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莉莉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241)
伴随着新常态的到来,经济发展放缓,青年群体中流行着如“丧”“佛系”“韭菜”“躺平”及“内卷”等情感表达,引起广泛的关注和讨论。我们如何理解这些被感知到的、正在进行中的且不断变化着的情感?已有的对青年文化的研究多从伯明翰学派的青年亚文化理论出发,但正如曾一果所指出的,依照该理论“抵抗/收编”的简单关系模式不足以理解中国青年中的种种文化现象。相反,我们应该在改革开放的整体语境下,结合“具体的文化脉络和社会语境”理解中国当代青年亚文化。[1]陶东风也认为,网络流行语言“折射的是特定时期具有一定普遍性的某种人生态度、社会心理、集体情感或时代精神”,因此“需要进行具体的社会历史分析,而不是抽象的心理分析”。[2]
受这些启发,本文以文化理论家劳伦·贝兰特(Lauren Berlant)和洪仁毅(Hong Renyi)对新自由主义背景下的工作与情感研究为理论框架,结合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中产阶层话语及中产青年工作境况形成的具体社会历史语境,试分析在当前经济环境下,面对就业危机,受高等教育青年群体中正在形成的情感表达。文化研究学者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提出“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这一概念,用来解释那些还未被清楚地表述出来的“新兴的”(emergent)、总是正在进行中的、活着的社会变化。尽管威廉斯并未详细展开如何定义情感结构,但他的重要贡献在于把当下(the present)视为新兴的过程,并试图理论化现时在场的“溶解流动”中的社会经验(social experiences in solution),而非把社会经验视为已完成的过去时态。[3]在威廉斯的基础上,劳伦·贝兰特(Lauren Berlant)进一步探讨情感作为理解“历史性当下”(history of present)的关键,如何维系和再生已有的社会经济结构。她认为,当危机成为日常,人们陷入她称之为“僵局”(impasse)的情感状态中,即新自由主义所承诺的“美好生活”无限推迟,人们只能在残酷的乐观中,不断发展新的技能,调整适应蔓延的压力,努力寻找生存模式。[4]
在中国的特定背景下,经过近四十年的高速经济发展,以出口和基建投资为主的经济模式在疫情后显露出危机。面对经济发展放缓的挑战,历史性当下的青年情感是什么?这些情感又与当前的社会经济结构有何关系?通过分析失业阴影下涌现的现象,比如“考公热”“从事轻体力劳动”和“被裁员后在星巴克假装上班”等,本文认为中产青年的情感投入从追求贝兰特所说的中产式美好生活(包括获得稳定体面的工作、建立异性恋家庭和实现向上社会晋升等),重新定向到更微小的对象中。这种情感投入对象的重新定向(re-orientation)创造出“妥协式美好生活”想象,维系了不稳定和不确定的历史性当下。
扩大中产阶层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应对改革所带来的挑战的重要手段,一直是重要的国家发展战略。90年代以来,中国经济高速增长,但与此同时,收入差距扩大,成为不容忽视的现实。为促进国内消费、协调社会分化问题,政府制定了一系列政策,支持和鼓励扩大中产阶层,旨在增加中等收入人群,建构“橄榄形社会”,以缓解社会矛盾,畅通社会流动渠道。在政府的全力支持下,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社会学家们着手开展中国社会分层的全国性社会学研究。2002年,社会学者陆学艺主编了《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该报告首次全面研究了当代的中国社会阶层,确定了中国社会的十个主要阶层。尽管学界对“中产阶层”的定义和具体规模没有达成共识,但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认为,中国确实存在中产阶层,并普遍认为中产阶层是改革时代中国社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5]
