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虎》的三重意象解读

2024-05-10 06:58罗琼
新楚文化 2024年6期
关键词:意象印度

罗琼

【摘要】当代印度英语小说《白老虎》以向中国读者写信的方式展开,叙述了小人物巴尔拉姆从无名小辈变成成功企业家的传奇人生经历。在人物成长过程中,三重主要意象在主人公的自我认知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白老虎”的设定为主人公积累知识、实现身份跃迁打下前期基础,“鸡笼”的存在使人物认识到体制对个性与身份的禁锢,最终通过非法暴力手段,主人公实现主仆关系逆转,成为把握自己命运的主人“黑天”。综合书信体形式与三重意象的内涵,可以辨析出小说主旨在于在他族观照下民族个体的自我意识重构,借意象化手段完成对现实境遇的刻画与传播。

【关键词】《白老虎》;印度;意象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6-0037-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6.012

【基金项目】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项目编号:20YBA221)“丝路文化视域下南亚流散文学研究”;国家民委“西南丝绸之路”沿线国家文化研究中心研究项目。

2008年,印度作家阿拉文德·阿迪加的英文小说处女作《白老虎》获得了著名的布克奖。小说以一位自称“班加罗尔白老虎”的企业家给中国读者写信的方式展开。为达到向异邦人士说明问题的目的,小说采用了大量的动物及神话意象,以书信体的表述方式完成对主人公巴尔拉姆的成长经历介绍与印度社会状况描述。

表面上看,整部小说采用与潜在中国读者通信的方式展开,似乎意在与异质文化的交流对比中批判自身局限性。然而,统观全文,信件交流仅仅作为展开叙事的外在形式,“中国”更类似于存在想象中的异邦读者形象,并未真正参与讨论或比较,更不用说参与对印度现实问题的真正解决。在整个故事讲述过程中,“白老虎”“鸡笼”“黑天”等主要意象成为塑造人物形象的关键元素,也可以理解为个体意识建构的重要节点,通过小人物在民族文化转型期的身份转换建构起当代印度形象。同时,书信体的写作方式仅作为建构客体的新颖手法,因为“作为成员之间的关系,民族‘自我在任何时候都是相对于‘他者而定义的”[1],而对于印度这样族群混杂的国家来说,“家乡只存在于过去,而且是一种想象性的存在”[2]。

一、动物园的白老虎

温斯顿·丘吉尔曾言,在英国人到来之前,不存在印度民族;阿马蒂亚·森也认为,在英国把印度的各个政权统一为一个国家之前,印度一直是一系列零散的王国;印度诗人泰戈尔甚至表示,印度从来就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地理概念[3]。种种论述都集中于一点,印度虽然是一个种族、宗教的博物馆,但由于缺少核心的民族价值观,以至于“印度这个国家在她最富强的时候就像一个大动物园,一个自给自足、等级森严、秩序井然的动物园”[4]56。确实,依靠健全的种姓制度和相互依托的宗教信仰,印度在她最富强的时候——作者所指应为莫卧儿王朝时期——确实是一个种类繁多且秩序井然的动物园。在不断被侵袭、同化的历史语境中,个体与个体之间依靠长久以来的制度与习俗共存,却并未形成联系彼此的纽带,或者说,印度作为国家的整体性概念并没有形成,个体作为国家成员的身份意识也尚未建构。为向潜在的异邦读者传达这一概念,作者在文本中大量借用动物指代人物,故鄉的四大家族是鹳鸟、野猪、乌鸦、水牛,周边人物是猫鼬、驴、骡子等,几乎所有出场人物在作者笔下都被动物化、意象化,以达成对“动物园”式的国家状态的构建。同时,在种姓制度的历史影响下,“动物”式的群体各司其职,安于现状。就在这样的“动物园”中,象征着主人公的“白老虎”出现了。

