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和他的弟

2024-05-09 16:41南怀瑾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孝弟孔门学问

南怀瑾(中国台湾)

《论语》是一部语录体裁的书,是孔子的门人弟子们,记述老师孔子当时向弟子们的教学和解答问题等。粗读起来,好像条理层次不清,分类又不合系统。如果加以悉心体会,就会发现它的精神和体系自有条贯,并非次序紊乱,漫无目的。读书必要另具只眼,才不会瞎摸乱撞。儒家门墙在望,只要自有眼目,便可由此书中体会得孔门学问的宗旨与精神所在,不会轻易被人瞒过去了。

学问的基本

第一篇的《学而》,是孔门弟子汇编孔子所教为学的宗旨与目的,以及为学的精神和为学态度的基本道理,是全书二十篇的纲领,所以首先要深切体认。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通篇首先提出孔子教示为学的精神与态度,要弟子们应当为学问而学问,不是为功名利禄而学问。它的重心在于“时”字和“说(悦)”字。为什么呢?因为学问之道,在于造就一个人之所以为人,以及人要如何立身处世的道理。至于知识和文学等,只是整个学问中的一部分,并非学问的最高目的。立身就是自立,处世就是立人,因此为学的精神,要做到随时随地,在事事物物上体认。洞明世事,练达人情,无一而非学问,遂使道理日渐透彻,兴趣日渐浓厚,由好之者而变为乐之者,才是学而“时”习之到达了“说(悦)”的程度。倘是只为求知识文学而学问,事实上有时反而觉得很苦,哪里还会悦得起来呢!只有在学问上随时有会于心者,才能心胸开豁,无往而不悦的。一定要有这种见解,才不会把这句话变成教条,才能领略到,这一句的确是为学的至理名言了。

因此他又跟着说,真正为学问的人,首先就要确立一种精神,认清人生的本分,然后能够以一生甘于淡泊、乐于寂寞的胸襟,方能顺时因势,随时偕行,如此才可以言“学”。儒者以学问为本,以持身谋生为务;谋生与职业,是持身的要务,不能与学问混为一谈。但要知道,“德不孤,必有邻”,只要学问真有成就,自然会如响斯应,“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当然会有志同道合的良朋益友,互相过从,所以他说: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如果把这句话只解为朋友来便乐了,有时候是讲不通的。因为朋友不一定都是令人乐的,有良朋也有害友,坏朋友来了的时候,你纵使硬把这句话贴在心里做教条,也会有“学而时习之,不亦苦乎”之叹了。所谓远方,是说不一定是目前亲近的朋友,千里趋风,知音在迩,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故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他跟着又说: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那是进一步又告诉你,为学问是为了自学做人,目的并不在求人知,假定寂寞一生,默默无闻,没有半个知己,也不要怨天尤人才对。“愠”,是内心怨愤;“君子”,是儒者学问成就者的美称。通常的人情,总是喜欢自我表扬,都有自视甚高的心理,所以无真学问者,便有怀才不遇、愤世嫉俗,甚至对社会人群,生起一种仇恨怨怼的心理。因此在《里仁》篇中,孔子又说“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了。这个立,就是要建立学问的宗旨与中心,如要真为学问,首先就要确定这个精神和态度,然后才可以谈学问。这三则记载,就是标出孔门为学的精神和态度,首尾条贯井然,并非如教条一样,各自分立的。

循此一贯的线索,便可以得到其中的旨趣了。

孔门为学的精神与态度,既已了解,那么,为学又学个什么呢?于是便引出孔门弟子有若的一则话来了。

孝弟是什么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有子名有若,鲁人,是孔子的弟子,少孔子四十三岁。他指出孔子教示为学问的目的,是在完成一个人之所以为人,也可以说是完成一个真人,就是以孝与弟,作为学问的基本。为什么呢?“孝”是为人儿女者,上对父母的一种真性情的表现,也就是天性至爱的升华,这是一个为学的纵向中心,所谓承先启后,继往开来,是贯串上下的。“弟”是指对兄弟姊妹,乃至朋友社会人群真诚的友爱,这是为学的横向中心,所谓由亲亲、仁民,而至于爱物。弟也就是友弟,也就是人与人之间友爱的基础。

