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中国台湾)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袭人被踢了一脚,吐血了!宝玉当然很着急,叫医生来看,心情闷闷不乐。又逢端午节,宝玉去了王夫人那边跟姐妹聚了一下子,因为才发生金钏儿的事,黛玉宝钗又较劲冲突,大家都淡淡的,一会儿就散掉了。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个道理,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她反以为悲。黛玉看得很清楚,再热闹也是暂时繁华,一下子就过了,她感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聚在一起反而引起惆怅。宝玉不同: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宝玉回到怡红院本来就有点闷闷不乐,晴雯上来服侍他换衣服,不小心一失手把扇子摔到地上,扇骨子一下子摔断了。宝玉叹说:“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这个女孩子可不是容易相与的,也不肯服输,刚烈得很。她就讲了:“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也不过讲了她一句,就扯出这么一大串来,凭什么啊?凭着宝玉的宠呀!晴雯没好气,宝玉更气了,说:“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我不来,就发生什么事情了。晴雯心里已经很不服了,对袭人趁机发难。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服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嘴巴厉害的,完全不输林黛玉。袭人一听了这个话,又是恼,又是愧,本来想要说她几句,又看看宝玉气得这样子了,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晴雯这下抓到她了!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姑娘”在这里是指宝玉偏房的意思。名公正道的姑娘还没挣上去呢!其实,王夫人是已经许了袭人的,但是没有明讲,名分没有明过。这个袭人又挨了一下,当然宝玉就越来越气了。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說话呢!”这下子袭人受不了,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面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得万人知道。我刚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让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宝玉没办法了,就说要报告王夫人把晴雯打发出去,晴雯又坚持死也不肯出去,闹得不可开交。袭人急了,跪下了,几个丫头也一起下跪求宝玉息怒。其实宝玉是一时气头上,他对晴雯原是很宠爱的。
晴雯哭着正想说话,黛玉来了,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黛玉有时候也开玩笑的,她当然知道袭人等于是宝玉的妾一样的。黛玉走后,宝玉被薛蟠请去饮酒,晚上带几分酒意回来,看见有一个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乘凉,他就坐在旁边,以为是袭人,就问,你疼得好一点没有?那人站起来就说,又来找我干嘛?宝玉一看,原来是晴雯。宝玉把她拉到身边说,你的性子越来越娇了,你跌了扇子,我不过讲了两句话,你就那么发起飙来了,袭人劝你,你又拉上她。晴雯就讲,不要拉拉扯扯,我不配坐这里。宝玉说你不配,为什么又在这个地方睡着?宝玉很有耐性的。他又让晴雯拿水果给他吃,晴雯说,我不要,我叫别人拿,等一下我打破了盘子,又要挨骂了。宝玉讲了:“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他一套歪理论,晴雯一听就说:“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宝玉给她,她嗤嗤嗤撕了几下,说好听得很,高兴了,两个人大笑。麝月跑来了,瞪晴雯一眼说,你这是糟蹋东西,少作孽吧!宝玉跑过去,把麝月手上的扇子给抢过来给晴雯,晴雯嗤嗤两下又撕掉了,麝月气得要命:你怎么拿我东西开玩笑!宝玉说:去打开那个扇子匣子,你去拣去,什么好东西,有的是!麝月说,既然你要给她东西,把它搬出来,让她撕,撕个够为止。晴雯笑了,讲我也累了,明天再说吧!宝玉说,古人讲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宝玉要逗她开心,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这一回特写晴雯,在曹雪芹心中晴雯也占有相当的地位。在太虚幻境,宝玉第一次去翻那些册子的时候,一翻开又副册的第一个就是晴雯。的确,除了黛玉、宝钗、袭人以外,就是晴雯。这么一个重要的人物,怎么写她?