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决堤

2024-05-09 20:31:44若竹七海
译林 2024年3期
关键词:斋藤忠信大吉

〔日本〕若竹七海

1

“是粉丝来信吗?是粉丝来信吧。”我折着信纸,反复问道。

斋藤律师有婴儿般的双下巴,她坚定地点点头:“没错,是粉丝来信。”

手中的这封信瞬间变得无比“肮脏”。

如今,大部分商务信函都是通过电子邮件收发,很少有机会手捧白底绿线的信笺纸了。清爽的信纸上,黑蓝色的墨水连成一串优美的日语。

信中写道“近安,无论发生什么,都别放弃,坚持下去,我永远支持你”。信的内容可算是信件模板了。

内容本身并无不堪之处,当然,这得抛开第一张信纸上写的“请转交给矶崎先生”一事不谈。

“我好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封信交给我的客户。”斋藤律师舔舔上唇。我假装没看见。我在的出版社很久前就不给客人提供茶水了。身后的自动售货机在嗡嗡作响。我是名顶着调查员头衔的返聘员工,看上去弱不禁风,而这位律师的营养状况明显比我好,总不能让我请她喝饮料。

“你的客户是?”

“在多摩川连杀了五个人的矶崎保。”斋藤律师终于明白不论多久都等不到茶水,掏出手机踉跄着走向自动售货机。

“那个男人,被判了死刑。”

“你知道得真多……抱歉,我这话说得太鲁莽了。毕竟你干这一行,当然会知道。”

“这件事传得很广,而且我也住在多摩川沿岸,事发地点又是我熟悉的地方。”

“原来如此。矶崎保认为死刑有违人权,坚持要求重审。”

我惊得目瞪口呆。他蓄意谋杀了这么多人,竟然还有脸说出这种话。

五年前,台风登陆,造成了重大损失。刮台风的次日早晨,也就是七月二十日,矶崎保把车停在多摩川沿岸,在车上打盹。一只路过的犬冲着矶崎的车叫。矶崎下车踢了狗一脚,和遛狗的女性发生争执。之后,女子带狗离开,矶崎驱车追赶,将女子和狗撞倒,用车子来回碾压。

接着,矶崎开车四处乱撞,引发了多起交通事故。他相继撞飞了一名骑自行车送报的少年、两个上班路上的工薪族、听到骚动跑到店外查看的便利店店长。矶崎在公交站附近撞上了一辆公交车,这才被追捕他的警方缉拿归案。

这起事故最终导致包括公交车司机和乘客在内共五人死亡,二十三人不同程度地负伤。重伤者中,有人仍处于昏迷状态,还有很多人至今难以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

“我在这儿跟你说句心里话,其实我也觉得必须得判死刑。”斋藤一口气喝完了无糖饮料,打了个嗝,“他根本没反省过。他觉得错的是狗、是狗的主人、是没躲开的人,要怪就怪追捕的警车、怪社会、怪父母、怪贫穷。他俨然一副受害者的样子,看样子根本不可能悔改。”

作为矶崎保的律师,我觉得她跟媒体人说这话有点不合适,但转念一想,这件事如此恶劣,律师当然也看不下去。矶崎之所以恶名昭著,不仅仅因为他罪孽深重,还因为他逃避责任的嘴脸实在太难看。

他称自己在犯罪时处于醉酒状态,但他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和犯案前跟他待在一块的同事,都能证明他没有醉。谎言被戳破之后,矶崎立马改口称自己在吸毒,药检结果再次推翻了他的说法。他又提出要接受精神鉴定,诊断结果证实他有刑事责任能力。结果,他又狡辩,指责警方的追捕方法有问题,导致他撞上了公交车,五名死者中,他只杀了三个人,还有两人不能赖他,不至于判死刑。矶崎八十岁的父亲觉得自己没脸面对世人,在家中的杂货间里自缢。之后,矶崎的律师提交了申诉书,称矶崎一直被父亲虐待。

要是个小孩也就罢了,五十多岁的男人,吃相如此难看,就算不是被害人,不是死者家属,身为旁观者也实在看不下去。实际上,整个日本都容忍不了这件事,判死刑之后,人们朝着运送矶崎的囚车喝彩叫好。

竟然还会有粉丝给这种人写信,不可能的事。我脑海中浮现出媒体上公开的矶崎的证件照。给矶崎写信的人,都不能仅用怪胎和变态来形容了,恐怕得是个精神病。

“所以,你想了解下这位叫山本优子的寄信人到底什么来历,是吗?”

“是的,虽然信上面有她的名字,但没有地址。邮戳是调布市的,可寄信人的名字太常见了,调查起来很麻烦。”

“你会把这封信交给矶崎吗?”

“要真是单纯的粉丝来信,我当然得交给他,但想想还是有些担心。美国不就经常有这种人,他们会和死刑犯、无期徒刑犯写信交流,让犯人把自己的头发放在信封里,然后拿到网上去卖……”

“死囚崇拜者?”

