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明 华
(江西师范大学 当代形态文艺学研究中心,江西 南昌 330022)
赵勇在2022年时候出了好几本书。如果我们想当然地以为他出的都是些学术著作,那就当然想得不对。虽然在现行的知识生产体制下,学者出书大多出得“守正创新”,但了解赵勇的人都知道,他已经三番两次地“奇而不正”。比如,他隔三差五地就写点非学术的篇什,写到一定分量的时候,还能得到青睐,并结集出版。目前已经出版了《书里书外的流年碎影》《抵抗遗忘》《刘项原来不读书》《人生的容量》等四部。出来后,还颇有些回响。著名文论家童庆炳先生就曾专门评论赵勇散文,说他写得“情信而辞巧”[1]。知名作家聂尔、海波等人也纷纷给予过好评,一些学者也撰文评价,当然还有很多“群众”在豆瓣、公众号给予各种关注,甚至还有熬夜读赵勇散文,以至于第二天起床都晚了一个小时的“阅读事件”[2]。凡此种种,都使得赵勇赢得了“会写散文”的名声。
而名声在外,就需要继续“名副其实”。于是,作为“会写散文”的他,居然在2022年这一年中就赶一起出了两本散文大作。一本名为《人生的容量》,一本叫作《刘项原来不读书》。我试了一下,读这两本书比较容易,一口气就可以读完一本。只不过,我不舍得一口气读完,这里因此以我“几口气”所读,并结合我对赵勇的理解,来谈谈赵勇散文的意义问题。
简单说来,赵勇散文写的都是自己。《人生的容量》近一半是写自己的求学经历、家庭故事和家族记忆等,另一半则主要写他与师友的交往情谊。《刘项原来不读书》写的是他自己的读书史、学术成长经历等。可以说,赵勇的这两部散文,言之有物,是“为情造文”之作,写得自然朴素、中正大方,而非听风感悟、听雨思人的“为文造情”式写作,几乎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痕迹,写得很是真与诚。那么,赵勇为什么要如此又真又诚地写呢?我觉得原因之一是对他自己有意义。不妨揣摩一二如下。
其一,可以让他自己的工作生活更为自觉。叙述自己,其实也是在反思自己。反思反思,值得一过的人生就开显了,而已经过去的人生也就“存在”了。大抵“人生的容量”是离不开这种叙述与反思的。而“刘项原来不读书”也可能因此成为一种自我的解嘲与警醒。毕竟,要无功利无目的地读书实在不易,甚至要无目的无功利地写作也很是艰难。
其二,可以愉悦自己。赵勇散文的绝大多数篇什或者可以说全部,应该都是他自己愿意写的,是自由状态下的“游戏”活动,这种写作是可以让作者收获美感的。当写出一个称心如意的句子时,当完成一次“胸中之竹”的“无中生有”时,我猜想赵勇体会到了不能与外人道的语文之美,当然也就经验了一种创作的“自我实现”。作为读者的我,之所以能够一口气读完一本,而且有审美的愉悦感,我想与他写作时苦思冥想是偶然,欲罢不能为常态有关。写作的快乐,应该是支持他认真写作的重要原因。
其三,赵勇的散文有些也是为工作应酬而写的,但这种写作是有意义感的。赵勇写这些篇什应该没有完全受工作应酬的“必然性”所束缚,他可以写也可以不写,可以这样写也可以那样写。赵勇选择的是阿伦特意义的“行动”,也就是他努力摆脱了作为“劳动”、作为“工作”的书写,写得很自由,很舒展,不应付,不草率。他的写作因此为他获得了理想的“自我”,恐怕也帮他实现了“无目的的合目的”,颇有意义,大概也很有成就感。举例来说。比如,《人生的容量》里他完全可以不写奶奶,不写姑姑,不写……但赵勇分别都写了,而且写得那么有情有义,有长句有短句,有叙事有议论……他为什么要去写?其实不为什么,就因为他想写,想“展示”自己一下,证明自己是个“写手”,至于奶奶读不读,姑姑看不看,都不是很重要。