人为什么一定要孝弟呢?因为人之所以为人,他不同于动物之处,就是有灵性和感情。孝与弟,是人们性情中最亲切的爱之表现,一个人对父母兄弟姊妹骨肉之间,如果没有真性情和真感情,这就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了。我们都是做过儿女的,也都有机会要做父母,至于兄弟姊妹朋友,大家也都是有过经验的,试想,假使对上下左右,没有孝弟的至性至情,那个社会会变成一个什么形态呢?所以,以孝弟为学问的基本,就是要求人人培养这种真性情的美德。由此扩而充之,对社会国家和人类,才有真爱。

古人说:“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也是由于这个道理而来。西方的文化,大体很注重社会人群横的一面,所以由男女夫妇的爱,扩而充之,就是社会和国家爱的观念,而且重视下面较多;至于对上面的父母呢,并不特别注重孝道,只是下对儿女的养育,尽了最大的爱,儿女长大了,上对父母也就不一定要尽孝。再看西方的上,是以形而上做对象,建立一个神,作为信仰的皈依,也许忽略了人与神之间基本的桥梁——对父母的孝道。所以举世重视的西方文化,好像只背了一个丁字架在世界上走,似乎不能撑持这个上下左右十方的天地了。

由此可以认识孔子教学的伟大处,真是放之六合而皆准,弥纶天地而不过。所以有子在这里,告诉你孔门教人为学的目的,在于培养人性中的真性情。它的基本,就是先要做到孝与弟。如果人生最基本的孝弟真情都没有了,还谈得到其他吗?因此他再提出“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这句话。不孝弟,必定会犯上,那是必然的趋势和结果,那是人性的反面,也是缺乏良好教养的表现。古文鲜字与少字通用,毋须另讲。

为学的目的,在于养成人性最基本的孝弟,为什么在这里,又单独地插入一则说“仁”的话呢?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这则话在这里插入《学而》篇里,未免显得太突兀了。其实并不奇特,“仁”之一字,是我们传统文化里一个至高无上的精神,尤其是儒家的学问,以完成一个人达到仁的境界为宗旨。上面把孔门为学的精神、态度与目的,都已提出来了,到此才顯示为学的宗旨,在于完成一个“仁”字。学不至仁,便无成就。然而仁不在于学理上的巧言思辨和外表的做作,所以在《卫灵公》篇及《阳货》篇中,又引孔子的话来证明说:

“巧言乱德”,“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仁是性情心性的最高境界,有体有用,必须要笃实履践才能做到。第四《里仁》篇中,专讲此道,所以不必在这里多做讨论。这里单独插入这一则,只为显出为学的宗旨,乃顺承上面所讲各则而来,是一画龙点睛之笔。如果你认为“巧言”只是指巧辩之言,“令色”只是指阿谀的态度,那么除了不巧言、不令色以外,便算是达到仁的境界了吗?这未免太不踏实。要知道,为学而达到仁的境界的人,在孔子生平,是绝少轻许的,就如继传孔门道统的曾参,也自谦地不敢轻易言仁。所以在提出为学宗旨的“仁”字以后,加入了曾参的一则话,表示学而至仁,他亦有所不敢造次轻言之慨。但他说自己只能做到日日以三事反省自己,也许略近于仁吧!

你每天反省吗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待人接物,“无一事而不尽心谓之忠”。立身处世,“无一物而不尽情谓之信”。《学而》一篇,以“孝”“弟”“忠”“信”四个字为学问的准则。孝弟是内以持己,忠信是外以致用,内外备至,体用兼圆,这是孔门教学完成仁的境界的极则。所以在这里,曾子只提出为人谋而不忠、与朋友交而不信的两件事,日日以此省察自己的笃实履践功夫,希望不辜负夫子的谆谆传授,那才是学问的用力重点。所谓“传不习乎”,就是指夫子的所传所教,自己日日反省实践的功夫,是否真能做到了呢?