“是的。他们会和死囚结婚,或者出版他们之间的信件,然后上节目敛取名利。不过,日本没有供罪犯爱好者购买周边的商场,而且跟死囚结婚的话,可能要承担损失赔偿,应该赚不到钱。”斋藤律师开始有些含糊其词,“总之,先查清楚来信人的身份。万一来信人和被害人有关,又或者是个想抢占独家采访的人,那就不好办了……毕竟我也有我的立场。我跟你们的主编商量过了,他让我来找你帮忙调查。作为回报……”

作为回报,斋藤允许我们的出版社将这件事编入书中。

我正在负责编辑《日本罪犯》,该系列杂志书简明介绍了日本有名的案件,如日本艺伎绞杀情人案、东京大学学生黑市金融交易案、东京帝国银行抢劫案、国营铁路总裁蹊跷死亡案、格力高食品公司社长绑架案、大久保清连环杀人案、三亿日元抢劫案等。杂志书为大32开本,单价一千两百日元。市面上,同类书籍众多,该系列的销量却也算凑合,十二本介绍昭和年代(1926年12月25日—1989年1月7日。——译注)案件的杂志书已经发行完毕,目前出版社正在策划和制作平成年代(1989年1月8日—2019年4月30日。——譯注)的案件系列。

尽管昭和系列中介绍的案件都已成为历史,而平成系列中,相关人员的伤口都还清晰可见,但平成系列杂志书的编辑难度比想象中要大得多。有很多案件仍处于纠纷之中,杀人罪的诉讼时效也被废除了。案件发生时,很多媒体做了煽动性报道,导致大部分相关人员心有余悸,拒绝了我们的采访。此次,我们要围绕“汽车相关案件”的主题来收集整理素材,每件案子所占篇幅不大,按照目前的进展继续下去,我们的杂志书很可能变得可有可无,只是新闻报道的汇总。

从这个角度来讲,这封粉丝来信,或许可以为矶崎保事件增添几分看头。当然,从个人角度来讲,我十分反感这封来信。

洽谈室的角落摆着一台复印机,我复印了一份粉丝来信,之后斋藤便离开了。我接通手机电源,回到座位上。设有纪实杂志部门的旧办公楼里,大风夹带着雨水,吹得窗户吱呦吱呦响,而在建成仅有十年的新办公楼里,是听不到窗户响的。前所未有的超大型台风即将袭来,东京将率先迎来强降雨。

和我搭档的撰稿人叫南治彦,他东倒西歪地坐在角落的客座沙发上,懒散地看着窗外。他打扮普通,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搭配着不知穿了多少年的卡其色夹克。南治彦其实是个莽撞之人,可偏偏皮肤生得光滑白皙,长着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有一次,总编辑对我说:“南治彦是不是对你感兴趣?”我知道他在开玩笑,但还是不寒而栗。

南治彦注意到了我,细长的眼睛望向了我这边。你很难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他的情绪。身旁的资料堆积如山,资料上贴满了便利贴。

“工作内容是什么?”我把信递给他,他冷笑了一下,“雷电警报解除之前,电脑都得关着。毕竟这里是旧办公楼。这是什么?”

“粉丝写给矶崎保的信。”

“用不上。”南治彦将信撕碎,扔在一旁。

“用不上?”

“用不上,一点都用不上。既无趣,又不新奇,信中一个字都没提矶崎。根本不知道是写给谁的。”

南治彦是个洗稿天才,他会篡改文章结构、增减语句、替换掉有个人特色的表达等,以避免暴露抄袭。事实上,本次的杂志书系列中,也随处可见从旧有出版物中抄来的文章。但是,我们没收到过任何投诉。近来,著作权问题越来越棘手,而照抄他人文章的人也在增加,在抄袭之风肆虐的背景下,南治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用不上”,从他嘴里说出来,很有说服力。我把信件的复印件放在复印机上。又多了一件派不上用场的工作。

“别管粉丝来信了。我在网上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你快看看这个‘死不了的男人。喂,你手机在响。”

我打开手机,发现是家里打来的电话,于是挂断了。怎么刚开机就打过来了。南治彦的目光游走在我和手机之间。

“你不接吗?你妈不是身体不好吗?”

“她自称身体不好而已。你刚才想说什么?”

南治彦挪开了目光,继续说:“矶崎撞上公交车后,司机和几名乘客都死了,还有很多人受伤。但有一个幸运的男人,只有小脚趾骨折了。”

“真走运。”

“这个男人之前上吊自杀,结果绳子断了;喝了氰化钾,却只是肚子痛了一阵;从公寓顶上跳楼,结果掉在了楼顶下方两米处的天台上,又没死成。所以人送外号‘死不了的男人。”

“真的假的?”

“挖掘幕后真相是调查员的工作,不是我的。这件事很适合放在矶崎事件的板块里,可以做成花边报道,标题就叫‘父母起了个好名字的福星高照男。”

“‘死不了的男人真名叫什么?”

