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丹尼斯·勒汉
关于布鲁、狗和埃尔金·伯恩的这件事发生在不久前。那是在我们的一些男孩,如埃尔金·伯恩和卡尔·西尔斯,从越南回来几年后了。他们回来了,而其他许多人,诸如斯图尔特家的堂兄弟埃迪·沃利和卡尔·乔·卡罗尔,却永远留在了那里。我们不知道别的城镇的情况,但那场战争让归来的小伙子们心里有了一些秘密。安静而不可触碰的东西。你能感觉到他们知道一些你永远不会知道的秘密,暗中做一些你永远不会发现的事情。这些男孩都是优秀的纸牌玩家,虚张声势的技术一流。无论他们拿着什么牌,脸上都不会流露出一丝喜悦。
小镇是难以保守秘密的地方,而一个南方小镇,天气炎热,窗户敞开,比大多数地方更难保守秘密。但那些从国外回来的男孩子,似乎已经掌握了保护隐私的窍门。这个小镇一直都是这样,你会看到相当多的年轻硬汉同时出现,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定下了基调。
因此,战后不久,我们的小镇变得更加安静,并且不太信任别人(或者我们中的一些人似乎是这么认为的)。就在那时,烟草和纺织业赚的钱积累到一定程度,为城建提供了资金。很快就有人说,我们的小镇也许应该变得更大一些,也许应该建造一些能比烟花和山核桃带来更多旅游收入的东西。
也就在那时,一些人提出了“伊甸園瀑布”的想法——一个大型的嘉年华式公园,里面有过山车、水滑梯等等。为什么那些北方佬要在佛罗里达花光他们所有的钱?南卡罗来纳州也有太阳。有高尔夫球场和葡萄柚,还有无尽的房车露营地。
所以现在,一个名为“伊甸园”的小镇将会出现“伊甸园瀑布”。人们说,我们要出名了。我们这个地方将出现在所有的宣传册上。人们说,我们目前还很小,但等着瞧吧。你就等着吧。
这就是当时的情况,那年珀金和朱厄尔·路特的婚姻遇到了一些坎坷,埃尔金·伯恩和雪莉·布里格斯开始交往,似乎没有人能看住自己的狗。
*
南卡罗来纳州伊甸园的狗的问题在于,狗主人一养就养很多。要不然就是他们让狗自由奔跑,与其他异性狗相遇,然后产生了同样的结果。如果伊甸园离95号州际公路不是这么近,如果这些狗不是习惯性地冲进车流,撞坏潜在游客的保险杠,情况也不会这么糟糕。
伊甸园的市长大鲍比·瓦格斯参加了在博福特举行的市长会议。州长突然在会上露面,告诉大家他对狗的事情有多生气。他说,最近伊甸园投入了很多资金,采取了很多措施来改变城市形象,如果让一群行为不端的犬类搞砸了,那他第一个该死。
“伙计们,”他盯着大鲍比·瓦格斯的眼睛说,“他们开始叫这个州‘魔鬼犬舍,因为州际公路上到处都是犬尸。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觉得这不是个好听的名字。”
大鲍比告诉埃尔金和布鲁,他这辈子从未听过有人叫它“魔鬼犬舍”。当然,他听到过更糟糕的,但从来没有这个。大鲍比说州长在胡说八道。
不过,身为州长,他还是有资格这么说的。
伊甸园的狗从20年代起就一直是个问题,一位名叫金·马龙·艾伦伯格的兼职饲养员,以修农机为生,他要不是在忙着把半条胳膊伸进拖拉机和联合收割机内部进行修理,通常就会在臭骂某些东西,比如他的家人,如果他们手脚不够快;如果家人手脚够快,他就骂狗。金·马龙·艾伦伯格的狗都是混种狗和杂种狗,它们成群奔跑,后代也是如此。几代之后,这些狗仍然像狼一样半夜三更在伊甸园里行动,它们的身体好像只剩下肌肉和软骨,表现得紧张而愤怒,在黑暗中对着金·马龙·艾伦伯格的鬼魂咆哮。
大鲍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测出95号公路有多长的路段经过伊甸园,结果是4.5公里。虽然不算多,但平均每天有0.74条狗,每周就有4.9条狗经过。大鲍比想让州长在年底发放州政府资金的剩余部分,如果这意味着每周要处理掉5条狗,那就得这么做。
“在‘秘密行动中,”他对埃尔金和布鲁说,“我们要做的是,孩子们,在树林里埋伏起来,射杀每一条在州际公路附近吠叫的狗。”
埃尔金不太喜欢“我们”之类的劳什子。首先,大鲍比四年前在“双O”酒吧说过“我们”。那是在他当上市长之前,那时他不过是个县税评估员,跟埃尔金和布鲁一样,隔三岔五就去“双O”酒吧打台球。但有一天晚上,哈伦和查布·尤克为了几张毛票对他大打出手。大鲍比知道埃尔金和布鲁都不太喜欢尤克一家,便说道:“我们今晚要收拾收拾那些男孩。”这两兄弟一进酒吧,大鲍比就开始大放厥词。
烟雾散去后,布鲁的手骨折了,哈伦和查布蜷缩在地板上,埃尔金的嘴唇被打破了。而此时,大鲍比躲在台球桌下面,卡尔·西尔斯在问谁来赔埃尔金打在查布后脑勺上折断的台球杆。
于是,当埃尔金听到市长大鲍比说“我们”时,想起了那根花了他10美元的台球杆,他说:“不,先生,你可以把我排除在这项特殊的事业之外。”
大鲍比一脸失望。埃尔金是一位参加过国外战争的老兵,前海军陆战队队员,一名神枪手。“妈的,”大鲍比说,“山姆大叔花大价钱教你的技能你不用,你还有什么用场?”
埃尔金耸了耸肩。“该死,鲍比,我想没什么用场。”
但布鲁一直没退出。大鲍比和埃尔金都知道他会这样做。这份工作只需要一个不介意坐在树上且喜欢射击的人。见鬼,布鲁真是小狗掉进了茅坑。
*
反正埃尔金也没时间坐在树上。在“伊甸园瀑布”破土动工后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在疯狂地工作——搅拌水泥、挖柱洞、排放沼泽水以加固地基,但真正的工作还在后面。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钻孔、排水、像抹蛋糕糖衣一样抹水泥、搭脚手架、砌墙立面。整天在自卸车、钻探车、铲车、起重机和工业挖掘机上翻江倒海地倒腾,剧烈地颠簸摇晃,他的脊柱和肾脏就像被螺旋钻扎穿了一样。
是时候坐在树上射杀狗了吗?妈的。埃尔金有时都没空小便。
最重要的是,他最近一直在和德鲁·布里格斯的前妻雪莉约会。雪莉是珀金·路特汽车商场的接待员。一天,埃尔金开着雪佛兰羚羊来做四轮换位,两人聊了起来。她和德鲁离婚一年多了。埃尔金和雪莉出于尊重等了几个月,不久之后就开始在国际煎饼屋和“双O”酒吧出双入对了。
有一次,他们一起驱车前往默特尔比奇度周末。人们问他们那里是什么样的,他们说“和明信片上的一样”。正如明信片上从未提及希尔顿酒店的房间价格,埃尔金和雪莉也没有提及他们所做的只是开车在海滩上来回转了两圈,然后在康韦以西的一家汽车旅馆安顿下来。不过还不错,有一台彩电。如果让淋浴开着,其中一个开关会把浴室变成桑拿房。他们开始在桑拿房里,最后躺在床上,浴室里的蒸汽打着旋儿涌出,轻抚他们的脚后跟。然后,他把她的头发从额头上拨开,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他能够习惯这个。
雪莉说:“但在房车里安装一个桑拿浴室不是要花很多钱吗?”然后等了整整30秒,她才莞尔一笑。
埃尔金喜欢她这一点。雪莉让他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个男人,总是自视过高,这是天性的一部分;让他知道,每次他犯德行时,她都会在旁边提醒他;让他不要把子弹塞进36型手枪的后膛,猛地推上枪栓,射向野狗的侧腹。
有时,雨下得很大,导致地基附近的土壤松动了,或者物资供应晚了,他们要提前结束一天的施工时,埃尔金就会顺便去路特店里看看她。她会微笑,就像他给她送了花一样,说道: “又在工作中酗酒被抓了?”或者其他一些自作聪明的话,但这让他感觉很好,好像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意识到可以自由呼吸了。
在雪莉之前,埃尔金很长一段时间里沒有一个能够公开承认的女人。据说,从15岁到19岁,他一直和梅·希勒在一起,但他在国外时,梅变得很孤独。等到他回来时,发现她离开了伊甸园,嫁给了边境南部的一个男孩。据说他们俩摆了个玉米热狗摊,赚了不少钱。埃尔金也和一些人约会过,但花了一段时间才忘记梅,忘记他失去了一直期望拥有的东西,忘记她的笑声,忘记她赤身裸体从库珀斯湖中走来的画面,忘记她白皙的肉体上沾满水珠,正是这些东西支撑着埃尔金穿过了丛林,熬过了热浪,扛过了在那里的每一个能听到自己死亡嘀嗒声的夜晚。
