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文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诗经·国风·曹风·蜉蝣》
蜉蝣源于2亿年前,朝生而暮死,以一日甚至几个小时经历一生。苏轼有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意为像蜉蝣之于天地,像一粟之于沧海。何其渺小。很奇怪,十分弱小,却历时弥久,绵延至今。
当年,曹国临济水,气候适宜,水泽遍地,适宜人类生存,亦适宜蜉蝣生存。想象一下,五月的黄昏,夕阳正好,蜉蝣出游,遮天蔽日。这是一次明知没有归程的出游,我喜欢称之为“壮游”。为这次出游,蜉蝣已蓄力多年。蜉蝣的幼虫要在水里生活两三年。两三年的积累,只为这一日的壮游。所以,出游前,蜉蝣要把自己打扮漂亮。蜉蝣打扮,与人类略有不同。它的打扮,不是穿上一件衣服,而是脱掉一件衣服。虫脱衣,称“蜕”。人穿一件,漂亮一些。蜉蝣蜕一次,漂亮一层。蜉蝣这一生,据说要蜕数十次。最后一次最为重要,脱下这一件外衣,只剩下美丽。
这一份漂亮,《诗经》中有说:衣裳楚楚、采采衣服、麻衣如雪。衣服很漂亮,白如雪,明如镜,滑如丝,楚楚动人。
人类观此刹那间的美丽,禁不住忧伤:“心之忧矣,於我归处?”意即感叹其生苦短内心充满忧伤,我将如何安排人生的归宿?内心的忧伤便深入骨髓,无法遏止。人这一生,于历史,于天地,不比蜉蝣长。虽然美丽,如泡沫、似烟花,转瞬即逝。这一份事关美丽的忧伤,让人动容。
事实上,蜉蝣并不忧伤。阮籍一句:“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深懂蜉蝣内心,短命者的内心。譬如蜉蝣,譬如秋蝉,譬如蟋蟀。对于蜉蝣来说,生命何其短暂,根本无从叹息。蜉蝣没有叹息的时间,它要的,是如何把这短暂一生过得灿烂美丽。没有办法,长是一生,短也是一生。一百年是一生,一日也是一生。蜉蝣、蟋蟀、秋蝉,或蚂蚁,或人,或大象,或虎豹,或一朵花,或一根草。无论大小,不问长短,都需努力活着。只有努力,方能活着。既积蓄多年,这一日,成为一生,也成为一个节日。这一日,蜉蝣不吃不喝,只是穿着漂亮的雪衣,只是飞翔,不停地飞翔。然后,恋爱。
这是一场充满仪式感的集体爱情。虽昙花一現,虽浮生如梦,虽美丽中难免悲壮,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向着最美丽的方向出发,在最美丽的时刻突然逝去。
美丽,是方向,也是归宿。虽短暂,也要竭尽全力。
完成结合。雄虫死去。雌虫产卵。雌虫亦死去。向光而生,为光而死。集体死去。河流之上,漂着一层华美的尸体。这一日,也是鱼们、鸟们的节日。初夏,正是鸟们育雏的季节,喜鹊、白头鹎,在空中就餐。这一日,不用很多努力,只简单飞几个来回,就把鸟宝宝喂饱了。剩下的时间,可各自饕餮。在鸟的一生中,这样丰厚的日子不多,要好好珍惜。不过,鸟们的食量有限。剩下的,鱼们接盘。鲂、鲤、鳟、鲈,各色鱼群,在黄昏的水面,悠游,吞咽,饱食终日。美丽变成美食。
人类,站立于济水之畔,想到自己的归宿,美丽而忧伤。人生苦短,浮生若梦。若论忧伤,人这一辈子,真正高兴过几回?若论美丽,这辈子,真正美丽过没有?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这一生,虽短,至少美丽过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