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巴布·戈夫曼
又一阵风吹得窗框嘎嘎作响。珍妮把相册拉近了些,指着一张德韦恩、拉里和我在婚礼上的合照,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德韦恩的胡子剃得很干净,脸上也丝毫没有这些天来常带着的愤怒神情。他穿着租来的燕尾服站在那里,笑得很灿烂,像个吃了两份甜点的孩子,一只手搂住我裸露的、布满雀斑的肩膀,另一只手搭在我哥哥拉里宽阔的肩膀上。这姿势倒是该死的应景——他就这样站在我们中间,介入我们的生活,最终成了一道迫使我们兄妹二人骨肉分离的鸿沟。我已经有二十年没见过哥哥了。
“看你那时候瘦成了什么样子。”珍妮拨开眼前的棕色鬈发。
我把椅子挪得离我那张伤痕累累的餐桌更近了些,笑了起来,“是啊。那些日子。”在德韦恩开始打我之前。在我告诉拉里这件事之前。在拉里差点把德韦恩打死并为此入狱之前。梅肯(美国佐治亚州中部城市。——译注)监狱里的日子不好过,德韦恩却从不允许我去看望拉里,不过至少我们还能写信来往,有时他也会打电话来。
珍妮靠向椅背,强颜欢笑,但她的嘴角总是不自觉地向下垂,“我爱你,你知道的。”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也爱你。”
我和德韦恩搬到威拉库奇(美国佐治亚州南部城市。——译注)后,珍妮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她和丈夫住在不到兩公里外的小农场里,有四个孩子,还养了两条猎犬。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彼此的厨房里进进出出,共享面粉和蔬菜,也分享快乐。如果我还会想念谁,那一定是珍妮。不过我想人要是死了,就没办法再想念任何人或事了吧。
我站起来,从料理台上拿过一个陶瓷盘子。上面有妈妈最喜欢的向日葵,像我在花园里种的那些一样。我亲手为妈妈做了这个盘子,作为她下个月的生日礼物,但现在看来,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我想把这个送给你。”我把盘子递给珍妮,“我知道你有多喜欢它。”
“你确定吗?”
“当然。除了妈妈,你是唯一支持我做手工的人。”
珍妮抚摸着盘子上的向日葵,抽了抽鼻子,向日葵温暖明亮,让人悲哀地想起曾经的美好时光。“你知道吧,德韦恩就是头蠢猪。”
唉,我当然知道。早在结婚之初,我就梦想开一家自己的店,卖我的作品,但德韦恩明确地指出我那是痴心妄想。他说经营一家商店成本太高、风险太大。“你没那个本事经营店铺,维奥莱特。还是专心做你擅长的事吧,现在赶紧去给我做个馅饼。”
“你联系上你母亲了吗?”珍妮问我,把我从回忆里叫醒。
“电话线路一直拥堵,很难打通。今天早上我才终于联系上了萨拉姨妈。整整一周,我只接到一通电话。”我靠着料理台叹了口气,感谢萨拉姨妈在妈妈生病时收留了她,因为德韦恩不让她和我们住在一起。“妈妈的老年痴呆症加重了。她甚至听不出我的声音。”
“真为你难过。我很庆幸上周见到了所有家人,让这一切变得稍微好受些。”
她的声音逐渐哽咽。我抱住了她。
“好啦,至少你不用再为做感恩节大餐而烦恼啦。”我说,试图让氛围变得轻松一点。但是没用。一颗巨大的彗星就要在几小时后撞击地球,终结所有生命,这时候什么玩笑都无济于事。昨晚的新闻就是这么说的。终结所有生命。
我起身去把灯打开了,再次感谢发电机的存在。天色不停在变暗。阴影在地面上蔓延,看上去不像下午,倒像是已至深夜。
珍妮擦去眼中噙着的泪水,“你最后一餐要做些什么?”
