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拉宫上空的鹰(外一篇)

2024-05-09 15:29杨静龙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张角大师傅布达拉宫

杨静龙(中国浙江)

布达拉宫上空的鹰

晨曦透过窗玻璃,照射在张角俊朗的脸上。

Z164列车一路向西,穿过城市,越过田野。

张角一直侧着脸,静静地望着窗外,窗外是闪闪而过的城市和田野。

类似的场景曾经出现在昨天晚上。暮色时分,列车离开上海站,缓缓向前驶去,张角侧着脸望着窗外。窗外是闪闪而过的城市夜色,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

这是上海直达拉萨的旅游专列,全程4000多公里。因为是散客团,在上海集中时,大家互相作了自我介绍,我说我姓江,单名一个南字,身边一位帅气的小伙子轻声说:“我叫张角,来自西吴。”

我和张角硬卧铺位正好面对面。旅程漫长,本想聊天打发时间,不想张角一上车,就侧过脸看着窗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无聊地刷着手机,时不时抬头瞥一眼对方,直到夜深入睡,他依然静静地侧脸望着窗外。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我发现张角依然一动不动坐在硬卧上望着窗外。

“你……一晚都没睡吗?”我脱口问道。

张角闻声转过脸来,“睡了,睡过了……”说着,从旅行袋里掏出一包点心,放到小餐桌上,“江哥你先去洗漱,等会尝尝我们西吴的桔红糕。”

从话语中我感觉到张角的细腻和友好,从盥洗室回来,我们一边吃着香甜细滑的糕点,一边聊了起来。

张角不太爱说话,但我的话题,他都认真回应。

他回应道:“西吴的景色很美,当年张志和‘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写的就是那个地方。”

他回答说:“我和小梅大学毕业后,一起应聘到一家文化广告公司上班,公司的基础工资低,主要靠拿提成,但业务并不是很多……”

他喃喃地说:“小梅喜欢旅游,受她影响,我也喜欢上了旅游,两人一起到过许多地方,因为我们没多少钱,就制订了一个规划,先从周边走起,慢慢旅游到远方,最远就是西藏,去看布达拉宫,看布达拉宫上空的鹰……”

“你一定很爱小梅,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吧?”我问道。

张角咧嘴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

张角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制作精致的卡证,上面系着细细的红绸带,像是可以挂在胸前的嘉宾证,卡证上镶嵌着一张漂亮女孩的彩色照片。

不用猜,那就是小梅。

我问道:“你们结婚了吗?”

张角收起照片,轻吁一口气:“她走了……”

“走……了?”我惊问。

张角再一次侧过脸去,望着窗外,轻声道:“走了……”

窗外的景色开始变化。城市渐渐远去,出现了戈壁、湖泊、雪山和牛羊群。当三三两两的藏羚羊远远出现在广袤的原野上时,车厢里响起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告诉旅客们列车正在穿越可可西里无人区。

张角浑身颤抖了一下,脸紧紧地贴着窗玻璃,以致鼻子被挤歪到了一边。许久之后,张角轻声哼唱起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但我还是一下听出是王琪那首令人肝肠寸断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那夜的雨也没能留住你,

山谷的风它陪着我哭泣。

你的驼铃声仿佛还在我耳边响起,

告诉我你曾来过这里。

我酿的酒喝不醉我自己,

你唱的歌却让我一醉不起。

我愿意陪你翻过雪山穿越戈壁,

可你不辞而别还断绝了所有的消息,

心上人我在可可托海等你……

张角的嘴唇随着歌声微微蠕动。突然,一颗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眶里涌出,沿着脸颊缓缓滑落下来。

虽然可可托海不是可可西里,两地相隔千山万水,但再也没有比这两个地方更能让人涌起同一种伤感来了。

Z164列车到达拉萨,已是第三天下午三点多钟,旅行团入住供氧酒店后,团员们兴奋不已,嚷嚷着要立即去看布达拉宫。

张角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吸氧。一路上张角的心情一直不平静,从可可西里开始就有了高原反应,之后就越来越严重。

张角挣扎着刚起床,就一阵头昏目眩,差一点摔倒在地。我和张角住同一間客房,连忙叫来导游,导游见状,坚决不让他出门跟团参观。看到张角失望而痛苦的表情,导游想出一个办法,让我扶他到客房露台上。在这里,可以远眺布达拉宫一角。

在宝蓝色绸缎一般的天幕下,我们看见了高高的雪山,看见了布达拉宫庄严神圣的一角穹顶。不知什么时候,张角已经掏出美丽女孩的照片,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小梅,你看到了吗?”张角颤声说道,“那就是拉萨,就是布达拉宫……”

“小梅,我们终于一起来到拉萨,我们终于看到布达拉宫了……”

“小梅……”

半小时之后,旅行团来到布达拉宫。参观的时候,大家让我走在最前面,把最好的位置留给我,我知道那是留给小梅的。大家已经知道了张角和小梅的故事,离开供氧酒店前,张角把那张美丽的照片挂到我胸前,再三嘱咐道:“江哥,你一定替我陪小梅好好看看布达拉宫,看看高原雄鹰!”