你再也想不到,曹雪芹用个撕扇子来表现这个女孩子独特的个性,它只是一个很小的插曲,但充分显现她的“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晴雯很自负的,为什么自负?第一,长得好。女孩子长得好,当然自负,但宝玉身边没有丑丫头的,晴雯或许是特别漂亮,只是到现在为止,我们不知道晴雯长什么样子。如果是一个考虑不那么周到的作者,形容的话马上就写出来了。曹雪芹不讲,留了一手,一直留到最后,七十四回因为发现了绣春囊自己抄大观园,要把晴雯赶走的时候,王夫人说,宝玉身边和园子里一群狐狸精,通通要赶走。她想到了有一天经过怡红院,看到一个人在骂小丫头,竖起两个眼睛,轻狂的样子。从王夫人的眼中看到的,削肩,水蛇腰,眉眼有点像林妹妹。削肩,美人肩嘛!水蛇腰,形容得不能再好。蛇腰已经不得了,水蛇腰,蛇行在水上面的那种样子,这么一个女孩子,多么地吸引人。眉眼间像林妹妹,林妹妹弱柳扶风,这个不是,性子很烈的。当然也是讲她美,却归为蛇一样的女人。从王夫人的眼里来讲她,留到那一刻,讲出来最有效。如果先前写出来了晴雯什么样子,王夫人再讲,就没有效果了。《红楼梦》人物的刻画,到了某一个阶段,突然间放得很大,那个人物马上就成了画得很好的一幅图了。或者像电影里面,一点一点累积人物的印象,一下子来个近镜头,让你把整个人物看清楚了。这种东西看起来容易,其实不容易,要在最恰当的时候,用最恰当的语言描写出来。不管诗也好,小说也好,写得好的那个地方,我们推敲半天想要再去换一换哪个词,想不出来,表示已经写到尽头了。形容晴雯,不要多,水蛇腰,够了!你再也不会忘记。如果说细腰,不够的,蛇腰也不够,加个水字,这就够了,形容晴雯到顶了。
因为美,因为风流灵巧,难免恃宠而骄。晴雯的确是风流灵巧,不光是会撕扇子,她还会补孔雀裘,后面有一回,就写“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宝玉有一件披风是俄罗斯进贡的孔雀毛金线绣起来的,不小心烧了一个洞没人会补,晴雯的针线最巧,她原是贾母的丫鬟,贾母的针黹都让她做的,所以晴雯是有两下的,不是光會发脾气。补裘的时候她正在病中,一晚没睡替宝玉赶出来,因为第二天还要穿给贾母看,不能让人知道这珍贵的衣裳烧了个洞。晴雯其实是非常护主,非常爱惜宝玉的。
宝玉跟晴雯也有一种彼此知道的了解,但不同于跟黛玉之间的相知相惜。像撕扇子这种奇怪的事,只有晴雯做得出来,这个女孩子对世俗东西不以为然,宝玉也有很奇怪的一套理论。撕扇子所代表的涵义是,物质的东西再珍贵,在他们眼里不值一钱。黛玉也是这种个性,宝玉也是,所以他们都是一挂子的。他们率真的个性,不适于礼俗规范的社会,也就指向最后的败亡。从某方面来说,晴雯等于是没有受过教育的黛玉,不识字的黛玉。在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之前,也出现过一两次说话的任性,不是很重要的场景。一次是在元宵的时候,她们在玩骰子赌钱,晴雯输了跑进来拿钱,看到宝玉替麝月梳头,她讲了几句酸话,跑掉了。她说:“交杯酒还没喝,怎么上头了!”她讲话的那种冲劲儿,也是跟黛玉很像的。黛玉跟晴雯有意无意间得罪了好多人,也引起了她们结同盟来反对,像宝钗、袭人,有意无意地在王夫人面前讲了话,袭人是有意的。晴雯也是得罪了袭人,得罪了很多人,她的个性率直、刚烈,不容于世,虽然也有可爱的一面。曹雪芹写她们,不是没有缺点,有缺点的也很可爱,但可爱不一定能够生存。从另外一方面讲,宝钗、袭人很懂世故,很会取悦,但也不能苛责她们,她们也要生存,也要在这个社会秩序里面找到自己的位置。各人有各人的角色,《红楼梦》不加评论的,让一个一个、一出一出地演出来。
这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写了晴雯的任性及宝玉对她的宠,她的命运关键也在这个地方。晴雯之死,黛玉之死,都是《红楼梦》里写得最动人的场景,两个人虽然很像,但结果又不一样,她们抵不住外面的这些力量,放逐、病重、死亡。黛玉之死很凄凉,后面没有人支撑她,所以她跟紫鹃说: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体干净的,好歹你送我回去。这是非常怨恨的话了。晴雯死的时候也非常凄凉,她被赶出去的原因,是讲她引诱宝玉。晴雯病得奄奄一息,宝玉偷偷去看她,她讲我没做坏事,没有勾引你,早知道就这样死了,担这个虚名,还不如跟你两个真在一块儿。她最后对宝玉吐露真情,是很动人的一幕。她把长指甲“咔嚓”咬断,交给宝玉,虽然肉体没有跟他,至少她身体的一部分留给宝玉做纪念。这些都是曹雪芹铺陈好的,有前面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才有最后死的时候的那种刚烈,只有晴雯有这种个性,这一回已经写出来了。
《红楼梦》写得好,赋予每个角色自己的个性,从头发展到最后几乎都是统一的,有些时候不统一,我觉得可能是版本问题,基本上,那个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情,都有他一定的道理。晴雯跟黛玉写成这个样子,宝钗跟袭人写成那个样子,这两组人,最大的差异是感性跟理性,小的地方又完全不同。再往下推,理性这一派的还有探春,感性这一派的还有柳五儿、芳官这些人。所以每个角色虽然是大的类别,细分又有很多不同,这很多不同的地方合起来,衬出黛玉的型,衬出宝钗的型,这就是《红楼梦》写人物的复杂性。