对于当时正在兴起、身份尚不明确的中产阶层来说,媒体在创造和合理化中产阶层话语和身份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6]广告、影视剧及时尚杂志中对中产阶层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的再现(representation)使得中产阶层的话语空间得以建立和扩张。媒介不仅是构成中产阶层身份的标志,也成为该阶层成员实现自我认知和认同的重要依据,并且与彼时方兴未艾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相契合。[7]中产阶层的话语塑造了新的中产阶层主体特征,包括受高等教育、收入中等、有经济能力消费和自我发展的特点。用人类学家安德训的话来说:“通过激励那些有抱负(aspirational)的个体,使他们遵循围绕消费行为所定义的新的中产阶层身份社会规范,中产阶层话语的构建成为政府扩大中产阶层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8]不同于常被认为缺乏文化资本的“土豪”和城市贫困阶层,中产阶层因其较高的文化资本和消费能力,成为新时期的模范公民。同时,中产阶层的生活方式成为都市青年人追求的目标,也激励着其他社会群体,包括新的工人群体,仿效这一阶层。需要指出的是,中产阶层的发展主要集中在城市,尤其是东部沿海城市,如北京、上海、广州和深圳等大城市,这些地方聚集了大部分中产阶层家庭和个人。
中产阶层的身份塑造与消费密不可分。消费不仅是实现经济转型,从投资主导向消费主导的重要措施,也是定义和识别中国中产阶层的主要方式。中产阶层作为潜在的消费者和市场创造者,在刺激消费方面起核心作用。以购房为例,自20世纪80年代末起,曾经作为公共福利分配的住房逐渐商品化。到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扩大中产阶层的工程主要是通过鼓励购买私人住房实现的。社会学者Tomba指出,购买住房不仅仅是消费和投资形式,也被宣传为一种生活方式,是中产阶层社会地位的象征。封闭式小区提供的安保等服务使其与其他社会群体在空间上隔离,代表了更高的社会经济地位,成为理想中产阶层生活的象征。[9]这种现象凸显了中产阶层对于特定生活方式和社会地位的追求,进而促进了相关消费行为的发展和社会认同的确立。
教育改革被视为扩大中产阶层的关键战略,也是塑造中产阶层身份另一个必要组成部分。自1999年开始实施的高校扩招政策使得高校毕业生数量激增,从2001年的约100万人增长到2022年的1076万人,是历史上首次突破千万人大关,比过去21年间毕业人数增超10倍。[10]此外,普通高等学校的总数也大幅增加,从2000年的约1041所增长到2010年的2358所,再到2022年的2759所。[11]中国赴海外留学生人数也急速增加,从2000年的约3.9万人到2019年的70.35万人,增长了接近18倍。[12]正如陆学艺所指出的,“大学是培养中产阶层的摇篮”,扩大大学招生人数提供了可能的社会流动的机会,为具有高学历特点的中产阶层扩张提供了后备力量。[13]教育机会的增加为更多人提供了实现社会晋升的途径,同时也为中产阶层的形成和发展提供了基础支持。
除了消费和教育,许多学者指出,在塑造中产阶层身份过程中,素质话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人类学者KIPNIS对“素质”的语言史分析时指出,当代对“素质”一词的使用经过几次演变。[14]在20世纪80年代,素质一词主要与计划生育政策有关。实施计划生育则被看作是控制全体人口数量,提高人口质量,实现优生优育的关键。80年代末,为了提高整体国民素质,出现了“素质教育”一词。随着1999年高校扩招政策的实施,“素质教育”被正式纳入国家教育政策。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随着全球经济竞争的加剧和市场化的推进,素质话语变得至关重要,在官方、学术和流行文化中广泛传播。“素质”一词也从80年代关乎国家现代化的话语中摆脱出来,逐渐演变为中产阶层的话语。KIPNIS在另一篇有关素质与教育的文章中指出,素质合理化了各种社会与政治等级体系,“高素质”的人被认为有资格比“低素质”的人享有更多收入、权力和社会地位。[15]学者安德训也认为,素质话语从反映整体人口质量情况转变为衡量个体现代化程度的重要标准,成为标记社会区隔(social distinction)差异的价值编码。[16]素质让个体认识到自己在更大社会秩序中的位置,成为人们追求社会流动的激励机制。社会学家严海蓉指出,提高素质的焦虑作用于每个个体,促使个体不断进行“自我发展”,以成为符合市场和发展主义逻辑的劳动主体。[17]在这种背景下,中产阶层则因受过高等教育、从事白领工作、崇尚都市生活方式、具备消费能力等特征,被视为最理想的社会主体。