又比如,《刘项原来不读书》里所写李春青教授荣休仪式上的发言,他其实也可以用“套话”表达,但他却写得那么有真才情。这又有什么用呢?赵勇可能并没有考虑这个问题,而很可能就在发言前的某个夜晚,油然而生地感兴,很不自觉地情动,然后就“发言为诗”了。写与《文艺研究》的交往,其实也可以忽略细节,但他却写得翔实写得有可读性、趣味感,以至于《南方文坛》都觉得能够被赵勇写写,可能是一种荣耀。的确,我都会好奇,都会期待,多年后他一定会写的《南方文坛》锦绣文章会是怎样的!可以说,赵勇将这类工作散文写得很有文学超越性,展示了才情,表现了真情,写出了性情!虽不能完全说因此就可立言,但不可否认这些文字会让赵勇好似颇有收获。虽他实际上并没有得到什么,但一定得到了不可多得的意义感!大概每一篇作品都作为了他自己孕育的宁馨儿。
其四,可以让赵勇心安理得地活着。无论是《人生的容量》,还是《刘项原来不读书》,对赵勇来说,恐怕都有这种作用。一方面,他真实地写下自己的过往,给自己心里有一个交待,这是活得认真的表现。另一方面,赵勇对师友亲人的记述,对学生的“书面教诲”,写得也是悦耳目悦心意甚至悦志神,十分真诚真挚,没有辜负一番相识相遇与相知!我相信,写作时候的赵勇可能文思泉涌,但写作后的赵勇会是宁静踏实的。所谓散文写一篇就少一篇,大概也是因为写完一篇后就会心安理得之故。
诚然,赵勇散文的意义是属于他自己的。然而,作为读者的我们,去阅读赵勇散文,又有怎样的意义呢?
窃以为,对赵勇自己有意义的,对我们读者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比如,赵勇如果写作时候体会了美感,那么,我们读者读其作品时候也往往会被感染被感动。这都是文学接受的常识了。当然,在今天,赵勇散文在大众传播的过程中,还可能会收获粉丝一二也未必。这算是一种理想读者的意义吧。而就一般读者来说,赵勇散文可能还有其他的意义。这里不妨简要阐发一二。
其一,读赵勇散文可见证读书的重要。赵勇如果不读书,他写不出今天的散文。看赵勇这两本有“自我解密”性质的散文,可以发现,赵勇一直在读书,保持了良好的阅读状态。这为他后来的写,无疑奠定了很好的基础。这是我们可以从赵勇散文阅读中体会到的读书之重要。
但读书的重要更是指赵勇如果不通过读书考大学,他可能就没有今天写散文的机会。据《人生的容量》之《从土高中到复习班》记载,赵勇参加了三次高考才成功,继而才有了作为大专老师的他。再后来,如果不是考研,他可能还在晋东南。如果不坚持一而再再而三地考博,不努力与法兰克福学派较劲写学位论文,他可能也不是现在的“北师赵勇”。简言之,赵勇一直在读书拿学位。他最终成功了,算是把书读好了。可贵的是,赵勇的成功很“亲民”,他的道路,即使到今天,依然是一条光明大道,一条可大体被复制的“赵勇小道”。就此而言,赵勇散文所塑造的赵勇是很有“人民性”的,可以作为教育“人民子弟”的读物。如果高三复读班班主任,给同学传阅《人生的容量》之“三次高考”恐怕是合适的。如果研究生辅导员给同学讲述赵勇考博的经历,大概也是可以的。当然,学赵勇者生,完全模仿则不一定行。何况,现在也早已不是那个“万般皆下品”的读书时代了。但无论什么人,从事怎样的工作,读书都是必须的。赵勇那种读书的精神,还是值得学习和发扬的。
其二,赵勇散文具有文化记忆的功效。他虽然没有刻意去写历史,但是,他的写作在某种意义上讲是写出了一点鲜活历史的。比如,读《人生的容量》至少可以让我们切实感受到一个1960年代的人,他几十年的教育境况大致会是怎样的,继而也可以窥见时代的变迁;而读《刘项原来不读书》则可以了解一个学人的发表能力是如何一点一点炼就的。虽然赵勇的“记忆书写”难免是“集体记忆”,是有选择的,但“放下了面具”的散文书写,建构的是大体真实的历史。赵勇的散文因此既是他的个人历史的表征,也是我们的文化记忆。