白老虎即孟加拉虎,印度的国宝。文中有两次明确提出“白老虎”与主人公巴尔拉姆的关系。第一次是在学校念书时,因为格外聪明,督导称他为“白老虎”——在原始丛林里,一生只能见到一次的最罕见的动物。这个赞美的称呼为人物自我认知打下了一个基础。主人公从小就体现出类似白老虎的非凡认知力与辨别力:当别的孩子顺从地听从家人的安排去茶铺里干活,唯唯诺诺地亲吻主人鞋子上的尘土时,巴尔拉姆爬上了黑堡,俯视整个村庄……导致奶奶都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第二次是在动物园,主人公正在看一只麻木的直线行走的白老虎。突然,老虎停下来,直直地望向巴尔拉姆,目光从竹篱笆后穿透过来,“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全身”,主人公感受到了一阵“狂喜”并昏厥过去,这与主人公第一次目睹母亲火葬时痛苦的昏厥形成明显反差。葬礼上的昏厥是主人公感受到身处黑暗之地的痛楚,而与老虎对视后的昏厥则是产生出决心逃离黑暗之地的兴奋。从最初的害怕、怯懦到最终的决绝、无畏,主人公借“白老虎”的意象获得对自我身份的重新识别,真正成长为一只货真价实的“白老虎”。

乌尔都语诗人穆罕默德·伊克巴尔曾吟诵过关于奴隶的诗句:“他们终是奴隶,因为他们不知世上美之所在。”[4]37呼应这句诗歌,主人明确表示,因为明白了世上之美安于何处,因此他注定不会为奴一生。也就是说,促使他成为“白老虎”走出黑暗之地的内在因素,正是源于对这片混杂着腐朽与神奇的黑暗之地的热爱。主人公曾在恒河岸边目睹了母亲的葬礼,亲眼看见这片淤泥淹没了他的母亲。在火苗中,母亲苍白的脚跳了起来,似乎不甘心被火焰吞噬。“我突然明白了。就是这个黑土堆,就是这片隆起的淤泥让她死不甘心。”[4]16正因为对故乡复杂的情感,主人公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昏厥;看见白老虎不甘的眼神,有了第二次昏厥。国宝白老虎的隐喻印证了主人公的人生理想,预示了主人公的进一步觉醒。

二、鸡笼与鸡

如果说,“白老虎”主要是从个体角度展现现代印度民众状态,那么,“鸡笼”则是从社会体制禁锢人物的角度对印度现状的意象化表达。“这个国家在其长达一万年的历史上发明出来的最伟大的东西就是鸡笼”[4]155,99.9%的印度人都被困在了鸡笼中,并且在这个庞大的鸡笼里,各式公鸡与母鸡挤压在一起,你啄我,我啄你。他们看着自己的同类被屠夫屠宰、肢解,也知道这样的命运即将落到自己头上,却毫不反抗,也不意图逃跑。就是这了不起的印度鸡笼,成为作者笔下印度社会的象征。如同家禽市场上待宰的鸡一样,长期被囚禁的人也丧失了基本的抗争意识,他们不仅不会团结一致挣脱牢笼,反而会彼此监视,互相提防。