因为严重高反,张角当晚住进了医院,第二天就乘车返回了。虽然没有参加接下来的旅程,但他终于和小梅一起来到了西藏。那天晚上,我把照片还给他时,他扯下氧气罩,急切地问有没有看到布达拉宫上空的雄鹰,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小梅看到了庄严的布达拉宫,看到了圣洁的哈达,看到了白皑皑的雪山,看到了雄鹰在蔚蓝的天空翱翔……”

其实,那天我们在布达拉宫上空并没有看到鹰,但我不能这样说。“走了”这个词在这里有两种解释,离开了,去世了,小梅属于哪一种,我也没有问张角。

糖 钩

当深秋第一场霜洒满田畈时,贾庄人下田收割甘蔗,然后用拖拉机一车车拉到晒谷场,开始熬制红糖。

熬糖的第一步是榨糖汁,也叫“绞蔗”,大多由年轻力壮的村妇们来操作。她们从堆积如山的蔗堆里抽出已经在蔗田里削掉根须的甘蔗,挥舞镰刀削去蔗梢,喂进绞糖机的肚子里。糖汁仿佛泉水般从机器另一端汩汩流出来,村子上空涌动着青皮甘蔗特有的甜香味。

有人用勺子舀起糖水,仰脸做出要喝的样子,一边喊着:“真甜,真香……”

边上有人捣他一拳头,说:“第一茬糖水是给贾爷爷贾奶奶的,你可别抢先,乱了规矩!”

有人递过来一只大木碗,糖水盛好了,却四下里找不见贾奶奶,就议论起来:“贾奶奶每年早早来看我们绞糖了,今年咋不见她呢?”“是不是病了?”“空口白舌胡扯啥,贾奶奶身体一直硬朗着呢!”“硬朗是硬朗,毕竟九十多岁了……”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一道消瘦的身影出现在村街里,缓缓向晒谷场而来。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素布衣裳洗得干干净净,一只行军水壶斜挎在肩上。孩子们眼尖,老远就看见了,喊叫起来:“贾奶奶,贾奶奶来了……”

绞蔗场上领头妇女把满满一碗糖水端给贾奶奶,恭恭敬敬叫了一声“贾奶奶”。贾奶奶一生无儿无女,贾庄人就是她的儿女子孙,老老少少见了她都要叫一声贾奶奶。

贾奶奶接过糖碗,双手捧着端到鼻前,深深闻了一口,从肩上摘下行军壶,把糖水倒进去。贾奶奶手抖得厉害,糖水洒在壶上,滴落在地上。行军壶表面坑坑洼洼的,那是贾爷爷当年担任游击队长时的物品。贾奶奶伸出舌头,舔去壶上的糖汁。

闹哄哄的晒谷场上,一时间显得十分安静,人们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另外一群孩子像麻雀一样从边上那间大屋子里嘰叽喳喳飞跑出来。

孩子们一边跑,一边喊着:“糖浆出锅了,糖浆出锅了……”

两群孩子汇合在一起,围着贾奶奶跳着嚷着,有调皮的孩子去摸贾奶奶身上的行军壶,立即被其他孩子推开了。

“撒手,你把贾爷爷的军壶摸坏了!”

“摸坏了贾爷爷的军壶你赔得起吗?”

“糖浆出锅了,贾奶奶快去吃糖钩……”

孩子们嚷嚷着,簇拥着贾奶奶往大屋子里走去。

屋子里,十几口大铁锅在灶头上一字排开,热气腾腾的糖锅前站着几个熬糖师傅,铁丝兜子和铁勺子在他们手中上下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贾奶奶却是看得清楚的,那个手握长柄铁勺、站在最后一口锅前的汉子才是这里的大师傅。

清甜的糖水倒进大铁锅后,要经过烧煮、捞沫、煎熬、起锅、做糖五道手艺,当滚烫的糖浆吐出一串串气泡,大师傅瞅准时机,一声吆喝,手中的长柄铁勺着了魔似飞舞起来,一勺勺金黄的糖浆泼洒到旁边的木床上,然后摊凉压碎成品,当中最要紧的是熬糖的火候和出锅的速度,早一分没熬透,迟一分就熬焦了。别看里里外外绞糖熬糖几十个人,其实糖做得好坏就在大师傅一人身上。贾爷爷参加游击队之前,就是贾庄最年轻的熬糖大师傅。

屋子的蒸气弥漫,贾奶奶一步一颤向大师傅走去。大师傅刚刚起了一锅糖浆,见了贾奶奶,立即丢下手中铁勺,拿起两根糖钩,恭恭敬敬说道:“这是今年第一锅糖浆打的糖钩,给您和贾爷爷留着的……”

贾奶奶拿过糖钩,放在鼻前闻着,大师傅说:“贾奶奶今年来得迟没看到打糖钩,我再给您打两根。”就挑了两截削了皮的甘蔗,往滚烫糖锅里一戳,旋即捞起,双手各捏一根,耍杂技一般飞转起来。糖浆在蔗茎上慢慢凝结成糖块,糖钩打好了。

此刻的糖钩最好吃,糖的甜热,蔗的鲜美,混杂在一起,是世间难得的美味。大师傅把新打的糖钩递给贾奶奶,说:“贾奶奶,您趁热吃吧。”

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贾奶奶吃糖钩,贾奶奶吃糖钩……”孩子们有他们的小九九,只有贾爷爷贾奶奶吃过了糖钩,村里人才能开吃今年新糖,这个规矩贾爷爷牺牲那年就立下了,一直延续至今。贾爷爷打鬼子负伤回到贾庄,东洋鬼子前来搜捕时,贾庄人正在晒谷场上绞糖熬糖。为了保护新婚的贾奶奶,保护贾庄的父老乡亲,贾爷爷从藏身的地洞里走了出来……贾爷爷当然不是真的吃,把糖水糖钩摆到桌子上,点上香,就算吃过了,现在贾奶奶吃了也就代表贾爷爷吃了,孩子们嚷嚷着,有点等不及了。

贾奶奶看着手里的糖钩,摇了摇头,说:“我……我要把糖钩先送回家去……”说完,再不搭理人,转身往屋外走去。

香甜的雾气在屋子里奔腾,大师傅把灶台上的糖钩一股脑分给孩子们,一边说:“拿着糖钩,陪贾奶奶回家!

(选自《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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