后半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宝玉不是到道观里,张道士要送给他一个金麒麟吗?他听说史湘云也有一个金麒麟,就心动把它带回来了,想等史湘云来贾府时送给她。史湘云也是一个在宝玉心中有特殊地位的人,对她的感情又与黛玉、宝钗、袭人、晴雯都不同。宝玉那个情的光谱长得很,他跟史湘云有一点哥儿们的味道,真是兄妹之情,甚至兄弟之情,不是男女间的浪漫感情。湘云豁达、调皮,不拘礼俗,有点男孩子脾气,她跟黛玉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型。她有时穿了男孩衣服,也蛮好看,贾母没看清楚,以为是宝玉来了。湘云豪爽,喜欢叽叽呱呱讲不停,有点饶舌,宝玉就讲她,还是那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在旁边冷笑,说:“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程乙本黛玉这句话是:“他不会说话,就配带金麒麟了?”黛玉很介意湘云有金麒麟,宝钗的金锁已经够她受了,又跑出个金麒麟来。所以就酸她一句:“他不会说话,就配带金麒麟了?”意思是配带金麒麟的人,当然会说话了。“他的金麒麟会说话”有点不大妥当。小说也好,诗也好,按理讲,一句都不能写错的,一句写得不对,就会影响全盘,以曹雪芹的那种仔细,程乙本在语气上好得多。
宝玉拿回了金麒麟,要向湘云献宝,伸手向怀里取,不见了!他着急得很。谁想到这遗失的金麒麟,早先就被湘云跟她的丫鬟翠缕,在蔷薇架下捡到了。湘云和丫鬟翠缕在花园里逛,讲出一番阴阳的大道理,天是阳,地是阴,日头是阳,月亮是阴,翠缕说难道花啊、鸟啊也有阴阳吗?怎么没有!叶子朝上的就是阳,朝下的就是阴。动物雄的就是阳,雌的就是阴,有公的就有母的。翠缕又问,人也有阴阳吗?湘云就说,这个傻丫头,这种东西也来问,越讲越接近男女的事情了,就封她的嘴。翠缕就说,我怎么不知道,小姐是阳,丫鬟是阴,湘云笑得要命,好好好,你讲得对!正取笑间,翠缕看到草里面金闪闪的,这下子分出阴阳来了。原来是一个金麒麟,比湘云佩戴的又大又有纹彩,跟原来那个恰似一对。
这个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很多研究者据此推论最后贾宝玉跟史湘云结了婚。可是它整个伏笔下来,并没有这个迹象,而且太虚幻境的册诗讲湘云命运的时候,也没有提到这一笔,所以是个悬案。书中实际提到的就是后来湘云嫁给了一个贵族公子卫若兰,不幸得病早逝,湘云很年轻就变成了寡妇。据脂砚斋批注,卫若兰出现的时候身上戴了个麒麟,所以回目可能指的是卫若兰。《红楼梦》有些地方真的没法解,前后的确有矛盾的地方,到底经过好多手抄,后四十回,有人说曹雪芹还没有写完,也有人说写完了,还没有亲自删润修改,这是其中之一。不管怎么样,这个小节有意思的是小姐丫鬟论阴阳,还跑出一个跟湘云的命运有关的东西,写得很有趣。《红楼梦》那么一大本,我们看得下去,因为它的小节处处有趣,细节串起整本书,每个小节仔细看,它都是有意思的。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史湘云在贾府里面,她一待就不肯走的。拿史湘云跟黛玉来比的话,史湘云也是孤女,父母早亡,依靠叔叔婶婶生活。叔叔史侯虽然也是公侯之家,到底不是自己的父母,而且看起来婶婶不怎么疼她。可是她生性豁達,不像林黛玉那么多愁善感,她在贾府很高兴,有那么多的姐妹,又有宝玉一起,而且她跟袭人特别好。以前袭人服侍贾母的时候,因为史湘云常常在贾母跟前,跟袭人处得好,这天到贾府就去怡红院看袭人,送戒指给她。袭人说上一回湘云遣人送来给贾府姑娘们的戒指,她已经得了一个了,是宝钗给的。你们看,宝钗在贾府里头,上上下下都搞定了。上对贾母,她非常地贴心,在王夫人面前,她又是亲的外甥女。对下呢,她跟袭人变成了联盟。有一回,她听到袭人要贾宝玉念书求功名的一番话,刚好符合她的想法逻辑,把袭人也看作跟她一挂的。史湘云也非常钦佩宝钗,把她当姐姐一样,说:“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旁边笑说,讲得心直口快。可见得,宝钗、袭人、湘云,都串成一串了。
黛玉在贾府相当孤立的,她跟宝玉一下子闹起来,东剪西剪,扇套子也剪掉,打的穗子也剪掉,她不晓得扇套子是史湘云绣的,剪掉了,史湘云当然很不高兴,说:“他既会剪,就叫他做。”她们几个联起来,称赞宝钗,讲黛玉的坏话,宝玉不要听。正在这个时候,前面有客人来了,谁呢?贾雨村。这位典型的在官场里热衷功名利禄,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宝玉最不喜欢,可是贾政要他去见客。他抱怨,一定要见我干嘛。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很不高兴地说:“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贾雨村要见贾宝玉,也是逢迎、拍马屁,想讨好,见见他们贾家的公子。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不喜欢谈论仕途经济这种东西。按理讲,湘云也不是这种人,听起来好像是宝钗的口气,后来宝钗也是这么讲的,可见得湘云也受了宝钗的影响,对宝玉也这么训起话来了。你看看宝玉的反应:“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意思是:你走吧,别到我这里来。他也不怕得罪她了,这下子宝玉牛脾气来了,最不爱听这种话,没想到,像湘云这么一个女孩子,居然也讲出这种话出来,所以,请吧!我这里快玷污了你。袭人忙打圆场,她说:“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果然宝钗也讲过这种话。两个人都在讲林黛玉坏话,说宝钗怎么涵养好,怎么样心地宽大。宝玉怎么说,这个很重要了。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宝玉为什么喜欢林黛玉?因为黛玉了解他,是他的知音,是他的知心,他在黛玉面前什么真心话都能讲,他不怕,黛玉也不会指责他。
