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让?程皎旸
程皎旸:很高兴有机会与索南才让老师交流,那么我就抛砖引玉啦。我想先聊一聊在北方、南方的生活,以及它对写作的影响吧。我其实是武汉人,但是在北京长大,18岁又移居到香港,朋友经常开玩笑,说我住了一整条京港线。青春期在北京,不学无术,抽科打诨,十五岁时写了一篇小说,《绿色蝴蝶》,全是京片子对话,后来想改写,但似乎找不回当初的感觉。杨树群,干燥的风,清晨出摊儿的煎饼馃子,被积雪封住的操场,穿着松垮校服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寒风里狂奔——它们是凛冽的、旷远的,停留在我年少的文字里。
在香港住久了,每日穿梭在此起彼伏的玻璃幕墙,海滨长廊,盘山公路,全年不断的室内冷气……一切事物的运转都是那么快速、精准,且不失体面,好像用刀片制成的万花筒。过分繁华的背后,是蟑螂般无声繁衍的畸零痛苦。它不会被北方的大雪掩埋,也不会被如墨的冬夜吞噬,香港二十四小时明晃晃的光,令它无处遁形。我的小说尝试捕捉那种光。它是人类文明的璀璨,也是比机器更理性的残酷。
请索南才让老师也聊聊在北方的生活与写作,我也很好奇索南才让老师对南方城市以及南方文学的印象。
索南才让:程老师你好,很高兴和你做一次对谈。我出生在中国西部的青海省,是生态显得尤为重要的一个省份。青海省在中国地理上的意义以及存在感,大部分来源于“中华水塔”“三江源”“昆仑山”“可可西里”这些重要的自然环境,因为能影响中国大部分地区的生存状态。所以,我生活的地方有一种概念形成,这个概念就是生态。聚焦于文学,便是生态文学、自然文学。
我的写作也基本上是由草原牧区的生活经验自发自然而生成的,它和生态进行了一种密切的联系。我有别于当下的大部分青年作家,我并没有一种学校中积累学识那样的基础。我完全是在自然中野蛮生长的像野草一样的状态,我的阅读也如同野草一样漫无目的,且不成章法。我的生活充满着中国西部特有的粗犷、严酷、单调和简洁,或者还有人们所认为的单纯,这些都存在于我的生活和阅历中,加以来自古老传承中的某种机制性的东西……它成为改变我的一把刀,对我进行了反复的雕琢,也对我的思想进行了雕琢……我开始了写作。写作的由来是一个怪模怪样的生活的终结,也是一条静静的河流突然不可避免地流动的开始。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尤其是在我少年时期到青年的这十几年中。绝大部分时候,我面对的是和人完全不一样的一些生物,它们最大的特点是不需要我说话,或者只需要我发出简洁的单音符,就可以和它们做到一种交流。简单的交流,纯粹但相互凝望,于是我得以把心开放得很大,又不用去设防什么。这是我自己的幸福。而之后,我转过身,开始面对一群一群的文字,开始面对一群一群人的时候,我的语言才开始真正生长起来,才开始了它的发育。但是我还是觉得,至少在生活最本质的层面上,我有些东西是在岁月中被隐形的,是被隐形安置的。开始写作之后,我也曾思考有关牧人、草原、生态这些主题的命格形态,它们的生成以及影响,我背靠着一些古老的地域所形成的巨大的——如坚硬的山脉般的——气场时,我背后这些影影绰绰的巨大背景穿透我的身体,成了我的文字。
我想,北方的生活与写作,或不如说西北的生活与写作,是在一个天幕缓缓下垂的过程中进行的一种举重运动。
说到南方,我到过一些南方的城市,短暂地生活过,比如厦门、海口、三沙等,这些城市给我的印象无一例外是醉氧和潮湿。南方城市的闷热让我焦虑,由身体引起的变化带动的是情绪上的糟糕,但有时候也不然。因为当我住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儿,我习惯了那种身体的湿润带来的舒服感之后,我回到西部,是新的一种不适应。由此可见,人的适应性能力是多么强大,而不适应性又是多么迅捷。
南方文学……当我们说南方文学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新南方写作”,在“新南方写作”这个概念刚刚提出来的时候,我就有所关注,这几年新南方写作已经成为一种现象,一个持续喷发、生长强势的写作群体,它带来的影响是特别广远的。这也引发了我对新南方写作、新北方写作以及我立足的写作场域,也就是“新西北写作”的思考。
程皎旸:今天恰好阅读了《南方人物周刊》对索南才让老师的访问,《写最后一代游牧人的故事》,笔者提到“动物”推动了索南才让老师小说的情节,这意外与我这个南方作者的构思形成巧合。我也很喜欢在小说里写“动物”。可能在很多人印象中,香港全是高楼大厦,但其实它自然环境很好,有山有海,适合野生动物居住。我有时在回家路上碰到野猪,有时在公路边看到成群的野猴子。我住在离海很近的地方,那片海域前阵子出现了一头布氏鲸,可惜被观鲸团骚扰致死。这也许是香港与青海的不同。在现代化的大都会,人才是最残酷的真凶。我还在访谈里看到,索南才让老师说自己写过牦牛,回忆牛在牛棚里抢地盘,我忽然想起自己也写过牛,一头瘦骨嶙峋的香港饿牛,在山顶花园与野餐的男人抢食物,然后被男人抽打。这个男人在与牛发生争执前,在呵斥自己的智障妻子,并向一对柔弱的母女发起语言性骚扰,却刚好被饿牛打断。在这样的荒诞巧合里,野生动物似乎与弱势群體站在了一起。香港有档节目叫作《东张西望》,专门跟访一些怪人怪事。我在那个节目里,看到一个在油麻地坑渠边饲养老鼠的流浪女人,她给我一种神秘又凄美的感觉,我因此写了一篇小说《危险动物》。南方都市充满职场,经济,消费,快节奏的时尚,人心阴影无处可藏,也许就会在心碎时分,化作见不得光的动物。