“牛排。我一直留着,想等个特殊日子再吃。我看世界末日是够特殊了。”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我还准备做土豆泥,加很多黄油进去,像妈妈以前做的那样。大家一直都很喜欢。”
“尤其是我。”珍妮拍了拍肚子,“好吧,我想我该回家了。孩子们还等着吃他们最爱的燕麦饼干呢,他们自己又不会烤。谢谢你把最后一点红糖给我。”
“别客气。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过去几周里,我和珍妮越来越频繁地共享食物。自从政府证实了科学家这几个月来的说法后,大多数商店都被洗劫一空,关门了。没什么好多说的。如果能够和家人共度,谁会舍得把生命最后的时光浪费在卖东西上呢?
珍妮朝后门走去。
“等等。”我从放在水槽边冷却的三个馅饼中拿起一个,“把这个带上。我特意用采摘的最后一些水果为你做的。”
“蓝莓!盛情难却呀!”珍妮把鼻子凑近斜格形状的脆皮,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味道一定好极了。你就该像我们一直说的那样开一家面包店。”
那是我的另一个梦想。但是德韦恩提醒我,我同样没那个本事。他说,对于一个成天在花园里打转的女人来说,这活儿太繁重了。
我紧紧地拥抱了我最好的朋友,她笑着跟我挥了挥手,就走了。
我深吸一口气,看了看手表,意识到德韦恩很快就要回来了,最好赶紧开始准备晚餐。我打开电视解闷。大多数频道几周前就不能收看了,但有线电视新闻网还在运转中,剩下为数不多的员工都是些顽固分子,说会报道到最后一刻。
“人潮源源不断地拥向中央公园,加入成千上万在这里露营和唱歌的人,”一位常驻纽约的记者说,“这与我们从西雅图和洛杉矶听到的报道大相径庭,那里的骚乱接连不断。”
镜头切回到金发主播身上。“谢谢你的报道,马克。另一方面,俄勒冈州的一位监狱长于今晨释放了所有囚犯,因为包括狱警在内的99%的州政府雇员都已不再上班,监狱无法继续监管囚犯或为他们提供食物。继佐治亚州和西弗吉尼亚州后,这是我们本周收到的第三份此类报告。三位监狱长一致认为在这种恶劣情况下继续关押囚犯是不人道的。”
外面,百叶窗拍打着房子,风开始呼啸。人们说,随着末日临近,天气会持续恶化。我拉开遮挡着水槽上方窗户的白色窗帘,发现天色越发晦暗。我只焦虑了几秒钟,就重新振作了起来。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我还有必须要干的活。
*
几小时过去,采摘好的蔬菜已经洗净切碎,土豆去皮,牛排腌制后备用。我站在窗边,用最后一点黄瓜做好了沙拉,然后瞥了眼马路。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后纱门撞击门框的声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才是我喜欢看到的场景。”德韦恩语速很快,“就算是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亲爱的老婆还是在给我做饭。”
我叹了口气,肩膀耷拉下来。他一定是从后面的山坡上一路踉踉跄跄回来的。德韦恩穿过房间的速度比我预想的要快,我正要转身,他已从后面紧抱住了我,用手揉搓我的胸,骨盆摩擦着我的裙子背面。
“你闻起来好香。”他说。
“而你闻起来就像个啤酒厂。”我挣脱开他,转过身去,“你说你今天去钓鱼。看来你是去了格斯家。”
德韦恩的棕色眼睛眯了起来。我不应该这么说,更不应该用这种语气。这样的抱怨通常会激怒德韦恩,让他抓着我不放。但我控制不住自己。这将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但他却带着一身格斯酿造的劣质酒水的恶臭味回家,那味道久久萦绕、挥之不去。德韦恩不会真的觉得我愿意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几个小时拿来跟他亲热吧?更何况他闻起来像掉进了一桶馊掉的啤酒里。天哪,我在说什么胡话?反正德韦恩从不在意我的想法。
“怎么什么事儿到你这儿都是事儿?”