同时,我们从他娓娓道来的讲述中,还可以感受到超越个人的更广阔的历史。比如《人生的容量》中,赵勇写他的20世纪70年代,就有公共记忆的作用。而其他篇什的戏仿文字,如“我等破落户一看有此等好事,顿时疯了。于是我们比学赶帮超,论文大生产,众宿舍歌声响彻云霄:‘妇女们呀么嗬嗨,都争先呀么嗬嗨,手摇着纺车吱咛咛咛吱咛咛咛嗡嗡嗡嗡吱儿,纺线线呀么嗬嗨’”[3]等,则可能不经意地传达出了一些时代的踪迹,也算是一种“记忆的分享”。
当然,文化记忆在赵勇这两本散文中还另有所指,即赵勇用文字记录的人与事,对于当事人来讲也是有文化记忆之用的。比如通过《人生的容量》,赵勇的奶奶、姑姑、外甥、程继田、童庆炳、陈传才、王富仁、雷达、席扬、刘再华、魏填平、梁归智等亲朋师友就在人世间留下了多一点的痕迹,他们的时间与存在就这样关联了起来。不管时短时长,无论容量大与小,赵勇都给他们赋予了存在的意义。这可能是文学的作用,大抵也是赵勇散文所具有的记忆功效。
其三,尤其值得说的是,赵勇散文还具有文体学的意义。把赵勇的散文放在散文的大海里,大概是可以被识别出来的。这与赵勇散文已然形成了不妨名之为的“赵勇体”有关。
“赵勇体”是“山西体”,其散文偶有方言出没。比如,《人生的容量》里所用赵家圪洞,炉煿等,“山东人”可能就不太有体会。但不可否认,赵勇用的山西方言并不多,可谓寥寥无几,因此“山西体”对于赵勇散文而言,主要有两个意思。一是说它容易让人看懂,大概不到大学的语文水平就够了。二是指他的作品好看。可读性强,没有磕磕巴巴,不会用“梗”用得“隔”人于千里之外。其实,说赵勇散文的所谓“山西体”,意在表明他抓取到了赵树理的精髓,走的是“赵树理的方向”。这可能和他昵称自己为“山药蛋”有关,当然与其是赵树理研究会副会长的身份也多少脱不了干系。不过,按赵勇自己的说法,还可能与他的老师刘怀仁有关,因为刘老师山药蛋味道也相当纯正[4]。
“赵勇体”更有美学风格。幽默,有趣,好玩。因此读赵勇这两本散文一定会笑,甚至偶有解放感从心底涌起。但这种幽默、有趣与好玩不是表层的,也不是做作的,而是自然的,有一定社会意义的,并且有一定的讽刺意味。需要强调的是,赵勇散文的这种社会讽刺却不尖酸刻薄。这可能与其幽默讽刺主要是后现代式的拼贴、戏仿有关。《刘项原来不读书》的《大块假我以文章》《今朝相送东流后》等篇什中就有不少这种幽默讽刺,如“北京的这两家名刊却一再把我拒之门外。对此,我并无任何怨言,因为我那时为文,还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上是一亩地,两头牛,种点玉米做窝头,远没有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地步”[3]6。这种表达就很有拼贴艺术性,甚至可与画家王广义当年的“大批判”系列媲美。区别可能在于,赵勇散文写作更多的是“回忆性”的,所以他的艺术审美之情更中和,更需要我们去“过度阐释”,而王广义的绘画则更有解构的力量,但也更有“拒绝欣赏”的现代派意味。
“赵勇体”当然还有学识。这是非读书人难以做到的。比如他偶尔会用一两个法兰克福学派的术语,有时候又会冒出几句唐诗宋词,更不要说其内容还有些颇有学问等。阅读赵勇散文恐怕因此有必要“区隔”一下读者。大体分两类即可。一类是喜欢读书的,一类是没有怎么读书的。