他回家后约一年,朱厄尔·路特来看望她的母亲。老太太还住在朱厄尔·路特同埃尔金和布鲁一起长大的房车公园里,埃尔金仍住在那里。临走时,她顺便去了埃尔金家,两人坐在他房车前的折叠椅上,喝了几杯,聊起了往事。他告诉她越南的一些事情,她也告诉他婚姻的一些事情,她的预期是如何与现实大相径庭的,珀金·路特可能知道很多事情,但他对玩乐一无所知。
朱厄尔·路特身上有一种东西,能像热量一样渗入男人的肉体。这不仅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身材姣好,举止松弛慵懒,无论她穿什么衣服,都能让人想到她一丝不挂的样子。不,还有其他原因。朱厄尔从来都不是镇上最聪明的女孩,甚至也不能称为最迷人的女孩,但她眼中有一些埃尔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没有的东西。这是一种生活的能力,无论多么微小或无关紧要的事情都能把握当下并穷尽其价值的能力。朱厄尔吞噬了生活并投入其中,就像在一年中最热的日子里,在山荫下挖出一个凉爽的池塘一头扎进去。
她的眼神,那从未离开过的眼神在说,让我们尽情玩吧,该死的。尽情吃喝吧。现在。
那天晚上,她和埃尔金还不至于愚蠢到去做其他事。虽然埃尔金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对他直勾勾、赤裸裸,说着她想要进食。
埃尔金知道伊甸园有多小,那里的人有多喜欢含沙射影,热衷打探隐私,平日里高谈阔论,议论是非。于是他和朱厄尔找到了办法,开始了每周一次的约会,地点就在位于卡莱尔的小木屋里。这个小木屋在内战之前就已经归埃尔金家族所有了。在那里,埃尔金和朱厄尔可以无拘无束,不分彼此,互相挤压、撕咬……在湖里、门廊上、小厨房里……
他们几乎从不交谈。即使交谈,也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比利肉店的肉质下降啦,有传言说,如果麦加雷特和夏威夷特勤组成员给吴发(1968年首播的美剧《檀岛骑警》中的人物。该剧讲述了夏威夷警署的麦加雷特警官带领特勤组探案的故事。黑道掮客吴发是特勤组的老对头。——译注)戴上手铐,法院前就会安装停车收费表啦。
他们之间心照不宣,十分默契,他可以自由地和任何女人约会,而她永远不会离开珀金·路特。这很好。这与爱情无关,这关乎食欲。
有时候,埃尔金会在镇上看到她,或者听到布鲁用他从高中起就惯用的谈论早恋的方式谈论她。这时埃尔金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和这个女人上过床。没人知道这个事情。如果他们两人都小心行事,保持警惕,不要在公共场合交谈时流露不当的表情,使用不妥的语气,这种状态就可能会永远持续下去。
他无法完全确定她满足了他的什么需求,只知道他需要她每周来一次湖边小屋,这与他能活着走出丛林有关,与他听了整整一年的死亡嘀嗒声有关。朱厄尔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奖励,一种附带福利。她躺在他筋疲力尽的裸体上,用眼神告诉他,她又准备好了,准备好把他像氧气一样吞噬。他在夜里射击,身体压在潮湿的散兵坑墙壁上,这些墙壁通常支撑不了多久;回到家却发现他的女人等不及了,轻易地抛弃了他,就像带着怀旧而鄙夷的伤感回忆,抛弃一个曾经喜爱的洋娃娃一样。而与这个女人的欢愉,是他应得的补偿。
他总是告诉自己,当他找到合适的女人时,他对朱厄尔的热情,对在湖边度过那些夜晚的需求都会消失。事实也如此,自从他和雪莉·布里格斯在一起后,他对朱厄尔就冷淡了。他告诉朱厄尔,雪莉不是珀金,如果他每周出城一次,回来时腹部有咬痕,她很快就会明白的。
朱厄尔说:“好吧。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再继续。”
即使埃尔金自己不承认,他也知道还会有下一次。
于是,在退伍后的一年里一直很孤独的埃尔金现在有了两个女人。有时,他不知道该对此作何感想。当你独自一人时,别人的快乐会让你的内心沸腾。美丽看起来也是丑陋的,笑声似乎是邪恶的,情人不经意地碰到对方的手,就足以让你想把他们的手腕砍下来。我永远得不到爱,你说,我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快乐。
他有时想知道布鲁是怎么熬过来的。布鲁,他的每一个女朋友都是花钱租的,时长半小时。他太丑了,太矮小了,太怪异了,除了恐惧和怜悯,他无法唤起女人的任何感觉。布鲁早在朱厄尔·路特与珀金结婚之前就苦苦单恋着她,而且一直保持着一种埃尔金只能偶尔感同身受的无声的狂热。他知道,布鲁将朱厄尔·路特视为女王,是南卡罗来纳州伊甸园中唯一为他存在的女人。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一直对他很好,跟他和埃尔金是好朋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那时候还没有性,还没有乳房,埃尔金和布鲁甚至还不知道他们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那时候珀金·路特带着他爸爸的钱、他灿烂的笑容和他那些胡说八道的故事,说如果征兵委员会认为他合适参军的话,他会在战争中杀死多少人。
布鲁认为,如果他足够好,足够善良,等待的时间足够长,那么总有一天,朱厄尔会看到他的正派,想要依靠他。
埃尔金懒得告诉布鲁,有些女人不想要正派。有些女人不想要好男人。一些女人,也有一些男人,想钻进被窝,关掉灯,像动物一样互相享用,直到痛得不能动弹。
布鲁永远不会猜到朱厄尔就是那样的女人,因为她对他总是那么好,真的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他,每次她友好地向他打招呼,拍拍他的肩膀,问候“最近怎么样,老伙计?”时,布鲁都会把她越推越高,推上了他心中的神坛。
“我有一次在商场见过他,”雪莉告诉埃尔金,“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进来,坐在那里看杂志,直到朱厄尔进来找珀金谈事情。而布鲁就这么盯着她看,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展厅里和珀金说话。她最后回过头时,他站起来离开了。”
埃尔金和雪莉在一起时,最讨厌听到、谈到或想到朱厄尔。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干净,不配。
“疯狂的爱。”他结束了这个话题。
“疯狂的事情,宝贝。”
有时候在晚上,埃尔金会和雪莉一起坐在他的房车前,听蝉儿在细长的松树间嗡鸣,闻夜晚与砾石混合的岩盐的气味。雪莉用的果汁朗姆酒洗发水让他想起了夏威夷,虽然他从未去过那里。他会想他们的爱不是疯狂的爱,并没有燃烧得如此迅猛,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烧灭。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如果他能想通朱厄尔·路特的事情,不再看到她赤身裸体地在小木屋里等待,回头看他,他就可以和雪莉做一些事情。她值得。她可能无法像朱厄尔那样,和她在一起也没有和朱厄尔在一起时笑得多,但雪莉就是你所渴望的。一个好女人,一个好母亲,一个在困难时会支持你的人。有时,他会握住她的手,不为别的,只为握住她的手。一天晚上,雪莉觉察出他的眼神,可能是他歪头看着自己棕色大手里握着的那只小白手时的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说:“该死的,埃尔金,有时候,如果你单纯点儿就好了。”然后,她急忙从椅子上下来,跨坐在他身上,亲吻他,仿佛要从他身上拿走一部分。她说:“宝贝,我们已经不年轻了。你知道吗?”