“福富大吉。”

2

正午过后,雨停了,碧蓝的天空从云层中透了出来。

矶崎的案件发生在多摩川沿岸,去那儿的路上,我遇见了好几辆缓缓行驶的宣传车和消防车。多摩川水位可能会上涨到警戒线,所以宣传车和消防车呼吁大家提前避难。距离史上最大的台风登陆还有数十个小时,但似乎政府已经在加强防范了。

这倒也合情合理。降雨让多摩川浑浊了许多,水位也大涨。五年前,这一带发过大水。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家门口的井盖被冲开了,水如同喷泉一样从下水道涌出,我家地处低洼,一楼全浸在了淤泥里,状况十分惨烈。自那以后,母亲对我的依赖与日俱增。

电话响了,是母亲,她让我赶紧回去。

“我在工作。”我简单地回了一句,强行挂断了电话。

台风使人胆怯。

我在网上调查过,福富大吉住的地方,就在案发地点附近。矶崎案中被撞的公交车,会在这附近绕一圈,再开往车站。案发当天,福富大吉在家附近上了公交车,他坐在最后一排睡着了,因此坐过了站。反倒是坐在司机附近着急下车的乘客遇害了。单看这一件事,就称福富大吉为“死不了的男人”,未免有点过头了。

细细想来,除了矶崎案,福富大吉的其他逸事都属于“自杀未遂”。福富大吉这个名字,确实让我捧腹大笑,我被南治彦的话术引导着接下了調查的工作,但一想到要去见一个多次自杀未遂的男人,就提不起劲。

但也比回家好。我折回到了车站。

我在咖啡店里找了个能俯视到事发车站的位置坐下,等着福富大吉来。在我的想象中,福富大吉是个长得像弥勒佛或大黑天神的中年男人。但事实上,他是个精瘦的年轻男子,打扮普通,穿着T恤和长袖衬衫,外面套着灰色的连帽夹克衫,腋下夹着破旧的黄色单肩包。这个男人,说好听点,叫阴郁神秘;说直白点,就是毫无生气。

我还没开口问话,他就先把驾照给我看了。看来福富大吉的确是他的真名。

“我写在博客上的时候,没想过要把这些事写得多有趣。”福富的长脸上,脸颊凹陷,他埋着头低声说道,“一开始就没想过有人会看。也不知怎么,大家竟然会觉得好笑。想死死不了,这种事情好笑吗?我可笑不出来。”

“我想向你确认一下,绳子是在你吊上去之后才断的吗?”

“不是绳子。我用的是打包货物的那种类似胶带的东西,很宽的,蓝色的那种。看上去挺结实的。”

“你把打包绳挂在了什么地方?”

“窗帘杆子上。就那么一个能挂的地方。”

就算再瘦,这也不可能自杀成功。

“你还喝过氰化钾。你怎么买到的?”

“我家的杂货间里放着祖母的遗物。小时候,祖母给我看过,说是战争之后,政府发的,让大家自决生死。我想着或许还放在祖母的信匣里,就去找了找,结果发现了一个纸包,看着像是氰化钾。”

“那真的是氰化钾?或许是普通的胃药呢?”

“上面写着‘氰化钾。”

这极有可能是他祖母开的一个玩笑。就算是真的,用纸包了这么久,早就没有毒性了。

“你吃下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根本没用。按理说,氰化钾的毒性应该立马发作,我觉得很奇怪,过了几小时之后,肚子突然特别疼,我就叫了救护车。”

我不由得看了眼福富的表情,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

“……医生教育了你一顿吧。”

“是,真奇怪。有客上门,医院就能賺钱,怎么还凶人。之后,我崴了脚去医院,他又冲我发了一顿火。我又不是没付钱。”

这种人怎么能放到杂志里? 他的真名确实有趣,但又不能暴露他的真名。

我的兴致更低落了,寻找着下一个话茬:“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这么想死?”

“有很多原因,我得了抑郁症,丢了工作,父母很唠叨……最大的原因是,我被女友甩了。我突然就联系不上她了。从医院给她打电话,每次都打不通。”

“医院?”

“公交车事故那次。”福富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责备我记性真差。

“我不想打给父母,况且优子有车,所以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她。其实,事故的前一天晚上开始,就联系不上她了。没想到从那以后就断联了。大家都觉得小脚趾骨折很可笑,但其实很辛苦,不拄着拐杖就没法走路。等到能走了,我就去了女友家,结果被她爸赶了出来。那个老头本来也不待见我。她爸是个高中语文老师,老顽固一个。”一说到女友,福富就滔滔不绝,“我和她是初中同学。初中的时候,我很自闭,待在家里不肯出门。她来我家看望了我,在她的鼓励下,我回归了社会。她也很讨厌自己的家庭和家人。她有个特别自私任性的奶奶,需要人护理。她妈妈忍无可忍,就带着弟弟离开了家。护理奶奶和照顾爸爸的重担落在了她头上。五年前,她提出想结婚,然后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可她却消失了。”

“你找过她吗?”

“我问过朋友,大家都说不知道。刚才我也说了,我去过她家。可去了她家之后,那老家伙说她女儿走了,不在家。听了这话,我想找都无从下手。”

结婚对象都下落不明了,还能这么轻描淡写。最近的年轻人,还真是口无遮拦。

“你不担心吗?没考虑过向警方报案,申请寻找失踪人口吗?”