通过简要梳理中产阶层话语的形成和特征,不难发现,尽管对中产阶层的实际人口数量和定义仍存在争议,但无论是官方话语还是学界观点,中产阶层都备受期待。他们承担着刺激国内消费、提高整体素质、引入现代生活方式、缓解社会冲突等多重角色。尽管中产阶层在人口数量上并不一定占主导地位,但在经济领域扮演着关键角色,是主要的消费者。在文化领域,中产阶层也扮演着重要象征和话语角色,是城市新价值观念的重要创造者。总之,都市中产代表了赚钱、消费以及为提升社会地位而奋斗的品质。他们将自身视为有价值的商品进行投资,并持续自我发展,成为整个社会的楷模。
前文回顾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产阶层如何在社会、政治和文化等领域占据主导地位,成为社会发展的主体。中产青年凭借高文化资本成为推动经济发展和转型的重要劳动力,同时也从高速经济增长中受益。然而,受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影响,中国经济于2013年后放缓,进入“新常态”。在这一背景下,官方引导的从“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的升级转型,推动了文创产业、知识经济和数字平台经济的快速发展,为高学历青年提供了就业机会。然而,新经济形态也带来新的劳动境况。社会学者李春玲认为,灵活就业、弹性工作、兼职兼业日益盛行,成为新中产青年就业形态的新格局。[18]现有实证研究也显示,高学历青年正陷入工作不稳定、缺乏社会福利保障、收入微薄和工作时间长的现实困境中。[19]文化研究学者墨克罗比的研究发现,在英国,高学历的中产青年在社会地位膨胀(inflation)的同时,收入能力却在通缩(deflation)。[20]墨克罗比指出,以不稳定、灵活和弹性为主要特征的新劳动机制也在重塑着新中产阶层,引导新中产阶层在缺乏社会保障中谋生存,将所有社会风险个人化,把接受不稳定视为自我实现的必须。在当下中国,都市新中产青年似乎也陷入同样的困境中。现今,以90后和00后为主的高学历青年群体面临着更为严峻的就业现实和越发不稳定的生存境况,这增加了他们对现实的焦虑与不安。
为了理解当前青年情感与高度不稳定劳动境况的形成背景,首先需要回顾90年代末以来的高校扩招政策如何影响高学历青年的就业问题。1996年,受结构调整和体制转变影响,加上亚洲金融危机的冲击,国内消费减少,下岗人员增加,失业问题急剧加剧。社会学者李培林指出,这也是改革开放以来,失业问题最严重的一个时期。[21]失业率是衡量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重要指标,高失业率导致收入差距的扩大,内需严重不足。因此,不少经济学家提出了就业优先的策略,通过促进就业扩大内需,从而促进经济增长。在这种背景下,1999年实施的高校扩招政策被视为促进经济发展、扩大消费、缓解就业压力、稳定社会的重要措施。[22]特别是在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高校扩招政策被视为解决各类矛盾的“灵丹妙药”,不仅能提高劳动力素质,增加中国在全球资本主义系统中的竞争力,还延缓了年轻人就业,避免他们与下岗工人在就业市场竞争。
然而,获得高等教育学位只是进入中产阶层的入场券,并不能保证更好的工作或中产阶层身份。高等教育快速扩张使得获得高等教育文凭的人数大量增加,但劳动力市场无法吸纳大量大学毕业生。Chan指出,造成这一问题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高等教育体系的框架与就业劳动力市场的需求不匹配;二是内陆与沿海地区的差异使得大学生涌向沿海大中城市寻找就业和上升机会。[23]2003年是高校自1999年扩招后本科学生毕业的第一年,也是第一个毕业生高峰年,应届毕业生达212.2万人,比2002年增加67万人,增幅达46.2%。[24]然而,城镇就业岗位数量的增长速度远低于高校毕业生的增长速度。当时,国企下岗职工数量庞大,涌入城市务工的农村劳动力人口不断增加,造成中国劳动力市场前所未有的压力。尽管扩大高等教育的目的是为了提高劳动力的素质,以满足经济发展的需求,却也造成了大学毕业生就业难问题。