不知何故,在那一刻,他明白了为什么有些男人建立家庭,而另一些男人却在杀狗。他只是不确定自己在这个等式中的位置。
他说:“是啊,不年轻了。”
*
从他们记事起,布鲁就是埃尔金最好的朋友,但最近埃尔金对此一直感到疑惑。布鲁一直都有点与众不同,当然这是埃尔金所喜欢的,但现在他的这种怪异与日俱增。布鲁那种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不说话到底是因为确实无话可说,还是因为他清楚他要说的话太让人讨厌,也就不说出来砸场子了。
他们是在房车公园长大的,小时候布鲁常常整天不在家,因为他的妈妈要么是在招待男人,要么是出去后忘记给他钥匙了。那时候,布鲁对蟑螂很着迷。他把它们收集在一个罐子里,然后用砖块砸它们来测试蟑螂的耐力。他有一次告诉埃尔金,“这就是它们的特点——坚韧不拔。每一代人都必须想出新的方法来杀死蟑螂,因为它们对我们以前用过的蟑螂药产生了耐药性。”过了一段时间,布鲁开始将它们浸入汽油中点燃,看看在这种情况下它们的耐力如何。
埃尔金的家人觉得这孩子奇奇怪怪、脏兮兮的,他母亲是个白人垃圾,让埃尔金离他远一点,但埃尔金觉得他很可怜。尽管他们同龄,布鲁的块头却只有埃尔金的一半。你可以用拇指和食指绕过他的二头肌,然后在另一侧相接。布鲁似乎只有两套衣服,而且通常都很脏,这让埃尔金觉得很讨厌。还有就是有时他们会一起经过布鲁的房车,听到里面传来的动物叫声,哼哼声、呻吟声以及肉体的拍打声,多半分不清布鲁的老妈是不是在打架。乡村音乐总是混杂在这些动物的鼓噪声中,布鲁的母亲和情人收听乡村音乐的晶体管收音机,是她在圣诞节送给布鲁的礼物。
“那該死的收音机是我的。”布鲁说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小脑袋。这是埃尔金唯一一次看到他对房车里发生的事情做出反应。
布鲁是个读书人,他比埃尔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了解科学和生态学,更了解解剖学、蓝鲸和换算表。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孩子是个哑巴——见鬼,他在四年级时留过两次级,但他有时会和埃尔金一起在公园后面的排水沟抽烟,相谈甚欢。他谈到鲸鱼,说它们只生一个孩子,对孩子严加保护;如果有孩子成了孤儿,别的母鲸就会把它当成自己的孩子,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严加保护。他告诉埃尔金鲨鱼从不睡觉,电流如何工作,深水炸弹是什么。埃尔金向来寡言,只是坐着听,听完等着听更多的故事。
随着年龄的增长,埃尔金就成了布鲁的保护者。最后布鲁的脸上长满了粉刺的那一年,埃尔金大约一天打两次架,直到打遍当地无敌手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兄弟。如果埃尔金没有从正面收拾你,那么布鲁肯定会从背后偷袭你。就像那次在商店里,一罐硫酸掉在了罗伊·哈布利斯特的手臂上。还有那次,有人从背后用砖头砸了卡内尔·刘易斯,当他昏倒在地时用剃刀割断了他的跟腱。大家都知道是布鲁干的,即使没有人亲眼看到他这么做。
埃尔金认为,罗伊和卡内尔是自找的。没有什么损失。不过,自从埃尔金从越南回来后,他就注意到了一些事情,但一直闷在心里,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应该采取一点措施,却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有人放火烧了猫头鹰,把它倒挂在电话线上,还有猫在11号公路旁布鲁小屋周围的街区失踪了。有一天早上,埃尔金来找布鲁去工地做清理时,看到他的床底下露出粉红色的小内裤。他查了好几天的失踪人口报告,但一无所获,所以他就认定是布鲁捡到了这些物件,并满足了他的某些幻想。不过,他没有忘记,布鲁床下的棕色灰尘中那些内裤向上卷曲的样子,似乎在恳求什么。
他从来没有问过布鲁这些事。毕竟他不可能会说。每到这种时候,布鲁就一言不发,盯着某个地方,仿佛有什么你听不见的东西盖过了你的话,有什么你看不到的东西占据了他的视线。布鲁会逐渐离你远去,直到你不再用废话扰乱他的思绪。
*
一个星期六,埃尔金和雪莉一起去主街的玛莎男女美容院做头发。多蒂·利兹给雪莉洗头时,埃尔金感觉自己误入了女儿国。吉姆·海德尔十几岁的女儿桑尼剪了个碎发,这种发型如今越来越受欢迎;还有几个年纪较大的妇女仍然留着蜂窝头(把头发倒梳堆叠在头顶用发胶固定的发型,因形如蜂窝而得名。——译注),她们把蜂窝重新塑形、上发胶,或做任何能保持发型的事情。乔琳·科文斯和莉拉·西姆斯在做指甲,她们的丈夫在打高尔夫球,黑人女佣在照看她们的孩子,玛莎、多蒂、埃丝特、格特鲁德和海莉在跳舞,蹦蹦跳跳,笑着在一排排椅子中间聊天,称呼每个人为“亲爱的”。所有人——年轻人、老年人、富人,还有雪莉——都如此放松,就好像每天都在一起说笑,对彼此的了解比对自己的丈夫、孩子或男朋友还要深。
多蒂·利兹从雪莉身后抬起头来说:“埃尔金,亲爱的,给你弄个体育版看看还是怎么说?”全场哄堂大笑,包括雪莉在内。尽管埃尔金不喜欢这样,他仍微笑着。他羞涩地向大家挥了挥手,引发了更大的笑声,然后告诉雪莉他一会儿就回来,就离开了。
他沿着主街向镇广场走去,纳闷那些女人看上去不费吹灰之力就知晓而他却全然不知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他看到珀金·路特在德克斯特·伊斯利的杂货店外面转圈子。这天潮湿酷热到让人喘不过气来。除非是在玛莎美容院——那是镇上唯一有中央空调的地方,否则大多数人都待在室内,拉下百叶窗,尽量不走动。
珀金·路特拖着步子转着圈,就像小孩儿原地打转想让自己头晕一样。
珀金和埃尔金从幼儿园就认识了,但在埃尔金的记忆中,他从没喜欢过这个人。珀金的老爹曼斯·路特一手建立了伊甸园,他花了很多钱让珀金免上战场,把他藏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查珀尔希尔,一藏就是好几个学期,连珀金自己都不记得他学的是什么专业了。很多从国外回来的人都因此憎恨珀金,大多数没有回来的人的家人也是如此,但埃尔金不喜欢这个人不是因为这个。见鬼,如果埃尔金有钱,他也不会卷入那场该死的战争。
让埃尔金无法忍受的是,珀金身上有某种东西,让他可以免于承担后果。这让他看不起那些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的人,看不起那些没人兜底的人。
埃尔金不止一次地想,珀金,受着吧,你就受着吧。
但今天下午,珀金没有了推销员的微笑和冷漠的眼神。埃尔金停下来对他说:“嘿,珀金,你好吗?”珀金抬起头看着他,眼睛瞪得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
“我不好,埃尔金。不太好。”
“怎么了?”
珀金自顾自地点了几次头,目光越过埃尔金的肩膀。“我正准备对此采取点措施。”
“对什么采取措施?”
“对那个。”珀金抬抬下巴,朝埃尔金的身后示意了一下。
埃尔金转过身,视线穿过主街,透过米勒洗衣店的窗户,看到朱厄尔·路特正从烘干机里取出衣服。布鲁站在她身边,从衣服堆里拿出一条牛仔裤叠了起来。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抬头看过去,都能轻易看到埃尔金和珀金·路特,但埃尔金知道他们不会。在明亮的自助洗衣店里,他们两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气息,让他们虽然身处明亮的洗衣店,却如置身黑暗的卧室一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世界上的其他事物阻隔在外。布鲁的嘴唇动了动,朱厄尔笑了笑,把一件T恤扔到他头上。
“我现在就准备采取行动。”珀金说。
埃爾金看着他,看得出这是一个谎言,不过是珀金在对自己重复这句话,希望话能因此成真。珀金生意做得不错,这倒不完全是靠他老爸的钱,但他不是那种动手做事的人;他是让人做事的人。
埃尔金又看了看街对面。布鲁仍然把那件T恤顶在头上。他又说了些什么,朱厄尔捂住嘴笑着。
“你家里没有洗衣机和烘干机吗,珀金?”