“旁人无法申请,就算申请了,警察也不会帮忙找人。我又没有钱请侦探。真的是无计可施。那时候我根本无心工作,所以被开除了。失业后,我整天在家无所事事,父母成日唠唠叨叨。我努力找死,但总是死不成。”福富大吉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该如何告诉他,他努力的方向错了。转念一想,我根本没必要告诉他。

“对了,你女朋友,优子,连她朋友都不知道她在哪儿,这就很奇怪了。”

“不光不知道她在哪里,连联系都联系不上。不过,优子也没什么朋友。五年前,她去民政局拿了结婚登记表,非常积极地想要步入婚姻。这儿呢,这就是优子。”

手机屏幕上,一个年轻的女孩举着胶片单反相机,相机看上去很有年代感。女孩露出虎牙爽朗地笑着,自信又迷人。我难以想象女孩和福富大吉走在一起的样子。

“真漂亮。”

“你肯定在怀疑,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和我这种人结婚。”福富大吉有些生气,“我们真的交往过。我们一起去上北泽一带看过房,还一起在书店里看了姓名运势的书,想看看如果将姓氏从山本变为福富,运势会有什么变化。”

我放下了拿到嘴边的杯子。

“等下,你女朋友叫什么?”

“优子。优柔的优,孩子的子。山本优子。”

3

山本优子写给矶崎的信上,盖着调布市的邮戳。既然福富大吉和优子是同学,那么山本优子就是调布市的市民。但还无法确定,写信的山本优子,和福富大吉五年前消失的女友是同一人。正如斋藤所言,山本优子是个常见的名字。

母亲打电话来责备我,让我赶紧回去,别放着她一个人不管不顾。当时,我离家很近,本打算回去一趟,她这一通电话反倒是打消了我回家看看的念头。我问福富要了山本优子家的地址,决定去一趟她家。

自五年前房子涨水以后,母亲执意认为自己神经衰弱,声称无法拿重物,无法出门,浑身都痛,白天一个人待着会很害怕,宛若重病患者。因此,我花了大价钱,给房子做了抗震设计,安装了电梯,购买了大量的防灾用品,但她却不依不饶,让我帮她请保安。我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希望她好歹能自立一点,独自应对一下不时之需。

调布市的道路被称作迷宫,即便我久居此地,也会偶尔迷路。我按照福富大吉告诉我的路径,很快就找到了山本优子的家。这让我对福富大吉稍有点改观了。

山本优子家的房子很大,周围围着很高的围墙,过路人只能看到房顶,大门也被巧妙地遮掩了起来,门牌挂在很隐蔽的地方,围墙内高耸着比围墙高的柏树。

这座房子就像城堡一般,我绕着房子走了一圈,走到西面的时候,我感觉四周的景色似曾相识。

在哪里见过?

隔着两栋房子,能看到一座破败的木头房。四周的篱笆墙杂乱凋敝,生锈的铁栅栏上安装着电表,电表看上去有种异样的气派。木房子和山本家的房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那是矶崎保家,我曾屡次在电视节目和杂志上看过,怪不得感觉似曾相识。

矶崎保出生在这座木房子里,年幼时,他的母亲突然离世,此后他就和他父亲相依为命。这种生活持续了五十多年,直到矶崎保犯案。矶崎保的父亲在河川事务所工作,矶崎保则在一家建筑公司勤勤恳恳地干活。熟人对他俩的评价不差。说来也怪,他父亲没有再婚,而矶崎保本人也没结婚,但邻里街坊没人在意。更准确地说,是大家好像都不知道他们没结婚。

在东京郊外地段偏僻的住宅区内,左邻右舍的交流也不过就是见面打打招呼而已。若不出现争地盘、野猫泛滥或者家暴时大声争执等骚动,大家都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态度。没人会关心隔壁的叔叔结没结婚。

但毕竟大家住得这么近。如果福富大吉的女友就是给矶崎保写信的山本优子,那就意味着矶崎保和山本优子从小就认识。或许山本优子只是把矶崎保当朋友,才写了那封信,并非因为她崇拜死囚。

矶崎保的父亲去世之后,矶崎家应该就无人居住了。他家的电表停了,房子四周散落着空的易拉罐和烟头,门檐上还挂着变成了褐色的圆领T恤。

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我总感觉他家房子那边飘来一股恶臭。

“有人自杀这件事,确实令人心里发毛。但有些日常的事情,也同样可怕。” 山本优子的父亲递给我一张名片。他已退休,现在在公民馆做志愿者,教教书法,名片上是毛笔字,应该是他自己写的,他的名字看着像是“山本忠信”,但我没勇气向他确认。大学时,我参加过草书讲座,结果受了不小的打击。

“地震频发,纵火事件也不少。那种房子,一根火柴就能将它燃烧殆尽。我希望赶紧把它推平,收回地权。附近有人找政府交涉过,但迟迟没有进展。据说矶崎保会继承那座房子和地权,虽然他是杀人犯,但毕竟他没有冲着遗产杀了他爸。这一带交通不太方便,那座房子就算拿去卖,也不见得有人会买。不过,矶崎保还是应该试试,他不是还要赔偿受害人损失吗?他本人怎么看?”