由此可见孔门当时为学的风气,师弟之间,兢兢业业,孜孜以学问为务的精神,是如此地诚敬亲切,踏实履践。如果只把它作为教诫式的教条来看,有时候就会看成虚文了。由于这三句话,再反观体察今日的社会人群,无论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大家相处,到处都是“当面春风背后雪”,而坚持德行尽忠尽信者少,玩弄权术而不忠不信者多。大家都感觉世风愈来愈坏,只是无法可以挽回,正因为失去了儒家所教的做人的学问之道。我们如能深加体会这一节话,便会矍然反省而警惕了。

《学而》一篇的要点,到此都已揭示出来了,那么,学问之道,就止于此而已吗?那又不然!不然!学以致用,立身必然关系处世。内以持己之学,已有上面三则;那么出以致用的学问,又是如何呢?儒者以内圣外王之学相标榜,古文“用”字与“王”字相通,外王就是外用。由内圣而至于外用,也只是扩充其内养所得,以持身立己之道的学问,用之于立人处世而已。

节俭的美德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这个“道”字,这里做动词用,也就是与领导的导字相通用。春秋封建时代,列国诸侯的大小强弱,通常是以战车的多少为代表。周室王者,为万乘之君,与现代理想中联合国的领导地位相似。千乘之国是诸侯列国的强者,介乎王者之间,可以称得上是个大国。这里引用孔子的话是说,儒者一旦有学而致用的一天,其以内圣之道,领导千乘之国时,也只需扩充平常学养所得,就是领导治国者的真学问了。也就是说,只要扩充平常以孝事父母的至情,对一事一物而无不敬,便是大有用于天下了。“敬”,是信的根本,所以领导治国的人,必须要做到敬事而信的程度。

所谓敬事,就是无论对事或对人,都要以全副心力去做,能够诚敬之极的话,凡事便可洞见机先,也就是事先看清它的动因和所得的后果。所以举措实行每一件事,慎其终者必慎其始,自然就可立信于天下了。如果不敬其事,漫不经心地处置事物,或朝令夕改,那就会失信于人,国人也就不信他的领导了。所谓敬事而信,不仅对事而言,须知领导治国者,信己又须信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不能开诚布公,信己信人,只是勉强相从附和,其对事的不敬,就可想而知,他的结果,也不待说了。

所谓节用,好像专指财政经济的节俭而言,其实儒家、道家,继承传统文化,都以俭为教。但要知道,“俭”字不仅指财政經济而已,消费精神,不爱惜人力,社会奢侈风气的形成,等等,都是不俭所致,都是不知节用的结果。所以孔子告诫弟子们,领导治国者,必须节用而爱人。至于“使民以时”的一句,意义更为重要,所谓“时”,它的意义极大。简略地说,大而言之,领导治国者,必须使人民认清时代大势的趋向,然后把握这一时代,创造新的时代。小而言之,必须要了解人们的时代心理,一切措施必须合于人们当时的需要,然后才能要求国民为国忠诚努力。

除此以外,凡军国大计,决策运筹,必须要有学问,能深切了解时运的机先,然后以四两而拨千斤,就可以达到无为。所以,能掌握这个“时”字,便是帝王之道与王者师之道的学问了。历史上兴衰成败的局面,每一幕的起落,都合于这三句话的原则。举例来说,当汉、唐初兴的时期,大多的措施,都合于这个道理。又如明末亡国的时期,随时随处的措施,都违反了这个原则。所以只要以史证经,就可明白其中的深意了。

《学而》篇中,本来只是发扬孔门为学的道理,到此忽然插入一则孔子言学而致用,涉入领导治国的学问,这绝非孔门弟子们的随便安排,只要把全篇作为一篇论学术的文章读,就可以明白它的行文起伏曲折,以及学术思想的发展过程了。所以在这一则之后,又提出孔子以孝弟为教化中心的目的。