索南才让:一般情况下,文学的基本形态只有一种,那就是文学本身。在此基础上分开地域,更多的时候是为了研究作品或者是作家。但是,一个资深的读者在阅读作品时,会从作品中去分析南北方文学的差异,因为它天然带着那种差异,没有办法去忽视它,或者是去同视它。在这里,我倒是更愿意把北方文学更具象化,称之为草原文学,或者是西部文学。这样一来,关乎我和我的作品的指向性更明确了。谈到动物和自然,我的几乎大部分作品中有动物,都是和生活环境息息相关的。所以我愿意甚至很乐意承认我的作品是自然文学作品。而当我们谈论这些动物,其实就是在谈论草原。广袤草原上难以计数的动物、牲畜……那些狼群、野羊野牛群,那些家养的马群、牛群和羊群,它们才让草原显得真实而有生气。人和它们相惜共生,又相互敌对;既相互依存,又相互杀戮。这是最具自然法则的生存状态。
我的作品中出现动物,是自然的孤独以及动物的喧嚣形成我写作的心灵。
其实,南方给我最真实的印象是“密度”。密集的人流,密集的建筑,密集的交通,密集的植被,密集的生物,密集的空气和密集的声音……如此多的密度产生的热能,又和地域气候之热能融合,爆发的是更可怕的能量,这和“西北”的反差是巨大的,因为西北是“空冷”的。
你在香港这个“密度”最典型的城市生活,从适应生存的角度来说,你适应这样的生活吗?是否愿意将睡眠当作是对这种“密度”的一种对抗方式?你的睡眠是否也被“密度”所挤压?你的写作空间也会被这种“密度”影响吗?
程皎旸:索南才让老师的观察很精准,密度,的确是香港最初带给我的震撼。我总是跟人说起,第一次到香港同学家做客,三十多平方米的一居室,住了一家五口,大门一开,满眼都是家具,左手边是高低床,走两步是沙发,右手边是折叠餐桌,桌边是简易衣柜,柜子上堆着收纳箱,然后一扇折叠门在旁边,伸手一推,是藏着冰箱、洗衣机、灶台、锅碗瓢盆的厨房……最初我以为这是个例,后来去了不同同学家参观,又搜索了相关资料,了解到香港的“土地问题”“地产霸权”,明白大多数香港人就是在这样的空间里生存。空间的挤压,让人进化出一些非自然的行为,例如在公共车厢,无论车途多么遥远都可以保持静默或轻声细语;坐在位置有限的逼仄茶餐厅,习惯于与陌生人同台,无论对方有什么怪异举动,都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站在狭长的扶手电梯,会自动靠在右边,将左边空出来当作紧急通道……这是香港人为了适应密度而自我规训出的礼仪,但如果用文学眼光来看,这是一种“异化”,一种“变形”。
香港总是明晃晃的,一年三季都热辣辣,也许从古便无须冬眠,导致现在大家也不怎么需要睡觉。感觉身边香港人都是夜猫,晚上八点多晚餐,九点多夜跑,回家后不知忙了些什么,总是凌晨两三点才睡,翌日九到十点到公司,开始超强度的工作。这样的生活还蛮反人类的。我戒掉了。不过它很适合发生在小说角色身上,例如深夜崩溃,宿醉荒诞,一些魔幻情节便可在夜间衍生——这大概是香港与生俱来的超现实气质。
这样的生活密度好似紧箍咒,不断勒紧我的太阳穴,直到某一个时刻,嘣的一声,灵感如烟花般炸出来。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篇小说《火柴盒里的火柴》,就是这样写出来。大三暑假,在醉酒的夜晚,躺在只有几平方米的小卧室里,望着橙色四壁,覺得它好似在变形,不断向我挤压,似乎要将我吃掉。我马上爬起来,晕晕乎乎,写下了小说开头:“火柴觉得房子在逐渐缩小。床在变短,天花板在变矮,四周的墙在向中心靠近。”从此开启我的魔幻写作旅程。
索南才让:读你的作品,南方状态很清晰。有什么东西是你基于“南方立场”,在写作时必须考虑的?
程皎旸:沉浸的南方氛围,例如街头的棕榈树,夹在高楼间的海景,潮湿的风,正午直射在头顶的烈日,如碎钻般泼洒在海面的光。在香港住久了,我生活的第一语言已是粤语,但我并没将粤语完全书写在角色对白里,感觉这样会令书面语的描写突然断开,有点儿突兀。我尝试继续用粤语思维来写对白。我感觉香港人说话是简练的,例如想说“我先走了”,就会是“我走先”,“吃了没有”就是“食饭未”。中英夹杂也是香港对白的特色,这不是大众以为的卖弄英文,而是香港人确实一时想不出适合的中文翻译来表达某些英文词汇,例如,他们习惯把“给我发条信息”说成“send个message比我”——这整个句子连在一起,才算是完整的港式粤语,假如用粤语腔调说成“发个短信比我”,就立刻变成其他城市例如广州的粤语。此外,粤语有些日常措辞很古典,我很喜欢,如果字面上不难理解,我会保留在小说里,例如食饭、饮茶、落雨、返学。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