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山本文绪
“猪俣小姐,我可以进来吗?”我叩着用壁板隔出来的单间的房门,里面传来了回应:“可以。”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
我腋下夹着她的咨询记录本,两手轻拍双颊,给自己打气。“你好,今天好热啊!”我推开门,面带微笑地打着招呼。她脱了衬衫,穿着衬裙坐在床上,没有笑,只是点了点头。
“今天开始开冷气了,不觉得凉吧?”
“没事,不会。”
“那么,今天做左侧。”她缄默无语,我在心中叹了口气。
“好,躺下吧,坚持一下,就一个小时。”
猪俣里美慢吞吞地躺倒在床上,抬起左臂,闭上了眼睛。黑黢黢的腋毛暴露无遗。我坐在椅子上准备就绪。我说:“痛的话,就告诉我。”她没有任何反应。我把永久脱毛针谨慎地插入她的毛孔。
永久脱毛是通过用通电的针头烧掉毛囊根部实现的。她扭过脸去,可以看见她合上的眼角在微微颤动,这是有痛感了。
“暑假打算怎么过?”我尽量明快地问道。
“……没什么打算。”
“您从事的是计算机方面的工作吧。是不是能放一周左右的假?”
“……是的……”
“您会去旅行吗?还是回老家?猪俣小姐是福冈人吧?”
“……是福岛。”
“对,是福岛。对不起,您偶尔会回去吗?”
“……过年的时候会……只是义务性的。”
“是吗?确实,年轻人嘛,得忙着玩。”
她不再回话,看样子是在拼命忍着腋下的疼痛。无奈,我只好默默地专心脱毛。
永久脱毛很痛。我也曾给两腋、手足等部位做过永久脱毛,所以我十分了解有多疼。如果是人人平等,谁都会痛,倒也罢了。
但疼痛程度因人而异,有人痛得要命,也有人边脱毛边睡觉,没有痛感。当然,我属于痛得要命的那一类。她的疼痛我感同身受,来例假的时候,还会更痛。不过,那也只好默默忍耐。
美容院并非医院,不能打麻醉药,只能靠聊天来分散顾客的注意力。如果顾客专心聊天,就不会只去关注疼痛,时间消磨得也快。所以我会尽量去跟做脱毛的客户多聊天。当然,聊天归聊天,手头的工作是不能含糊的。
但是,猪俣里美执拗地一声不响。我为她服务了大约三个月,她总是绷着脸,静静忍受着疼痛。
她守信守时,并非不懂规矩的顾客。平日加班无法前来,但每到周六周日,她的身影会准时出现在这里。通常,顾客大体都是分期支付美容费的,而她似乎一直在存钱,每次都是一次性付清。
开始做永久脱毛之后,我们会禁止顾客自行脱毛。但大部分的顾客会有那么几次,因为约会、游泳等,就自行处理了。可她从未有过一次爽约,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她都是一个很严谨的好顾客。
“稍微休息一会吧?”看到她过于痛苦的神情,我轻声问道。
“不用,没事儿。”
“是吗?如果承受不下去,就跟我说。”
我瞥了一眼她挂在房间墙壁上的衬衫,这衣服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来说,朴素了些。而且,上周和大上周,她也穿着这件衬衫。但是,她应该也很无奈。听说她一个人生活,在美容院里花了这么多钱,自然没有多少钱再去买服装。
對于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来讲,她的外表有些令人同情。她身高大约一米六,体重七十公斤左右,肤色白皙,显得柔弱,手脚上散落着小红疙瘩,脸颊上还有不少痘印,她十几岁的时候一定为此苦恼过。而且,她的体毛相当重。
我咬着嘴唇,如同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十五岁、十六岁和十七岁是我人生的黑暗时期,那时我的理想是,高中毕业后就参加工作,用自己的工资去美容院。