为学的重点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后人认为,孔子当时周游列国,汲汲于求得从政之位,目的是实行他所代表的传统儒家理想的政治。其实,当时凄凄惶惶的孔子,究竟是否就是这种心愿,实在不敢妄加忖度。不过,他当时并非愁虑国家天下的衰乱问题,只是忧虑传统文化真精神的断绝,因为这是随处可见的事实。须知,传统文化的形成,是由历史的累积和千秋万世智慧的结晶而成,不是一蹴而可就的。

《学而》篇中,只记述孔门的为学道理,以及存续传统文化精神,虽然间或涉及政治理论和思想,到底不是本篇的主要目的。因此便又引出孔子所教弟子的入孝、出弟、谨信、泛爱、亲仁了,这也等于说,何必汲汲于讲求领导国家的道理呢!只要尽心致力于学问,入而孝于父母;出去处世,对于社会人群,能够做到友爱,谨慎言行而有信,胸怀博爱,躬亲履践而达到仁的境界,就是学问的要紧关头。如果为学能到这个程度,还有多余的精神和能力,就可以学习文学或其他的知识了。到此明白指出,学问与文学,是迥然两途的事,千万不可混为一谈。

为什么要这样解说呢?岂不是牵强附会吗?不然!绝没有牵强附会的成分。何以见得呢?在第二《为政》篇中有一则:“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这岂不是很好的自注自解,与此遥遥相对吗?以《论语》而讲《论语》,岂不比另做注解更为确切吗?须知学问固然为致用,用也可能是从政,但为学的目的,若在急求致用于从政,那就根本歪曲了孔门为学的精神。所以本则的道理,就不得不安置在此处,孔子也只有终其身而做无位的素王了。

跟着而来的,是孔门弟子子夏的一则话,再提为学的态度,并一再指出孝弟忠信的重要,用以证明孔门为学的目的。

尽孝 尽忠 有信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夏,是孔门的弟子,名卜商。这一则开始的两个贤字,第一个是动词,第二个是名词,指有学问的贤者。“色”字指态度,同时也作男女好色之色。“易”字指变易的易。他是说,假定有一个人,见到有学问的贤者,便肃然改变态度而起敬,就是贤其贤,自己愿效法他,致力为学。甚之可以放弃爱慕男女色相的恋爱心,而来专心致力于学问。这岂不是最难能而可贵的吗?这样的人,岂不是人中的俊杰、最难得的良才吗?历史上这种见贤思齐,终至学问成就,事功德业永垂千古的,实在有不少的人物。例如宋代大儒张横渠,他在少年时代,谈兵结客,豪气凌云,自从晤见范仲淹后,便回心向学,终成开北宋理学的大儒。可是我们只要将心比心,就可以明白,这的确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人如果见贤思齐,自会致力为学;仰事父母,能竭力尽孝;服务国家社会,能够以身相许而尽忠其事;处于社会人群,与朋友交往,必定言而有信。子夏认为假定有这样一个人物,他虽然没有经过一番学问陶冶的功夫,而以子夏看来,他也必定就是一个最有学问的人了。到此就更明白孔门学问的重心在此,至于知识的追求,那只是学问的余力罢了。

本篇到了这里,对于为学的道理,原则上的都已说过了,以下所记述的,都是为学的探讨,或为学的修养方法。所谓对机施教,在在处处,显出孔子善于应用机会施教的风格。

自重 自尊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孔子说,为学问要做君子之儒的基本修养,首先就要自重。自重不是自尊,自尊最容易走入傲慢。自重的意思,是重视自己和尊重他人的人格与为学的精神,所以自重与自尊是不可混为一谈的。有许多人做学问,那种自尊,都是基于潜意识的自卑感,所以把傲慢当作自尊的威严,那是学问上最大的错误。换言之,那就不是自重,因为傲慢的人,不是看不起别人无学问,便是看不起别人有学问。无论属于哪一种,都由于自己的不自重而来,所以徒有傲慢,便不是儒者的威严。