讲这些话的时候,黛玉在外面偷听到了。为什么恰巧偷听到了呢?黛玉晓得,湘云到贾府来了,身上带了个金麒麟,而且宝玉身上留了个麒麟给她,快点来刺探一下,这两个人会不会做出什么风流事情来。她在想,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黛玉啊,小心眼。她想听听看,没想到一听听到宝玉这番话,你看她什么样的反应: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那是真的,在这几个女孩子面前,居然把黛玉说成知己一样的,等于说心都给她了,完全不避嫌疑,就等于他的表白,心意已经坦白了。对黛玉来说,这简直是非常非常震动,晓得宝玉一心在她身上了。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怎么会跑出个金锁来呢?明明我们两个人是一对,怎么又跑出个宝钗来?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的确是,从前女孩子的婚姻,自己不好讲的,一定是父母、兄长先开口,女孩子不能厚颜无耻说我要嫁给他,像尤三姐那样自己说要嫁给某人,很少的,因为尤三姐出身卑微,豁出去不要紧,以黛玉这么一个千金小姐,绝对说不出口。没有人替她做主,所以后来紫鹃也非常着急,跟她说要趁早,怕她被耽误掉了,趁着老太太还在的时候,要她打定主意。黛玉心中也想到这一点: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劳怯之症,其实就是肺病,黛玉已经隐隐感觉到她的命薄,恐不久长,前思后想,悲从中来,想到宝玉居然讲白了,他爱的人是林黛玉,一方面也非常地感动。但外面的情况跟处境都对她不利,她常常感受到自己的命运,诗词间透露出来的心声,通通指向不祥,心中常常有一种凄凉,想想也就伤心了,转身走了。
下面这段,大家要仔细看: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他忘情了,看她流眼泪,他拿手要替她拭泪了。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宝玉情不自禁,看到黛玉一哭,他心里就紧张起来了,就要去安抚她。黛玉这个时候,其实心中已经有数了,晓得宝玉对她好,可是呢,她还是要讲几句。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还是耿耿于怀。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
宝玉已经向她发了毒誓,讲了半天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这个动作,头一次。林姑娘动了真情了,替他揩汗了。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你就是不放心,每天这么着,才弄了一身的病。“你放心”三个字,够了!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她故意装的,她当然懂“你放心”什么意思,当然是故意地探他两下。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宝玉也知道,黛玉身体一天天弱下去,也就是放不下心来,也就是对情的煎熬。宝玉看到了,也不晓得怎么去安慰她,讲劝半天,又在她面前海誓山盟,黛玉总是不放心,一直到这一刻,她心中才知道了。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地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这一对有情人,到这个时候互相交心了,不用讲了,我懂了,你也不必讲了,这是两个人,真正的情根互相生起来。那是个大热天,宝玉站在大太阳下面发怔了,正好又没带扇子,袭人怕他热,赶快送扇子出来,看到他和林黛玉在那里讲话,讲了半天,林黛玉走了,站着不动,她就上来说,你也不带扇子……宝玉这时候根本没听见袭人跟他讲什么,出了神地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这些话,全是心里话,两个人都得了心病,都得了相思病了。这下子袭人听了这个话大吃一惊,看看这个地方,庚辰本是: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这哪里是袭人!袭人这个女孩子心机多么地深沉,而且很低调很温柔的一个人,不会菩萨老天这么叫的。程乙本是这样子写的:袭人听了,惊疑不止。又惊又疑这句话也蛮好的,没有说吓得魂消魄散,没到那个地步,“惊疑不止”,对了。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听了这话不好意思,心中又怕又急又臊,这就够了,袭人的反应应该如此。所以连忙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你是怎么着了?还不快去吗?”这是袭人的口气。她绝不会说:你中了邪了,还不快去?