“这我就不清楚了。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介绍矶崎的律师给您。不过,她是刑事诉讼律师,能不能处理房子问题,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她可以帮着传达您的意思给矶崎。”

“那可真是太好了。那位律师应该能出入矶崎家吧。”

“嗯,应该可以。”

“那就麻烦你了。来,请喝咖啡。”

山本忠信气色红润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心理准备,才按下了他家的门铃。没想到他在对我这个媒体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把我请进家门,还给我泡了咖啡。这种人要么不谙世事,要么就是老好人,又或者是太孤单、太想找人说话了,不然就是别有用心。山本忠信属于哪一类,我现在还不好说。

我品尝着咖啡,打量四周。

出于工作原因,我会经常走访一些豪宅,见识过不少奢华至极的客厅。在我见过的所有豪宅客厅之中,论宽敞程度,山本家的客厅可以排得进前五名,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豪宅客厅分为两种。一种装修得像样板房一样,既时髦又有品位。另一种则充满了生活感,房主可能本打算装修得有格调一点,但在生活过程中,一家人的个性逐渐凸显出来。在后一种客厅之中,你能看到小孩的玩具、手工艺纪念品、亲戚送的油画、按摩椅等等,填满了高档沙发套装之间的空隙。按摩椅上再挂上一条沾满狗毛的轻松熊图案毛巾,那简直堪称完美。

山本家的客厅也摆着气派的皮革沙发,沙发有些陈旧,当初买的时候估计花了几百万。地上铺着波斯地毯,虽然地毯边缘有些开线,但看得出来地毯织得很密,是高档货。天花板上挂着枝形吊灯,餐柜是核桃木质地的。整个客厅宛若一幅油画,描绘出了三十年前的奢华。

但是,整个客厅的物件也就只有这些,其他的一概没有,没有盆栽、没有钟表,也没有古董。既然山本在教书法,家里挂张自己写的字也很正常。然而,玄关、灰暗的走廊,到处都不见他写的字。甚至连一张家人的照片都没有。整个宅子空荡到了洁净的程度,却弥漫着潮湿的空气。

“不好意思,请问您现在是一个人住吗?”

“我母亲三个月前过世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住。”

“恕我唐突,请问贵千金现在在哪里?”

“你为什么问这个?你不是在调查矶崎保的案件吗?”

我拿出那封粉丝来信的复印件给他看。山本忠信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他飞快地浏览完信件,长叹一口气。

“不怕你笑话,其实自五年前优子离家出走以来,我和她就断了联系。我过世的母亲有点难伺候,可能是因为生病,很挑剔。一开始,我妻子带着儿子走了,优子就负责照顾我母亲。但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她突然离家出走了……我之前觉得是离家出走。”

“您这话什么意思?”

“不瞒你说,优子失踪了,照顾母亲的事全落在了我一个人的头上。母亲去世前的五年间,我一个人挑起了所有重担,忙到没有时间慢下来思考。我可能一直都恨着优子、妻子和儿子。”山本忠信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女儿不见了,我也没担心。每天琐事缠身,精疲力尽。但母亲去世后,我突然想起了优子。她男友是不是叫福富来着。我觉得优子要是离家出走的话,应该会跟他一起。但是他们却没在一起。我也联系了我妻子,她说五年前就跟优子断了联系。我知道为时已晚,但还是提交了搜查申请。警察教训了我一番。我甚至觉得优子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因为在她出走的那晚有暴风雨?”

就算在暴风雨之夜出去,也不至于丧命吧。山本忠信看出了我的疑惑,靠在沙发上瞪着我:“不是……你觉得矶崎保为什么会犯罪?”

“您的意思是?”

“五十多年来,他没惹过一件事,不嗑药、不酗酒,精神上也没毛病。你觉得这种人,怎么会突然杀了狗和女人?”

矶崎保和同事待了一晚上,没喝酒,也没回家,而是把车停在了家附近,在车上打盹儿,从这一点来看,矶崎保想必也积攒着很多压力。恐怕是因为他父亲,他心理极度扭曲,分不清善恶了。于是,狗叫成为一个触发点,他终于忍无可忍,常年累积的不满最终爆发……如此想来,也说得通。

我说出了我的想法。忠信歪了歪头,看上去有点生气。

“或许吧。但我觉得有更加单纯的原因。”

“你想说的是?”

“一不做二不休。”忠信摆出一副自不待言的表情。

我假裝没注意到,忠信含糊地说:“我的意思是说,优子从小时候起,就经常出入矶崎保家。你知道吗?他家有个地下室。矶崎保经常摄影,就把地下室改成了暗房。优子也喜欢摄影,两个人走得比较近。”

如果我家附近住着矶崎保这种人,不管在他杀人前,还是杀人后,我都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接近他。

“你怎么知道地下室,你也去过他家?”