尽管国务院办公厅自2003年就开始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措施,鼓励大学生到基层就业,同时学者也从不同角度提出了政策建议,但仍无法有效解决高校毕业生就业难问题。在众多方案中,鼓励“灵活就业”成了最快速的解决途径。灵活就业的政策概念最早出现在20世纪90年代,主要是为应对国企改革带来的大量下岗工人和大规模进入城市务工人员的就业问题。其目的是鼓励下岗工人和进城务工者从事临时性、弹性工作,以缓解就业压力。2004年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布的《〈中国的就业状况和政策〉白皮书》把灵活就业视为促进就业的重要形式。灵活、弹性为主要特征的工作吸引着年轻人,政府也极力鼓励年轻人从事此类工作。然而,此类工作却常常以牺牲稳定和缺乏社会保障为代价。
21世纪之初,不稳定的生存状态主要集中在制造业、建筑业和服务业等底层劳动者中,然而,随着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高校毕业生也逐渐面临着越发不稳定的境况。特别是在2008年之后,曾在千禧年之初被看作是社会主体的准新中产大学毕业生,部分人开始在城市里过着“蜗居”生活,成为“蚁族”“屌丝”和“月光族”,引起学界和媒体的广泛关注。廉思在2009年提出“蚁族”概念,指的是受过高等教育、但收入较低、主要聚居在大城市的80后群体。[25]廉思和陈永杰都认为,大学生已成为继农民、新工人、下岗职工之后的第四大弱势群体。同时,“中产阶层的沉沦”“白领成为新底层”等议题成为媒体报道热点。在影视剧中,中产青年对无法实现向上社会流动的焦虑也得以体现。张慧瑜指出,世纪之初的青春都市剧中,如《奋斗》(2007)和《我的青春谁做主》(2008),大多讲述个人如何通过奋斗在大都市实现白领中产梦的故事,但这种叙述逐渐演变为“黑夜里屌丝逆袭的腹黑术或根本无法逆袭的故事”[26]。尽管新中产以自嘲的方式表达了对成为“消费新穷人”和向社会下层沉落的焦虑,但根据学者廉思的判断,80后的蚁族依然是市场竞争压力下的奋斗者,他们对未来怀揣希望,相信奋斗精神的力量。用廉思的话来说,“住在‘聚居村’里的‘蚁族’正在以实际行动诠释着‘奋斗’的真正含义。刚毕业的他们面对生活显得捉襟见肘,但是这些能直面现实、接受现实的年轻人具有强大的精神动力,他们有自己的理想,而且正在积蓄力量为实现这些理想奋斗”[27]。
世纪之交,高学历青年仍能从两位数的经济高速增长中分得一杯羹,实现都市中产梦,因而大学生就业问题未引起广泛关注。然而,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经济增长放缓,高校毕业生数量却逐年增加,使大学生就业难问题进一步加深。从2012年开始,中国互联网上涌现出“屌丝”“丧”“佛系”等情感表达,折射出越来越多青年对生活与工作压力的不满,对缺乏上升机会的幻灭感。[28]在后疫情时期,这种幻灭感似乎变得更加严重。2023年高校毕业生人数再次创下新高,达到1158万。同年6月,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16岁至24岁城镇青年的失业率达到20.8%,是2018年有记录以来最高。[29]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被迫选择灵活就业。截至2021年底,中国灵活就业人数超过2亿。根据麦可思研究院《2023年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显示,在中国近9亿劳动人口中,“每五个劳动者中,至少就有一个属于灵活就业……其中超过一半是应届毕业生”。中国社科院金融研究所宏观金融分析团队的估算显示,每三个青年失业人员中就有两个具有专科以上学历,高学历青年的就业难度进一步加剧。[30]