可以说,“鸡笼”对“鸡”的驯化,与印度长久以来的种姓制度有关。在印度最古老的诗歌集《梨俱吠陀》中,《原人歌》用诗化的意象“原人”(Purusa)将人分成四等:口是婆罗门,臂是刹帝利,腿生吠舍,足出首陀罗[5]。四种姓的分类为族群的划分与细化提供了理论与制度基础,也成为“鸡笼”驯化鸡群的有力武器。在现实社会中,“有金匠、有牛倌、有地主;姓哈尔维的人家做糖果;姓牛倌的人放牛;贱民挑粪”。“这个国家为数不多的少数人已经驯化了剩余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尽管这些人无论在哪个方面都和他们一样有力气、有才华、有智慧——并且让后者永远与奴性为伴。这种奴性甚至发展到了这样一个地步,如果你将解放的钥匙放在他的手中,他会咒骂着将这把钥匙扔还给你。”[4]156个体因种姓属性被划分到具体的框范中,每个人也就被困守在固定的笼子里,各就其位,各司其职。主人公原姓哈尔维,从种姓分类来说就只能从事制糖业。但他不甘于固有的职业划分,主动向奶奶借钱学车,并跳出原有的“鸡笼”。但即便如此,新的司机岗位也不过是另一个“鸡笼”而已。作品中,司机群体聚在一起讨论的无非就是如何从主人那儿偷洋酒瓶去卖,算计着如何偷走主人掉下的一两个卢比;如若真的捡到几百万的巨额现金,却会心惊胆战地立马双手奉还。“这就是鸡笼的能耐。仆人们必须阻止其他仆人变成发明家、实验家或企业家……关在鸡笼里的人也在千方百计地维持着鸡笼的存在。”[4]173巴尔拉姆意识到,要跳出“鸡笼”般的种姓桎梏与等级划分,就必然要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如同伊克巴尔的诗歌所唱:“你多年来一直在寻找那钥匙/可那道门却始终敞开着!”[4]228最终,巴尔拉姆用一个质地坚硬的洋酒瓶,砸碎了主人阿肖克的后脑门,真正逃离了“鸡笼”的禁锢,获得了全新的企业家身份。

作者对主人公谋杀的过程并没有做细化处理,隐含出作者并不急于对人物的行为进行道德或法律的审判。联系前期主人意图让他顶罪的情节,孩童时代主人公在母亲葬礼时昏厥的体验,以及同乡犯错后家人被连带杀害等情节铺垫,都指向作者倾向于认同暴力手段之于贫穷处境的合理性,同时弱化了对谋杀行为的法律或道德评判。或者说,它被视作一个主人公自我意识升华过程中必经之路的残酷表达,是转型期印度群体在极端境遇下的无奈选择。如同尼赫鲁所言:“在我们印度这里,死亡没有目的、不合情理、没有必要;它是人类无能和麻木不仁的结果,它是人为的……”[6]在森严的等级制度面前,在历史造就的强大社会习俗面前,暴力是冲破禁制的唯一办法,也是自我身份重构的唯一途径。

三、黑天与巴尔拉姆

在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黑天神克里希那(Krishna)是一位智者,也是一位驭者,是大将阿周那的军师。当阿周那因在战场上杀害同胞手足而倍感困惑时,是黑天停下来,耐心地阐明战场的生存法则,阐释“正法”与“非法”的区别,最终成就了坚战一族在俱卢之野的战争大业。这是史诗第六篇《薄伽梵歌》的主要内容,黑天充分用他的智慧,将杀戮冠以“正法”的高帽。或者说,黑天秉持着如同诗人荷尔德林一般的战争法则:“天堂般原始状态的丧失是人类成熟的一個必然阶段。纯洁的东西只能在不纯洁的东西中显示出来,因而,人性跌入世界的黑夜带有命定的色彩。”[7]在战场这个特殊的语境中,杀戮不再具有批判意义,而是主人公认识自我的必经途径。

小说主人公有三个名字,正好对应他人生中的三个阶段。童年时期名字叫“穆纳”,严格来说,它只是“小孩子”的意思,不能算是一个名字,暗示主人公此期完全属于蒙昧状态。主体阶段的名字叫“巴尔拉姆”,意思是“牧牛神克里希那的忠实伙伴”。老师自认为是黑天神克里希那,听话的学生就成了忠顺的巴尔拉姆。这个阶段正好对应主人公作为奴仆的阶段,也是全书重要的叙述视角。这一时期,他像神话里忠实的仆人一样为刚从美国回国的主人阿肖克先生当司机,每天驾驭着本田思迪履行仆人的使命。但随着故事的推进,巴尔拉姆的职责与身份开始发生变化。当阿肖克夫妇一家意图将醉酒驾车撞死人的罪名扣在巴尔拉姆身上时,巴尔拉姆身上的“黑天”意识觉醒了。为了避免在战场上被屠戮的命运,他反客为主,化身为智慧的黑天大神,在如战场般的职场开始自主驾驭之旅。于是,主仆间的关系发生逆转:仆人开始耐心地开导他的主人,“我们的黑天神——历史上另一个著名的驾车人——停下他正驾驭的战车,就生与死的问题给车上的乘客阐明了深奥的道理。我就像黑天神那样,不停地讲道理,不停地说笑话,甚至还唱了一首歌——全都是为了让阿肖克先生感觉好一点”[4]167。至此,巴尔拉姆完成了向主人身份的转化,唱颂着送给自己的“薄伽梵歌”,说服自己可以不择手段成就大业。最终,巴尔拉姆为了70万卢比谋杀了曾经的主人,一跃成为当地知名的企业家,并赋予了自己前主人的名字“阿肖克·夏马”。至此,第三重意象直接跳脱出来,形成了现实层面的人与虚构层面的神的对应。