“没去过,我听女儿说的。我自己没去过。”

“一次都没去过?”

“一次都没去过。”山本忠信期待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这个男人得逞。

“回到之前的话题。”我用手指了指复印件,“写下这封信,再以优子的名义寄出去的人,是你——山本先生。”

4

我完成了几项调查任务后,来到了斋藤律师事务所,此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写字楼贴着雅致的瓷砖,颇有昭和初期的风格,像电视剧中的写字楼一样。斋藤律师的事务所在写字楼的五楼。写字楼里没有电梯,只有石阶,看来丰满的斋藤律师每天得爬上爬下,光是想想,我都觉得喘不上气。

斋藤听了我的汇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斋藤问道。她正跟窗户搏斗着,风越来越大了,浑圆的斋藤压上了整个身体的重量,想把窗户拉下来关上,却怎么也关不上。上下推拉型的窗户现在很少见了。

“简单来说,就是山本忠信暗示我他女儿被矶崎保杀了。”

“什么意思?被害人中可没有叫山本优子的。”

“他拼命暗示我,山本优子是矶崎第一个杀的人,只不过现在还没被人发现。事发前一天,他联系不上优子,而矶崎随后就杀了人。也就是说,山本忠信认为,矶崎杀了优子之后,破罐子破摔,才又杀了那么多人。”

“这也太胡扯了。”

“你觉得是胡扯?”

“肯定是胡扯。优子失踪的日期,刚好跟矶崎杀人的时间重合了而已。仅凭两个人是邻居这点,怎么就能得出这个结论?矶崎犯案的前一天,那一带刮台风,涨了大水。”

“是的。”我點了点头,想起了我家的惨状。

“在暴风雨的夜晚,不小心掉进了路边的下水道,然后被冲进了涨大水的多摩川,这种可能性更大,不是吗?”

“山本忠信可不希望我们这么想。”

“为什么?”

我没回答。办事人员端来了茶,我啜了几口。斋藤焦躁不安地说:“都过了五年了,说这种话,不荒唐吗?”

“他没说,他只是在暗示。他兜了个大圈子,以女儿的名义写信给矶崎。”

“我实在搞不懂。”斋藤终于关上了窗户,她拿出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把额头上冒出的汗,“仅凭一封信,如何能证实山本优子被杀了。退一步说,我们甚至都无法确认,她现在是死是活,不是吗?”

“是的。”

“但他却暗示女儿已经死了。”

“而且态度十分笃定。”

“那个老浑蛋,不对劲。”斋藤口不择言。

我笑着问她:“你有兴趣知道他为何不对劲吗?”

我们来到了矶崎保家门前。日落西山,风越来越喧嚣,雨点时不时打在我们脸上。房子上的木头已经腐烂,整栋房子颤颤巍巍,看上去随时可能倒塌。

“我一定是脑子坏了。”斋藤取出钥匙,骂道,“一定是减肥过度,脑子供血不足。我现在本应该在超市买点熟食,然后回家,换上干爽的衣服,把脚搁在垫脚凳上,浏览购物频道。我为什么要减肥,我身材挺匀称的。”

斋藤自言自语的这会功夫,门开了。门一开,干裂的油漆就大片大片地剥落下来。

屋内没有我想的那么恶臭难忍。我打开手电筒。屋里没有四处乱窜的老鼠,没有堆积的灰尘,地板没有长满霉菌,也没有倾斜,只有久无人居才会孕育出的空虚感。房屋改造节目中出现的房子,比这惨不忍睹多了。

我脱了鞋,进了矶崎保家。斋藤也嘟嘟囔囔发着牢骚跟了进来。

“右侧是矶崎保的房间。走廊尽头是客厅,客厅右侧是他父亲的房间。矶崎保的房间和他父亲的房间之间,隔着一间储物室。浴室、洗脸间、厨房等用水的地方全在左边。”

“你说话声音怎么这么小?”

“不由自主地就这么小声了。可能是因为打了手电筒。”

我打开左手边的门,里面是一间逼仄的浴室,更换衣物的地方十分狭窄,恐怕脱衣服都费劲,浴缸小得可爱,要是在里面溺水了,恐怕需要点技巧才能逃出来。

五分钟不到,我们就看完了整个房子。

“矶崎的父亲,在哪里上吊的?”

“屋外的杂货间里。”斋藤指了指外面,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横穿过客厅,照着斋藤的指示打开了遮雨窗。尽管长期没人使用,但遮雨窗很容易就打开了。

院子里有一间铁皮搭的小屋子,在对面人家的灯火中,看着像是一座豪华狗屋。

“矶崎在铁皮屋下方三米深的地方,挖出了一个六平米半左右的杂货间,是他在休息日利用公司的废弃材料一点点搭出来的,很结实,比看上去结实很多。他父亲在里面上吊了,里面有条房梁刚好适合挂绳子。”

“在这种地方上吊,竟然那么快就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

“因为当时他家大门开着,我如约来查访,发现玄关没上锁。”

“这么说来,是斋藤律师你发现的?”

