琅等几个演员明星而已。直至上了中学,地理老师讲起广州的历史,方知岭南大省的省会广州,有一个吉祥的别称——五羊城、羊城。
1984年末,我以00361部队转业安置干部的身份,护送残疾军人到湛江徐闻县。在完成公务后,我赶到广州,计划买火车票返回西安过年。不料当时正值春运期间,买不到车票。
没有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少年时在露天电影场就开始羡慕和向往的羊城。
既然不得不待在广州,也就欣然开启了广州数日游的计划,于是中山纪念堂、白云山、越秀公园、陈家祠、黄埔军校遗址等,填满了我的一双好奇的眼睛。
到了年三十,不想在广州孤身过年,决定以《军人公务介绍信》代替前往深圳的《特区通行证》,登上了火车。
按照当年深圳特区“二线关”的管理规定,内地省(含广东)市人员前往深圳、珠海特区,须在户口所在地公安机关办理上述通行证方可进入。谁知在广深火车上,查验证件的乘警是一位与我年龄相当的退伍兵,他接过我手上的介绍信看了一眼,然后问我是哪支部队的、去深圳干什么。我回答是基建工程兵的,去找战友过年。他听了,立即把介绍信交还我,笑着对我敬礼道:“过年好,班长!”
我就这样进入深圳,住进了位于深圳红岭路附近的边防部队六支队招待所。
由于我前往湛江路过桂林时,偶遇了当时热映的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中靳开来的扮演者何伟(金鸡、百花电影双奖最佳男配角),于是我写了一篇通讯稿件《英雄是战士们塑造的》。招待所有《深圳特区报》,报社地址离我很近,就想亲自送稿件到报社。在红岭路与深南大道十字口(现荔枝公园邓小平画像处),巧遇我在当文书时所在的00362部队十五连战友郑开金,他又带我到住在附近的连队指导员李国栋家。
我是因部队工作调动而与十五连战友分别的,他们后来被划拨到别的部队,共两万人,集体转业安家到了深圳。此时,指导员已担任深圳市物业发展集团公司人事部主任,正在为公司扩大队伍而招兵买马。
我在深圳期间,目睹了热火朝天的特区建设景象,联想到西安古城当时的“四平八稳”,当即就向李主任表示:“我想调来深圳工作!”
“歡迎文书回队!”我的老领导没有任何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在他眼里,我本就属于深圳,属于十五连的一分子,我只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拐过一个弯,类似外出学习了一段时间而已。
春节后,我从深圳返回广州,再由广州返回西安。又过了两个月,我在完成转业手续后,很快就手持调令,折回广州、前往深圳,且成为物业集团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秘书,成为一名深圳的未婚青年。
值得庆幸和骄傲的是,物业集团是当时被誉为“华夏第一楼”的深圳国际贸易中心大厦的建设单位。当时大厦的施工速度奇快,因“三天建设一层楼”而创造了闻名中外“深圳速度”。
这座极具深圳特区象征意义的大厦,是新中国自1949年成立之后,第一座由我国自行设计、自行施工、自行管理的超高层大厦。
大厦竣工前夕,马成礼总经理交代我写一份致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的申请报告。报告的内容是呈请总书记为国贸大厦题词,理由是国贸大厦是深圳改革开放的象征,是特区建设成功的标志,总书记的题词将进一步彰显我国改革开放的路线不动摇。成文后交由时任深圳市委书记的李灏同志转递中共中央办公厅。不久,我们就收到了总书记的题词——
“深圳国际贸易中心 ”
1988年春,受集团公司委派,我前往海南海口筹建物业集团下属企业——海南新达开发总公司。先任贸易部经理,两年后升任总经理。
在深圳机场通航之前,我往来深圳与海口之间时,广州是必经之地。首选的路线当然是经白云机场当“空中飞人”,但遇到恶劣天气而没有航班时,就不得不从深圳乘火车到广州天河站下车,再转乘大巴前往湛江、海安,然后乘船越过琼州海峡,最后抵达海口。
有一次,我在天河站等大巴期间,就近到路边餐馆午餐,本想吃一碟“干炒牛河”(粉)就罢了,可老板娘一再推荐他们的烧鹅,价格与一碟河粉相当。谁知这烧鹅过期了,饭后不久,我坐上大巴,当车即将驶出广州城时,我的肚子开始剧烈疼痛,而且头冒冷汗,浑身有无以形容的难受感觉。大巴司机心好,马上在路边停下车,帮我拦了的士,让的士司机就近送我到广州陆军总医院。
我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的士司机送我到急诊室,等医生开了药、护士为我挂上吊瓶后,他才转身离开。我有气无力地说要付他车费,他也连连喊着“免了免了”。
几个小时后,护士给我挂完两大瓶药水,我才恢复正常。由于当时医院病床紧张,这位护士又帮我提着行李,送我到医院对面的东方宾馆,办好登记,看着我吃了药,才与我道别。
那时,人们还没有手机,我不好意思登门道谢。但这次突生急病是令我难忘的。那位女护士、的士司机、大巴司机成为我心中广州人的代表,他们既帮我渡过一时难关,又至今温暖着我。
作为贸易部经理,我所做的第一笔生意,竟然发生在湛江。
当时,我代表新达公司亲赴山东青岛,采购了两车皮青岛啤酒运抵湛江,原计划是运到海口销售的,不料海口的青岛啤酒价格已下滑,如果按原计划进行,不仅无利可图,反而还要倒贴运费。
我急忙从海口赶到湛江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滋味,因为这笔业务是我亲自经办的,是我担任贸易部经理的第一笔业务,一旦做砸了,无论亏损多少,都会被我的顶头上司抓住辫子,从而动摇我的贸易部经理的位子。
