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1
虎年春节后的一天,下午三点多,他精神溜号,脑子里空荡荡的,不知道再干点儿什么。以前不这样。他是个勤勉的人,手和脑都闲不着,干活儿不偷懒,单位有紧活儿、急活儿需要加班,他从无二话;没做完的,带回家里点灯熬油、默默加班的时候常有。可做的事情太多了,项目不断,研究无止境,完成手头的活儿,还必须想一想将来能做什么,现有技术哪方面还有漏洞、瑕疵,可以改进提高。他在行内的一个专利,最初的思路就是泡澡时灵光闪现的。现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坐看年轻同事忙,插不上手。熬到四点多,接到公司人力资源部小崔的电话:“张工,明天开始您就可以不来上班了,恭喜您光荣退休!”
他心里动了一下:“我距离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还有三天,不来合适吗?”
小崔说:“刚查了下,您还有几天串休没歇,您如果还来上班,工资没法算呢。”
他又问:“那退休手续什么时候能办完?”
小崔回他:“我们先给您办退休证,办养老金手续时,可能还需要您去银行开一张新卡,然后您拿着退休证去提取公积金。大概流程是这样,后续还需要做什么,会随时给您打电话。最近因为社会面有病例,办退休手续可能不及时,您别着急,万一耽搁,也不会影响您的待遇,顶多晚几天;我们肯定尽量往前赶,争取不耽误……”
放下电话,他深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像在医院体检照CT时,听从医生从小窗口那边传来的吩咐。终于尘埃落定了。一晃儿,大学毕业来公司已经三十九年。现在的年轻人可能理解不了,他这辈子居然只在这一个单位工作过,还是毕业时学校统一分配的。从多年前日本人建造的窄小破旧老厂区,到搬迁以后视野开阔的崭新厂区;从20世纪80年代初参加工作开始职业生涯,跨越到新千年也已经二十二年。坚守、辛苦多年,能熬到正常拿养老金真好。是的,熬。这些年公司效益每况愈下,从潜亏到明亏到巨亏,员工从他报到时的三万多缩减到现在不到四千人,附属医院、学校先后转归地方,挂靠的大小集体单位解散。经过多轮精简,他身边搞设计的研究所同事还好,也有不满待遇调走的,多数是正常退休;分厂车间里干活儿的一线师傅,有提前回家或者转岗的,提前回家时如果不到法定退休年龄,还需要自己继续交满社保。跟他们相比,自己从烟熏火燎的分厂一线车间调进研发大楼,上下楼有电梯,办公室有中央空调,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社保、医保、公积金、年终奖金、采暖费、体检卡、逢年过节的基本福利一样不少,算幸运了。现在回想,年轻刚毕业那会儿,在车间当技术员时是最艰苦的。建于20世纪30年代的老厂房里,淬火炉高温可达一千二百度,现场工人必须喝加了盐的汽水才能补充身体不断丢失的盐分,下班后不彻底洗个澡,根本无法出去见人。车间厂房冬天四面漏风,干活儿接近炉子时要穿特制防护服;离炉子稍远些,又会感到冷风刺骨。人像淬火炉里正在加工的钢铁材料一样,在冷热交替中反复锤炼,没有好体格和毅力,在车间里坚持不了。那些一辈子在车间里的师傅不容易。搬到新厂区后,虽然上班距离增加,但车间工作条件比原来好多了,新厂房宽大明亮,地面干净整洁,通风和保温条件比原来好很多,就是每天需要更早起床,因为单位离家更远。好在他马上退休,再不用像现在这样起早贪黑。以后他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想钓鱼就钓鱼,想出去看风景就去旅游,想儿子就去大连看儿子,顺便吹海风、洗海澡、吃海鲜。作为一个出生在蒙汉交界地带的内陆人,他对各类海产品有一种无条件的喜爱,没有新鲜鱼虾可吃时,拌小鱼干、小虾皮也是好的。哪儿都不去,午后睡一小觉也是他渴盼多年的。三年前公司完成混合所有制改革,虽然接近退休年龄,但他每天还像以前一样,早晨第一个出现在所里,冬天也主动跟年轻人去划定的分担区挥帚除雪。坚持早到,不是想在新老板面前故意表现,而是早出发路上不堵车,汽车能省些油;也是习惯了,在家里再待不住。年轻那会儿他觉多,每天早晨硬着头皮起床,十冬腊月,外面零下二三十度,想到要顶北风烟雪骑一个多小时自行车上班,得咬牙才有勇气爬出被窝。五十岁后,觉明显少了,每天四点就醒,烙饼一样在床上翻身掉个儿,躺到五点就再躺不住,想睡回笼觉却不敢,怕一觉睡过去上班迟到。他一到下午就困得不行,总想找张床眯上一觉,恨不得坐椅子或者趴工位桌上睡一会儿,哪怕打个盹兒也好。工作时间打盹儿、睡觉要罚款的,他的工位恰好对着监控摄像头,困意一来得赶紧站起来找事情做,下车间监看经手项目的进程,或者上厕所挤点尿——真是挤,他前列腺肥大,上厕所频率高到自己不好意思。总之得把困意赶走才敢回来。因为打盹儿被罚款,经济损失是一方面,面子不好看。年纪大了,坚持上班真不容易。现在是三月,河面、鱼塘都还结冰,没有鱼可钓,因为疫情的缘故也不方便出门旅行,但至少从明天开始,他可以尽情打盹儿、睡午觉了。养老金肯定比上班时少,还不算工资卡体现不出来、进了个人账户的住房公积金和年终奖金。知足长乐吧。跟他同一年大学毕业分来的工程师刘小影,体检查出输卵管癌,刚办完退休手续人就殁了。一晃儿刘工离开五年了。刘工据说有家族遗传史,她亲姐之前也得这病去世的。年龄相仿、同事多年,互相见证过年轻时的模样,刘工早早离去对他触动非常大。年前他请小崔帮忙测算养老金,小崔说大概六千块钱,要等社保确认,每一年的社平工资都不一样。跟媳妇田竹相比,他养老金不算少。田竹技校毕业,工人编制,五十退休,养老金每月三千,跟他这种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没可比性。20世纪80年代的本科毕业生,不比现在的博士差多少吧?那时候考大学多难。他高考那年,老家全县只考上两个本科生,一个是副县长的女儿,一个是他这个农民的儿子。他小学、中学同学后来大多留在老家种地,个别人外出打工,像他这种考上大学、进大型国企工作的,是山沟里飞出的凤凰,他的故事至今在家乡流传。听说同在公司工作、去年退休的大学同学老邓养老金达到九千,但他不跟老邓攀比。老邓在大学是班长,来公司后,早早离开技术岗位,提拔到公司高管层,拿年薪多年,收入比他高一大截,养老金自然高。他只是普通技术人员,虽然有两个专利,但一直没到管理岗位,没操过老邓那种心。老邓头发可是五十岁时就掉光了。经过不断兼并重组,多轮精简留下来的身边同事,大都心存忐忑,不知道公司哪一天会不会进入破产程序,或者下一轮精简会不会涉及自己。破产对他们这种年龄大的人不友好——年轻人重打鼓另开张没什么;中年业务骨干、技术尖子,外面有私企挖,出去干可能比现在累,但收入普遍比原来高;他们这种接近退休年龄的,可以拿到工龄买断补贴,自己再交几年社保,最后也不耽误拿养老金,但心理上的打击比较大——干了一辈子,接近退休时单位破产,你会觉得自己这辈子白付出了,会有一种虚无、荒谬感吧。万不得已,谁愿意这么大年纪还出去折腾、看私企老板脸色?能在国企拿养老金最好。即便已经正常退休的,曾经工作的单位没有了,也像一个人失去父母,来处已断,会有无法言说的空虚感。万幸,在他拿养老金前,公司没破产黄铺,但三年前被收购重组。从国企变成民营公司控股,管理层变动巨大,对大家心理有影响。普通职工的待遇倒基本没变,重组头一年,每个在职员工还发了五千块现金过年给大家鼓劲儿,发钱时现金堆了一面墙,看上去红红火火,相当喜庆,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事情。公司以前效益好的时候,过年职工最多发两千,那些年票子更值钱些,两千块钱能买挺多东西。来重组的这家公司,隶属一个大集团,经济实力和开拓野心不一般,特别热心公益,前几年武汉有疫情,包括后来河南发大水,捐款过亿。跟精简下岗的一线车间师傅比,跟去世的刘工比,他知足,没大遗憾。放下电话,他在工位上坐会儿,耳中萦绕着小崔的电话余音,脑子里似翻江倒海,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等心情平复,他去跟小高讲人事的电话通知。小高是他徒弟,80后,研究生毕业时公司招聘来的,他手把手带过三年。新管理层提拔一批年轻人,小高从普通工程师破格提拔为所长,他挺自豪——徒弟有出息,他有成就感。看见他走过去,小高站起来,笑说:“师父,我也接到电话了,恭喜您,也羡慕您!我们现在要忙死啦,您这一退休,新人顶不上来,我们肯定更累啦!等您办好全部手续,社会面也没有病例了,我请您和师母喝酒!技术方面还得经常请教您。咱们再联系,您就等我电话吧……”小高跟师父说话之前正在键盘上忙着敲打,他看徒弟忙,不再啰嗦,赶紧离开了。
五点下班前,他把工位上的个人物品最后清理一遍。春节过后,小高已经不给他安排设计新项目,他经手的风电配套项目收尾完成,该交接的已经交接完毕。工位上留下公家的计算器、订书器等办公用品,桌面上只有一家三口的合影还属于个人。镶在镜框架里的合影是儿子硕士毕业典礼时拍的,当时他们两口子特意去了哈尔滨,顺带着去五大连池、黑河那边旅游,坐游船跨黑龙江,过境去游览俄罗斯远东城市布拉戈维申斯克——汉语的名称叫海兰泡,曾经是中国领土,是著名的江东六十四屯所在地。田竹以前没去过黑龙江,也没出过国,那次是夫妻俩头一次一起出远门,虽然只在海兰泡住两晚,一江之隔就是国内,也算一起出过国了。就是那次旅游过后,他告诉媳妇,退休以后一定带她多出去玩。哈工大毕业的研究生找工作还算顺利,儿子大力进了大连的一家国企。大力本科读大连理工,对大连有感情。研究生临近毕业,大力说,哈尔滨冬天太冷了,还是去大连定居比较好,海边城市,冬暖夏凉,有海鲜吃,将来爸妈也一起来大连生活吧。儿子知道爸爸喜欢海,定居时考虑爸妈,他心里很是慰藉。田竹回头跟他讲:“幸好大力没想去深圳、上海,那边房价真心接受不了。大连离咱们不远,高铁一个多小时就到,大力娶媳妇有了孩子,咱们也方便过去照顾……”他在心里嘀咕,听老同学说,大连那边房子也不便宜,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跟深圳、上海相比,大连的房子还不算天价吧,估计儿子也考虑了房价的因素。从儿子身上,他看到现在的孩子比他们年轻时明显务实。他们毕业时国家统一分配,学校让谁去哪儿,乐乐呵呵打行李卷就去了,没听说谁拒绝分配,哪怕分配的单位不理想、不够满意。现在的孩子自己找工作不容易,但可以比较、选择,对优秀的孩子不一定是坏事。大力考大学、读研都没用他们夫妻操心,找工作只是象征性征求他们的意见。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儿子没读博士。儿子读研期间发表了五篇论文,在国内应该不愁找导师,不是疫情影响,申请国外的学校应该也能拿到奖学金。同学自费出去读博,大力回家讲时,貌似顺口说说,但他感到儿子话里其实有潜台词。如果他们两口子能大方地、有底气地告诉孩子,没有奖学金他们也可以资助他出去读学位、开眼界,他相信儿子会下决心的。出去开眼界是好事。他问过媳妇家里有多少钱——他的工资卡一直在媳妇手里,他真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储蓄。媳妇说出一个数字,他沉默不语。这些储蓄,加上他退休后可以取出来的积攒下来的住房公积金,给儿子买房,付两三成首付还够用;自费出国留学,一年至少得三四十万的花费吧?三年至少百万,不用想了。儿子的选择也不能说就不行,像徒弟小高,研究生毕业就工作,多积累工作经验,边干边学,也有前途。年轻什么都好,一切皆有可能。属于他这代人的拼搏岁月已经过去,他要回家钓鱼、旅游、睡午觉,不操这种心了!