珀金吃了一惊。“洗衣机坏了。朱厄尔决定进城来洗。”他看着埃尔金,“我们最近相处得不太好。她一直在读那些杂志,埃尔金。你知道那些杂志吗?谈论妇女解放,把胸罩留在家里,诸如此类的废话。”他指着街对面,“你的朋友是个问题。”
你的朋友。
埃尔金看着珀金,突然感到一阵他不能完全理解的愤怒,他想说,那是我的朋友,他正在和我的床友说话。明白了吗,珀金?
但他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丢下珀金,穿过马路去了自助洗衣店。
布鲁看到埃尔金进来时,把头上的T恤衫拿了下来。刺眼的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他眨了眨眼睛,那张麻脸上半凝固的笑容消失了。
朱厄尔说:“嘿,我们又找到了一个帮手!”她把一条男士内裤从布鲁头顶上扔了过去,打在埃尔金的胸部。
“嘿,朱厄尔。”
“嘿,埃尔金。好久不见。”她垂下眼帘避开埃尔金的眼睛,目光落在一条毛巾上。
此刻埃尔金感觉似乎并没有好久不见,就好像他和她昨晚才一起在湖边。他能尝到她的味道,能闻到她皮肤上潮潮的微汗。
和布鲁站在一起,他们三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房车公园。朱厄尔一点也没有变老,她依然留着一头凌乱的红长发,依然穿着似乎是从衣帽间地板上捡起来的衣服,皱巴巴的,本身没什么好看,披在她身上,却比富婆们一年一度到纽约买的衣服还要性感。
今天下午,她穿着一条皱巴巴的佩斯利花纹连衣裙,这条裙子曾经可能是偏粉色的,但经过多年的洗涤,已经褪成了旧报纸的颜色。衣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裙摆没有高过大腿,领口也没有低过胸部,而且很宽松,但穿在她身上,会让人感觉她的胴体成熟欲滴,呼之欲出。
埃尔金走到折叠桌边,和他俩站在一起,把内裤递给布鲁。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他们从一大堆衣服中拿衣服叠好,只听到朱厄尔吹口哨的声音。
然后,朱厄尔笑了。
“什么?”布鲁说。
“哦,没什么。”她摇摇头,“我们看上去就是一个快乐的大家庭,不是吗?”
布鲁一脸惊愕。他看看埃尔金,看看朱厄尔,看看手中那双浅蓝色小袜子,棉布上缝制着朱厄尔名字的缩写“JL”,然后又看了看朱厄尔。
“是的,”他最后说,埃尔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颤抖,“是的,确实如此。”
埃尔金抬头看了一眼上面一台烘干机的门。烘干机清空后,门被推开,与视线齐平。门的中央是一圈玻璃,埃尔金可以看到映在里面的主街,支撑着杂货店木篷的白色柱子,珀金·路特低着头在转圈,主街上热浪滚滚。
*
这条狗是绿色的。
布鲁用了过去几周大鲍比付给他的一些钱来升级瞄准镜。新瞄准镜很大,是步枪枪管口径的两倍;加之白天越来越短,它还配备了光线放大装置。埃尔金曾在丛林中使用过类似的瞄准镜,利用这种装置发现敌军像冰冷的灰色幽灵一样从密林深处袭来,挽救了他和排里其他人的生命,但他从来都不喜欢它们。夜视镜,也就是他们那里所说的LAD,实在是太不自然了,埃尔金总觉得自己是在湖底用望远镜看东西。他不知道布鲁从哪里弄来的,但这几年伊甸园的猎人总是带着各种海军陆战队或陆军用剩的奇怪玩意儿出现。埃尔金甚至听说过一个狩猎队用手榴弹来抓鱼——鱼炸到船上时已经半熟了,你要做的就是给它们去鳞。
狗是绿色的,公路是米色的,树线的顶端是黄色的,树干是陆军迷彩服的颜色。
布鲁说:“你觉得呢?”
他们在布鲁建的树屋里。上好的木材,两把草坪椅,头顶树枝上挂着一块油布,一个装满科尔斯啤酒的冰柜。布鲁在前面建了一个栏杆,非常适合瞄准时搁肘。他沿着树干安装了一个巨大的照明灯,插在便携式发电机上。虽然“照”鹿是非法的,但没人说过不可以照野狗。布鲁百分百是小狗掉进了茅坑。
埃尔金耸了耸肩。透过瞄准镜,一切都泛着老照片暗淡的色泽与质地,就像在丛林中一样,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要以这种方式来看世界。那条狗似乎也感觉到它不知何故已经脱离了时间,来到这片在乡间辟出的世外桃源。它用畸形的鼻子嗅着空气,但身体的其他部分却紧绷成一块,身体前倾,似乎嗅到了猎物的味道。
布鲁低声呢喃道:“你来?”
埃尔金的肩膀上压着重重的枪托,食指扣着冰冷而厚重的扳机,手指和后脑勺直发痒,后脑勺的痒处传来一个声音:“开火。”
在酒吧里,你永远无法对没有去过那里的人和想了解那边情况的人说起向人类、向黑暗丛林中那些冰冷的灰色幽灵开枪的感觉。埃尔金在12个月的服役期间里,参加了14次战斗,他不能肯定地说自己杀过人。他曾向一些人影射击,目睹他们倒下,但从未见过鲜血,也从未见过他们被子弹击中时的眼睛。这一切都是由迅速而突然的噪声和色彩组成的一团乱麻,白光和爆炸的曳光弹,绿色的灌木丛,红色的火焰,夜色中的尖叫声。之后如果天气晴朗,你会走进丛林,看到死人,猜想你击中的是这具尸体,还是那具尸体,要么压根儿就没有击中。
而唯一能确定的是,太他妈热了,而且深感恐惧,这事儿很可怕,却又让人莫名兴奋。
埃尔金放下了布鲁的步枪,目光越过现在变成贝壳色的州际公路,望着深色的薄荷树线。那条狗化为一个柔和的黑影,融入了其他柔和的黑影中,几乎看不到了。
他说:“不了,布鲁,谢谢。”然后把步枪递给了他。
布鲁说:“随你便,伙计。”他把手伸到他们身后,拉了拉照明灯上的珠绳。白光从高速公路上爆发开来,狗僵住了,在明亮的光线中眨着眼睛。埃尔金琢磨着,反正都要照那畜生,要夜光镜有什么鸟用。
布鲁把枪转过来,架在栏杆上,瞄准那条狗,对着它的胸腔正中开了一枪。那条狗猛地缩身抽搐了一下,就好像有人用球棒打了它一样。它摇摇晃晃地行走,布鲁再次将枪栓拉回原处,对着狗的头部开了一枪。狗侧翻在地,头骨大半个都不见了,后腿踢着路面,就像要骑自行车一样。
“你觉得朱厄尔·路特会喜欢我吗?”布鲁说。
埃尔金清了清嗓子。“当然。她一直很喜欢你。”
“但是我的意思是……”布鲁耸耸肩,似乎突然尴尬起来,“这么说吧,你觉得那样的女孩能带去澳大利亚吗?”
“澳大利亚?”
布鲁对埃尔金微笑。“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他又说了一遍。
布鲁把手伸回来关掉了灯。“澳大利亚。他们那儿有些野狗,伙计。能赚大钱。朱厄尔前几天告诉我,那边有非常漂亮的海滩,但也有野狗。大鲍比说人们开始抱怨这里发生的事情,询问流浪者在哪里,等等。反正已经没有太多狗犯傻到这里来了。”他说,“澳大利亚从不缺狗。迟早有一天,这里的狗会被我消灭完的。”
埃尔金点了点头。布鲁早晚会没狗打的。他想知道大鲍比是否考虑过这一点,是否有应急计划,是否能与国民警卫队接上头。
*
“那孩子就是你说的热心肠。”大个子鲍比告诉埃尔金。
他们坐在主街菲尔理发店里。菲尔去吃午饭了,大鲍比拉上了窗帘,别人还以为他在做什么重要的国家决策。
埃尔金说:“他不是热心,大鲍比。他是失控了,认为自己爱上了朱厄尔·路特。”
“他一直这么认为。”
“是的,但也许现在他以为朱厄尔也可能有点喜欢他。”
大鲍比说:“你怎么从来不叫我市长?”