《红楼梦》厉害的地方,是什么角色讲什么话,袭人讲的话就是袭人讲的,晴雯讲的话就是晴雯讲的,两个人绝对不会错掉、岔掉。有时候我做一个实验,把《红楼梦》随便翻开一页,只看对话,把那个人名遮起来,只看讲话的语气,就晓得是谁说的。我想这个就是《红楼梦》之所以好的地方,那么多角色,每个人讲话有每个人的特性,不只是主角,就是次要角色,平儿吧,紫鹃吧,也都不一样的。写小说,每个角色的语气很重要,一听他讲的话,就活了,这很要紧,也很难,何况有这么多角色。越到后面会越佩服曹雪芹对人物的创造,你以为大观园女孩子都写尽了,又蹦出个尤三姐、尤二姐来,两个姐妹的讲话,完全不一样。到最后了,忽又蹦出个夏金桂来,说话惊世骇俗。每个角色的语气几乎都与她的教育程度、身世背景、个性、命运连在一起。就算非常平凡的两个人,一个是尤氏,一个是李纨,不大想得出她们的个性是什么样子的,但她们两个人写得中规中矩,尤氏讲的话,就应该是尤氏讲的,李纨讲的话,就应该像李纨,那么一个寡嫂,知道自己已经丧夫,一个循规蹈矩、槁木死灰的女人。在宗法社会里,她们该讲什么话,很难写的,反而像晴雯、凤姐这种个性鲜明的,可以发挥,不过要写得恰如其分,还是要看下笔的功夫。
这里袭人讲话的口气,程乙本比较好。袭人见宝玉去后,什么反应: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宝钗来了,她说:“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这是庚辰本,宝钗来了,问袭人是怎么回事,那么热的天气,大毒日头下面,袭人你站这干什么?袭人也非常机警:“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她心里想的,不讲给宝钗听。宝钗就讲,宝玉刚刚过去,我没有叫住他,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意思是颠三倒四。我想,宝钗不会讲这一句,这也不像宝钗的话。程乙本是这样的:“宝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那里去了?我要叫住问他呢,只是他慌慌张张的走过去,竟像没理会我的,所以没问。”这个是比较合理的宝钗的口气和反应。大家最好去买一本程乙本来对照,不过现在的程乙本没有注解,从前的桂冠出版社出的里边有很好的注解,可惜断版了(二○一六年七月,台北时报文化出版社已再版)。
接着,贾府里出大事了。一个老婆子慌慌张张走来,跟袭人说,金钏儿跳井了。记得吗?金钏儿就是讲了几句玩笑话,叫宝玉去东院抓彩云跟贾环,王夫人听见打了她一个耳光,把她赶出去。金钏儿也是很烈性的人,对她来说是奇耻大辱,就跳井死了。宝玉等于无形中害死了一个人,这个事情也是他担负人间痛苦的其中一件,宝玉最后出家,也就是一件一件事情发生,累积起来,他感受到人世间的痛苦悲哀不得解脱。他当然没想到这个事情那么严重,以王夫人来说,宗法社会表面的礼数规矩一定要维持,其实讲到贾府,很多比这严重的越轨的事情早已经发生,尤其在宁国府里头。王夫人这个人也蛮有意思,看起来都讲她很仁慈,很好心,但有时候做的一些她认为对的事情,却变成残忍。金钏儿就是一个例子。金钏儿跳井死了,当然王夫人也很难过,也很后悔,这时候宝钗就过来看王夫人了。来了以后,王夫人就跟她讲金钏儿的事,她不好讲当时实情,就借故说把我东西弄坏了,气头上打了她几下,撵她出去,我气两天消了也会再叫她上来,谁知气性这么大投井死了,心里面真是难受。看宝钗怎么说:“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宝钗也不知道金钏儿被王夫人赶走的真正原因,她是个非常理性的人,从理性的观点来看,金钏儿就这么跳井死掉,是个糊涂人,怎么这样想不开呢?但是以金钏儿那种个性,一个好面子的女孩子被赶出去,这个侮辱受不了。宝玉的反应,当然是痛得不得了,一方面是由他引起的,另方面他素来爱惜这些女孩子的生命,对于金钏儿之死,他耿耿于怀,后来有一回他在金钏儿的忌日,捻土为香,去祭拜她,并且对她的妹妹玉钏儿特别好。这是宝玉对人的温情,宝钗就不是,若说她很残酷,可能也不是,她守那一套礼法、规矩,常常可以把一切通通合理化。
这部书写到最后的时候,曹雪芹有一笔很有意思。宝玉出家了,走掉了,贾府全府哭得死去活来,王夫人当然伤心,尤其袭人哭得昏厥过去。宝钗当然也哭得很伤心了,要守活寡了,曹雪芹很有意思,一笔下去,“他端庄样儿一点不失”。哭只管哭,那个架子还要撑在那里,不像袭人一下子昏了过去。宝姑娘是最后撑大局的人,可能也需要那份理性,她有那么大的责任,她不是没有感情,她把感情规范约束在儒家那一大套道统之中,所以“任是无情也动人”。宝钗当然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她在这种约束规则下还能够雍容自如,她写起诗有诗才,论起画来头头是道,论起医术也有一套,在这种场合里边,又看到了她对人世之间的那种态度。这是曹雪芹侧写一个人物的一个例子。
这一回,看宝钗怎么跟王夫人应对。王夫人说:金钏儿这个女孩子死了,我除了给她家里银子,还想给她几套衣服当她的寿衣,让她好好穿着走。中国人有这个习惯,死了以后要穿寿衣。可是现在来不及赶,现在只有林妹妹刚刚做好两套新衣服,讲好了是给她做生日的,这个衣服要拿来做寿衣,她三灾五难的,怕她犯忌讳。宝钗马上讲说,我那里有两套可以拿去用。王夫人说,你不怕犯忌讳吗?我不怕!这个时候,在王夫人最需要帮助、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宝钗不露声色地给她温暖和支持,这么贴心、懂事,想得那么周到,在这个地方,宝钗已经铺好了做贾府媳妇的路了。跟黛玉一比,王夫人对她还有各种的忌讳,对宝钗就没有,这位贴心的外甥女儿,很恰当地、不露声色地、不着痕迹地安慰了王夫人,如果金钏儿这样死法,“也不过是个糊涂人”,替她的姨娘解脱她内心中的罪疚感。你说要不要这个人做媳妇?