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卧室里拽。我无比庆幸这将是我最后一次被迫忍耐他了。我只希望他一如既往地很快结束。
*
“天哪,牛排還没有做好吗?我快饿死了。”
德韦恩很快结束他下午的消遣,睡着了。现在,小睡一小时后,他坐在餐桌旁,喝掉了最后一个六连装里的两罐啤酒。
“你不喜欢这个沙拉吗?”
他把盘子推开了。一个樱桃番茄滚到了地板上。“吃这么健康还有什么用?反正今晚我们都得死。”
他说得倒挺有道理。我把蒜末撒在蘑菇上,煎锅随之发出咝咝声。咸香味在我周围飘荡。“晚餐就快好了,我还做了个漂亮的桃子馅饼作为甜点,上面额外加了糖。”
德韦恩哼了哼。考虑到这是他最后的晚餐,我想做一份能让他两眼放光、狼吞虎咽的甜品,所以我选择了他最喜欢的桃子馅儿,还加了糖让它更诱人。
“我今天和珍妮聊了天,”我往土豆里加了些淡奶,“她让我想起我有多喜欢为他人烹煮食物。当初有机会的时候我就该开个面包店的。”
德韦恩不屑一顾,“别总絮叨那些废话,维奥莱特。你永远不可能做成那样的事。你就是没那个本事。”
我愤怒地咕哝着,捣碎土豆。有多少次,我放任他用那些贬低的话来打击我?后纱门又开始咣咣地撞击门框,但那只是风在刮。风更猛烈了。我重重吐出一口气。只剩几个小时了。至少我再也不用受德韦恩奚落了。
我把土豆泥盛到盘子里,然后是牛排,当我最后一次把我的大煎锅从炉子上拿下来时,它还在噼啪作响。之后,我把大蒜和蘑菇都倒在了德韦恩的牛排上。我一向不爱吃蘑菇,但他很喜欢。
“给你。”我把盘子摆上桌,坐了下来,面对着他。在他身后,后门还在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从门上的小窗看出去,天空昏黑无光,令人望而生畏,但门廊上暖黄色的灯光给了我慰藉。
德韦恩拿起刀叉,风卷残云。
“我今天翻了几本相册,”我说,“还记得我们的婚礼有多热闹吗?”
除了吞咽声和咀嚼声,我没得到任何回应。你也许会想这可是他最后一顿饭,德韦恩应该会细细品味这些食物,但他还是像饿死鬼投胎一样。
于是我不再与他说话,吃起沙拉、牛排和土豆泥,间或抿两口甜茶。拉里多喜欢妈妈亲手做的土豆啊。他也总是大口大口吃不够似的,但至少他会在吃的间隙讲一些有趣的故事。比如说,有一个在我们附近长大的男孩,很喜欢在乡下闲逛。有一天他回家时胃绞痛得厉害。谢天谢地,还好他的家人赶紧把他送去了医院,结果发现他是吃了某种有毒的蘑菇。所以说,对在树林里采摘的东西可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很快,德韦恩就把盘子几乎舔得干干净净。他又打开了一罐啤酒,问道:“你说好的甜点呢?”