把相框装进挎包,确认没落东西,将台式电脑关机,保险起见,连电源都拔掉。离开研发大楼时没忘刷脸。忘记刷脸,一次扣一百块钱。三年前开始上下班考勤刷脸时,他几次忘记,前后扣过三百。被扣钱的感觉,心里不爽,就像一天的劳动白付出了。他下楼,开车回家。车是七排座的,后两排放倒,可以放行李住人,方便将来出门旅行,遇到特殊情况可以在车里过夜。他答应田竹退休后带她多走走的。老邓比他富裕,退休买了房车,去年底开车带媳妇去南方,因疫情隔在云南瑞丽,头些天在同学群发过消息,大家还纷纷安慰老邓。他在大学同学里年纪最小,是唯一没有第三代的。这事不急。急也无用。车出公司大门时,照例有保安检查。后备箱是空的,没有跟单位有关的物品,符合离厂标准。安全杆抬起又落下,他忽然想在大门口停一下,想在公司牌子前拍照片做个纪念,又担心熟人看见,笑话自己矫情。犹豫的当口,看一眼后视镜,下班出厂区的车已经跟紧排队了。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买头一辆自行车时那种高兴劲儿,他现在还记得,那是他第一次拥有自己的交通工具,天天把自行车擦得锃亮。他骑车带儿子去小河沿动物园看长颈鹿,看猴山猴子打架。现在公司很少有人骑自行车上班,年轻人一半自己开车,有通勤班车也不稀的坐,嫌班车时间固定,板人,不方便。公司大门外是一级马路,没有合适的停车地方,违停要罚款的。想到过几天肯定还要来办相关手续,他打消拍照念头,踩油门,赶紧离开。他当然不会想到,过几天他并没有机会回到这里拍照纪念——因为社会面病例增多,城市静默了。
2
路上不出意外,仍旧堵车。老厂区在铁西区北二路,离家不算太远;整体搬到开发区以后,离家不能说太远,而是相当远。坐通勤班车上班最方便,但班车在他家那边没线路。坐地铁的话,二号线转乘一号线,两头走路,单程将近两小时。他宁肯多花油钱,只在冬天下雪、外环高速封道的情况下坐地铁上班。开车正常一个多小时到家,如果堵车,那就不好说多长时间,一切皆有可能。前年入冬时下过一场冰雨,马路上到处结冰,每踩一次刹车都提心吊胆,他开三个多小时才磨蹭到家,回到家脚软、腿抖、后怕,后悔没在单位沙发上对付一宿,哪怕在厂区附近找个小旅店,花钱住一晚也好。那种路况很危险,一路上见到多起追尾、肇事的,有一辆红色轿车竟然骑到绿化带的灌木丛上,不知道司机受没受伤。冰雪路面,路上有个三长两短,虽然有保险,受惊吓也不值得,当时真没想开。不服老不行,岁数大,反应属实慢了。今天他照例走外环高速,外环正常不堵车,本地车也不收费,只是最近高速路出口核查行程码、健康码,下道口附近堵车成了常态。天已经黑透,车流还没有快起来的意思,连二十迈的速度都没有,但他不再像平时下班遇堵那样烦躁——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晚高峰开车回家,以后堵车这样的事情他可以避开了。他出门会躲开高峰期,不跟上下班的人去机动车道上挤。还差三天,身份证上那个日子一到,他就可以享受公交半价优惠,出门坐公交,省钱又省力。俄罗斯和乌克兰冲突升级以来,油价越来越高,上下班往返平均得五十块钱油费,每多踩一脚油门,他经常没出息地默默算计一下又消耗了几毛油钱。
比正常下班晚四十分钟到家。打开家门,屋里漆黑一片。田竹不在家里,给他留了语音提示,晚饭是萝卜馅肉包子、小米杂粮粥,都在电饭锅里热着。打开電视,他边吃饭边听《新闻联播》,庆幸田竹出去了。自从接了小崔的电话,他只希望一个人静静待着,不想跟任何人多说话。田竹话痨,两个人一起吃晚饭,她总是问来问去,像她还在单位当库管,经手的每一颗螺丝钉都得登记入账,包括自己男人在外面的经历。这也算职业病吧?幸好她在家里待不住,风雨无阻出去喂流浪猫,去跟小区里几个年龄相仿的熟人聊天。他们没有一起散步的习惯,多少年了,各走各的。田竹退休后,每天去河边走路,说是锻炼身体,准备将来带孙子。他看她每天走两万多步,劝她少走些,走太多对膝盖不好。她不听劝,每天走路步数不减。大力也劝她:“妈,您跟那些退休的阿姨组团去南方旅游呗,多看看外面的世界。”田竹说她不爱旅游,懒得出门。他当然知道媳妇不单纯是不爱旅游,只是舍不得花钱,也有需要经常去养老院探看田简的因素。
听新闻时,手机频繁有提示音。应该是公司群里有消息。别的群他早就消音了,只有单位群特意没消,要随时接受信息,不耽误工作。他没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看信息,直到田竹拎了满满两大袋子东西进来,气喘吁吁地大声跟他讲:“你老人家还看电视呢?真沉得住气!明天零时,也就是今天半夜,开始静默了,得多准备吃的了!谁知道静默几天,发不发蔬菜包!有备无患,你看我抢了这么多,至少够咱俩吃半个月,不知道冰箱放不放得下。这些肉、蛋、青菜、豆制品,花了四百多!家里原来还有酸菜、土豆、冻豆腐、干木耳,应该能挺一阵子了。话说你明天上班不?公交、地铁是不是都停了?通勤车还开吗?”原来她不是去喂流浪猫、闲聊天,是去超市抢购了。
“谁说明天静默?!”