尽管都市中产青年仍然在社会文化和话语领域占据主导地位,被认为是消费和生产的主体,但不稳定性问题已从暂时性困扰变成长期性的困境。与“80后”相比,“90后”和“00后”接受本科教育的比例大幅增长,受教育水平更高。然而,正如李春玲所指出的,“90后”和“00后”的生存状况更为不稳定,竞争更加激烈,上升社会流动的渠道也更加狭窄。[31]汪晖在2014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出,中国存在着两种新穷人:一是因农村破产和贫困化而成为“世界工厂”主要劳动力的新工人群体;二是接受过较高文化和教育的新穷人。第二类新穷人是“全球化条件下的新的工业化、城市化和信息化过程的产物,但与一般农民工群体不同,是内需不足的消费社会的受害者……这类贫困并不因为经济状态有所改善而发生根本变化,他们是消费社会的新穷人,却也是贫穷的消费主义者”。汪晖借鉴鲍曼的《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的论述,认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新穷人是“不满的源泉,却未能展开新的政治想象;他们在消费不足中幻灭,却不断地再生产着与消费社会相互匹配的行动逻辑”[32]。
当前高学历青年面临的困境似乎不局限于消费不足。文化研究学者Pang运用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分析了年轻人自嘲为“韭菜”的现象。她指出,“韭菜”兼具国家资本主义机器的资本和劳动双重功能:作为“韭菜”,年轻人将所有精力投入到经济活动中,为经济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知识与创意,是滋养经济政治装置(apparatus)的生物力量(biological power)。[33]作为经济主体,青年追求中产式美好生活的欲望推动着经济发展。然而,当经济发展放缓,社会流动空间减少时,许多青年产生了不公平感和剥夺感。这种不满是否能带来抗争的可能?下文将尝试探讨这一问题。
基于对80后高学历青年的调查,廉思在2009年的研究中指出,高学历青年仍相信“奋斗”,愿意在工作中投入自我,期望在大都市实现中产式美好生活。到了今天,“奋斗”及其所代表的乐观精神正逐渐失去吸引力。在2020年B站视频网站推出《后浪:献给新一代的演讲》的宣传片,试图以奋斗式情感机制来动员年轻人。在宣传片中,52岁的演员何冰作为“前浪”代表,以激昂的口吻勾勒出一幅美好生活的图景:90后及00后时尚青年在大都市中自由漫游,发挥自己的专业知识,充满热情地投入到不稳定的文创和数字劳动中,享受着高级电子和文化产品的消费。[34]然而,面对“996”式过劳工作文化,中产青年显然已无法再从《后浪》所勾勒的美好生活幻影中找到认同与共鸣。2020年新冠疫情的爆发,让全球陷入新的不确定时期,加剧了都市中产青年的幻灭感。随着疫情结束,又随即转移到对生计和就业的焦虑之中。正如下文将提到的,通过扩大体制内就业机会和浪漫化蓝领工作,青年对现状的不公平感和剥夺感被转移到对妥协式生活的追求中,令他们获得暂时性的稳定感与安全感。
在当前高度不确定的时期,以“奋斗”为主的情感激励机制的失效,似乎表明中国中产青年也陷入了贝兰特所描述的“僵局”之中。在《残酷的乐观主义》[36]中,贝兰特指出,新自由主义所承诺的美好生活,包括社会阶层流动、体面稳定的工作保障,社会公正平等及持久的异性恋亲密关系模式等,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变得越发不可实现。美好生活的愿景与当下普遍存在的不稳定性形成对比。贝兰特认为,社会危机不再是例外状态,而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情感成为社会主体在“生存信心丧失”时历史性的、集体性的记录。面对“危机的日常”(crisis ordinariness),历史性当下进入贝兰特所称之为“僵局”的情感状态:一方面,人们乐观地将情感附着(attachment)于新自由主义经济所承诺的美好生活的幻想中,期望能实现不断向上的社会流动、获得社会和政治平等、维护中产阶层式的家庭关系和获得稳定的工作保障;另一方面,新自由主义结构调整所带来的不稳定性、偶发性(contingency)和危机,使得对美好生活的承诺不断被推迟,始终指向未知的未来,进而令人周而复始地经历残酷的期盼和等待。这就是贝兰特所说的“残酷的乐观主义”。[35]