埃尔金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你看,”大鲍比边说边拿起菲尔柜台上的一个生发剂瓶子闻了闻,“所以布鲁有点喜欢他的工作。”
埃尔金说:“事情没那么简单,你是知道的。”
大鲍比玩着梳子,“是吗?”
“鲍比,他现在喜欢上了射击。”
“等等。”他举起那双肥胖粗壮的手,“布鲁一直以来都喜欢射击。大家都知道这一点。妈的,要不是他个子太矮,又有百八十個小毛病,他肯定是镇上第一个去小越南的人。可他不得不坐在这里,而你们却玩得很高兴。”
称之为小越南。说得好像他什么都知道。居然称之为“玩”。他妈的。
“野狗。”埃尔金说。
“野狗?”
“野狗,他说他要去澳大利亚射杀野狗。”
“对他大有好处。”大鲍比坐回到埃尔金旁边的理发椅上,“他可以看看风景,诸如此类。”
“鲍比,他不会去澳大利亚的,你很清楚。见鬼,布鲁这辈子都没出过县界。”
大鲍比用袖口擦了擦皮带扣。“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告诉你这些情况。下次你看到他的时候,鲍比,你好好看看他那双该死的眼睛。”
“好啊。我会看到什么?”
埃尔金转过头看着他。“什么都没有。”
鲍比说:“他是你的好朋友。”
埃尔金想到了布鲁布满灰尘的床下那条卷起的小内裤,“是的,但他是你的麻烦。”
大鲍比双手枕在脑后,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好吧,人们开始怀疑,为什么所有的狗都消失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立即停止这次行动。”
他不明白。“鲍比,如果你终止这次行动,布鲁就会被人利用的。”
大个子鲍比耸耸肩,他的职业就是建立在自己的无能为力之上的。
*
在查克餐厅,珀金·路特第一次在公共场合打朱厄尔。
埃尔金和雪莉当时就坐在离他们只有三个卡座的地方,突然听到玻璃杯和盘子掉落的声音,他们走出卡座时,朱厄尔躺在地砖上,手肘旁散落着碎玻璃和大块骨瓷,珀金站在她身边,双臂颤抖,眼神中透露出和其他人一样的惊讶。
埃尔金看着跪在地上的朱厄尔。她的裙摆被泼洒的食物弄脏了,在她看向他的眼睛之前,他移开了目光,生怕这种情况下他会干傻事儿,把珀金狠狠揍几遍。
“啊,珀金。”查克·布莱德从柜台后面走过来,用围裙擦掉手上的肉汁,要把朱厄尔扶起来。
克拉拉·布莱德说:“我们这里不尊重也不允许有这种行为。”
查克·布莱德帮朱厄尔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看打碎的盘子,半块牛排躺在脚边的豆子汤里。朱厄尔的右脸颊上有一道划伤,她把手放在桌子上寻求支撑,那道伤痕涨得通红。
“我不是故意的。”珀金说。
克拉拉·布莱德哼了一声,从耳后抽出笔,开始在鸡尾酒餐巾纸上逐项记录损失情况。
“我不是故意的。”珀金注意到了埃尔金和雪莉,他与埃尔金四目相对,伸出双手说,“我发誓。”
埃尔金转过身去,这时他看到布鲁从门外走了进来。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尽管他猛地想到布鲁可能就站在外面往里看,可能已经站了一个小时了。
像许多小个子一样,布鲁身手敏捷,但他似乎从来不走直线。他的动作就像是在不断地侧步抢球或者躲避地雷——突然的、不可预测的转向让你总盯着他曾经走过的地方,而不是他最终到达的地方。
布鲁什么也没说,但埃尔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杀人的决心,珀金也看到了,布鲁与雪莉擦身而过,试图从埃尔金身边冲过去。珀金赶忙往后退,却在泼了一地的汤水上打了个滑,往后打了个趔趄,努力稳住身子,保持平衡。
埃尔金一把抓住布鲁的腰,把他提了起来,紧紧抱住。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布鲁会有多滑溜,你以为你抓住了他,他却能挣脱开,拿起杯子砸人。
埃尔金搂着他低着头向门口走去。布鲁像袋水泥一样扑在埃尔金的肩膀上,尖叫道:“你看见我了吗,珀金?你看见我了吗?我是你最后看到的脸,珀金!要不了多久。”
埃尔金冲到室外的门廊,感觉到夜晚的热气扑面而来。布鲁大声叫喊:“朱厄尔!你没事吧?朱厄尔?”
*
回到埃尔金的房车后,布鲁没有多说什么。
他试图向雪莉解释朱厄尔是多么纯洁,打她这样无辜的人就像在《圣经》上吐口水一样。
雪莉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布鲁也闭上了嘴。
埃尔金不断地笑脸相迎,他知道布鲁受不了这个,很快布鲁就在沙发上睡昏过去,那张麻脸仍然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
“他脑子从来没有正常过,是吗?”雪莉说。
埃尔金的手顺着她裸露的手臂往下摸,搂住她的肩膀拉到自己怀里抱得更紧了。他听到房车前面传来布鲁的鼾声。“是的,夫人。”
她站了起来,乌黑的秀发落在他脸上,撩拨着埃尔金的眼角。“但你一直是他的朋友。”
埃尔金点了点头。
她用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为什么?”
埃尔金想了想,跟她讲起那个又小又脏的孩子和他的蟑螂烧,他妈妈的房车里传出的动物叫声;讲起布鲁过去坐在排水沟旁,全身紧绷,蜷缩着一动不动的样子。埃尔金想到了那些蟑螂、猫、兔子和狗,他告诉雪莉,自从他第一次见到布鲁起,就一直觉得布鲁快要死了,会从他眼前慢慢消失。
“每个人都会死。”她说。
“是啊。”他用一个胳膊肘支起身子,另一只手放在她温暖的臀部,“是的,但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是在朝着某个目标成长的,然后再死去。但对于布鲁来说,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成长过。他从出生起就在慢慢死去。”
她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想起了布鲁妈妈房车里墙板上的斑驳霉菌,想起了11号公路旁布鲁小屋里的霉菌和灰尘,想起了小时候排水沟里散发出的腐烂气味。布鲁看着这一切的眼神,似乎已经与之融为一体,仿佛与之紧密相连。
雪莉说:“宝贝,你觉得离开这里怎么样?”
“去哪里?”
“我不知道。佛罗里达。佐治亚。其他什么地方。”
“我有工作。你也是。”
“你总能在其他地方找到建筑工的工作。我的接待员工作也是。”
“我們在这里长大。”
她点点头。“但也许是时候在其他地方开始我们的生活了。”
他说:“让我考虑一下。”
她托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你一直在考虑。”
他点点头,“也许我想再考虑多一点。”
*
早上他们醒来时,布鲁已经不见了。
雪莉看了看皱巴巴的沙发,又看了看埃尔金。有好一会儿,他们就站在那里,看看沙发,看看对方,又看看沙发,再看看对方。
一小时后,雪莉从店里打来电话,告诉埃尔金,珀金·路特一如既往地待在办公室里,没有受伤的迹象。
埃尔金说:“如果你看到布鲁……”
“嗯?”
埃尔金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报警,告诉珀金从后门逃走,这样听起来可以吗?”
“当然。”
*
那天早上晚些时候,大鲍比来到现场说:“我去了布鲁的住处,告诉他我们必须结束打狗的事情,然后——”
“你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吗?”埃尔金问道。
“让我说完。我来解释一下。”
“你告诉他了吗?”
“让我说完,”鲍比用手帕擦了擦脸,“我本来想告诉他的,但是——”
“你没有告诉他。”
“但朱厄尔·路特就在那里。”
“什么?”
大鲍比拉着埃尔金的胳膊肘,带着他离开其他工人。“我说朱厄尔在那儿,他们两个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吃早餐。”
“在布鲁家里?”
大鲍比点点头。“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垃圾场,闻起来不知道什么味道,很糟糕。朱厄尔穿着一身裙子在那里,皮肤白嫩,化了妆,漂亮极了。她和布鲁一起吃着鸡蛋饼和玉米糁,黑眼圈很重,看到我之后笑着说了声‘嘿,大鲍比,然后就继续吃饭了。”
“没别的了吗?”
“为什么没人叫我市长?”