他竟然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告诉媳妇,明天不去单位了。翻看手机,单位工作群里已经积攒了八百多条未读信息。炼钢炉、淬火炉等生产设备必须多天连续运转,不能因为城市静默而临时熄火、停产,那将损失惨重。小高点名通知已经离厂下班回家的一些员工,夜里十二点前必须回到公司待命。除分厂一线生产车间,各研究所也要有技术人员驻厂,带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带好充电器,做好全封闭管理准备。小高一直没回家,正在布置人员和相关事宜,他自己作为所长肯定要驻厂的。驻厂时间先按七天准备,女职工不方便,家里有生病老人、幼小孩子的不方便,这么一排除,没几个人适合的,小高真不容易。他看到个别人在群里强调自己有什么困难不能去驻厂,刚来所里两年的小刘、小冯主动报名,他想说自己可以回去,想了想觉得不合适——小崔说了,再上班人力部门不知道怎么给他开工资,最主要的,他的保险是不是也跟退休时间一致?他不太懂,只知道公司这方面越来越规范。新招录员工,保险生效之前,绝对不让进厂区、下车间。一旦在厂区出事故,没有保险,企业会摊麻烦。如果符合规定,人手实在不够,小高会召唤他,至少会征求他意见。先等着。
替小高着急,在群里又不方便吱声,只能默默关注。他去跟小高告别时,小高是不是已经收到静默的通知?应该不知道吧,否则也不会往回调刚下班离开的人,直接留人岂不更简单?晚上快十一点时,终究没忍住,他给小高单独发了信息:“封闭管理了,你要注意身体,注意安全。需要我,尽管吱声。”
小高过了半个小时才语音回复他:“师父放心,都安排好了,有问题我请教您,您也保重,早点休息吧。”反复听了三遍语音,他渐渐有了睡意,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沾枕头马上睡着。这个时间小高还在看手机,说明他还没休息。公司并没有大规模住宿条件,临时征调这么多人驻厂,光安排住宿就够麻烦的。吃饭倒还好办,本来就有现成的食堂,食材应该也没问题。他心疼徒弟。
3
一觉醒来,屋里漆黑。掀窗帘向外张望,高楼之间的天空黑黢黢的,看不见星星和月亮。也许是阴天吧。会下雪吗?三月份下雪也是正常的,儿子出生那年,清明了,马路边的京桃树,枝头开出粉色小花,天空却飘雪了。田竹那天早上分娩生下儿子,已经推回病房休息,他从病房出来买卫生用品。经过手术间外紧张和不安的十二小时漫长等待,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惊奇,让他对那场春雪和医院门外枝头的桃花印象深刻。一晃儿,儿子毕业、工作了,但还没找女朋友。儿子为什么还不找女朋友呢?以前孩子专心学习,现在真应该考虑婚姻大事啦。儿子有了孩子,他们保养好身体,还能帮上忙。当父母的,真是操不完的心。天下父母都这样吧。因为不必早起上班,他没像以往那样关注天气预报。对面跟自己家楼层差不多的高度,有两家的窗户亮着灯,窗户里也许住着像他从前一样需要准时早起上班、不敢睡回笼觉的人。一定还有必须上班的,比如医生、护士、警察。看手机,四点刚过。他有点郁闷。醒这么早干吗?闭眼再睡一会儿。左翻右转,仍旧睡不着。索性开灯翻看手机。还好,半夜以后,单位群里静悄悄的,说明昨晚除了紧急调一批人回去,别的一切正常。没事就好。他到研究所以后,晚上基本没有工作电话了。以前他在车间时,最怕晚上的电话铃声。车间二十四小时生产,工人三班倒,电话响通常意味着夜班出了紧急情况,并且跟他经手的项目有关,半夜临时去单位解决问题的时候每年都有几次。电话铃声夜晚格外响亮,让人心头懔然,顿时清醒。电话静音怕耽误工作,不静音又影响媳妇的睡眠。田竹觉轻,晚上有一丁点儿动静,通常就会失眠,没睡好觉的田竹脾气大,不给他好脸色。为了媳妇睡安稳觉,大力上大学后,他自觉搬进儿子房间,顺便撤了家里的座机。一个人住真挺好,想什么时候开灯就什么时候开灯,想看手机就看手机,也不用听田竹抱怨他睡觉咬牙、说梦话。五点多,通常是他起床的时间,他隐约听到妻子房间竟然有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小,还有点激动。田竹平常这个时间还没醒呢,这么早她跟谁打电话?是跟大力吗?儿子听说爸妈这边静默,打电话关心、问候他们?好像不太可能,儿子不会醒这么早,除非遇到紧急情况。他从厕所出来,站在门口侧耳听几声,心情沉重起来。
媳妇在跟田简视频通话。田竹和田简是双胞胎姐妹,田竹是姐,田简是妹,田竹比田简早半个小时出生。年轻时姐俩长得一模一样,站在一起,外人很难马上区分开。田竹在八车间当仓库保管员,田简在厂医院当护士。20世纪80年代,一家子人在同一个国企单位工作很常见。双胞胎姐妹的爸爸,也就是他后来的岳父,在附属子弟学校教数学。两个女儿没考上大学,一个读本厂技校,一个读医科大学下属护校,姐妹俩毕业后都回本厂找了工作。那时国营大厂多数有规模不小的附属职工医院,小来小去的病不用特意去外面奔波,职工看病、开药很方便,上班时间请个小假,看病、打针不出厂区就能搞定,不耽误正常上班,工作中遇到点儿小磕碰马上也能得到及时处理。老邓有一年得急性阑尾炎,切除手术就是在职工医院做的,住院时他去医院探望过。双胞胎姐妹个头一般高,留一样的披肩长发,皮肤白皙,双眼皮、大眼睛,每天上下班穿一样的衣裳,骑红色梅花牌斜杠二四自行车,都没有婚嫁,吸引了刚分配来的那批大学生的目光。他先认识的田简。那次他感冒发烧不退,到厂医院打点滴,扎针的护士正是田简。田简看上去高傲、矜持,跟患者说话声音不大。在他眼里,女护士的眼神和表情都冷冰冰的,带着审视和提防,有一种城市姑娘居高临下的高冷范儿。他虽然是名牌大学毕业,但出身乡下,对城里姑娘有一种本能的敬畏,尤其双胞胎姐妹这种许多人关注的女孩子,他真不敢往婚恋方面想。不久厂里搞春节联谊活动,他在猜灯谜活动中主动认识了仓库保管员田竹,发现两姐妹虽然外表长得一模一样,但作为姐姐的田竹好像更爱说话,更好接近些。那时候他隐约感觉,同年分配来的女大学生刘小影对自己挺有好感,冬天主动帮他织过毛衣、围巾,但双胞胎姐妹对他好像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让他忽视了刘小影的热情。刘小影家在北边的绥芬河,人长得普通,工科女生不注意打扮,除了学历方面的优势,面对婚恋之事,她在工厂的女孩子堆儿里并不顯眼。他记得大学毕业即将去单位报到时,妈妈曾叮嘱他:“你找对象,尽量找当地姑娘,有老人帮衬,会借很多力,周末去老丈人家改善生活啥的方便,孩子也能有人照料。咱家里有地要种,鸡鸭鹅狗一院子,你爸身体不好,你将来有需要,妈肯定帮你,但妈抬腿就走不容易。”结婚后,跟田竹因为各种事情,尤其经济方面产生纠纷时,他反思过妈妈的叮嘱。妈妈是普通家庭妇女,小学毕业,文化不高,但考虑事情却长远,比如支持儿子读书,叮嘱儿子找城里媳妇。城里媳妇意味着有城里的长辈。城里老人,绝大多数有一定的文化,有工作、养老金、医保,多少能资助年轻人,晚辈的生活负担相对较小。他身边一起分配来的大学生,也有像他这种家在外地农村的,两个外地人结婚走到一起,比如刘小影和她对象,遇到的困难太多了。双职工家庭,孩子小的时候寒暑假没人带,城里的房子小,不方便老人过来同住,只能把孩子送回乡下农村。乡下长辈可以保证孩子吃喝,教育方面就不如城里有文化的老人更有优势。这样的小家庭,经济方面多少还要资助双方老人,时间长了,矛盾重重也难免,听说刘小影两口子就经常吵架。而妈妈的叮嘱给他指明了方向,经过五年不懈努力,他幸运娶到田竹。岳父是数学老师,“文革”前师范学院的毕业生,培养外孙数学兴趣有方法,大力数学底子好,姥爷有功劳。他跟田竹过日子有纷争,但他承认,岳父、岳母对他不错。女婿个头不高、长相普通,但能从农村考上名牌大学,人肯定不笨。他去岳父家有眼力见儿,手脚勤快,岳父待见他,周末到一起,爷俩有嗑儿唠。岳母明显更喜欢他的连襟小李子,但语文教师出身的老太太懂得一碗水端平,对大女婿也挺好。老太太会踩缝纫机。他跟田竹结婚的第三年,单位给那批大学生分房子,他分到二手的一室一厅,房子在柳条湖立交桥那边,长途客运站附近,有暖气、煤气,车间里一些老工人都没这待遇。房子的缺点是离单位远,公交车不直达,冬天骑自行车上班,冷风打透棉裤,关节不舒服。老太太自己掏钱买料子,前后给他做了三条厚呢裤子,让他能够抵御酷寒。老人家的手艺和温情,他记到如今,是他跟田竹意见不合、吵架时的制冷剂。跟田竹谈恋爱时,他告诉田竹,他身边好几个大学生看上田简了,田竹却说,妹妹看不上厂里的人,认为一家人都在一个单位工作,圈子太小,憋闷、没意思,发誓要找一个“外面”的人。田简后来跟一个铁路警察结了婚。乘警小李子长得很精神,一年四季随车到处跑,经常给岳母家带来各地特产。他跑过的线路上,长白山有木耳、蘑菇,北戴河有虾皮、鱼干,天津有十八街麻花、狗不理包子。东西不值多少钱,但礼轻情义重,能哄操持厨房的岳母开心。结婚头几年,田简两口子日子过得还算好,也生了胖儿子,小名大壮,比大力小十个月。小哥俩周末在姥爷家玩得热闹,晚上该回自己家时,谁都不愿意分开。
田简的不幸是从小李子有外遇开始的——小李子跑车经常不在家,据说跟一个同样跑车的列车员关系暧昧。田简有一个关系好的护校女同学在铁路医院急诊室工作,听到传闻后替田简不值,年轻人不懂难得糊涂,以为是在打抱不平,是对老同学好,没多考虑就把传闻透露给田简。小李子当然嘴硬死不承认,田简也没马上下决心离婚,考虑离婚对孩子伤害太大,对家里老人伤害也大,便从此开始冷战,跟丈夫貌合神离。田简上班的附属职工医院后来从企业剥离,转归、合并到地方医院。地方医院组建支援非洲的医疗队时,田简主动报名参加,随医疗队远走非洲。田简在非洲期间,小李子跟车时把大壮送姥姥或奶奶家,偶尔也把孩子带回小家跟自己住几天。爷俩出事时是冬天,马上过年了。他们住的是20世纪70年代盖的老旧房子,煤气管道老化失修,那晚厨房煤气泄漏而小李子没有察觉,邻居发现时,爷俩已经命归黄泉。事情发生时,距离田简所在的医疗队完成任务回国只有三天时间。