在贝兰特的理论基础上,洪仁毅进一步分析情感、工作与美好生活的关系。洪仁毅认为,即使在正常经济环境下,人们也必须准备应对可能反复出现的失业周期。在这样的情况下,失业的常态化意味着需要在人们的心理中构建不同的情感态度。人们需要在心理上比以往更强大、更坚韧,才能够承受失业带来的负面情感影响。但矛盾的是,资本主义文化的规范性生产秩序一方面需要人们培养坚韧情感以适应失业,把热情投入到再就业活动中,同时又要求生产者不能“错误地适应”(maladaptation),即不能完全拒绝从事生产活动。对工作的热情投入被视为坚韧和积极的情感适应,而冷漠则被认为是“消极的”错误适应。[36]
在中国语境下,工作被视为是实现美好生活的关键。在这个将工作视为社会规范和生存必要前提的社会中,失业意味着被排除在“正常生活”的范畴之外。“失业”一词本身包含了就业才是正常状态的假设,失业往往被看作是非正常的状态,需要被纠正。人类学家杨洁从心理治疗角度研究了21世纪初期下岗工人的情况,发现失业后,工人们经历焦虑、愤怒、抑郁与无助等情感,这被官方视为隐患。为了治理这种由“消极情绪”带来的“隐患”,政府利用基层治理及电视心理访谈节目等手段,引导下岗工人将这些负面情感从隐患转化为“积极”潜力,投入到再就业的生产活动中。这种去中心化的心理治疗话语将社会经济结构问题变为个人情绪问题,从而加以干预。[37]在有关青年失业的报道中,也出现了把失业与个人心理问题相联系的话语。2017年,就有媒体以“天之骄子成青年抑郁症高发人群”为题,报道指出在中国的15~24岁青年人群中,有120万抑郁症患者,其中有23.8%是大学生。这些报道把就业和学习压力列为诱发抑郁症的主要因素。[38]
与杨洁对下岗工人的情感研究类似,青年失业话语中也出现了“积极”与“消极”两者情感适应模式。代表“消极”情感适应的有“躺平”和“摆烂”。躺平主张不工作、不消费、不生育,这种观念与奋斗精神相悖,不利于个体将自己的劳动力商品化,也不符合维系资本主义生产秩序的需要,因而被官方视作不适宜的情感状态。正如哈维所言,生产性消费需要把活力、情感意识等动员到资本所需的特定目标中。[39]躺平运动所威胁的正是这种情感动员机制。多家官方媒体纷纷发文,批评“躺平不可取”,认为“躺平族”不利于经济社会发展,需要警惕“未富先躺”,要“引导躺平族珍惜韶华、奋发有为”。因此,躺平这种“消极”情感被认为需要矫正和引导,以转变为积极情感,投入生产性消费中。于是,媒体和官方政策引入“慢就业”“轻就业”“轻创业”“自雇经济”等新词汇,以取代“非正常”的“失业”和“躺平”,用来描述青年就业现状。这些新词汇的出现暗示着“失业者”并非没有工作,也并非躺下完全拒绝参与生产活动,而“只是暂时没有工作,但一旦环境变好转,他们就有望回到生产者的行列,一切也将回到正轨”[40]。有别于躺平,“内卷”则代表了更为“积极”的情感适应机制。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通过更多的自我发展,希望在当前晋升渠道减少、竞争激烈的环境中,获得更大的竞争力,在脆弱与不安中抓住一丝稳定,保住中产位置,避免下沉。
这两类情感适应机制的出现表明中产式生活想象的重新定位。以“考公热”为例,在体制内就业曾代表着“一眼望到头的无聊生活”。但近年来,尤其是疫情之后,当不确定感增加时,体制内工作因象征着稳定与安全,再次成为高校毕业生热门就业选择,引发“考公热”现象。根据《社会蓝皮书:2023年中国社会形势分析与预测》的数据显示,从2018年开始,大学生对“体制内偏好”的就业选择逐年增加,而选择去体制外单位工作的比例则逐年下降。[41]不仅如此,中央和各地政府也出台相关政策,鼓励高学历毕业生在体制内就业。2023年4月国务院推出稳定就业措施,要求扩大国有企业、机关事业单位招聘规模,支持大学生在体制内单位就业。[42]在政策支持和求稳心态的双重作用下,2023年,国家公务员考试有近260万人报名过审,同比上涨25%。[43]李春玲曾指出,选择在体制内单位就业的高校毕业生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度高,表现出较强的爱国主义情怀。[44]按照这样的观点,当前吸纳高学历青年到体制内就业的政策,不仅能缓解就业问题,还能通过体制内的宣传教育活动,调节青年的不满情绪,发挥中产作为社会稳定器的功能。在奋斗叙事失效的情况下,“考公热”现象反映了当下高学历青年在脆弱与普遍风险中,试图通过相对稳定的体制内工作,重新搭建一种可掌控的妥协式的美好生活。