“没别的了吗?”埃尔金重复道。
“是啊。布鲁请我坐下,我说我有事。他说他也是。”
“什么意思?”埃爾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坚硬而尖锐。
大鲍比后退了一步。“我怎么知道?可能是说他要去打更多的狗吧?”
“所以你从没告诉过他你要停止行动。”
大鲍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困惑。“你听到我跟你说的话了吗?他和朱厄尔在一起。她漂亮得像个洋娃娃,而他却和往常一样丑陋。整个情况太诡异了。我出去了。”
“布鲁说他也有事?”
“他说他也有事要做。”大鲍比说完就走了。
*
接下来的一周里,他们一起在镇上出现了几次。朱厄尔买了一些日用品和盥洗用具,布鲁买了几盒贝壳。
他们从未牵手、接吻或做任何浪漫的事情,但只要他们在一起,人们就会交头接耳,什么都说。我从没想过我会看到这一天。你觉得怎么样?简直不可思议。
一个星期天下午,布鲁打电话邀请雪莉和埃尔金一起去国际煎饼屋吃早餐。雪莉推脱,说得了流感,但埃尔金还是去了。他很想知道事情到哪一步了,朱厄尔在想什么,难道她以为她和布鲁在一起会有什么好结果。
埃尔金能感觉到他们吃饭的时候,全场的目光都在往这边看。
“看到他打我哪里了吗?”朱厄尔歪着头,把漂亮的红发别到耳后。她颧骨上小水塘形的印记现在已经褪成了黄色,边缘是一圈灰暗的米色。
埃尔金点了点头。
“还是不敢相信这个王八蛋打了我。”她说,但声音里已经没有怒气了,只是带着些许戏剧性,就好像她是好不容易才把话按照她认为应有的方式从嘴里挤出来的。但珀金的手挥在她脸上,她在熟人面前倒在地板上时的情绪已经随着颧骨上的伤痕一起消逝了。
“珀金·路特。”她哼了一声说,然后笑了。
埃尔金看着布鲁。埃尔金认识他那么多年,他从未像现在这么流畅过:他切薄煎饼,用叉尖顺溜地一插一提,把薄煎饼从盘子里叉起来;每咬一口,都迅速地用餐巾纸轻触嘴唇;朱厄尔说话时,他都殷勤地转过头来,通常会顺带把咖啡杯送到嘴边。
这不是埃尔金认识的那个布鲁。除了在操作武器的时候,布鲁的动作都很机械而生硬。他会四肢颤抖,东西从手上掉落;他的肘关节和膝关节移动过快,会撞到东西上。布鲁的血液似乎在他的血管中流动得太快了,使他的肌肉延迟了四分之一秒后才来得及服从大脑的安排,接着又过速运动起来,就好像要弥补之前失去的时间。
但现在,他的动作十分协调,就像运动员或丛林猫。
这就是你对男人的意义,朱厄尔,你给了他们信心,绝对的信心,让他们手脚利落起来。
“珀金。”布鲁说,然后对朱厄尔翻了个白眼,两人都笑了起来。
不过,她笑得没有布鲁那么疯。
埃尔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怀疑,从她摆弄菜单、抚摸颧骨、过于大声说话的表现中感受到孤独,她仿佛不只是在告诉埃尔金和布鲁,珀金是如何虐待她的,也是在昭告整个煎饼屋,好让人们明白她不是坏人。万一她回到珀金身边又不得不再次离开他,人们也能明白个中缘由。
她当然要回到珀金身边。
她瞟了布鲁几眼,埃尔金从中看出她没什么把握,略带尴尬,也许还有点排斥。原本在夜间走向未知世界的旅程在黎明时分变得寒冷而倦怠。
布鲁擦了擦嘴,说了声“马上回来”,就迈着埃尔金从未见过的沉着自信的步伐走向卫生间了。
埃尔金看着朱厄尔。
她用拇指和食指尖捏住咖啡杯的把手,拖着咖啡杯绕碟子缓慢转动,发出轻柔的刮擦声,就像一只困在皮肤下的白蚁爬上了埃尔金的脊梁。
“你没和他上床吧?”埃尔金低声说。
朱厄尔猛地抬起头,看了看身后,然后回过头来看着埃尔金。“什么?天哪,不。我们只是……他是我的朋友。仅此而已。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我们不是孩子了。”
“我知道。你认为我不知道吗?”她又开始拨弄咖啡杯,“我想你。”她轻声说道,“我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埃尔金压低了声音,“我和雪莉,我们是认真的。”
她朝他微微一笑,埃尔金顿时感到一阵厌恶。就好像她了解他,就好像她微微上扬的嘴角捕捉到了他真实与虚伪的一切。“你想念这片湖,埃尔金。不要撒谎。”
他耸了耸肩。
“你不可能和雪莉·布里格斯结婚,生孩子,成为一个正直的公民。”
“是吗?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你内心有太多恶魔了,伙计。这些恶魔需要我。他们需要这片湖。他们需要时不时地大声呼喊。”
埃尔金低头看着自己的咖啡杯,“你要回去找珀金?”
她使劲摇了摇头,“决不。呃。不可能。”
埃尔金点了点头,尽管他知道她在撒谎。如果说埃尔金的恶魔需要那片湖泊,需要释放,那么朱厄尔的恶魔需要珀金。他们需要安全感。他们要知道,钱永远不会花光,她绝不会再像小时候在房车公园那样,整整两天吃不上一顿饱饭。
她低头看着空咖啡杯,抚摸自己的脸颊时,看到的就是珀金。珀金在漂亮的家里跷着脚,一边撸狗一边看比赛,而她则在周日中午,在食物最不新鲜、最凉的时候,坐在国际煎饼屋里,和一个爱她的男人、一个睡她的男人在一起,琢磨着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布鲁回到桌子旁,迈着那崭新而坚定的步伐,双臂摆动,露出灿烂的笑容。
“感觉怎么样?”布鲁说,“啊?感觉怎么样?”他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嘴咧得这么大,埃尔金感觉这个笑容会从他的脸庞两侧一直绽放下去。
*
两天后,朱厄尔离开了布鲁的住处,走进了珀金·路特的汽车超市,又走进了珀金·路特的办公室,等到有人去查看时,他们已经从后门离开,回家去了。
三天来,埃尔金一直试图找到布鲁,不停地给他打电话,去他的小屋敲门,甚至监视他在95号州际公路旁打狗的树屋。
第三天晚上,他从自己的房车给布鲁打了最后一个电话,要是没人接,他就准备去布鲁的住处破门而入了。布鲁接了,哽咽着“喂”了一声。
“是我。你还好吗?”
“现在不方便说话。”
“别这样,布鲁。是我。你还好吗?”
“就我一个人。”布鲁说。
“我知道。我马上过来。”
“你要这么做,我就走。”
“布鲁。”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埃尔金。好吗?”
*
那天晚上,埃尔金独自坐在房车里,盯着墙壁抽烟。
布鲁一生中什么都没有得到过——没有一份他喜欢的工作,没有一个他认为属于他的女人——然后在那些狗和朱厄尔·路特之间,他可能认为一下子都有了。找到了宝藏。
埃尔金记得那个脏兮兮的小孩,抱着自己坐在排水沟旁。六岁,也许七岁,等待死亡。
有时候你不由得奇怪,为什么有些人会出生。你不得不怀疑造物主怎么会就这么把这些人扔到这个世界,不给他工具,也不给他得到工具的能力,还指望他们能好好生活。
在越南,那个来自南达科他州,名叫伍德森的胖男孩是排里最不受欢迎的人。他既不聪明又不矫健,不风趣幽默,甚至都不讨人喜欢。他就是这样。有一天,埃尔金和伍德森一起跑过一大片稻田。他们的靴子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有人从稻田的另一边疯狂扫射,把伍德森的头崩掉了一半,有那么几秒钟,埃尔金看到在他身边奔跑的是个只长着下半张脸的人。没有头发,没有额头,没有眼睛,只有半个鼻子、一张嘴、一个下巴。
问题是,伍德森一直在跑,双脚不停地在水里踩进踩出,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他紧紧地抱住他的阿玛莱特M-15步枪,生生跑了八到十步。这孩子死了却还在跑。这孩子没有理由坚持下去,但他不知道这一点,只是一直在跑。
是什么样的记忆、希望或梦想让他坚持下来的?