【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宝玉这下子大祸临头了。金钏儿跳井的事贾政知道了,说,我们贾家一向宽柔待人,从来没有对下人刻薄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是不是我没有管束好。贾琏凤姐也正在为这件事情耿耿于心的时候,又来一件事。忠顺王府派了一个下面的官要见贾政,忠顺王是个皇室亲王,当然来头很大,但是贾政想,贾府跟那忠顺王从不往来的,不免纳闷,赶紧穿好衣服,出来见客。那个长史官表面很客气,其实语带要挟,说来这里求老大人一件事,我们王府里面忠顺王最喜欢的一个伶人叫琪官的跑掉了,听说跟你们衔玉的那个公子来往密切,因为这是贾府,不好擅自来索取,王爷讲:“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这个话等于说,这个人收留在什么地方,快点拿出来。贾政听了又惊又气,立刻把宝玉唤来:“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跟戏子伶人来往,当时士大夫阶级,都喜欢这一套,所以像冯紫英,他是神武将军之家,可以把蒋玉菡弄去唱唱曲,这种事情公开的,没有什么大不了。要紧的是忠顺王府得罪不起,亲王家里头的人,你怎么把他引逗出来?宝玉当然不敢承认,只能装傻,装不懂,他说:琪官是什么,我不懂,还有什么引逗的话,我也不懂。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还是说实在不知,一定是谣传乱讲的。那长史官又冷笑两声说,已经抓到了,有证据了。证据在哪里?在宝玉的腰上。他系着茜香国的那个红汗巾,是蒋玉菡给他的。那人一指说:琪官的汗巾子怎么系在你腰上了?宝玉一听,轰了魂魄,糟了!这么亲密的事情人家也知道了,那不如说出来吧。
这一回就是讲贾宝玉跟蒋玉菡还有来往,没有明写,不知是否被删掉了。后来宝玉说:你们不知道吗?蒋玉菡在离城二十里,有个地方叫紫檀堡,他在那边置了房屋。长史说:晓得了,谢谢。走了,去抓人去了。宝玉知道这件事情,可见他们有来往,他也知道他住哪里。蒋玉菡可能自己攒够了钱,买了房子,跑出来了。在王府里再大的宠,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奴才。他出来以后,跟宝玉之间有所往来。好啦,这是一个大罪!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嘴巴都歪掉了。这下子脸丟尽了,而且还得罪了王府,私藏戏子,这还了得!光这个就是一大罪。正在这个时候,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说站住!要打贾环。贾环就跟他告状了,说是死了个丫头,井里泡得好大,妈妈告诉我的(又是赵姨娘造谣),是因为贾宝玉逼奸金钏儿未遂,金钏儿跳井了。这下子,私藏伶人,逼奸母婢,两罪并发,气得贾政说:你们今天不要哪个来劝我,劝我的话,我头发剃掉,出家去!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迭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他一气起来,要打死为止。这是个紧张场面,曹雪芹偏偏安排了个逗趣的小细节。要打了!宝玉紧张了,要求救了,快点去告诉老太太,告诉里边知道。偏偏找不到人,找到个老太婆,耳朵聋的。他讲,快点去告诉王夫人,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那个聋子把“要紧,要紧”听成“跳井,跳井”,说人都死了,赏了钱了没关系了。谁也找不着,这下子挨打了。
贾政积恨甚深,这个儿子从出生开始,抓周就去乱抓那些胭脂水粉,这是个好色之徒,没有出息的。长大了又整天混在脂粉堆中,不好好念书,现在居然还引逗忠顺王府的戏子出来,又把自己母亲的丫鬟逼奸而死,你看看多少罪名,新仇旧恨一起勾上来。打死为止!叫小厮,叫佣人,死命打,怀疑打得不够,一脚把小厮踢开,自己来打,再打,打得快没气了。在旁边那些清客们,看看再打下去要出状况了,赶快到里边去报信了。先是王夫人跑了出来,哭了一阵,挡了一下。下面那个场景,老太太知道了。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颤巍巍这三个字用得好,颤巍巍的声音,而且人还没到声音先来。你想想看,老太太气喘喘地跑过来,声音抖着进来。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地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老太太这几句话也很厉害的: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老太太不简单的!以后就看得出来了。这个老太太不是寻常老太太,能屈能伸,享尽了一切的福,到了没有福享,最后抄家的时候,老太太马上出来撑住全家,全贾府兵荒马乱,还是贾母最后撑在那个地方,向天祈祷,那一回非常动人。老太太不光是吃喝玩乐,其实她聪明得不得了,她有时候装糊涂,她自己讲的,跟几个孙子玩玩算了,很多事情在装糊涂,凤姐的那一套她根本就知道的。凤姐这个人,贾母喜欢她,因为她会奉承,在跟前斑衣戏彩,取悦老祖宗。但贾母不会永远装糊涂,到了这次节骨眼儿上,她对贾政这几句话讲得很重。贾政听了这话,马上下跪。那个时候的礼法,母亲讲出这么重的话来了,不管怎么样,先跪下。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把先人搬出来了,你在我面前还要说,教训这个,教训那个,你老子当初怎么教训你的,你跟我说说!这一下子,把贾政的气势全部压住。这也看出当时宗法社会,怎么样的母子关系。贾母,到底是贾府最高的头,领袖是她。虽然常常说从前中国的女性地位不怎么样,可是别忘了,中国母亲的地位不一样的。尤其生了儿子的母亲,对宗嗣有贡献的母亲,在中国的家庭里有崇高的地位。儒家是尊敬母亲的,贾母就是非常典型的一位,大家都敬仰她,当然贾母也能以德服人,能够服众,她本来的地位也不一般。