喜欢读书的读者,看了赵勇的散文后可能会会心一笑,觉得读书非一日之功,只有读到一定程度才能向赵勇看齐,去写好散文。当然,喜欢读书却读得只会学术写作,而把学术之外的写作遗忘有年,甚至还视之为雕虫小技者,则可能不太关注赵勇散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若关注一下,恐怕也会发出一番“散文论”:若要写散文,却不一定要读书,然不多读书则不能极其至。
而没有怎么读书的读者,当然有可能识不出比如《刘项原来不读书》所用之典,也可能对其所写读书之人与事不怎么有感受。但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这部分读者用赵勇散文《人生的容量》《刘项原来不读书》来反观自己,甚至用于教育他人。
顺带说明一下的是,“赵勇体”不仅仅表现在其散文写作中,也表现在他的学术论文里。他是有自觉文体意识追求的学者。就学术写作而言,他在尝试追求“论笔体”[5]。所谓“论笔体”,其特点主要是把学术文字不写得那么正经,努力赋予其一点文学性,让它保有随笔的特点。换言之,就是要写得有自己的性情,有自己的风格,尽量让读书不读书的人都可以看一点看懂一点。晚近有学者吴子林专门研究述学文体,力倡“毕达哥拉斯文体”多年[6]。这是值得肯定的,研究的确实是个真问题,因为无论如何,我们写的都是文章,是文章就要遵循和追求可交往的“书写伦理”,就要向着文章之美奔去。窃以为,赵勇就有这样的自觉追求,也许他都已经和毕达哥拉斯文体“私奔”了呢?!这是很让人羡慕的。因此,读包括《人生的容量》《刘项原来不读书》二书在内的赵勇文字,多少会让我们和他一样有文体意识和追求。当然,就我而言,还可以偶尔去模仿他一二。这一意义可不能小觑。
其四,赵勇散文还可以启发我们有关文学理论与文学创作实践的关系之思。作为学者的赵勇,他主要是搞理论研究的,但他搞的大抵不是“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相反,他搞的是“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他经常以文学文本作为研究对象,常常在作家作品圈里出没,我就受他影响而喜欢上了阎真、奥尔罕·帕慕克等人的作品。赵勇也曾经是“十博士直击当代文坛”的参与人之一。而且,赵勇不但以文学为研究对象,还维护审美论文学观念,对审美范式文学理论恐怕也心有戚戚焉,他毕竟从事过“审美阅读与批评”的研究。
那么,赵勇为何能够坚持文学的理论与批评,为何对审美论文学观有认同呢?这恐怕与其散文写作有一定的关系。散文虽不是文学之大宗,没有诗歌的位置,不如小说的伟大,但散文毕竟是文学,散文写作无疑能够带来审美的快乐,这种快乐体验使得赵勇不仅坚持写散文,还多少会影响他对文学的热爱和对文学研究的选择。赵勇的文学理论与批评写作有一定的文学性,恐怕也与他的散文创作经验有关。当然,赵勇对文学对审美的理解和认同是开放式的,所以他也积极参与大众文化的研究,对文化诗学的审美观还做了有效的反思与建构。
最后,我想说的是,赵勇散文《人生的容量》《刘项原来不读书》的意义是丰盈的,很难被一次接受完,其意义也是不可说尽的。但在结束这一次的言说前,我还想顺带道一声期望于此——诚然,需要“打理”“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的赵勇,有可能不太有条件用心用情用时于“赵勇体”散文写作,在短时期里恐怕更没条件去写诗歌、小说与剧本,但我期望他至少能够继续坚持写散文!因为他对于赵勇自己,对于我这样的散文读者甚至对于文艺理论与批评的事业,都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