你没办法不去想这个问题。
*
那天晚上,在埃尔金的梦中,一排冰灰色的敌军从库珀湖中心升起,而埃尔金则与雪莉和朱厄尔在小屋里面。不知何故,他同时进入了她俩的身体,她俩的躯干分别从同一个臀部伸展出来,四条腿夹在他后腰,这个雪莉-朱厄尔的连体人大声喊着还要,还要,还要。
埃尔金可以看到敌方正列队向海岸漂移,他们的枪口指向海岸,脸隐藏在绿色的薄雾中。
雪莉-朱厄尔连体人弓着背躺在他下面的床上,伍德森和布鲁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他们的狗轻轻地走过来,发出低沉的咆哮,流着口水。
敌方阵列到达门廊台阶并同时松开保险栓时,雪莉渐渐与朱厄尔合体,那声音就像一千杆枪在上膛。汗水浸润了埃尔金的头发,像温热的雨水一样顺着身体倾泻而下。敌方一齐开火,子弹射烂了小屋的墙壁,掀起屋顶,夜幕一览无余。埃尔金望着头顶上裸露的夜空,星星像曳光弹一样掠过,黄色的满月看起来脏兮兮的,白桦树的枝条颤抖着。朱厄尔站起来,跨在他身上,咬住他的嘴唇,用指甲戳进他的后背,子弹在他的发间飞舞,然后朱厄尔就消失了,她扭动的肉体融入了他的身体。
埃尔金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双臂张开,等待着子弹射中他的后背,把他的头从身体上扯下来,就像把木屋的屋顶扯下来一样。他头顶上燃烧着黄色的月亮,狗在嚎叫,布鲁和伍德森在房间的角落里抱在一起,哭得跟孩子一样。子弹在他们脸上打出一个个洞。
*
第二天是周日,早上晚些时候,大鲍比来埃尔金的房车串门,说:“布鲁丢了工作有点沮丧。”
“什么?”埃尔金坐在床边,穿上袜子,“你偏偏挑了这个时候,鲍比,挑了这个时候解雇他?”
“他的眼睛里有那种意思,”大个子鲍比说,“如你所说。你可以看到。”
埃尔金很多次见过大鲍比害怕的样子,但眼下他在颤抖。
埃尔金说:“他在哪里?”
*
布鲁家的前门开着,铰链坏了,门半挂在台阶上。埃尔金叫道:“布鲁。”
“在厨房。”
他穿着他的“骑师”牌内裤坐在桌旁擦拭步枪,每一块黑亮的枪片都摊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房子后面传来一股恶臭,刺得埃尔金的眼睛有点湿润,他觉得这种恶臭能把他的鼻孔都剥掉。埃尔金这才意识到,他从来没有问过大鲍比或布鲁,他们是怎么处理那些死狗的。
布鲁说:“坐下吧,伙计。你要是渴了,冰箱里有啤酒。”
埃尔金并没有看那个冰箱,“丢了工作,嗯?”
布鲁用一块麂皮布擦了擦枪栓。“正常。”他看着埃尔金,“你最近在忙什么?”
“我昨晚给你打电话了。”
“我指的是最近。”
“工作。”
“不,我是说晚上。”
“布鲁,你之前——”他几乎要说“和朱厄尔·路特一起玩过家家”,但掐住了话头,说道,“在一棵他妈的树上,你怎么知道我晚上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布魯说,“所以我才问。”
埃尔金说:“我和平常一样,在我的房车或者‘双O酒吧。”
“和雪莉·布里格斯一起,对吧?”
埃尔金慢吞吞地说:“是的。”
“我只是问问,伙计。我是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去?你,我,你的新女友。”
在树上度过了那些夜晚后,布鲁脸上像层坏肉一样的凹坑已经褪去了一些。
埃尔金说:“随时。”
布鲁放下枪栓。“现在怎么样?”他站起来,走进厨房旁边的卧室,“我穿点衣服。”
“她现在在工作,布鲁。”
“在珀金·路特店里吗?天哪,已经快中午了,我要和珀金谈谈他去年卖给我的那辆道奇。她要是准备好了,我们就带她去个好地方。”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棕色T恤和牛仔裤回到厨房。
“见鬼,”埃尔金说,“我不想让那女孩以为我对她有什么真爱。我们去吃午饭的话,接下来她就会希望我早上送她,晚上接她。”
布鲁正在重新组装步枪,把那些闪闪发光的零件快速地拼接在一起,埃尔金甚至觉得他可以闭着眼睛干。他说:“亲爱的,有时候你得给她们一些关爱。我是说,天哪。”他从T恤衫口袋里掏出一颗小小的黄铜子弹,塞进后膛,接着又装了四颗,拉开枪栓。
“是的,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伙计?”埃尔金看着布鲁把枪托嵌进他左臀和肋骨之间的空隙,枪管指向厨房。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布鲁说,“我知道。但我得和珀金谈谈我的道奇。”
“它怎么了?”
“它怎么了?”布鲁转过头看着他,枪管摆动到与埃尔金的皮带扣齐平,“它怎么了,这就是一坨狗屎,它怎么了,埃尔金。见鬼,你知道的。珀金卖了辆垃圾车给我,全是毛病。情况就是这样。”他眨了眨眼睛,“开车时来点啤酒?”
埃尔金的手套箱里有一把手枪。点32口径。他考虑了一下。
“埃尔金?”
“怎么了?”
“你为什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拿枪指着我呢,布鲁。你意识到了吗?”
布魯看着步枪,它的存在似乎让他吃了一惊。他把它戳向地板,“妈的,伙计,我很抱歉。我根本没想。有时感觉它就像我的手臂。我忘了。伙计,我很抱歉。”他张开双臂,步枪也随之被抬起。
“很多东西都该死,不是吗?”
布鲁微笑着说:“好吧,我并没有往这方面想,但现在你提出来了……”
埃尔金说:“谁该死,伙计?”
布鲁笑了。“你有心事,是不是?”他爬上桌子,把步枪放在膝盖上,“见鬼,小子,你想到谁了?让我们从占两个停车位的人开始。”
“好吧。”埃尔金把桌子旁边的椅子挪到了布鲁身后的位置,坐了进去,“行。”
“然后那些放歌的时候从头到尾说个没完的电台主播。该死的瓜托人(生活在巴拉圭河上游,巴西与玻利维亚边境沿线的美洲土著。——译注)这些天到这里来采摘烟草,一点都不尊重人。还有那些穿紧身衣服的女人,你细看她们在做什么广告时,她们看你的眼神就像你是个变态一样。”他用胳膊擦了擦额头,“妈的。”
“还有谁?”埃尔金低声说。
“好吧。好吧。有些人放任他们的狗往高速公路上疯跑,结果被撞死了。还有那些不诚实的人,满嘴的谎话,给你兜售保险、汽车和劣质食品。给你找一堆事儿。简·方达。”
“当然。”埃尔金点了点头。
布鲁的脸色灰暗,显得很疲惫。他双腿交叉,就像以前在排水沟里那样。“全是这种人。”他点点头,眼皮垂了下来。
“珀金·路特?”埃尔金说,“他应该死吗?”
“不只是珀金,”布鲁说,“不只是他。有很多人。我的意思是,你在战争中杀了多少人?”
埃尔金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但也有一些。一些。对吗?不得不这样做。我的意思是,这就是战争——有人站在你的对立面,你就杀了他们和他们所有的朋友,直到他们不再骚扰你。”他的眼皮再次耷拉了下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个哈欠打得很大,以至于打完他浑身发抖。
“也许你应该睡一觉。”
布鲁回头看着他,“你这么想是吧?有一阵子没睡了。”
一阵微风把屋后的薄墙吹得嘎嘎作响,把那股浓浓的潮湿气味再次吹进厨房,一股腐烂的恶臭直达埃尔金的喉咙深处,卡在那里。他说:“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你是说我最后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吗?见鬼,有阵子了。可能有几天了。”布鲁扭过身子面向埃尔金,“你有没有觉得你的一生都在等待它的到来?”