我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找到了粤西农垦局的张德铮局长。在几个月前的一次贸易洽谈会上,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那天他在办公室看文件,他的秘书带我敲门走进时,他猛一抬头见我,开始还未认出来。我不无惶恐地提醒说:“八月份,滨海酒店那个活动上,姓张。”
“噢,想起来了,张干事!”他放下文件,摘掉老花镜,过来与我握手,一句“张干事”已令我踏实下来。他之所以称我张干事,原因是那次见面时聊了各自在部队的生活,他在知道我当过部队的新闻干事之后,就改用部队的称呼了。
“怎么样?有事找我?”他示意我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我蓦然觉得,眼前这位五十多岁,身材健壮、充满活力的局长真有点儿像我在部队时的首长了。
我说明情况以后,张局长沉吟片刻,少顷便爽朗地笑了:“张干事,你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正在给农垦职工筹备过节用品,你把名牌啤酒送到我们农垦局的门口了,我哪有不要之理。”
我顿时心花怒放起来,有点儿不相信好事竟能从天而降。
“不过,我可不会让你赚大钱,会让你有利可图就是了。”张局长又补充说。我心里想,都到这会儿了,我哪儿还敢想赚多赚少的问题呢?我只要卸了包袱,就谢天谢地了。
张局长随即让秘书找来后勤处长,交代完签约、提货、结算等事宜以后,就赶去参加一个会议,我忙活一阵后,便顺利从他们财务处拿到了货款支票。
事后经过核算,我从啤酒生意中仅获得了数万元利润,这却增加了我当好贸易部经理的资本,更重要的是,我由此获得了顶头上司对我履职能力的认可。
虽然湛江是广东省辖的地级市,但我从感情上无法把它与省会广州分割开来,张德铮局长也成为我记忆中的“广州好人”之一。
在这以后,我在贸易工作中仍有不俗业绩,也因此被晋升为公司总经理,成为那时“局级”国企中的“处级”领导。我的父母听人家说“处级就是县长级”,还真以为他们的儿子当了“大官”。
1992年的一天,我回深圳参加集团公司的一个经理人学习班,正巧遇到邓小平视察深圳,且登上了国际贸易中心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他老人家正是在这里,发表了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南方谈话”。
作为一个从前的关中少年,我有幸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地域,与岭南大地的父老乡亲们,同唱“春天的故事”。当昔日的广东省惠阳地区宝安县变成今天“北上广深”之深圳时,我感到了国家命运对南中国的厚爱,亦感到个人命运对我的厚爱。它让我的生活与岭南、与广东、与深圳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而我命运的转折,就发生在广州的那一次滞留。
回想我在湛江出差,当地战友吴伟明陪我在赤坎街头闲逛时,曾遇到一位鹤发童颜的相命大师。他拦住我,要为我看相。我俩无聊,就让他看看。他说我是木命之人,命中缺水。
“那怎么办呢?”我问他。
“年轻人哦,你今后只有长居水边之城,才能补你命相之缺哦……”
我们不怎么相信这些江湖术语,但我后来在深圳、海口工作,也属于“常居水边之城”,江湖术语这时好像也成为一剂心灵的安慰药。
顺理成章,我领取了“4403”开头的身份证,在深圳成家立业、拥有粤B车牌的私家车……
即使多年来坚持的文学爱好,我也与广东、广州有着太多因缘。
当年担任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的陈国凯先生,曾兼任深圳《特区文学》的主编。他曾力主发表我的小说处女作《阿美娜》(责任编辑石涛)。由于这篇小说涉及婚外情故事,在80年代中后期算是“意识超前”。据说陈国凯主编为此受到一些非议。小说发表后不久,他就请辞了《特区文学》主编一职。我不知他的辞职是否受到我的小说牵连,但我对于陈国凯先生的关怀与支持,至今心存感激。
这篇小说后来被香港《文汇报》冠之以“内地女性问题小说”连载,我也加入了广东省作家协会。只是我因商务繁忙,几乎荒废了写作。后来我不愿徒留“作协会员”之名而申请退会了。
几十年后,当我以描写反映岭南商务生活为内容的散文集《我的商海往事》在《海外文摘》連载时,杂志社收到了不少评论文章。而北京出版社计划结集出版时,又从这些评论文章中选择了一位广州著名编辑的评论做了散文集的《序》,我的散文集由此锦上添花。
当然,广州在我的生活中的故事还有很多——它的美食、它的城市建设以及古老而时尚的都市气质、它曾在流行音乐上创造的辉煌,包括红线女的粤剧,吕念祖首唱的《万里长城永不倒》等粤语歌,早已成为我推崇备至的经典艺术而存活于我的心中。
我还让独生女儿就读于香港演艺学院,且让她学得一口流利的粤语,从而传承我对岭南大地的热爱。
如今,我一有机会就想去广州,在那里的每一次呼吸,都叫我心情舒畅。
“人生就是如此,因为一个事件,甚至一个细节而彻底改变对一个人、一件事的看法,也彻底改变一个人。”这是我喜欢的一篇散文中的一句充满哲理的话。我觉得,这句话十分贴切地道出了“羊城滞留”对我人生的重大意义!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