再以媒体热议的白领和大学生“从事轻体力劳动”为例。疫情后,豆瓣、微博和小红书陆续出现了大学毕业生和白领分享自己放弃白领工作,从事如摆摊、叉车司机、美甲师等体力劳动的热潮。豆瓣小组“轻体力活探索联盟”从2022年11月成立以来,目前已有5万多成员。当写字楼里996式的白领生活变得越发难以忍受,蓝领式的体力工作被视为逃离“精神内耗”和无意义工作的出口。随着向上的社会流动可能不断推迟,当白领工作只能带来沮丧和疲惫时,从事蓝领式体力劳动因能看到即时成果,使得不少人在失序感中找到了生活的短暂掌控感和秩序感。在这种叙述中,因社会经济结构所带来的劳动降级,反而成了更轻松的另类生活模式。蓝领工作被赋予浪漫化想象,被视为更简单、更能找到秩序感的生活方式,为那些对工作失去意义感到疲惫的新中产提供慰藉。在经济下行压力下,当之前追求的美好生活难以实现时,完成一件针织品或者一件手工作品提供了替代性的个人满足感,转移了对当前不满和焦虑的情绪。
在掌控日常生活秩序的情感需要下,城市基础设施也被赋予新的意义。互联网行业的裁员潮开始后,星巴克成了年轻人治愈失业之痛的“避难所”,出现年轻人“假装上班”的现象。星巴克自1999年进入中国市场,起初自我定位为独立于家庭与工作场所之外的“第三空间”,其目标消费是当时正在形成中的城市年轻中产阶级。星巴克通过咖啡饮品设计、与店员的互动、室内空间设计及背景音乐等,管理“消费体验”,创造出个人化的如家一般的舒适氛围,试图与年轻都市白领消费者建立情感联系。[45]随着灵活弹性的新就业形态的出现,星巴克逐渐不再只是消费和社交空间,而成为从事灵活工作的年轻人的办公空间。咖啡馆因其释放的味道和背景音乐,为身在其中的人提供更非正式的、愉悦的、友好的、美学化的、有益于社交的环境,被视为能激发人的创造力,提高生产力和效率的场所。[46]2021年,星巴克在上海推出了第一家共享空间,为都市中产提供联合办公空间。疫情之后,原本是为了消费和办公而设的咖啡馆,成了年轻人“假装上班”的逃离之所。虽然他们没有工作,但依然每天按照上班时间,前往星巴克“上班”,下午五六点“下班”。[47]在星巴克里,失业者不仅能使用网络和充电设施,消磨时间,还能融入与他们阶层和经历相似的社群中。在朝九晚五的社会生产时间里,他们感到一切如常,从而减轻了面临的不稳定现实,逃离了因失业带来的家庭压力,实现自我治愈。
“考公热”“从事轻体力劳动”以及“被裁员后到星巴克假装上班”这些例子都指向了在无能为力的当下和不可预知的未来中,青年中产将对当下的不满与焦虑,转移到对妥协式美好生活的追求。数字人文学者刘艾伦(Alan Liu)指出,在后工业资本主义境况下,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情感投入对象从大的目标(如度年假)转向“微休闲”(如舒适的人体工学椅如何为超负荷工作的人提供短暂的休息和舒适)。[48]“妥协式美好生活”正是如此:新自由所承诺的中产式美好生活不断推迟,如稳定的工作和家庭、购房、买车,取而代之的是更实用的、更能在当下掌控的“微小”对象,如完成一项“轻体力劳动”,或享受城市基础设施提供的网络和氛围。对这些微小实用的对象情感投入提供了新的满足和愉悦,但依旧维护中产式的规范和价值。
自2020年以来,随着新冠肺炎疫情的爆发,全球的社会、政治和经济环境经历了巨大变化。受到疫情冲击,曾被视为体面稳定的中产阶层也可能成为“脆弱阶层”之一。[49]疫情之后,自21世纪初形成的“未就业毕业生人数庞大、就业质量不乐观以及劳动力市场分割等三大挑战”不仅没有缓解,反而加剧,形成长期困局。[50]社会经济结构的深刻变化,引发了青年内部情感的深刻变化。正如李路路所言:“一个社会中的中产阶层是这个社会中最为敏感的阶层,他们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整个社会的态度。”[51]
在经济发展放缓、工作境况越发不稳定和灵活的情况下,整体的不安感和不确定感增加,改变了青年主体对未来的愿景。当不稳定和失业成为常态,新的情感适应机制也随之出现。从“佛系”“躺平”“韭菜”到“不婚不育”,青年中出现的种种文化现象表明,以“奋斗”为主的叙述不再足以激励青年群体将积极情感投入到生产与再生产活动中。在“抵抗与收编”的论述之外,通过分析“考公热”“从事轻体力劳动”和“被裁员后在星巴克假装上班”等现象,本文认为,在不稳定成为日常的情况下,青年群体越发希望在脆弱与不安中寻求稳定。一方面,通过国有企业和机关事业单位扩大招聘规模,吸纳更多高学历青年在体制内就业,如李春玲所说,这样或许可以增加青年的爱国主义认同,消解被剥夺感,维护社会稳定;[44]另一方面,中产青年通过将情感附着于更微小的对象,追求妥协式美好生活,规避风险,希望能寻找替代性的愉悦与满足。但不论是何种情况,这类情感适应机制依旧维系和延续着中产阶层的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