失去丈夫和儿子的田简精神受到巨大刺激,长时间不能正常上班,在精神病院住了好几年。好转出院后,田简办了病退,回到父母家,由两个老人照看。岳父、岳母去世后,工人村的红楼老房子拆迁,田简暂时没有住处,到姐姐家跟他们短暂住过半年。早年跟小李子婚后住的老房子,因为爷俩出事,她不敢住下去,早就低价卖掉了。田简无家可归,田竹可怜精神受过刺激的妹妹,征得他同意,把自己分到的那份拆迁款拿去给妹妹买了商业养老保险,找了现在住的养老院。养老院在棋盘山,环境挺好,山清水秀,是养老的好地方。田竹的本意,妹妹住进远离城市的风景区,看不见熟人,心情也许会好些,对她的康复有利。事实证明,田简住进养老院后情绪确实挺稳定,人长胖了,虽然眼神看着仍旧不太清澈,但体重明显增加,面庞也越来越圆润。田简住进养老院,田竹至少两个礼拜就去看望一次,通常一周一次。刚开始他们一起去,还带大力去过两次,后来田竹就不让家里另外两口人去探望了,宁可自己挤公交过去。他曾以为是自己说错过话,让田竹误会了。田竹解释说没有,是她发现每次他们爷俩去养老院,田简的情绪都比她单独去时明显波动更大,她猜测,田简看到他们,也许会想起小李子和大壮。作为姐姐,田竹能捕捉到妹妹的情绪变化。从那以后,他再没去过养老院。每次田竹跟妹妹视频通话,他自觉回避,尽量不露面。但今天,田竹听到他来回走动的声音,居然从门里主动喊他:“老张,你来,我跟小简说我们现在真的不方便去看她,她就是不相信,说我变心不管她了,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事了,说我有事瞒着她……”
他心里热了一下。田简居然担心他出事了。这想法不吉利,但说明田简还惦记他。春节视频通话拜年过后,他再没见过田简。有了媳妇的许可,他走进对面房间,接过田竹的手机。手机画面里的那个女人,他既熟悉,又陌生。田简跟田竹曾经非常相像,但多年以后,他发现姐妹俩区别越来越明显,他一眼就看出不同。田竹眼神活泛,精明,心眼子多。田简的眼睛空洞,眼神锈涩,没有光,隔着手机他也能看出来。他对手机里的田简说:“小简,我身体挺好的,退休了,以后不用上班了。等天气暖和点儿,我和你姐开车去接你,你想去哪儿,咱们可以出去开心。现在还不行,你姐说,养老院现在封闭管理,我们想去看你也进不去,对吧?你想想,你周围的别人是不是也没有亲属去探望?大竹哪能不管你呢,她天天跟我叨咕你……”眼见自己的安慰起作用,田简眼神有了微妙变化,他赶紧把手机递还给田竹。他怕自己哪句话没表达严谨,或者自己许愿不当,让媳妇不高兴,他不想节外生枝。回想田简的样子,他心中苦涩。田竹跟他没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但他不抽烟、不喝酒,工资卡多年上交,田竹的生活没大钱不缺小钱,也不会像老邓媳妇那样提心吊胆。老邓媳妇也是他们当年一起来的大学生,是那批女大学生中长得最漂亮的。老邓没退休之前,单位一直传闻,说有人实名举报老邓在公司原材料采购过程中有猫腻。这种传闻是不是空穴来风他不清楚,他平时专心手头的事情,不听更不传八卦,但老邓分管的采购部门确实有因为吃回扣被查办、被辞退的,公司网站上有公示,挺长时间挂在头条以儆效尤。前两年大学同学带家属聚会,老邓媳妇酒后跟他露心声,担心老邓会不会被出事的手下人牵连。跟老邓相比,他只是个搞产品设计的工程师,会有什么风险呢?出错也只会是业务上的差错,不会祸及家人。当年田简家里出事,他胡思乱想,田简的不幸,会不会跟她的名字有关——“简”通“减”,而他媳妇的“竹”字通着“足”?难道人的一生有天意,岳父、岳母当年给双胞胎女儿起名的时候,冥冥之中已经决定了两个女儿的不同命运?二老的本意肯定是好的,竹和简,多有文化含义,他爸妈这样的乡下人,绝对起不出这么有含义的名字。这样的联想不止一次出现在他脑海,他却从来不敢跟媳妇说出来。在媳妇面前,他不主動提跟田简有关的任何话题。手机镜头里的田简,眼角的鱼尾纹十分明显,头发花白。时间尚早,她还没来得及洗漱,疏于修剪的头发不仅花白,而且杂乱。田简不喜欢陌生人手里的剪刀,住进养老院后,头发一直是姐姐过去修理。他想起三十八年前,自己第一次去厂医院打针那次,女护士田简给他打针的二十岁的手白皙无瑕,被酒精消毒过无数次的没种过地的城市姑娘的纤手,看上去那么干净、柔软,让他怦然心动。如果不是那一瞬间对田简心动过,也许他就不会后来主动认识并下死功夫追求田竹,不会有他们这辈子的婚姻,不会有亲爱的儿子。一晃儿姐妹俩都老了,他也在办退休手续呢。他的心里升起酸楚。时间不仅催人老,还杀人啊。他反思当初送田简去养老院是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在他们家附近租个小房子,既单独居住,又方便他们照顾,会不会更合适?田简跟他们一起生活半年,客观讲,三口人住一起确实别扭,早上的卫生间格外拥挤,夏天洗澡更不方便。那段时间他一直精神紧张、小心翼翼,很怕自己言行不当惹她们不高兴,但他没跟媳妇透露过自己的想法,他可以忍。后来回想,那段时间倒是他们婚后难得不吵架的时光。田简离开后,他松口气,仿佛自由重新降临。他去探望田简时注意到,她是那里最年轻的“养员”。田简的吃喝有保证,一日三餐,不用自己动手,刷碗筷有人代劳,每天也会有护工盯看她按时按剂量服镇静药,所有的药都由院方统一管理,不怕她服用不当,但在一个周边都是老人的环境里,一个不算老的人眼看身边比她年长的人陆续离去,对她的心理会不会有不好的暗示?当一个人的生活只有去路、只能面对生命尽头的无边黑暗时,眼睛里怎会有光呢?小李子和大壮离去后,如果田简再组个新家庭,日子会不会更好过?他记得当年也曾有人给她牵线,田简一律不谈。田简远走非洲时,心里还爱着小李子吗?她拒绝的不仅是新家庭、新男人,更是另一条也许更光明些的道路。谁知道呢,人生像河水不能倒流。
双胞胎姐妹像彼此的镜子,也许她们厌倦了天天看见镜子里跟自己相像的那个人,所以想暂时分开?田简去养老院是姐妹俩商量的结果,具体过程他不清楚,他既没有提议权,也没有否定权。他曾暗暗松口气,但姐妹俩又好像不能长久分开,必须经常见面。现在的情况,见面不容易,他希望田简能顺利度过非常时期。
回到自己房间,他听到放在床头的手机在响铃。刚才想到儿子,这会儿马上就接到儿子电话,心有灵犀啊。大力先问他:“爸呀,您现在没开车吧?”“没有,我从今天开始不用上班了,单位正在办退休手续。”从昨天下午接到小崔电话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時,他已经跟第四个人讲自己不用上班了。小高、媳妇、田简、儿子。有点像祥林嫂吧?还好,都是亲近的人。“有事吗儿子?你今天起这么早?”“早晨起来看见新闻了,想问问你们情况,给我妈打语音电话,她一直占线。”原来如此。儿子跟家里联系,通常先给田竹打电话,很少直接找他。“你妈跟你姨视频通话呢。我和你妈都没事,家里吃的、用的你妈昨晚买足了,你放心吧。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大连有进口冷库的地方陆续有病例冒头儿,他们也很担心儿子,但儿子说他已经打过三针疫苗,没问题。一晃儿,儿子一年多没回来了。好儿子,为什么不赶紧找对象呢?男大当婚,有个相爱的女孩子在身边,做父母的心里会更踏实啊。
4
无需早起,不用开车挤早高峰,不焦虑下个月欠银行的钱是否能按时挣出来——他们房贷已经还清了,买车用的全款。虽然养老金手续还没最后办完,但早早晚晚的事情,差几天到账并不影响日常生活。吃的田竹已经买足,他们不必去各种买菜平台上抢菜。田竹有老东北人的储藏习惯,家里白菜、土豆、大葱、蘑菇、木耳常备,让他们面对突发情况时相对从容,心里不慌。两个人的生活俨然进入真空状态。下楼做核酸之外,他们居家不出。上午他到客厅落地窗前晒太阳,从二十五层楼上俯瞰小区南面的蒲河。冬天最冷时,河水冻得结结实实,白天冰面上通常会有大人孩子玩野冰,滑冰车、打呲溜滑,盛京桥附近,有一小片平坦的冰面甚至可以穿上冰鞋练习速滑。现在是三月,七九河开,八九雁来,惊蛰已过,春分在望,河冰在融化,上河面踩冰是危险的,可能掉到冰水里。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候,过完春节没几天,一个送外卖的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会上冰面乱走,是童心未泯故意上去踩着玩,还是赶时间图近便?年轻人不幸在薄冰上踩出窟窿,落到水里没爬上来,听说小区里的邻居还去河边看热闹,回来说外卖箱子在水面漂浮着,好一阵子没人打捞。邻居有人从此不愿再去出事的那一带散步。走在河边,他偶尔还会想到那个年轻人,不知道他多大年纪,是谁家的儿子。他从不要外卖,担心外卖里是不是有“科技与狠活儿”,提防地沟油或者转基因食用油。他在小区里经常见到送外卖的年轻人,他们穿油渍渍的外套,手里拎套着塑料袋的吃食,快速穿梭在小区人行道上,脚步匆匆,有人还跟他打听过楼栋号。不知道他见没见过那个年轻人。现在,已经软化的冰面上空无一人,河两岸供人遛弯的木头廊道上也不见人影。绿化带上的柳枝也许已经悄悄泛黄,但距离太远,他当然看不清。以前上班的时候,他没有时间、没有强烈的愿望非得去河边走路。在单位工作一天,经常往返分厂车间与研发大楼之间,有时候也外出走访客户解决问题,他每天走路步数不少,回到家里,饭后他只想静坐休息、看看电视新闻。现在出去不方便,他却前所未有地格外想去河边走走。出去透口气,家里太闷了……