我的晚餐才刚吃了一半,但这对他来说有什么要紧的?我从桌旁站起来侍候这位高贵的殿下,切了一大块桃子馅饼给他,说:“祝你好胃口。”
我坐了回去,决定再试着和他聊一聊,“最近几个月,我的花园真的派上了用场。我们不用担心食物,不像我在新闻里看到的那些城里人。即使是今晚这最后一餐,所有食材也都是新鲜的。”
“这就是住在乡下很好的另一个原因。”德韦恩边嚼边说。然后他放下了叉子,摸了摸肚子。
“还好吧?”我又吃了一口土豆泥。它们的火候正好。
“有点胀。应该是我吃得太快了。”
“那休息会儿吧。馅饼也不会跑。”
我听见咔嚓一声,屋顶颤动了一下。听起来像是一根大树枝砸到上面了。我走到后门处透过窗户往外看,但什么也没看见,没有东西,也没有人。
“德韦恩,你害怕吗?”重新坐下的时候我问他。
“有什么好害怕的,维奥莱特。该来的总会来。我打算喝完剩下的啤酒,这样等那颗老彗星撞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睡得很沉了。你还记得我爸爸是怎么在睡梦里死去的吧。这是最好的办法。”
是的,我想也是。
德韦恩又举起馅饼往嘴里送,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扔下叉子冲向了卫生间。很快我就听见他呕吐的声音。我继续吃着,脸上悄无声息地掠过一丝笑意。
“你真的没事吗?”等他终于回到厨房的时候,我问他。他面色苍白,紧紧捂着肚子。他摔进椅子里,对着剩下的馅饼龇牙咧嘴,把盘子推开了。
“天哪,维奥莱特。最后一顿饭你还让我食物中毒。”他开始呻吟,头无力地靠在桌子上。
“不。这食物里可没有细菌。你知道我做饭有多谨慎的。”我吃完了最后一点牛排。实在美味。
德韦恩又跑回了卫生间。他在里面待了好一会儿,不用多说,一直上吐下泻的。我则在清理盘子。等他终于回到餐桌前,那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架势看上去就像快死了。当然,离死亡还有几个小时呢。我不确定他是会死于彗星撞击,还是那些特别的蘑菇,又或是我特意放进馅饼里的一点调味品。不管怎样,在末日到来前,德韦恩都将在痛苦的折磨中度过他最后的时光。
他活该。
他重重地瘫倒在椅子上,开始了新一轮的呻吟。
“也許你感染了什么病毒,德韦恩。我吃着没什么不对劲的。”我在桌边坐下,看着料理台上的花瓶里插着的我早上采来的野花。它们可比德韦恩那张皱巴巴的脸好看多了。“也可能是因为你吃的那些蘑菇。”说话间我直直地看向他的脸,“我专门为你摘的。”
他死死瞪着我,目眦欲裂。“你做了什么?”
德韦恩猛地扑向我。我咬紧牙关,迅速把椅子往后挪,但德韦恩还没能碰到我,就大声叫唤着摔倒在地,抓着自己的肚子。
“胃绞痛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躺在那里,呻吟着,扭动着,喘不上气来。外面狂风呼啸,屋后的门廊开始嘎吱作响。
突然,后门开了,发出尖细的嘎吱声。一个留着乱蓬蓬棕色长发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脸轮廓分明,沟壑纵横,鼻子有些歪,但眼神还像往常一样锐利。正是拉里。
我一跃而起,绕着桌子跑过去(踩到了德韦恩的手——哎呀),拥抱了我的哥哥。天哪,我真的好想他。我实在感激那个愿意释放他的监狱长。
等我从拉里怀里退出来,他揉了揉我的脸颊,然后从我的肩膀上方看过去,开始摇头晃脑地大笑。
“德韦恩的晚餐不大合他意呢。”我笑了笑,“你能把他扛到门廊上去吗?他的叫唤声搞得我快神经衰弱了。”
拉里一把捞起了德韦恩,好像他是个轻飘飘的纸人。等拉里再进来时,我正在切早上做的第二个蓝莓馅饼。他看了看我扔进垃圾桶里的桃子馅饼。
“哦,你不会想吃那个的。那是我给德韦恩的私人定制。里面放了点‘彗星和其他几种清洁剂,向即将到来的末日致敬嘛。”
“干得漂亮。”拉里轻声笑了出来,“但你干吗这么做呢?我打电话时就告诉过你,我今晚会过来,替你收拾他。”
我停顿了一下,长吁一口气,“我心领了。但经历了德韦恩让我忍受的这一切后,我还是决定要自己站出来,做个彻底的了结。”
“有骨气,妹妹。我就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
我差点就被他的措辞逗笑了,“谢谢你,拉里。我只希望我能早点明白这一点。”
我们坐在餐桌旁,吃着馅饼,翻着旧相册。狂风还在怒号,但我已无所畏惧。我的哥哥终于回到了我身边,哪怕只有几个小时。
(宋玉祺: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