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水清
现在说来,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是我8岁时的一次意外冒险。
那是清明时节雾蒙蒙的一天,那些日子似乎整天都多雾、潮湿,父亲一个人在回龙火炕里,很孤独。晚上,他一个人待在壕沟里,对面是一座坟场。壕沟长十几米,深两米多,沟壁两侧是一排整齐的炉灶,炉火红红的,灿然可观,相映成趣。父亲用一把小铁锨从煤斗里往灶里填煤,火苗一蹿一蹿的,壕沟里不停闪烁着一些影子,影影绰绰,如鬼魅一样。加之沟外麇集着一片庞大的古坟,天上挂一钩森冷清凉的月亮,洒一片如怨如慕的清辉,不只我害怕,父亲也害怕。
他害怕,就找我来做伴儿,给他壮胆子。远处潦草着一痕水墨画一样的沙岭,在白天尚有看头,但到晚上就显得突兀峥嵘,有点儿猝不及防的唐突。沙岭之外是浩渺无际、千年不变的大海,日日涛声依旧。
大沟上面是一畦畦的地瓜。地瓜埋在沙里,上面盖着塑料薄膜,再上面是苇帘,地瓜怕冻、怕冷、怕伤风感冒,似林黛玉般多愁多病。大沟下面的炉灶里烧着煤,给瓜畦的地瓜烤着火,温度达到一定程度,母地瓜就发芽了。那芽钻出沙外,先是黄黄的,再是绿绿的。父亲用喷雾器往上面淋水。
炉火烧重不行,烧轻也不行。清明前后,我们那里时有倒春寒,如果烧轻了,刚冒出的瓜苗便会缩回去,蔫了;若是烧重了,母地瓜烂在畦里,瓜苗出不来,就无法分苗、起岭、栽种。父亲为此很揪心,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山里干活的农人早早把地瓜岭起好,全生产队几十双眼睛就盯着父亲育出的地瓜苗来栽种。父亲的责任大呀!那时候,大多北方的农村人从小都是地瓜養大的,牙没长齐的孩子也能啃熟地瓜,地瓜便是农村孩子的甜点。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地瓜也不例外。它会令人有饱腹感,但吃多了容易反酸烧心,因此那些得了胃病的人对其敬而远之。
我看见父亲手里整日拿着一本红皮书,名叫《农村回龙火炕地瓜育苗手册》。父亲是生产队里唯一的技术员,他念了6年书,是有学问的人。几十年前父亲就在用塑料大棚,如果遇到倒春寒,他一定会把揭下的苇帘再盖上,哪怕是大半夜也要盖。我总觉着父亲将地瓜看得比我和弟弟、奶奶都金贵。如果一畦地瓜烧塌了,出不来苗,全队的人都埋怨他,他便会在夜里辗转反侧,犯胃溃疡的老毛病。一犯胃溃疡,他就到沟外铺子上卧着吐一阵儿酸水,吃完药,再躺一会儿。我在沟里照顾着炉子,往里面添煤。父亲不是不敬业,而是实在太累了,全队没有一个人能替换他,于是他就揠苗助长,把泰山一般重的责任推到了我身上,让我帮他看铺子,这也使早熟的我的责任心无限膨胀。
在壕沟烤火的那些日子,我一天天长大了。当看到父亲育出的地瓜苗也一天天长大,我十分快乐。那些日子,父亲干廋的脸也渐渐朗润起来。他总喜欢钻研,责任心、好奇心特强,我总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不会的营生。但父亲有一个毛病—性子急、爱上火,为此奶奶不知说过他多少次,但他总是改不了。父亲的确对回龙火炕比对我们上心多了,他不分昼夜地扑在上面。我小时候看到父亲最钟情两样东西:一样是家里的闹钟,一样是一直揣在布兜里的温度计。那些温度计被一个布兜裹着,装在父亲的上衣兜里,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温度计里有水银,那根红柱上上下下,很好玩。父亲把闹钟拿到铺子里,把一支支温度计插进苗圃的沙中。父亲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温度的变化,然后测算该往炕里填多少煤。我看出他一边要为生产队节约煤,一边又要掌握母地瓜的温度,生怕它育不出地瓜苗,比奶奶在家里的火炕上孵小鸡、育豆芽还难。
父亲是最会掌控时间的人,铃声就是命令,他会每晚起来几次往灶里填煤。父亲说地瓜很娇贵,原产于美洲,大致在明朝时由东南亚引入中国,因其产量高,哺育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父亲对地瓜的一番朴素描述,让我对他产生了浓浓的敬意。那时我就知道父亲不是一般人,他知识渊博,蛰居乡野,但理想抱负好大呀。他的责任心、好奇心、求胜心,以及坚韧顽强、甘愿忍受孤独的毅力和耐力,让我终生钦佩。我的性格大都是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中潜移默化养成的。
麦苗黄了,回龙火炕即将揭铺了。父亲对我说:“可以回去了。”铺子里仅有一床毯子,他将它搭在我的肩上,天蒙蒙亮,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雾里走着,就像走在梦里,走在稀奇古怪的往事里,感觉越走越梦幻,越走越看不到老宅。我的家在哪里?我背着行囊就像出了一趟远门,找不到回家的路。
春天的大雾浓浓的,不透气,不透风,密密麻麻,缝得很密很实。在雾中,我看到了一抹亮。那是什么?怎么那么亮,又那么深邃?原来我来到了大海边的悬崖上,再往前几步就可能掉进浪里。我看到雾里一截截桅杆,像在水中扭曲着身子,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突然想起,父亲在回龙火炕真孤单呀,便不假思索地折过头来,向回龙火炕走去。那里依旧是我和父亲的巢,巢里的炉火暖着胖胖的地瓜,苗儿也渐渐绿了、高了。一次奇遇可以让人成长,那天,突然发现,我在这个春天长个儿了。
不愿归。在这个大雾满满的春天里,我怎么越来越像一个野孩子了?就是不愿归。要是没有学校,我可能永远在海边游荡,在田野上撒野,陪着父亲在回龙火炕里与地瓜苗一起历练、历险。有时想来,地瓜的童年与我的童年何其相似,都经历过凄风苦雨。地瓜周身是宝,经农妇的巧手可做成许多美食,至今回想仍满口生津。
父亲生前还留有一块地,专门为我们栽地瓜。他走了,地荒了。现在我和妻子只能在赶集时买点儿地瓜,回味儿时的梦。我们这些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农村人,有哪一个不是靠地瓜养大的?“地瓜饼子,咸菜梗子,不吃等着。”地瓜的童年,就是我辈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