让他隐隐担心、不情愿面对的事情来了。来得有点早。他原以为已经做好了准备,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避免——至少延长这个日子的到来。
人们爱用鞋子合不合脚形容一个人对婚姻的感觉,反思自己三十多年的婚姻,他认为婚姻更像身上的衣裳,至少他和田竹的婚姻是这样。一对适龄男女,在法律的保护下同床共枕、饮食三餐、孝敬父辈、生儿育女,婚姻让生活在红尘中的普通人有遮羞、保暖之地,有面子,也有里子。面子是外人和自己都能看见的,可以华丽,可以质朴,可以是貂皮、羊绒、棉麻、化纤,可以是名牌,也可以是知名或者无名裁缝的手工制作。好看的面子当然可以给婚姻中的人带来生理的、味蕾的、虚荣心等等方面的满足,因为各种满足而有了幸福感这样的难以准确定义的人生体验。对他而言,与田竹这桩婚姻,面子还算好看——田竹文化程度不够高,当了一辈子仓库保管员,最高荣誉是当过一次厂子里的劳模,与同龄人相比,收入中等偏下,但父母都是教师,也算是书香门第。能在国企工作,娶城里姑娘回家,生下聪明的儿子,媳妇还能踏踏实实持家过日子,他应该满足,在老同学等熟人面前,在妈妈、爸爸、姐姐等亲人面前,他也时常表达自己的幸福感,但事实上,这桩婚姻的里子,外人看不见的关起家门的日常生活、琐琐碎碎,他并不是很满意,他知道田竹同样也不总是开心。不满意、不开心的表现是两个人经常吵架,几乎每次吵架都会带来一阵冷战,几乎每一次都以他道歉告终。道歉不意味着他认为自己错了,不过是让家庭不致破裂的苟且和妥协。好男不和女斗,更不应该跟老婆斗,但他常常忍不住不发火。田竹强势,家里所有的事情,大到在什么地方买房子,儿子大学志愿选什么学校和专业,小到切菜、切肉、切水果的菜板是否要分开,冲厕用大水量还是小水量,吃饭时咀嚼声音大了些是不是就表示缺乏教养,分歧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两个人对大小事情的看法常常差之千里。一般情况下,他会很快妥协,不再坚持自认为正确的看法,有时也难免压不住火气,继而针锋相对、火花四溅。他们现在住的房子离单位偏远到连通勤班车都不肯设立线路,到这里买房定居,完全因为田竹的一己之见,她只考虑自己的感受,不顾他每天要早起,在路上多消耗时间和精力,多耗费油钱。他们在长途客运站附近的老房子是多年前单位分配给大学生的,赶上货币化动迁,他认为应该在单位附近买一个差不多的房子,上班离家近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田竹跟他想法不一样。田竹说她生在工人村,从小被厂房和大烟囱包围,闻够了马路上的机动车尾气,看够了那种被高楼大厦分割得乱七八糟的城市天际线,她想找个靠河边、空气好、花草茂盛的地方定居,离工厂区越远越好。离工厂区远就意味着离单位远,他不愿意。他吵不过媳妇,继续争执下去伤感情,只能任由媳妇拿主意。刚搬来的时候,这里周边还是玉米地,连公交车都没有,像样的超市也没有,买菜要开车去三公里外的造化大集,河边也没有修好的人行廊道。地铁是前年刚通的,大超市是去年刚开业的。从投资的角度,田竹算是有点儿眼光,这里的房价比他们刚买时接近翻番,但他们是实实在在生活,不是二套房投资,那个时间段在别的地方买房子,房价可能同样翻番。上下班的路上堵车时,他心里一次次想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制造难题。田竹没退休时,上下班他开车,媳妇坐副驾驶,堵车严重的时候,田竹永远做不吭声状,默默低头刷手机或者向远处张望,好像那些一辆辆突突排尾气的机动车就是风景。他觉得田竹也应该知道自己的决策并不英明——既然在工厂打工,无论长辈还是他们自己,这辈子都依靠工厂的收入生活,为什么要抱怨、非得远离呢?他并不觉得自己多年来的工作轻松、快乐,但他从不抱怨,这样的生活是他多少乡亲羡慕向往的,是他爸妈家人为他自豪的。多年以来,每每意见不同,田竹投向他的目光让他不舒服。多年前在厂医院处置室给她打针的那个女护士的目光,冷静中带着审视,居高临下,如果心理不强大,被盯看的人会感觉矮人一截。到底是姐妹俩,原来她们一样,骨子里都看不上他,时刻准备挑他毛病。他想说,别看现在他老家那边是穷乡僻壤,但多年前,不是几十、几百年前,是几千年前哦,据考古专家说是五千年左右,他老家那地方不但有人居住,而且已经有了神庙,有了成规模的人类墓葬。老家附近的牛河梁修了博物馆,荒山坡上挖出五千多年前的神庙遗址,出土镶玉眼珠的女神像,号称东方维纳斯,好多外地人过去参观,专家说那里属于红山文化区域。五年前父亲去世,他回去奔丧,返城之前带田竹和大力参观考古现场,女神庙那一带距离他小时候放羊的地方不远,他惊喜地发现他儿时脚下踩踏的荒土坡竟然藏着古老的人类文明。儿子仔细看那些说明,还拍了照片发朋友圈显摆,田竹却对那些出土的墓葬坑和石器、陶器不感兴趣。如果说五千年太远,再往近一点儿说,唐朝时有个安史之乱都知道吧,那场动乱是唐朝由盛向衰的转折点,被认为祸首之一的安禄山会多族语言,曾被杨贵妃看重,安禄山就出生在营州柳城,柳城距离他老家非常近,按现在的行政区划,他们都是一个市的人。可惜田竹不爱读书,跟她聊这些,很快能把天聊死。这种话跟岳父讲还可以,“文革”前老大学生的修养确实不一般。岳父遗憾女儿没考上大学,对他格外好。他一直认为岳父对他比对小李子好。农村和城市,经济发达和落后,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听说现在有些城里人已经开始琢磨去农村买房子定居。真没必要因为出身低看身边人吧。他跟妻子不默契,在一起过日子而已。也许,别人家关起门也这样?儿子迟迟不找女朋友,不着急成家,是不是被他们无休止的争吵吓到了?果真如此,他很内疚。
居家第三天,他们又开始拌嘴,很快上升为吵。导火索貌似跟乡下的姐姐有关。城市静默,他快过生日了,姐姐把两件事情合成一个电话。姐姐没上过大学,初中毕业后回乡务农,姐夫是老家一个村子的农民,两口子种地为生。老家那边十年九旱,靠卖小米、小豆和鲜枣能挣多少钱?老家的枣很甜,品种的原因,不像新疆、山西那边的枣可以深加工,只有秋天短短的鲜食期。姐姐、姐夫承担了帮爸妈种地、照顾爸妈晚年的职责,他每年会给姐姐寄钱聊表心意。爸妈在时寄钱,田竹不多说什么,毕竟她没去过几次凌源乡下,没尽过赡养公婆的职责,虽然从她手里往外掏钱费劲儿,但给公婆的钱她还是拿的。钱不多,达不到他的心理预期,礼数尽到而已。多数情况他会默默找补。给老家寄多少钱,两口子商量。多几十少几百,过程难免有不愉快,那是他不断反思自己婚姻的时刻,反思自己听妈妈的话、娶城里姑娘到底对不对的时刻。岳父的数学能力好像也传到田竹这里,不体现在她高考时的分数,而是具体应用能力——田竹好像是天生的仓库保管员,在没有电脑的年代,八车间仓库上千种物品,小到每一个型号的螺丝钉、螺丝帽,她不看厚厚的登记簿就能说出任何一种物品的摆放位置和具体库存。她的数学才能也体现在家庭钱财的管理上,丈夫的工资卡被她牢牢把在手里,每用一笔钱都要到她那里申请。给父母的钱,同事婚丧嫁娶的份子钱,老同学从外地来请客吃饭,谁的人生离得开钱?每次开口,他心里都忐忑,担心自己没忍住情绪。那样的时刻,他觉得自己活得窝囊。婚姻这件衣服的里子是不是已经绽开线,是不是扎皮肤,里子布是否已经破烂,只有穿衣服的人自己知道。他在田竹面前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卑微感。媳妇说话总是对的。多数情况下他默认现实,偶尔也会奋起反抗。反抗的时刻,意味着争吵开始了。
那天本来是他身份证上的生日。头晚田竹说要给他过生日,六十花甲,是重要日子。要不是现在情况特殊,她建议去外面的馆子吃一顿,附近有一家海鲜自助餐,他一定爱吃,好像过生日的人还有优惠。九十九元一位的自助餐,应该还可以吧,平时他们不舍得去,过生日去一次还可以。当然现在出不去,那家店应该也关门,她在家给他包饺子好了。他没领情,说不过。你不过生日,老天爷就忘了你,不收你。这是妈妈说的。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可惜妈妈不在了。妈妈在时,过生日从不让儿子特意回去。刚参加工作时还是六天工作日,每周只休息一天,他确实没有时间特意回去给妈妈过生日。高铁去年才开通,现在回老家可以当天往返,但妈妈已经不在了。那些年他总是寄钱,叮嘱姐姐给妈妈买件衣服或鱼肉。现在回想,妈妈说不过生日,是安慰他不能回去吧。小时候妈妈给他过阴历生日,早餐时加个煮鸡蛋。多年以后,乡下的家里安电话了,他生日的时候妈妈会给他打电话,叮嘱他吃点好的,仅此而已,他的生日从没有大餐。挨饿年代出生的人,能活下来已经幸运,上大學之前他都不知道过生日可以吃蛋糕。妈妈走后,田竹也给他过生日,给他过身份证上的阳历生日,她说阴历太复杂,每年都变,她记不清。姐姐来电话时,田竹正在他身边,也跟姐姐打了招呼。姐姐说本来准备给他们再寄点儿小米和红小豆,但现在快递停了,等过一阵子吧。他退休了,今年清明应该能回去一趟?话说他已经好几年没回去扫墓。他跟姐姐说别寄小米了,上次寄的还没吃完。等他清明回去带回来。
结束通话,他想了想,清明能不能解除静默还不知道,但应该先做不能回去的打算,应该先给姐姐打点儿钱,万一回不去,去扫墓多少也花钱的,算是自己的一点儿心意。刚刚过去的春节他没回老家,去单位加了两天班,又替两位有事的年轻人值班。他是热心人,有人张口求就不好意思拒绝。如果回去,至少要给姐姐买件衣服、给姐夫买两瓶剑南春,姐夫最喜欢喝这酒。
田竹明显不愿意打钱,态度不友好。不用语言直接表达,是以面部表情、凝重的眼神和干家务时肢体动作的幅度。透露出来的意思,让他当然理解为:扫个墓还得给姐姐钱?