埃尔金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布鲁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应该同意他的观点,“当然。”
“这很难,”布鲁说,“很难。”他向后靠在桌子上,凝视着天花板上的褐色水印。
埃尔金的鼻孔里吸入一股恶臭。他睁着眼睛,感觉空气进入鼻孔,渗入眼角膜,把眼角膜撕裂了。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闭上眼睛,希望这一切都消失,但现在这个时刻,他一直知道会到来。
他靠向布鲁,伸手把步枪从他的膝头拉了过来。
布鲁转过头,看着他。
“去睡觉,”埃尔金说,“这阵子我来保管这玩意儿。我们明天去看雪莉。还有珀金·路特。”
布鲁眨了眨眼。“我睡不着怎么办?嗯?我一直有这个问题,你知道的。我把头枕在枕头上,试着入睡,但怎么也睡不着,很快我就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直到我不得不起床做点什么。”
埃尔金盯着布鲁眼眶里刚刚涌出的泪水和眼白上裂开的红血丝,如果仔细看,就能看到他脸上一直都有那种绝望而野蛮的需求,而且埃尔金知道,这种需求永远都不会得到满足。
“我就待在这里,伙计。我坐在厨房里,你进去睡觉。”
布鲁转过头,再次抬头盯着天花板。然后他从桌子上滑下来,脱下T恤,扔到冰箱顶上。“好吧。好吧。我去试试。”他在卧室门口停了下来,“记得,冰箱里有啤酒。我醒来时你还在吗?”
埃尔金看着他。他仍然很小,很瘦,没准依旧可以用拇指和食指圈住他的胳膊。他还是那么丑陋,一脸傻样,还是在埃尔金眼前慢慢死去。
“我会在这里,布鲁。别担心。”
“太好了。遵命,先生。”
布鲁关上门,埃尔金听见人躺到床上,弹簧床面嘎嘎作响,还有枕头摆放的沙沙声。他坐在椅子上,屋后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在他脑子里翻腾。太阳已经照在廉价的铁皮屋顶上,给小屋带来了温暖,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脑子里的嗡嗡声也是来自房子后面的某个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打开冰箱。他在想,是不是应该给珀金·路特打个电话,让他离开伊甸园一段时间。也许他可以直接去找雪莉,让她今晚带着行李箱来见他。他们会开车沿着95号公路行驶,这条路上已经没有狗来烦他们了。在日出之前,他们会一路开到佛罗里达州的杰克逊维尔。看看他们是否能摆脱布鲁和他那微小而危险的欲望,他的狗尸体和他的恶臭,是否能摆脱占了两个停车位的人、电话拉客的人以及简·方达。
然后,朱厄尔的样子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坐在他身上,拱起背,摇着那头红色的长发,绿色的眼睛说著,就是这个,这就是我们活着的理由。
他现在就可以站起来,手里拿着这把步枪,挠挠后脑勺的痒痒,直接对着门开枪,结束这场本不该开始的战斗。
他坐在那里盯着卧室门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知道油漆脱落成泪滴状的地方到底有多少个,最后他站了起来,走到冰箱旁墙上的电话旁,拨通了珀金·路特的电话。
“汽车商场。”雪莉说。谢天谢地,这种心境下幸好不是格琳尼斯·维登接的电话。她总是咬着口香糖,让他等待,让他听背景音乐版的谢利斯合唱团。
“雪莉?”
“你一直在工作时给我打电话,人们会说闲话的,亲爱的。”
他微笑着,像抱婴儿一样抱着步枪,靠在墙上。“你还好吗?”
“很好,帅哥。你怎么样?”
埃尔金转过头,看着卧室的门,“我很好。”
“还喜欢我吗?”
埃尔金听到卧室里的弹簧嘎嘎作响,有重的东西砸在旧木地板上。“还是喜欢你。”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不是吗?”
布鲁的脚步声朝着卧室门这边靠过来,埃尔金用屁股顶了下墙壁,直起了身子。
“一切都好,”他说,“我要走了。我会尽快跟你联系的。”
他挂断电话,离开了墙边。
“埃尔金。”布鲁隔着门说道。
“怎么了,布鲁?”
“我睡不着。我就是睡不着。”
埃尔金看到伍德森在稻田里蹚水前行,他脑袋的上半部已经不见了。他看到布鲁床底卷起来的粉色内裤,看到雪莉从珀金·路特店里的柜台后面微笑着抬起头,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他看到朱厄尔·路特在湖边的夜雨中跳舞,那条狗死在州际公路的路肩上,踢着腿,就像在骑自行车一样。
“埃尔金,”布鲁说,“我就是睡不着。我得做点什么。”
“试试吧。”埃尔金说着清了清嗓子。
“我就是睡不着。我得……做点什么。我得走了……”他的声音沙哑,然后再次清了清喉咙,“我睡不着。”
门把手转动,埃尔金举起步枪,顺着枪管凝视前方。
“没问题,你能睡着,布鲁。”当门打开时,他将手指扣在扳机上,“当然能睡着。”他重复道,然后吸了一口气,屏住了呼吸。
*
“伊甸园瀑布”的骨骸仍然坐落在布里默角以东近九万平方米的土地上,覆盖着肉一样厚的铁锈。有人说,是环境检查员在地下水中测到的碘含量吓跑了最初的投资者。有人说是州经济下滑或州长竞选连任失败所致。有人说,“伊甸园瀑布”这名字太蠢了,过于《圣经》化。当然,还有很多人声称是朱厄尔·路特的鬼魂吓跑了所有工人。
他们发现朱厄尔的尸体挂在用过山车外壳搭起的脚手架上。她一丝不挂,脚踝上系着一根绳子,倒挂着。她的喉咙被割得很深,法医认为,发现她时,脑袋还连在上面,这简直是个奇迹。验尸官助理克里斯·格里森说,他当时喝醉了,感觉灵车沿着主街驶向停尸房时,头颅从上面掉了下来,还听到了尸体的叫声。
就在同一天,埃尔金·伯恩打电话到警长办公室,告诉他们,他开枪打死了他的好朋友布鲁,近距离开了两枪,这小个子还没倒在厨房地板上就死了。埃尔金告诉副警长,他还坐在厨房里,就在几小时前他动手的地方,说要派灵车去。
珀金·路特在朱厄尔去世时没有真正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众所周知,最近他们婚姻不和谐,珀金因而被逮捕并被带到大陪审团面前,但陪审团最终决定不起诉。毕竟,珀金和朱厄尔一直在修补关系,他还给她买了一辆车——虽说只付了成本价,但还是有心意的。
而且,我们都知道是布鲁杀了朱厄尔。见鬼,连西蒙斯家那个吃油漆和树皮的弱智儿子都知道。一旦布鲁和大个子鲍比对这里的狗做的事情被曝光,那就彻底完了。每个人都记得在朱厄尔与珀金分开的那个星期里,布鲁的眼睛里有了梦想,在他悲惨的一生中,他第一次允许自己心中存有希望。
对人来说,姗姗来迟的希望是相当危险的。希望属于年轻人,属于孩子们。一个成年男子,尤其是像布鲁这样对希望知之甚少的人,嗯,这种希望会在死亡时燃烧,让血液沸腾,并在死后留下一些卑鄙的东西。
布鲁杀了朱厄尔·路特。
埃尔金·伯恩杀了布鲁。最后坐了牢。由于他参战的经历和布鲁的身份,刑期并不长,但时间是一样的。每个人都知道,布鲁这是自找的,他没准儿正在回城的路上,要对珀金或其他可怜的人做他对朱厄尔做的事。一旦人有了那种沸腾的、就像渴望骨头的狗的眼神,不找到骨头就不会罢休,嗯,那么有时候他就不得不像一条狗一样被干掉。不是吗?
令人悲伤的是,埃尔金出狱后发现雪莉·布里格斯不见了,她偏偏选中了珀金·路特,和他一起搬去了北方。朱厄尔去世后,珀金·路特对汽车生意失去了兴趣,开始销售日本和德国进口的家用电子产品,赚了一大笔钱。出狱后不久,埃尔金也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这么走了,漂泊不定。
你看,问题是没有人想给埃尔金定罪。我们都理解,我们真的很理解。布鲁必须死。但当埃尔金站在离他只有三米不到的地方扣动扳机时,布鲁手里并没有武器。如果只扣一次,我们或许可以忽略,但连扣两次,那就另当别论了。埃尔金没有要求辩护,甚至拒绝了一位时髦律师的提议——宣称自己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这年头我们经常听到这种病。
“我没有这种病,”埃尔金说,“我射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总而言之,这是罪孽。”
他是对的:
你可能没注意到,在这个世界上,人通常会为自己的罪过付出代价。
而在南方,总是如此。
(陈泓杉:国防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