威不是使人怕,就如冬天里太阳之可爱,或如夏天里太阳之可畏,都是威。无论如何,太阳毕竟都是可爱的,而且是生命的泉源,人生必不可缺少的。为学能养成自重这样的胸襟,就是人人所需要的,也就是君子,这才是儒者之威,而为学的基本态度,才算稳固了。如果不自重而只知自尊,当碰到自尊心满足,或自尊心发生动摇的时候,就会随时变更初衷的,所以说“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了。立己内养的学问,能够做到如此程度,用它来处世应事,最主要的,还要能够做到忠和信,那就是内外兼修的学问了。

下面“无友不如己者”,历来的解释,都是交朋友要交胜过自己的人,勉强一点来说,指交友要交学问德业胜过自己的人。无论如何解释,只要是这种观点,则孔子的所以为圣人,的确大有问题了。这岂不是勢利之尤者吗?其实,那是解错了孔子的意思,非常不合理,而且与下文“过则勿惮改”也联不起来。他所谓“无友不如己者”,是由君子不重则不威一句,一直贯串而来;其所以如此说,是教我们处世以忠信为主,处世交友,不要傲慢看不起人。对任何一个人,都要重视他的长处,尊重他的优点,那样,你就不会轻视别人了,也就会觉得,没有任何朋友不如自己了,所以叫作无友不如己者,这便是孔门为学问的真挚处。

因此下面就说:“过则勿惮改”,能够这样虚心处世,在在处处都是学问,当你重视人人,发现自己过错的时候,就要勇于改过,不怕困难地努力改过迁善,才是真正为学而学问了。这样,便可知《述而》篇中,“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是互相呼应,并无出入之处;否则,就显见孔子的话,有先后互相矛盾之处了。

全篇说到这里,犹如行文的起承转合,必须把为学的孝弟忠信,内圣外用的方法,做一根本的确定,于是便引出传承孔门道统的曾参的一句话,作为学问方法的一个定论。

好因得好果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历来都把这句话作为圣人以孝治天下的一句格言,把它放在敬事祖宗的头上,以为“慎终”是丧祭的时候,祭之以礼的表现;“追远”,是祭祀列祖列宗,不可不诚的意思。能够做到这样,民风道德,就可归于敦厚了。这种解释,大体为历来所公认,当然不可厚非。不过,从文字意义来讲,它是明明白白告诉你,凡事如要想得一个良好的结果,要想慎其终的,不如预先注意良好的开始。

“追远”,是追寻遥远逐渐而来的初因和动机。因正则果圆,那是处理事物的不易法则。为学之道而达成为人的方法,必须在在处处、事事物物,做到谨慎它的初因和动机,能如此培养个人的风格,形成风气,那么,民德就自然归于仁厚了。这样岂不是顺理成章的说法吗?对孝思追祀的意义,也就自然在其中了,何必硬把它当作祭祀祖宗之孝思的教条,岂不是太狭仄难通吗?

讲说学问之道的话太多了,未免有点严肃近于刻板。于是在这里便引出一则学以致用的趣味文章,很像谈禅的机锋,也是最高雅的幽默。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

子禽是孔门弟子,名陈亢;子贡也是孔门弟子,姓端木,名赐。因为孔子凄凄惶惶,周游列国之间,而且每到一个邦国,就问他的政治,好像是急于求个从政的机会似的,弄得他的及门弟子也都有点怀疑起来,不知他的心思了。于是,子禽便问子贡说,我们老师这种作风,是为了想求得从政的机会吗?还是想贡献他们一些政治的道理呢?或是想多多联合各国,打算另有作为呢?子贡听了他的问题,却不做正面的答复,只是告诉他孔子的修养,以及为人的境界,已经达到温和而不争夺,善良而不凶暴,恭敬而不会轻率,节俭而不肯浪费的精神了。假使老师想求得从政的机会和位置,他也不会像一般人要踏上政治舞台的那些作风啊!而且纵使有给他位置,他也不见得马上就要,必定会礼让再三,然后于不得已中才接受。