静默居家第三天,他跟田竹吵了一架。或者说,田竹跟他吵了一架。情绪稍微平和之后,他想到,自己已经好多年没跟妻子有过两天以上单独相处的日子。年轻时他们每周休息一天,五天工作日以后,家里有儿子,他们差不多每周都会去岳父家看望老人,岳父岳母走后,田简住进家里,后来田竹要去养老院看妹妹,总之,他们难得这样朝夕相守。现在他退休了,他们将要长时间白天黑夜守下去,一直到有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他们还会吵多少次?吵架有意思吗?没意思,相当没意思。刚才为什么又没压住性子呢?反思让他郁闷,他关上自己房间的门,翻出从单位带回来的那堆资料。那些多数手写的别人看不懂的笔记,是他多年积累下来的,是他这辈子的心血,里面有经验,有教训,有思考,有他的岁月。他一直想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上班时没有工夫,现在他可以做这件事情了。整理出来有什么用吗?好像没用,一堆碎片,不成体系,缺乏理论,但总比他把精力用在吵架、生闷气上要好,也让他有理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回避两个人面面相觑、互相看着不顺眼的尴尬。
午后他有宽裕的时间睡午觉,每次醒来都是下午四点多钟,太阳西坠,正在向地平线靠拢。这种午觉极香,是他渴盼多年的,醒来后四肢会有一种微微的酸,是那种舒服的酸,睡足觉后的酸,抻一抻、活动活动就好,惬意的午觉是居家日子里难得的快乐事情。有点不幸的是,他很快发现睡足午觉也有弊端:他晚上开始失眠。以前他沾枕头就能睡着,根本理解不了媳妇说的失眠是什么滋味。当午后可以任性睡觉,他发现自己晚上难以入睡,即便睡着,也是很浅的睡眠,质量大不如前。有乱七八糟的梦,起夜频繁。夜深人静之时,他竟然听见隔壁房间妻子好像在跟什么人喃喃对话。他敢肯定妻子说话的对象既不是田简,也不是大力。妹妹和儿子不会半夜不睡觉,跟妹妹和儿子说话不会是那样的语气。极其温柔,极其耐心,当然她的话语不多,感觉更像是在倾听。她的声音有让人心融化的软糯,像他想象中的江南女子的声音。从他们在春节猜谜现场相识,多年来,他从没听她这样跟自己说话,是的,从来没有,好像她跟儿子都没那样温柔,不能不让他心生疑窦,心绪烦乱。她退休以后,他白天上班不在家的日子,她为什么会走出那么多步数?真的只是一个人去河边散步吗?她为什么对夫妻之事越来越冷淡?他的直觉就是,那些让他情不自禁的冲动时刻,她多数是简单应付,尽妻子义务不得不配合的那种应付,让他激情荡尽时,为自己这么大年纪了仍有冲动打扰女人感到不自在。她的冷淡,仅仅是她自我解释的更年期荷尔蒙减少的缘故吗?她在心里和实际行动上还有别人吗?年轻时他就知道自己不是她头一个男朋友,那是他永远无法跟别人启齿的往事……
5
当然是无意中听到的。半夜醒来,当街头早已没有车辆行驶,当隔壁邻居家看电视和大声说话、争吵的声音也已经消失,在二十五层高楼之上,小区绿化带树梢的摆动之声没有能力传递上来,常年留守寒地的麻雀和喜鹊也闭嘴安歇了,只有肉眼看不见的风从窗缝隐隐约约顽强钻进来,厨房里冰箱有规律地嗡嗡启动制冷。夜深人静之时,进入耳畔所有的声音都会放大。妻子的温柔刺痛他的耳朵,扎伤他的心,让他更加难眠。
活到花甲之年,看过许多人间故事,目睹过田简那样的悲剧,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破门而入。有些事情,要给自己留有余地。万一是误会呢?看看再说。尽管心里疼痛。
几天后,业主群里出了新通知,因为周边平安无事,每户人家可以办一张出门证,持出门证每家每天可以出门采买一次。田竹跃跃欲试出去办证,在楼下打电话告诉他,她先不上楼,要出小区去买点儿东西。兴奋的心情从手机那端坦然传过来,没有一丝掩饰。她没说买什么,他也像从前那样并不问她买什么,但他记得家里吃的东西还有很多,抢购的肉和蛋还富裕着呢,青菜得挑快烂的先吃。
窗外是阴天,小雪片在空中飘飘扬扬,一片又一片翻飞舞蹈,漫无目的,自由自在,乱七八糟。他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强迫自己静心整理资料。
接到大学同学老乔的电话。老乔比他年长两岁,大学四年,他们一直住一个宿舍。毕业时老乔分配到唐山一家国企。老乔五十岁那年离开原单位,下海跟朋友合伙儿开公司,干的还是老本行,据说生意不错。老乔下海后给他打过电话,咨询有关技术问题,很认真地劝他:“老八,你退休以后跟我过来一起干吧。你这种专家,走到哪兒都吃香、有饭吃,早早待家里不发挥余热可惜了,国外好多地方六十五岁还正常上班呢,听说还有六十八岁退休的,你回家能待住?”他在宿舍排行第八,同学一直叫他老八。他记得自己回说,他辛苦一辈子,退休后要带媳妇旅游看世界。他们挺长时间没联系了,只在同学群里打过招呼。现在,老乔关心他是否安全,家附近有没有病例,虚心问过一个技术问题,再次邀请他:“老弟,我记得你过生日了,从单位退没退?你要不要过来?待遇可以谈,不会亏待老同学……”
他没犹豫,脱口而出:“我考虑考虑。”
从准备出门旅游看世界到要考虑考虑,这种变化老乔当然分辨得出来,老同学马上机敏跟进:“老八,咱们气候大差不差,关里关外没多远,饮食都是北方菜,你应该能适应,等你们那儿什么时候解封了,你先上我们这来看看,把弟妹带上,我记得弟妹家祖辈好像在乐亭这边?你定时间,我给你们买高铁票,几个小时就到,至少先来看看环境,清东陵你没去过吧?我陪你去……”
是的,如果他决定去唐山的话,他要把妻子带上,让她离开现在的环境。她是儿子的妈妈,是他的女人,一个身材发胖、头发斑白的退休女工。尽管她不够完美,尽管他们经常吵架,但她是他的女人,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促使他动摇原来打算的,毫无疑问有经济方面的考虑。以前他有工资以外的收入——比如出去当专家的咨询费、当职称评委的评审费,这些额外收入让他多少还有出门见朋友的底气,让他在被妻子无情拒绝后,可以悄悄给姐姐打点儿钱聊表心意,而退休以后,这类收入很可能不会再有。一个男人,如果经济上完全被女人把控,钱包比脸干净,后果可想而知。以田竹一贯仔细的过日子习惯,即便她真同意跟他一起出门旅行,在花销方面肯定也会斤斤计较,那样他们能玩得开心吗?与其花钱找罪受,玩得别别扭扭,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睡大觉、养身体,等天暖和了他就去河边钓鱼,鱼竿是儿子送的,是他去年的生日礼物。但如果他在养老金之外还有一份收入,做的还是他的老本行,对他而言轻车熟路并不难,何乐而不为?
而来自单位工作群的一条突发消息,让他心痛的同时,又动摇了他刚刚活泛的离家出去打工挣钱的决心。
小高突然生病,住进医院。
小高一直在公司封闭,作息不像平常规律,刚提拔不久的年轻人,责任心强,没经历过这种非常时期,心理压力肯定大,住公司的第六天晚上突然昏倒在地,来了辆120车送往附近医院,诊断是脑出血。看见大家在讨论这件事,他心里咯噔咯噔的,第一时间打了小高媳妇的电话。小高媳妇也是研究生毕业,在盾构分厂上班,因为丈夫封闭驻单位,她留守家里带孩子。小夫妻俩每年都来给师父和师母拜年,是有礼貌、懂感恩的年轻人,田竹也喜欢他们,说将来大力能像小高这样娶到能里能外的媳妇就烧高香了。电话很快接通,小高媳妇说:“师父,让您牵挂了,我早上刚跟护理员通过话,告诉我小高已经清醒,医生说抢救还算及时,年轻人恢复得快。说实话我现在也进不了医院,干着急没用,家里孩子也得有人管,扔不下。师父您也别着急上火,有新消息我随时告诉您。听小高说您退休了,您也多保重……”小高媳妇情绪还算稳定,没有那种惊慌失措的感觉,他心里稍微宽慰了一些。
田竹从楼下回来时,拎了一袋红富士苹果。脸红扑扑的,被小区外面的春风吹过了,看上去心情挺好。他心里有点冷,简单讲了老乔的诚挚邀请。田竹看他一眼,一点儿没犹豫,告诉他:“不去。”
“第一,你是不跟我一起去,还是不愿意我自己去?”