宝玉为了蒋玉菡挨打,之前讲过蒋玉菡这个人,对贾宝玉有特殊的意义,在整个书的架构,最后蒋玉菡要替贾宝玉完成他尘世上的俗缘,蒋玉菡担负了这么一个任务。贾宝玉为了蒋玉菡,他的肉身被打得遍体鳞伤,这就是肉身的担负,为了他最后的肉体在尘世上的俗缘。这牵扯到三个人,贾宝玉、花袭人,还有蒋玉菡。大家还记得吗?花袭人为贾宝玉开门的时候,曾被宝玉一脚踢过去,踢得吐血。宝玉怎么会打人?宝玉怎么会伤人?而且怎么会伤到最心爱的袭人?袭人担负他肉体上的重量,所以要挨一脚。所以这一回,贾宝玉担负了蒋玉菡与他之间肉体俗缘在世间的完成关系,贾宝玉也要挨一顿毒打。尘世间,肉身的这种担负,有它的重量,有它的伤痛在,所以这个时候就被打了,打了以后呢,还打出一些名堂来。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因为宝玉挨了打,好多女孩子就都真情毕露了,难为第一个是宝钗。宝玉被打得一身是伤,宝姑娘来探望,她拿什么来呢?拿药来。宝钗什么都懂的,药也懂,医理她也懂,她拿了一些丸药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姑娘能够动情到这个地步真不容易,宝钗都是很自制的,即使对宝玉有什么意思,也是暗藏于心,不露于形色。这个时候真情毕露了,这地方写得好: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到底宝钗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这时候不由自主地对宝玉也动了情,那一刻,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所以说,宝钗对宝玉不是没有真情,也有的,不过她是一个守礼的人,能够做“发乎情,止乎礼”的表示。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她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这地方写得好。宝玉看了宝姑娘弄那衣角不好意思,非可形容得出者。庚辰本下面一句话又不对了: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程乙本这一段是这样子写的: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没话了,写得好,就此打住。我也疼你这话不讲出来,不讲了。这就是曹雪芹的手法,讲一半,这是宝钗的个性。
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宝王听得这话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这几句写得好!然后呢?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越觉心中感动”,不是“不觉心中大畅”,身上痛得要死,还心中大畅?是感动将疼痛丢在九霄云外去了。自己忘了痛,宝钗也这么动了心了,宝玉心中想:“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們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庚辰本这个“可玩可观”,太轻浮了。程乙本是这样:“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之态,令人可亲可敬。”这就好了。再往下,庚辰本是“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这也不好,贾宝玉不会讲这个话,“遭殃横死”,用词不当。程乙本是“假若我一时竟别有大故”,这就对了!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故,“别有大故,他们还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也无足叹惜了。”我们说贾宝玉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浪漫派,女人的怜惜,女孩子的眼泪,得了这个,什么都不要了。下面庚辰本又多了一句:“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这句话实在是多余的。这次宝钗来探他,带了丸药给他,宝姑娘是很切实际的一个人,拿药来给他疗伤,这大概也是整本书里,宝钗对宝玉动了真情的一次,唯一的一次,真的心疼他了。
接着,黛玉来了,情景又不一样。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哪个?跟宝钗完全不同,黛玉哭得很厉害,两个眼睛都肿起来了。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余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自己疼成那个样子了,还要拿话来哄着黛玉。宝玉这个人常常忘了自我的,对别人的同情,对别人的怜惜,常常到忘我的境界。记得吗?他在看龄官画“蔷”的时候,下大雨了,自己淋了一身湿,还关心那个女孩子,叫她快走,把自己忘掉了。他的那个情,最后对人世间是一种大悲,对芸芸众生愁苦悲哀的悲悯,所以他最后成佛。宝玉本来就有这种佛根,所以他看到黛玉这样子,先忘了自己的痛。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为这些人死了他也甘心。正说着,凤姐来了。林黛玉不好意思给她看到哭成这个样子,就先走了。宝玉放心不下黛玉,很念着她,到了晚上打发袭人出去就叫晴雯去送手帕给黛玉。
王夫人叫袭人过去问宝玉的病情,袭人去了以后,说的这番话很要紧了。她讲,宝玉为什么挨打,他就是在脂粉堆里混,混得不正正经经地念书求功名。王夫人当然心里也明白,他们对宝玉都太溺爱,其实对儿子她当然也跟贾政一样,希望他走向正途。趁这个时候,袭人跪到王夫人面前说: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王夫人说,你讲。袭人就讲了:“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