在这个阶段里,主人公身上明显体现出“黑天”神格的人物特征:他聪明,在学校念书时功课名列前茅,路过书摊时会觉得神清气爽;他敏锐,在茶铺时会注意从过往客人口中搜集信息,当司机时会从与主人的对话中预见自己的命运;他能力突出,当别的司机还在斤斤计较着小恩小惠时,他早已开始研究赚大钱的方法,分析暴力手段在特殊处境下运用的可能性。从拥有自己的名字开始,巴尔拉姆似乎就一直在为完成身份转型作准备。所以,当他真正实现从仆人向主人的转变,再回看巴尔拉姆与黑天的关系,就不难认识到作者的意图:通过史诗中的黑天意象建立起现实人物与神格形象之间的同构关系,为人物自我意识的最终实现搭建起合理且完整的叙事体系。

四、结语

作为一部描述当代印度的作品,作者将整体叙事置于与异邦读者交流的大框架中,似乎立意就是批判视角,意在对比中唤醒民族意识的自觉;但从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理解为作者充分利用陌生化手段,以他者观照立场更客观地展现本土现状,并不存在对异质文化的批判或接纳,反而体现出作者对本民族状态的自足性认识。通过白老虎、鸡、黑天等极具印度民族化、本土化的意象,作者讲述的是当代印度人在现实语境下麻木、无知、懦弱的生存状态,指称的是国家、族群身份之于个体身份认同的障碍与矛盾,同时通过巴尔拉姆从无名小辈到知名企业家的传奇经历,建立起身份重构与自我意识识别之间的同构关系。当然,通篇以动物或神话人物作隐喻来实现主人公的自我意识重构过程,充满了过于理想化的浪漫主义色彩;有意弱化对现实谋杀场景与事后家族境况的描述,刻意悬置主人公变身企业家的成长过程,体现出无力突破现实困难的无奈与戏谑;整体故事线统一于给异邦读者写信的叙事框架中,似乎也表明作者借助虚拟情节回避对典型社会场景的刻画。可以认为,设计假想的异邦受众与采用英语作为写作语言一样,都是作者借助非现实形象表现现实的创作手段,用文学形象树立身份自觉的大胆尝试。正如中文版后记中译者的提醒:“印度能够容忍甚至欢迎这部小说,说明印度的成熟与自信。”[4]304毕竟,在传统向现代文化转型过程中,国族形象不能仅依靠本族语言或单一形象传播,民族或个体意识也难以自主、自发、自然地形成,只能是“在他族参照下,形成本族的自我意识,而且在民族发展过程中通过民族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表现出来”[8],这大概也是小说采取英语言并用书信体形式展开叙事的初衷。

参考文献:

[1]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M].王宪明,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13.

[2]石海军.后殖民:印英文学之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4.

[3]刘建,等.印度文明[M].汝信,主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20.

[4]阿迪加.白老虎[M].路旦俊,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5]巫白慧,译解.《梨俱吠陀》神曲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256.

[6]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印度的发现[M].齐文,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56:3.

[7]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三联书店,2001:64.

[8]黎跃进.东方现代民族主义文学思潮发展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11.

作者简介:

罗琼(1980.7-),女,湖南衡阳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印度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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