我体态肥胖,脸上长满粉刺,而且体毛也非常重。在本该是人生中最蓬勃向上、轻松快乐的时期,我却低着头,极力蜷缩着硕大的身躯,一声不吭,在忍耐中活着。
体育课对我是个折磨。冬天还好说,能穿长袖长裤的运动服,而夏天对我来说就像地狱,因为必须穿短袖短裤。我偷窥着同学们细长光滑的四肢,暗自伤感落泪。
我心知肚明,之所以肥胖全怪自己:十分讨厌运动,非常喜欢吃甜点。因为戒不掉巧克力,所以粉刺也无法治愈。至于体毛多就不能怪我了。
为什么同样是人,我的手脚却长了这么多粗黑的体毛呢?曾有人毫不避讳地对我说:“你体毛太重了!”我也知道班上的男同学在背地里说我坏话。那时,汗毛漂白剂和脱毛贴的种类还没有现在这么丰富,即使有卖的,我那少得可怜的零花钱,也负担不起。我想和母亲商量一下,但父母关系不睦,家里总是弥漫着火药味,紧张的氛围让我无法开口。
因此,我也没考虑过谈恋爱,即使有暗恋的男孩子,也没想过去表白,我给自己打了一个“不及格”。作为女人,一个要被男人喜欢的女人,我是不及格的。我曾认为,像我这种长相的女人是不会被男人喜欢的。
某一天,我在杂志的广告中知道了美容院。美容院可以帮人脱毛、瘦身和美容——这些词汇完全是为我量身打造的。可是,当时的我十分悲观消极,所以认定这是骗人的鬼话,便把杂志扔在一旁。
不过,我的内心深处有些东西发了芽。本要被吹灭的蜡烛,突然升腾起微小的火苗。
在为了消遣而购买的杂志里面,我又发现了美容广告。我装作在写作业,将广告页面摊开在写字台上,注视了好几个小时。
上面没有收费标准,但一定不会便宜。现在我的零用钱很少,如果参加了工作就可以拿到工资了,我能自由地支配自己的工资。
去美容院!我就此下了决心。要把腋下、手脚上的体毛全脱掉,体重要减少十公斤,要把因粉刺而凹凸不平的皮肤变得光滑。我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长相不在“美女”的范畴内,所以从未想过去了美容院,就能立马获得幸福。我只是想和世间大多数女孩子站在同一起点上。光彩照人非我所愿,我只是想成为一个“普通人”。我想和女性朋友(不是和男孩子,当然,理想是和男孩子一起)去海边或游泳池,在阳光下悠闲地舒展手脚。
为了向目标迈进一步,我决意去美容院。我去了学校推荐的小企业工作。拿到第一笔工资的第二天,我就去咨询了一家我中意已久的知名美容院。接待我的顾问姐姐十分热情,我感到格外轻松,她说我没有自己脱过毛,所以腋下等部位脱完毛后,肯定会很光滑。
我的经济条件和时间条件,都不允许我同时进行脱毛、瘦身和美容这三个项目。所以我决定先做脱毛。于是我请她给我看了腋下和手脚永久脱毛的报价,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和我估算的价位差了一位数。
对方看到我目瞪口呆、欲哭无泪的神情,抱歉地说道:“您的体毛比较密,也比较粗硬,要脱干净,是得花这个价的。”
即使分24期支付,也要花掉我近一半的工资,这件事又不能总瞒着家里。
那时的我才十八岁,我不知道母亲是否会允许我花这么多钱在美容院。我说我要考虑一下,便起身站了起来。
我感到很悲哀,即使拼命去攒钱,未来的几个夏天还是要在郁郁寡欢中度过。
我正无精打采要走出去时,贴在墙上的美容广告映入了我的眼帘,广告上笑容可掬、身材苗条的漂亮女人下方,有这么一行字:招聘美容师。我死死盯着这行字。是啊,既然打算把几乎全部的工资都花到美容院里,倒不如直接当个美容师。百货公司的店员都有内购折扣,那么,当上美容师肯定也能多少有些折扣。我转过身子返了回去。
我祈祷着招聘中没有“容貌端庄”的要求,再次走向了前台。
“……那个,对不起。”我正专心脱毛时,她轻声说道。
她从未主动跟我搭过话,所以我吃惊地抬起头,问道:“怎么了?”
“我有些难受。”
我慌忙关掉电源,只见她的脸色铁青。“不要紧吧?”
她用手按着嘴唇,双目紧闭。
“是不是要吐?”