记得吗?前面的时候,宝玉已经吐露了心声,为了林黛玉一身的病出来了。那个时候袭人已经想好了,怎么样才能阻止这一场丑祸。袭人跟黛玉之间也有一种相当尖锐的关系,袭人她想到的,当然是她以后的归属,人总是有私,不管她怎么对宝玉忠心,她自己最后的位置最多当一个妾,就算是宠妾好了,也不能跟正房相比,当时的宗法社会就是如此。只能够当妾,那个正房是谁,就决定她一生的命运,所以她跟宝钗早就结了同盟。对黛玉,当然心里要防她,第一,宝玉对黛玉那么样地痴心,言从计顺地听她的话。第二,黛玉这个人的个性当然很难缠,如果她当了宝玉的正房,袭人的日子不好过。到书的后面会看到,正当尤二姐被王熙凤整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袭人就有一次突然间跑到黛玉那里说:做人也不要那么厉害。黛玉心中一动,从来没听到袭人背后讲人的,就问,哪一个呢?袭人也不说别的,举两个手指,二奶奶!黛玉也是聪明绝顶的人,知道袭人讲这话的动机在哪里,就抛出这么一句:这种家庭的事情很难讲,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是名言了!袭人一听,倒抽一口冷气,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不是我压倒你,就是你压倒我,可见有斗争在里头。
袭人早早就防患于未然,这时候就在王夫人面前下药,说老爷也应该管一管宝二爷。王夫人一听,这个丫头居然能够讲出这一番明理的话,不由得感性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因为讲到她心里头去了。她说:你的话说得很明白,和我心里想的一样,不是我不想教训他,因为我的大儿子珠儿早逝,就这么一个宝贝,万一出什么事情,我已经快五十了,岂不是终身无靠?那个时候,快五十岁大概算是很老了。袭人趁机就说,宝玉一直住在园子里面不妥,虽然都是姐妹或表姐妹,但大家也渐渐地大了,他们在一起,总有男女之分,不方便了。倘若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倒反说坏了,不如预先防着些。袭人又说,二爷的性格,就喜欢在我们队里边闹,我们粉身碎骨还是平常,万一坏了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那时候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不如这会子防备着些妥当。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便罢,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这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了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
这番话讲得多好,讲到王夫人心坎子去了。所以王夫人說,我就把他交给你吧!帮我看着,交给你放心了。其实那个时候,王夫人已经要把袭人许配给宝玉,当他的妾侍,服侍他,保护他。在宗法社会,正室有社会地位的,她要掌家。真正服侍老爷是妾侍的工作。在王夫人看来,袭人是个很妥当的女孩子,能够讲出这一番大道理来,当然要托付她。所以呢,就从她自己的月例银二十两里面,划出二两特别给袭人,那二两银子,跟周姨娘、赵姨娘她们的月俸一样,可见得袭人的身份也是姨娘级的了。袭人真是厉害,趁着这个时候爬上去了。
宝玉挨打了,好多事情发生,一个是宝钗,一个黛玉,然后一个袭人。袭人用了心机,多少也关联到后来的结果,最后果然如袭人所愿,贾母、王夫人选了宝钗做媳妇,这也是袭人一天到晚悬在心上的一件事情。袭人为自己铺路,跟她相对的是谁呢?晴雯!宝玉到晚上,叫晴雯到林姑娘那边去看看,晴雯说,我就白眉赤眼地跑去,没个理由。宝玉就讲了,你带点东西过去吧,把这两条手帕给她。晴雯一看,这个手帕是旧的,说拿旧的给她,她又要恼了,林姑娘很多心的!宝玉说,她懂的,你拿给她去。晴雯去到黛玉那边,说宝二爷让我拿东西给你,拿什么?拿手帕。黛玉说手帕留着他自己用吧!晴雯说是用过的。黛玉一听就懂了。用过的手帕跟没用过的是两回事,用过的手帕,等于他的身体他的心,这是私传信物。黛玉一听,懂了!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又来了悲喜交集!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这完全吐露她的心声了,讲明了,这是情诗。这是第一幅。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她住的是潇湘馆,旁边都是斑竹,潇湘妃子、娥皇女英,眼泪都滴在斑竹上面去了。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湘江,潇湘妃子,这些诗讲的是一个字:泪!
记得吗?太虚幻境里面,不是说她“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她是来还泪的,所有的情都在泪里。宝玉给了她这个手帕,她在上面写了她自己的生命。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病来了,一下子虚火上升,两腮通红。肺病是长期发烧的,这时候,黛玉已经渐渐地走向泪尽人亡。
宝玉挨打了以后,黛玉跟他的感情又深了一层,之前,两个人已经交心了,此刻更进一层,等于有了信物。这本书到了后面的时候,黛玉又看到了这题诗的手帕,感慨万千,想到她写手帕的那种情思缠绵。到了最后,病中发觉宝玉跟宝钗成亲了,“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那一回,黛玉不仅把自己的诗稿往火盆里一丢,这两条手帕也一起丢,本来还要扯掉撕掉那两条手帕,撕不动,往火里一丢,把她整个的情斩断掉,焚烧掉。曹雪芹伏笔千里,这时候写两块手帕,当黛玉临终撕的时候,烧的时候,手帕的重量就来了。宝玉给她的情,自己的泪,刻骨铭心的这么一个信物,最后烧掉,把自己的情烧掉,把自己整个人也烧掉了。
曹雪芹写的这些小节,无论是手帕或其他什么,到最后用上的时候都是很要紧的。这一回里面有好几个这类小节,每一个都很重要,动到整个架构。袭人的那番话很要紧,后来就引起王夫人大开杀戒,把那些大观园里的狐狸精通通赶掉。这个时候已经起疑了,已经受到袭人的话影响了。后来没有让宝玉跟林黛玉结婚,这时候也开始起了念头。宝玉跟黛玉之间的感情,也是这一回完全吐露出来。
本辑篇名书法:温文茂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