“是的。” 斋藤拿出了香烟,在大风中艰难地点着了火,“你知道我在申诉书中写了矶崎被父亲虐待的事吗?”

“知道。”

“那是真事。”斋藤吐出一口烟,说道,“听上去像是在撒谎狡辩,但是真的。你看那儿。”

我把手电筒照向斋藤指的方向,是一根柱子,柱子下方清晰地残留着杂乱的痕迹。

“矶崎保小时候经常被绑在这根柱子上。他父亲会把他关在储物室里,不给他饭吃,时不时殴打他。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年。他母亲的暴毙,应该也是他父亲的家暴所致。出于恐惧,矶崎保即便长大成人,也对父亲唯命是从。矶崎保的父亲经常虐待和责骂他。矶崎保不停地向他父亲辩解又辩解,熬过了家暴,活了下来。”

斋藤在便携烟灰缸里碾了碾烟头,将烟头塞进了烟灰缸。

“今天早上我说过,我觉得矶崎保死不足惜。但这个男人被困在了悲惨的命运之中,胆怯、恐惧、看人脸色、低声下气地过活,这些也都是不争的事实。但即便是罪大恶极之人,是社会的败类,是人渣,也不应该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你说得没错。”

“那么,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为什么山本忠信坚持说,不对,是暗示,为什么他暗示矶崎保杀了他女儿?”

“我们去那里面看看,或许就有答案了。”我指着杂货间,斋藤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雨,要下大了。”

“再来一次也很麻烦。”

我回到玄关,拿来了浅口鞋和皮鞋。斋藤骂骂咧咧地跟在我身后。

我看到铁皮屋的门上吊着小挂锁,心里瞬间凉了半截,好在锁只挂在了双开门的一侧门上,相当于没锁。我用力拉了几下,门终于吱吱呀呀地开了。

斋藤从我身后往小屋里探了一下,哕了一声往后退。小屋里充斥着恶臭。这股味道令人恐惧,引起了人类自我防御的本能。

我吞咽着口水,用手电筒照了一圈,里面有一张简朴的办公桌,看着像是手工制作的,地下室中央支着一根很粗的柱子,还有几台照相机和放大的照片。地下室的一角,摆着大衣柜。

只能是在衣柜里面了。

越犹豫越无法动弹,我把手电筒递给斋藤,一鼓作气跑下阶梯,跑到衣柜前,打开了衣柜……

思考停滞了,内心的悲鸣却涌动不止,眼前的一切比预想的更加惊悚。刺眼的光芒射进了我茫然的双眼。

“你们在干吗?什么?我问你们呢。有人通报说一对可疑的男女闯进了这座房子,我才来查看的。你们在这干吗?”

不问情由、上来就一顿痛斥的警察,现如今很少见了。不知为何,我有点感谢他的怒斥,我挪开身体,让警察看到衣柜中的尸體。

离台风登陆至少还有一天,但我们从警车奔向警察局的那一小段路上,还是被雨淋了个透。

我们被带到了警局的会议室,有人从走廊上买来了热饮,我呷着热饮,终于平静了一些。我们一直被晾在会议室里,斋藤开始打瞌睡了,我联系上南治彦,向他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南治彦很兴奋,反复强调马上就来。我不得不说服他别来。

好不容易挂断了电话,此时,会议室的门开了。山本忠信目光炯炯地跑了进来。

“谢谢你,太感谢了。”山本忠信握住我的手,使劲地上下晃动,“这样一来,优子也能安息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调查的。寄出那种信,给你们添大麻烦了,但我由衷地感谢你们。”

斋藤醒了,我向山本忠信介绍了斋藤。山本忠信一口一个感谢,想要握住斋藤的手。斋藤表情抗拒,缩回了手。

“尸体都变成一堆白骨了,你竟然还能认出来是你女儿。”

“嗯,因为优子有虎牙。我是她亲生父亲,就算她变成一堆骨头,我也认得。和我猜测的一样,优子被矶崎保杀了。”

“优子不是矶崎保杀的。”我冷漠地答道。

山本忠信的笑容僵住了:“……你刚才,说什么?”

“优子不是被矶崎保杀害的。”

“但是,优子的尸体不是在矶崎家找到的吗?”

“山本,是你告诉我矶崎保家有间地下室的。那时,你仿佛在暗示我赶紧去调查地下室。难道你一开始就知道那里有优子的尸体?”

我在一些陈词滥调的小说里见过人脸红一阵青一阵的词句。但在实际生活中,还是头一回见。山本忠信脸色铁青,口吐飞沫:“你真没礼貌。我要是知道,我不就自己去了吗?”