“我肯定不跟你去。我跟你走了,小简怎么办?我不能扔下她不管,她现在只有我一个亲人,她都不愿意跟别人多说话,快自闭了。第二呢,我也不愿意你出去。你六十了,即便现在不方便出去旅游,咱在家里养养身体,不好吗?你要是看老同学情面,人家遇到问题需要你帮忙,偶尔过去待几天行,像以前上班工作时那样早出晚归,身子绑死了,我看还是算了。再说我姥爷就是唐山地震时走的,我现在还记得我妈当年悲痛欲绝的样子,我有心理阴影。”田竹的干脆让他想到,媳妇从岳父那里遗传下来的数学才能,还包括她的逻辑表达能力。一二三清清楚楚,没一句废话。关于这件事情,他暂时不想讨论。看情况吧。可以再想想,反正现在也出不去。田竹收好苹果,他讲小高的病。田竹叹息:“太可惜了。等解封了,咱们买点儿东西去看看小高,看看他媳妇和孩子。我刚才反对你出去打工,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年轻人尚且扛不住压力,你这么大岁数,跟老同学去掺和,万一弄不到一起,把同学情也整没了。不都说距离产生美吗,你也别怪我拉你后腿。”
田竹反对他外出,他心里不那么自在,又有一丝欣慰。至少说明她没烦透他,在为他身体考虑,没想让他离开这个家。但他不明白夜晚的那些声音是为什么,不明白她热心往外面跑是为什么。他想跟踪她都不可能,家里只有一张通行证,他们俩不能同时离开小区。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走出小区大门。当妻子以外出购物的名义下楼,他站在二十五层楼上向下俯瞰,离开楼门口向小区大门走去的那个女人,像蝼蚁一般渺小,像一只虫子慢慢蠕动。
当夜晚的声音仍旧频繁入耳,他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
6
夫妻之间的战争,多数源于小事,说出来未必光彩,但谁敢说自己的生活不是一地鸡毛?上班时,通常他只在家里吃一顿晚餐,早餐和中餐都在单位食堂,赶上加班晚回的时候,晚餐和夜宵也能在单位解决。也就是说,除了周末,平常日子他每天最多在家里吃一顿饭。凭良心讲,这顿饭没有山珍海味,但营养全面,蛋白质、蔬菜搭配得当,考虑周全,主食以他喜欢的面食为主,包子、饺子、花卷、面条,都还合他口味。在外面忙碌一天,回到家有现成的热乎饭菜,他知足。他小时候家里穷,能吃饱饭就很满足。多年来他自认为是一个对物质要求不高的人,穿着方面如此,吃的也不甚讲究,以填饱肚子为准。上大学时他拿一等二十二元助学金,红烧肉、煎带鱼、木须肉这类硬菜,是他每周一次改善生活、上大学之前不敢想更没吃过的美食。他怀念读大学的日子,那无疑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一日三餐只需拎饭盆去食堂排队就好,专业课老师看上去都很有学问。他从没翘过课,连体育课都没缺席过,尽管上篮球课时,体育老师几次批评他运球不协调、投篮姿势不对,考试时差一点儿给他不及格。没办法,上大学之前他从来没摸过篮球,不像老邓上过体校。老邓说他在体校篮球队打后卫,参加过全省青少年比赛,学习成績上不来的话,打算去考体育学院了。学校露天篮球场人满为患,老邓是那里的常客。作为一个连运球都费劲的篮球“小白”,篮球打在篮板上的哐哐声响,曾经入他的梦,入梦的还有进球后的雀跃欢呼。露天篮球场是雄性荷尔蒙喷涌的舞台,篮球观众里女生不少,篮球打得好的男生受女生青睐。尽管他从没在学校的篮球场上风光过,但那时他感觉自己当看客也很快乐,校园里的日子,每天都在开眼界,对未来可以无限遐想。他的好日子当然更在结婚以后,尤其有了儿子,他可以跟儿子大力借光,儿子吃肉他至少能喝肉汤,家里的伙食一直不差。儿子上大学后,田竹做饭的积极性明显大减,但每天还能保证认真做一顿饭,让他在外面奔波一天和辛苦劳动之后,有一个安心果腹之处。他一直觉得自己要求不高。现在,要在家里一日三餐了,他才发现每天在家吃三顿饭不那么简单。上次两个人吵架,后遗症之一是,田竹分工给他做一顿午饭,她负责早餐和晚餐,美其名曰让他活动活动,预防老年痴呆。心里不舒服,但他没反对。动手做顿饭没什么了不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都有一双手,不在家里吃闲饭。类似的话他从小听过多少遍,已经在心里扎根。做顿饭真不算什么。养老金手续没办完,这个月暂时还没有收入,他莫名地感觉心里有点不踏实,在田竹面前好像不硬气。这种感觉当然很可笑,正像小崔说的,不过晚几天而已,其实什么都不影响,但他就是忍不住这么想。好在家里食材不缺,自从可以出小区购物,田竹也天天出门,每次回来买的东西不多,但肯定不空手。他动动手就好。不难。
小时候,他和姐姐放学以后都会帮大人干力所能及的活儿,但现在回想,他做的都是户外粗活儿,放羊、打枣之类,跟厨房不沾边,厨房里有妈妈和姐姐操劳。儿子小时,他曾短暂下过厨房摆弄锅碗瓢勺,被田竹批判为油大、盐重,厨具上到处是污渍,碗筷洗得不合格,宁可让他带孩子。厨房渐渐成了田竹的地盘,他顺水推舟。哪个大老爷们儿喜欢主动下厨房?不能说绝对没有,肯定很少就是。田竹把做午饭的任务甩给他,他认为是她对自己不耐烦的表现。他嘱咐自己一定耐心,没想到小心翼翼还是没能让媳妇满意,就因为他炒白菜的时候手抖一下,往马勺里倒的油多了一点点,恰巧被田竹看见,田竹嘟囔说,怪不得这几天体重见长,原来是油太大了。他心头火起,想反驳几句,突然没了说话兴致,关掉灶火,回到自己房间。他不但没吃午饭,连晚饭也没吃。家里有面包,有苹果、香蕉,他随便垫补几口了事。他跟妻子最高级别的战争并不是吵架,而是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几天后再次爆发战争,导火索仍是难跟外人启齿的小事——这次竟然是因为上厕所。家里是两居两厅一卫的格局,上班时他起得早,早早用完卫生间,一般情况下碍不着媳妇。现在他几乎二十四小时在家里,生活不规律,上厕所时间也不规律,又因为前列腺问题频繁如厕,厕所水箱不断哗哗响,他的不规律也许打乱了媳妇的节奏,难免又听到抱怨之声,她甚至指责他小便时尿液经常滴落卫生间地面,导致卫生间气味难闻,建议他以后是不是可以坐着小便。他冷冷地问她:“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站着撒尿都不行了?!”夜晚的那些声音、频繁外出引起的疑虑让他心冷。过这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日子,有意思吗?男人不属于小家,应该去外面闯荡,不论多大年纪。随便到外面什么地方去,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饿了吃,困了睡,粗茶淡饭就可以,只要冻不死。外面可能很冷,但空气新鲜,可以自由呼吸。再这么待下去,他会憋疯的。
拯救他的是解封,更是小崔。
小崔在电话里为没能及时给他办完退休手续道歉,又说:“张工,不知道您明天有没有时间到单位来一趟——是这样的,单位从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持核酸证明就可以上班。如果时间方便,麻烦您上班时间来一趟,办退休手续的表格有几个地方还需要您本人签字。另外,我悄悄跟您说啊,建议您早点儿来,分管技术的冯总想跟您聊聊,跟您透露一下,公司最近准备返聘几个高级专家,冯总大概是想看看您有没有回来上班的想法,具体什么情况,您明天过来再说……”
这通电话是久旱后的甘霖。小崔的声音非常温柔,让他愉悦。他老家那边常年干旱,春天下雨时,农民的喜悦就像他这样,他还记得爸妈脸上那种仰望天空和俯瞰土地的表情。地里的庄稼,只要春天苗能站住,秋天就会有收成。他想到解封可以回去办手续,没想过冯总会找他谈话。公司改制前,到退休年龄的员工一刀切回家,不管你以前是专家还是普通工人。那时候他想过,像刘小影那种五十五岁就回家的女工程师,像他这样拥有专利的人,早早回家是浪费,但他又怀疑自己自作多情,太把自己当回事。明天他当然有时间,在家里封闭一个月,心早就长草了。他会早早去单位,还要去看看小高。小高头几天出院回家了,他给小高打电话,小高说自己恢复挺好,师父宽心,我争取早日回去上班,我还欠您酒呢。小高听上去真挺不错,那他也得上门去看看孩子。一晃儿,他跟小高共事十二年了,关到家里,看不见小高的日子,小高生病的日子,他恍然发现,自己像牵挂大力一样关心自己的徒弟。
在明天到来之前,还有一件压在他心头的事情必须做——出小区,跟踪妻子,看看她到底去干什么。接小崔电话前,田竹刚刚又出去了。他懒得问她出去干什么,不证明他不关心。他关心得很。他在小区没看见有人聚堆儿聊天,也没看见妻子的身影。虽然解封了,并没有谁马上到处撒欢儿,像田竹这种在家里待不住的人不多。这么说她不是喂猫,不是找人聊天,而是出了园区。看手机,她的走路步数已经一万两千步,还在不断更新。她会去河边吗?出门证已经取消,他现在可以自由出入。他也去河边。四月初的蒲河边,柳枝见黄,青草返绿,河水荡漾,坚冰不再。廊道上有些人在走路,春风很大,但温度上来了,风中带着久违的暖意。他无心看风景,专注一个熟悉的人。绿化带里那些人猫着腰干什么呢?哦,应该是挖野菜。蒲河边春天有婆婆丁、苣荬菜、荠荠菜,但现在还早吧?只能说邻居们在家里也憋坏了,重要的不是挖到什么,而是可以出来挖。新鲜的、来自大自然的野菜的苦味,可以刺激东北人囿于酸菜、干菜、大棚菜的胃,证明季节不可阻挡,证明自己还活着,有血有肉,可以动手从地里挖到吃的。人总要做点儿什么。他在走路的人群中没看见妻子,在低头挖野菜的人群中也没看见妻子,而她的走路步数竟然还在增加。他很多日子没这么连续走长路了,腿脚格外沉重,愤怒在心中增长。