至于孔子究竟想不想从政,对于子禽提出的怀疑,子贡却不肯说,也不便多说了,只是要子禽自己去研究吧!你要怎么想都可以,可是千万不要忘了子贡对孔子的赞辞,“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几个字,所代表的孔子的学养和风格。我们讲到这里,如果再说下去就会被两千年前的子贡所笑了,其余未尽的意思,大可由人们自己随时随地去体会吧!你看,这可是很高明的机锋和幽默啊!如果你硬要认为谦让也是一种最高明的权术,那你也不妨试试看,不要玩弄权术自己反被权术所玩,那就“悲叹穷庐,将复何及”了!

下面跟着而来的一则,仍然言归正传,引出孔子对孝考验的一种方法。

父子之间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须知人伦父子之间,自然是天下最亲爱的关系。但是对至亲至爱的父母,处父子骨肉之间,够得上有至性至情而尽孝的,究竟有多少人做得到呢?虽然你会写信给父亲,学外国人的习惯,喊一声亲爱的爸爸妈妈,大体多半是笔下写写罢了。

换言之,父子之间,多少都有点距离,甚至还带点虚假。所以说,当这个人的父母在世的时候,他在父母面前的行为和心志,一定表现得比在外面好得多。但是,当他离开父母,甚至在父母亡故以后,他的行为和心志,如果也是父母在世时一样;而且在父母亡故三年之久,他仍然不改父母在世时的真诚行为和心志,这个人就可以称得上是孝子了。“观”字,就是观察考验的意思。

这一则,顺理成章是如此说的。历来有人的解释,把它作为父亡三年之中,仍然无改于父母在世时候的志业。这样一来,便有变醍醐为毒药的味道了。为什么呢?第一,未免太笼统;第二,也太不合理。换言之,假如父亲在世时,他的行为是不对的,你也要跟他一样,做三年不对的事吗?而且与《里仁》篇中所述“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也就有出入了。况且这与下面“礼之用,和为贵”一则,也就脱节了。这就难怪有些人要打倒孔家店,或高喊那是吃人的礼教了。

因为上面的一则,便引出下文孔门弟子有子说到礼的一段,以补充说明对于父母生死存殁之间,孝道是否有所亏缺之处。不然,孔门弟子们也绝不会糊涂如此,不把它放在《八佾》篇中,纳入专讲礼的范围了。

礼的作用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上面既然说,对父母生死存殁之间的孝道,固然要“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但是父母的行为,有时也并非绝对都是好的。只因不敢违背亲心以尽孝道,所以虽然看出父母的行为有不妥的地方,也只好屈志以从,暂时以慰父母之心。可是善恶是非之间,仍须婉转和平地变更。这种地方,就必须要善于运用传统文化里儒家的精神所系,也就是他们极力所提倡的礼乐之教了。所以有子在这里,提出了“礼之用,和为贵”。“和”,便是和平与中和的意思。“礼”的作用,是在折中一切是非矛盾,使之中肯。所以说,先王重礼教,是因为礼是美化人文社会和人生的一种方法。无论大小的事,在在处处,都随时需要礼的作用。“先王”,是儒家标榜历史上太平之治、文明鼎盛的代表名称,并不一定指哪一个王朝。

因此有子又说:“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这是说,无论大小的事,在善恶是非上,碰到行不通的时候,就要知道礼的作用,可以折中的,便中和了它。不过中和又会发生另一冲突和矛盾,所以中和的本身又具有另一新的中和之因存在,这个便要靠礼的无尽妙用了。如果你不知道用礼来节制的话,无论大小事,有时的确是会行不通的。