“你希望能让第三者发现,自己发现就没意义了,所以你才以山本优子的名义写了信。那封信不是写给矶崎保的,是写给斋藤的。是个人都会好奇到底是谁会支持过街老鼠一般的矶崎保,你希望凭这一点引起斋藤的兴趣。如果斋藤这边找上门了,你就引导她,让她去调查矶崎保的家,发现优子的尸体。这就是你的计划。计划的前半部分进行得很顺利,但是你的引导暗示过于不自然。我做了很多调查。”

山本忠信的鬓角不停地颤动。

我接着说:“你好像很缺钱。母亲的治疗耗费了你一大笔钱,母亲死后,你继承房产,又上交了一笔遗产税,手头所剩无几。这时,你想起了给女儿买的人身保险,人身保险已买了五年,每年都是自动扣款缴费。保险金有五千万日元,不算多,但要是能拿到手,生活会宽裕很多。要拿到保险金,就需要有证据证明你女儿已死。你本应该五年前就申请搜查的。”

山本忠信身后的门缓缓地开了。之前在矶崎家见过的三名警察,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我假装没看见他们,继续说道:“如果五年前你就申请调查的话,尸体就能被抛在一个更加安全、不引人怀疑的地方。但是,过了五年才申请调查,若女儿的尸体立马就被找到的话,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就是你,保险的事也会被调查一遍。你绞尽脑汁,决定将女儿的死嫁祸到杀人魔邻居的头上。然而,你错就错在了这一点上。”

“哪里错了?”山本忠信咽着口水,勉强挤出了一句话。

“矶崎保家没有地下室,那是杂货间。是他们家自己挖出来的,你误认为那是地下室。新闻上也报道过,矶崎保的父亲是在那间杂货间上吊自杀的。你还没明白吗?如果优子是被矶崎保杀害的,她的尸体就不可能出现在那间杂货间里。矶崎保父亲在那里上吊自杀后,警察已经调查过那间杂货间了。”

我再次转身面向山本忠信。“既然优子不是矶崎保杀的,那是谁杀的呢?答案很简单,五年前优子离家出走惹怒了谁?撒谎称优子离家出走的是谁?优子失踪后不肯申请搜查的是谁?搬运尸体的人是谁?答案是你。”

山本忠信目瞪口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斋藤,紧接着立马使劲挥手:“不是。不对。不是我杀的。”

“那你说是谁杀的?”

“是我妈。那只是意外。”山本忠信激动地口吐飞沫,“那天,外面在刮台风,优子想出门,留我妈一人在家。你敢信吗?我妈可是坐着轮椅的。她竟然要丢下我妈一人,跑去找男友。我妈勃然大怒,用轮椅撞向了从电梯里出来的优子,优子倒地的时候撞到了脑袋。那时,我不在家,我妈又坐着轮椅,只能放着优子不管,电梯降到了地下室,那里进了水。”

山本忠信瘫软在地上。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斋藤问:“为什么不报警?报警的话,警方也许会将其处理为意外事故。”

“这件事不能张扬出去。我妈没错,她跟我说我女儿任性,不值得为她办葬礼,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没什么好报警的。她逼问我是不是要把她这个老母亲交给警察。所以……我就把优子的尸体,埋在了院子里……”

山本忠信吓得站不起来了,两名警察搀着他,将他带出了会议室。剩下的一名警察,简单地向我们道了谢,给我和斋藤一人发了一张名片。我们各自也给了他一张名片。

四十岁左右的野副警官,皱着眉头说道:“别听他的一面之词。据法医说,尸骨上有多处骨折,有很大可能是死后被折断的。生前被折断的可能性不大,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太太,不大可能重伤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小姑娘。”

我想起了山本家的大客厅。他家的客厅之所以那么了无生机,是为了方便轮椅通行。

我想起了自己的家。母亲以地震为由,撤掉了所有摆在高处的物品。我珍视的物品,无可取代的一切……

我恍惚地望着四周。野副警官和斋藤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入我的耳中。“斋藤律师,你的名字叫什么?”“穗美,稻穗的穗,美丽的美。”“穗美,这名字真好听。”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皮鞋缩水了。这双皮鞋,女儿以前经常帮我刷。直到母亲将妻子和女儿赶出家门……

母亲住的房子进了水,霉味很重,但母亲对这栋房子异常执着。房子是父亲建的,她觉得我身为长子,理应好好继承下来。她抱怨说自己害怕得无法出家门。

也许是房子进水的缘故,女儿患上了哮喘。母親却认为,这是女儿存心在找她的茬。妻子和女儿不得不离开家,我也想跟她们一起走。事实上,我确实跟她们一起离开过。但我离开之后,母亲变得歇斯底里,一天要给我发几十封邮件——“谁来照顾我”“我不能一个人待着,我这么脆弱,你不能抛下我”“你让我怎么活,我都不敢出家门”……她还打过电话给亲戚和市政府,告诉大家我和妻子要抛弃她,吵着闹着说自己要饿死了。

所以我,不得不回到那个家。女儿的画、我和妻子一起挑选的挂钟……所有的一切都被丢掉了,只因为母亲害怕它们掉落下来。我在梦魇的匣子里,不得喘息。

在电梯里溺亡。

是个好主意……

走在警局的走廊上,电视机里的画面映入了我的眼帘,是天气地图,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风眼正在接近日本。

(蒋云艺: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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