她点了点头,我赶忙将手上的毛巾递过去,她很快就吐在了毛巾上。
“不得了,要不要现在去看医生?”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我惊慌失措。此前,我没遇到过顾客在脱毛时呕吐的情况。
“不要慌,没事的。”她说。她的冷静使我惊诧,我不能慌。我给她披上浴袍,将脏毛巾接了过来。
“先躺下再说,感觉如何?”
“吐出来舒服多了,让我休息一会好吗?”
“没问题,想喝点什么?热的还是凉的?”
“请给我倒杯茶。”我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我将脏毛巾打开看,她只吐了少量胃液,胃中似乎没有任何东西,也许她在极端节食。
我走进办公室,向领班说明了情况,他让我观察一下,再决定是否把她送回家。我沏上日本茶,返回了房间,猪俣里美正侧身蜷曲着,双目紧闭。
“感觉如何?好点了吗?”她看上去很吃力地抬起了眼帘,缓缓欠起身子,我扶着她的后背,她接过我递去的杯子,两手端着开始喝起茶来。
“如果承受不了,可以早点告诉我的。”
“来例假的时候,经常贫血。不要紧,很快就会好的。”她有气无力道。
“非常理解,我也是那样,来例假的时候更痛。”听到我的话,她仰起头来。我只是笑着。
“我呀,以前体毛也特别重,用了好几年坚持脱毛。我也很怕痛,不过,不坚持下去就脱不干净,所以常常疼得眼泪直流!”
她很少注视我的正脸,所以被她这么盯着,我慌神了。忽然她又把视线移开了。“干吗要花这么多钱找罪受。”她嘟囔了句。“我来这咨询的时候,美容顾问给我推荐了脱毛加瘦身的项目套餐,我看了下费用,大吃一惊,都够买三辆二手车了。”
“我何尝没这样想过。”话快到了嗓子眼。
“这么做到底图个啥呀?”她端着茶杯,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因为我也无数次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猪俣小姐,您的心情我非常非常理解。”我话还没说完,只见有什么东西倏地飞过我的肩头。我的身后传来东西打碎的声音,我回头望去,只见茶杯落在地板上碎了。我转回身,只见她充血的双眼正盯着我。她的茶杯是冲着我来的。
“别说什么理解我,像你这么漂亮的人,是不会理解我的,你什么也不懂,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是客人!”
说完,她“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我十分诧异,看着她哭喊,我的心头涌上了一股无名火。“猪俣小姐,正像您说的那样。”我以平静的口吻说道。
“为什么要为人人都有的体毛感到羞愧?为什么要花一二百万日元,来承受如此的痛苦,牺牲所有休息时间来脱毛?”她神情惊诧,抬头望着我。
“为什么胖一些就不行?为什么女孩子不瘦些就被人嫌弃?凭什么身材纤细、手脚无体毛且光滑柔嫩、青春活泼才是美,这都是谁规定的?”
听到吵闹声的同事赶过来敲我们的房门。
“正如猪俣小姐所说,这么做多么愚蠢啊!赶紧放弃的好。这到底有什么价值?我也一样,我都不知道在美容院花了多少钱了。”
“加藤,你这样对客人,很没礼貌。”不知谁在制止我。
我推开同事们的手,继续说道:“即使脱了毛,体重下降了,皮肤变好了,不一定就能找到男朋友。别看我这样,和男人约会的次数仍是屈指可数。”
我被同事拽到了室外却仍在叫喊:“我已经28岁了,还是个处女!真是蠢到家了!放弃吧,攒下那笔钱多好!”
我对着重要的客户口出狂言,作为处罚,公司扣了我一些薪水并取消了我的暑假。好在沒被辞退。这多亏了猪俣里美给分店长和总部负责人写了信,她说因为她也有错,所以希望公司不要处罚我。
现在她仍经常到美容院来,虽然她一如既往地冷漠,但她没有要求换美容师,还是继续让我为她服务。
她默默忍受着疼痛。
不惜花掉大量金钱,疼痛难忍也要去掉体毛,她一定在想自己为什么想变漂亮。
我也每天一边在为各种各样的人脱毛,一边想类似的问题:为什么女人不漂亮就不行?所谓漂亮指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