这样就与上则文字首尾衔接,意思完全贯通了。

因为论孝道而引出有子的一则论礼的作用,又因为讲礼之用,再引出一则有子的论为学的方法。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他说为学之用,其所以注重“信”字,是因为“信”相近于“义”,可以使言行相符,讲到便能做到。义是礼之宜,是仁的发揮应用,也就是信的宗极。恭敬的“恭”字,是相近于礼的,待人接物,遇事恭敬处理,便可以避免因错误所带来的耻辱,所以礼就是恭敬的宗极。凡是言行之初,目的动因不必太骛高远,陈义理想不必太过高明,必须择其可以亲切而能做得到的,这也就是学问的宗旨了。这是“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的道理。再由此发挥为亲亲、仁民、爱物,便是儒家孔门为学扩而充之的宗旨。因此可知“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这一句,就是《雍也》篇中的“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都是教人为学由浅近开始,而渐及于远大也。

本篇到此,将近全篇的结论,所以又引用孔子关于为学态度的一则话,以教示儒者的风格。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这是孔子论为学的基本态度。假定有一个人,能够安于本分,在贫贱的时候,能够甘于贫贱,虽然食不能得饱,住不能得安,但是具有敏捷的智慧,注重于笃实履践的功夫,而慎于言语,并且谦虚好学,肯向有道之士讨教求正,即可称得上是好学的了。这种为学的态度,也是反映为学的目的,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人,是为了人生,不是为了生活。一个人的胸襟意境,能够升华到这种程度,才真正是学问的本色了。所以在《里仁》篇中便说:“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也就是这个意思。如果真为学问而学问的人,绝不会在生活困惑时,就放弃了学问的修养和造诣。

上文已经说了孔子论为学的本色,于是就引出子贡的一段探讨学问的话,作为陪衬,以显示儒者学问修养的境界。

贫而乐富而礼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我们由这段对话当中,首先便可看出孔门师弟之间,从容探讨学问的风格与乐趣。子贡本来自己认为对于学问的修养,已经有了相当的心得,所以他和老师讨论为学态度的时候,便把自己的胸襟心得说了出来。他说,一个人贫贱时,对别人并无谄媚的态度;在富贵之中,也没有骄傲的神气,这样的修养,你看怎么样?可以说是够得上有学问了吧?本来这一番话,说到学问修养到此,确实也算是很好的了,可是孔子答得更妙,更显出他学问的平易近人之处了。

孔子说:你说的,当然也算是很好的了,可是你说的贫而无谄,是自己胸中仍有一个贫的观念存在,只不过是因为贫,才要做出無谄而已。富而无骄,自己胸中也还有一个富的观念存在,只不过是因为富,才要做出无骄而已。“不谈未必是清流”这种胸襟修养,远不如养到胸中平平淡淡,把贫与富、谄与骄的相对观念,都荡然一概无存,连一个贫与富、谄与骄的意识,都了不可得才好。因此虽然贫亦不改其乐,纵使富也非常好礼,这才是真正的平易踏实了。

子贡听了孔子的话,便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感觉,于是就引用两句古诗来赞美说,学问之道,犹如做一件精巧的东西那样,要小心地切了又磋,磋了又切;然后还要经过精细的琢磨,才能完成一个最善美的东西。他又说,关于这两句诗的含义,我现在也由此而懂得了。孔子听了便说:子贡啊!现在才真正可以和你谈谈《诗》的作用和意境了,有了这样的见解,如果告诉你过去的历史和经验,你就可以理解未来是什么境界了。由此可见孔门师弟之间,探讨学问的风格,是如此的轻松和谐,这才是诗样的美化学问和人生。

全篇到此,最后引用孔子一则关于为学的精神和风格的话,作为结论,恰恰与开始的一则互相呼应,有首尾相顾之妙。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为学之道,在于自己为学问而学问,并不在于求人知道的。而且只要你真有学问,也不愁没有人知道你的。最可怕的,是自己不知道别人有学问啊!到此,它由“学而时习之”和“人不知而不愠”一则一贯起来,自己又下了进一层的注脚,以显示孔门教示为学的风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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