7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晚上九点多,他洗漱完毕,上床准备休息。明天他得早出发。临睡前看到儿子给他的信息,问他睡没睡,方不方便说话。他马上给儿子打过去。儿子一定有大事情要跟他商量。儿子说:“爸,跟您汇报个事。我去年跟导师联系,跟他说了自己还想出去读博士深造的想法——爸我先声明哈,我当时的想法是,工作这几年自己也攒了点钱,出去后半工半读,估计不用爸妈再多破费,经济方面我自己应该能扛下来。导师一定记得我说过的话,认为我还有研究能力吧,前一阵子主动联系我,问我想不想回去跟他读博士。导师有个项目,跟我这几年做的事情有关系,项目跟瑞士的一所大学有合作,中间要去那边工作一段时间,也就是说我可能不用自己花钱就可以实现出去深造的愿望。您也知道我这个专业出国不容易,限制多、卡得严,现在这种情况下,能去欧洲也挺难得,所以,我决定离职,我有点儿担心我妈会反对,还没跟她说……”
儿子要从单位离职,这样的事情他想都没想过。他可是在一个单位干了一辈子的人。但他马上告诉儿子:“你妈那边我做工作。儿子,爸爸为你骄傲。一辈子很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什么时候都不晚。爸爸大学毕业那会儿,我们全班只有一个同学出国留学,那同学家里有海外关系,能帮她联系国外的学校,据说还出钱帮她买了机票。像我们这种普通家庭的同学,不敢想象自己能出国,多数人家连一张机票都买不起。你能迈出这一步,遵从自己的内心,爸支持你。我明天要去单位办退休手续,听说单位有可能返聘我回去上班,你读博需要花钱,爸还能给你做后盾……”
他为儿子骄傲。他当年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儿子可以去做,真好。他在想怎样先跟妻子透露风声,让她有思想准备,让她不反对,尽管反对其实也没用,儿子主意正,认准的事情就要做。田竹可是一门心思催促儿子谈女朋友结婚的。儿子离职事先不征求妈妈意见,她能接受?最近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怎么跟她说话,他在想怎么能缓和一下。
五点多他起床上厕所、洗漱。对面卧室静悄悄的。昨晚饭桌上,他告诉田竹今天去单位办退休手续,没说可能返聘的事。板上钉钉再告诉她,不跟她讨论。他已经决定,即便单位不返聘,他也会找别的事情,总之不会待在家里。有事情干、不闲着,也想帮儿子。
下楼出发时,他比刚参加工作去单位报到那天还要兴奋。那一天他对自己职业生涯一直坚守不弃的单位几乎不了解,只知道那是规模挺大的国企,历史悠久,拥有几万员工,他也想不到自己会在那里找到一个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跟这个女人生下一个儿子,在一起过了多半辈子。那是他在自己家以外最熟悉的地方,全公司一共四个大门,他通常走一号门,从一号门进去的道路,向左拐通往研发大楼,向右拐去往炼钢分厂、盾构机分厂、热加工分厂、减速机分厂。体育广场西边有果树林,哪棵树上的李子味道甜不甜他知道,每棵树的果子味道都不相同。远离一个月,他想念那里。想念食堂饭点排大队的档口前,穿工作服的熟悉或陌生同事,六块钱一份的餐饭。在单位食堂吃饭理直气壮,不像在家里要看人脸色。他甚至想念工厂烟囱冒出来的烟。从前烟囱里冒出来的烟是极有气势也让人心情压抑的黑灰色,在地面也能闻到呛人的味道,把城市的上空搅得昏暗一片。经过多年环保改造,现在冒出来的烟已经过脱硫处理,颜色接近白色,柔柔软软,远远看上去不那么刺眼了,如果是在秋高气爽的日子,很可能跟天上的白云搅成一团……
出小区大门不远,很快拐上道义大街。车一个月没动了,发动机还算欢快。很快到达师范大学门口。他在小区群里看到的消息,这里前不久有路障,没有特别通行证不能通行,因为是两个区的交界地带。人行道上还能看见后撤的路障,没有任何阻碍他的车就通过了。马上就到三台子外环高速公路口,进入高速时有一点堵车,但并不严重。不出意外的话,一个小时之内他肯定到单位了。他看了一眼时间,刚刚早晨六点半。他不会想到自己将会面临前所未有的经历。他最大的失误,一定是在进入高速之前没看导航。
只开了两分钟,车速就不得不降到三十迈以下。他从未见过外环高速公路上有这么多车,双向四车道被车塞满了,有小型车,更多的是各种大货车,个别货车的驾驶室门上还贴着白色封条。城市解封重启,滞留车辆开始流动。他在想那些车上贴了封条的大车司机如何解决上厕所问题。看来今天按时到单位挺难,好在不用打卡,晚就晚,倒也无大碍。过西江街出口时,准备出高速的车排着密密长队,给继续向前行驶的车辆只留了一条通道。那时候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是自己尽快逃离高速的唯一机会。错过这个出口,他将在高速公路上不知道停留多长时间,而他的车里既没带吃的,也没有饮用水。这是大失误。
车行极慢,走走停停。十点钟,他告诉小崔自己憋在高速路上三个多小时了,刚到红旗台互通,抱歉晚到。看导航地图,前面的道路一片通红。到下午两点,他已经不想何时到单位,而是如何逃离高速公路,从任何一个下道口出来都行。先填饱肚子再說。肚子咕噜噜响。堵车时他看手机,田竹已经走了一万五千多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他不高兴她走那么多,但在心里忽然又对她产生一丝歉意。在饮食方面,她确实把他照顾得挺好,很少让他为吃饭的事情操心。无处果腹才反思现成饭菜来得并不天经地义。他给高速公路管理部门打电话询问,想听到离开高速的建议。电话占线,总也打不通。当解决口渴和饥饿成为压倒下高速的愿望,他打开车窗,开始跟同样滞留的车辆司机寒暄,试图找到饮用水。在此之前,他避讳跟陌生司机打招呼,尽管大家都戴着口罩,尽管已经解封了,万一有携毒的漏网之鱼呢?非常时期,防人之心不可无。一辆黑色奥迪车主送他一瓶饮用水,告诉他自己车里只有水,也并没预备吃的。看来对形势判断错误的不止他一人。下午三点,车挪到了北李官出口附近,在高速公路栏杆外面出现了流动摊贩。他买面包,买茶鸡蛋,又买了些水,还帮助一个车门贴封条不能下车的卡车司机买了茶叶蛋,感觉这是他今天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能帮到别人挺开心。填饱肚子,他发现自己已经不急了。反正今天不能正常到单位,那就顺其自然,就当出来遛车。他跟同样被阻的陌生司机聊天,听说堵车的主要原因是所有出口对下高速的车辆严格审查,有的车在服务区已经滞留一段时间,司机核酸报告过了有效期,必须马上再做。看着那些贴封条的大卡车,他更心平气和了。跟他们相比,自己这点儿小挫折实在不算什么,顶多明天再来一次。明天记得先看路况就行。
下午五点钟,车终于磨蹭到他去单位应该下道的张士开发区出口。他给小崔打电话,小崔说冯总开会去了,她也准备坐通勤班车回家了。他说明白,他明天再去单位。
接通田竹电话前,他以为她要问自己什么时候到家,像他上班的时候。田竹开门见山问他:“你现在在哪里?”他从妻子的声音中不仅听出问询,更听出了忐忑不安,心里咯噔一下。三言两语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一直在外环高速上流浪,反问她:“什么事?”“小简不见了。养老院刚打来电话,说田简不在房间,找遍整个养老院也没看见她,怀疑她是不是听说解封了偷偷跑出来见我们。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留言也不回。我现在得把王姨先送回家,马上往棋盘山那个方向去找她。你还在单位那边?那你直接往棋盘山那边开吧,不用回来接我,咱俩随时电话联系。”“王姨是谁?!”田简失踪了他着急,但他同样关心“王姨”是谁,是确有其人还是田竹的虚构。他没听田竹提过这个人。“王姨是咱家河对面荣盛城小区的老阿姨,她腿脚不方便,坐轮椅,我退休以后每天推她在河边散步,前一阵我出不了小区,她晚上睡不着常给我打电话。以后再跟你细说吧。你抓紧往棋盘山那边去。开车要小心……”
他心里琢磨田竹的解释,甄别田竹话语中的真或伪,同时计划后面的行程。往棋盘山那边,继续在外环高速上向东开最方便,但他已经不敢在高速路上停留。傍晚六点,他终于从青年大街出口逃出外环。今天肯定不能去看小高了。找加油站把油箱加满,再出发前打开导航。城市摁下暂停键,重启时出现各种状况,这在他的意料中,但他万万没想到田简会失踪不见。他打田简手机,通了,但无人接听。他的车很快汇入城市傍晚的车流。这个时间段难免堵车,但至少他有随时改变路线的可能,不像在高速路上只能向前走,没有退路。
城市灯火通明,道路车水马龙。时隔一个多月,再次感受到拥堵和喧嚣,他的心跳莫名加快。车速慢下来时,他偶尔会瞄一眼人行道上走路的人,很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有些性急的女子已经换上春装。尽管他知道不会那么侥幸看到田简,还是忍不住往人行道多看几眼。
过文化路立交桥向东拐,到北部战区医院门口了,又开始堵车。他听到车前咣的一声闷响,眼见着自己的车头把前面的车撞瘪了。他心里叫苦。屋漏偏遇连绵雨,麻烦不断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