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波
(华东师范大学 传播学院,上海 200241)
作为中国现代妇女运动史的一个关键阶段,20世纪40年代在以延安为中心的陕甘宁边区和各根据地,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革命政权从社会情境和在地经验出发,将妇女解放整合进构建现代国家的总体进程之中,由此展开的理论思考和实践探索成为“党的妇女工作”弥足珍贵的一段历史经验[1],研究者称之为妇女解放的“延安经验”[2]或“延安模式”[3]。延安时期的妇女解放实践,涉及经济生产、政治参与、婚姻法律、社会生活、文化教育等诸多方面,学界对此已有丰富的专题研究(1)关于延安时期妇女解放的研究,横跨众多学科,成果相当丰硕,难以一一列举。丛小平讨论陕甘宁边区婚姻改革和司法实践的新作《自主:中国革命中的婚姻、法律与女性身份(1940-1960)》(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引起不同学科背景研究者的关注和讨论。,尤其是生产劳动的议题吸引了广泛的学术关注(2)“妇女劳动”可谓不同学术背景的研究者共同聚焦的对象,较新的美术研究如吴静:《在家纺织:延安美术中的“旧主题”与“新革命”》,《美术研究》2023年第1期;文学研究如黄丹銮:《劳动妇女的主体性及其书写限度——对丁玲〈杜晚香〉的再思考》,《现代中文学刊》2023第3期;党史研究如万军杰:《参加生产与改造家庭:“四三决定”后陕甘宁边区妇女运动的新方向》,《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6期。,“劳动”作为建设新社会的根本准则、“妇女劳动英雄”作为“新型妇女”的理想人格等“延安经验”的核心命题业已得到深入阐发(3)此类研究数量颇丰,代表性论文如Nicola Spakowski著,单佳慧译:《延安妇女劳动英雄与新中国妇女的诞生》,《妇女研究论丛》2020年第3期;董丽敏:《组织起来:“新妇女”与“新社会”的构建——以延安时期的妇女纺织生产运动为中心的考察》,《妇女研究论丛》2017年第6期。。
诚然,“通过劳动获得解放”“在劳动中获得解放”是延安时期妇女解放的主导路径,特别是纲领性文件“四三决定”(即1943年2月颁布的《中共中央关于各抗日根据地目前妇女工作方针的决定》),将“动员妇女参加生产”明确规定为保护妇女利益的最中心环节[4](P24)。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一时期妇女政策的路径规划带有阶段性、发展性的特征,“四三决定”指出“提高妇女的政治地位、文化水平、改善生活,以达到解放的道路,亦须从经济丰裕与经济独立入手”[4](P25),可见这是立足边区实际条件而制定的一条循序渐进的“解放的道路”。毛泽东亦表达过相近意思,1940年他批评中央妇委“没有注意经济方面”,进而指出“提高妇女在经济、生产上的作用,这是能取得男子同情的,这是与男子利益不冲突的。从这里出发,引导到政治上、文化上的活动,男子们也就可以逐渐同意了”[5](P261)。
从实践情况来看,1944年初,在“生产走上了轨道,经济走上了轨道”的前提和基础上,毛泽东建议把文化教育问题提上党和政府的议事日程[6](P107),陕甘宁边区由此开展了“大规模的群众文教运动”[7](P175),乡村妇女也被动员和组织起来,继续生产劳动的同时提高知识水平、参与文化活动。即便是新闻活动——对于乡土社会来说显然是极具“现代性”的新事物,边区农村妇女也被广泛发动起来,参与读报讨论和通讯写稿,及至延安后期终于出现了“妇女模范通讯员”的身影,可以说继“妇女劳动英雄”之后诞生了“妇女文化英雄”。虽然在数量上难与妇女劳动模范相比,但足以构成延安时期妇女解放实践的一个重要维度,显现出妇女解放“延安经验”的深度和广度。这一议题在既有研究中尚缺乏充分的考察。
乡村妇女投身读报和通讯等现代新闻活动,是工农通讯员运动深入开展的结果,堪称一种极具理想化色彩的新闻实践。类似于包括妇女解放在内的延安时期各个领域的新政策、新制度与新实践——马克·赛尔登(Mark Selden)称之为“延安道路”[8],“党的新闻工作”也在这一时期革故鼎新,形成了影响深远的延安新闻传统或者说中共党报模式,特别是整风运动之后确立的“全党办报、群众办报”的办报方针,可谓群众路线在新闻工作中的落地,尤能体现中国革命政治文化的特质,工农通讯员运动即是“全党办报、群众办报”的实践形态。为造成一场群众性的新闻运动,党政机关、报社、知识分子、基层干部、乡村男女等各方行动者广泛参与其间,构成了一个多种力量交往互动的新闻场域。新闻活动原初的主导力量新闻知识分子,包括一些著名的“五四新女性”,在这个场域当中经历了思想观念、职业伦理与行为规范等全方位的调整和改造。乡村的妇女模范通讯员与报社的女性新闻工作者,由此形成一种颇有意味的对照,可以藉此描绘出更为立体和多元的延安时期妇女解放图景。
有鉴于此,本文选取一位妇女模范通讯员——吴堡县慕家崖村的中年农妇李锦秀,一位女性新闻工作者——《解放日报》社副刊部的编辑记者陈学昭,作为对照分析的对象。之所以聚焦李锦秀和陈学昭的个案,一方面是因为两人都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另一方面是出于经验材料的现实考量,无论是妇女通讯员还是女性新闻人,在延安时期的新闻场域中都为数不多,留下文献资料者更是寥寥无几。目前所能搜集到的一些有关李锦秀和陈学昭的报刊文章、回忆录和传记等史料,将成为本文展开描述和分析的主体资料。
“新女性”这一概念通常指向“五四”新思潮所催生的知识女性,这个群体以令人瞩目的态势崛起于“五四”时期,并获得“新女性”的社会命名:“20世纪20年代以后,社会上一般对受过一定教育、具有新思想的职业女性称之为‘新女性’。”[9](P261)由于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风行中国,成为当时讨论妇女解放的核心文本,“娜拉”也成了“新女性”的代名词。陈学昭即为“五四新女性”的代表性人物,是最早通过职业写作达成独立自强的女作家、女记者之一,有关“新女性”历史谱系的研究有时把陈学昭1924年发表的文章《我所希望的新妇女》作为叙述起点(4)参见刘传霞:《被建构的女性:中国现代文学社会性别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第118页。陈学昭的处女作《我所希望的新妇女》刊登在《时报》1924年1月1日的新年增刊,该书误写作1923年,且将标题中的“新妇女”误写为“新女性”。。一本关于陈学昭的传论,将她定位为“20世纪中国女性解放的先驱者”“新女性行列中的佼佼者”“新文学第一代女作家”,置于中国女性解放史和现代文学史的双重脉络中考察陈学昭的人生道路和代表作品[10](P4)。
1944年在陕甘宁边区参观访问的《新民报》主笔赵超构,正是在这样的社会文化史脉络中观察边区妇女运动的。在《延安的新女性》一文中,他首先描绘了“娜拉的世界”:延安的“女同志”“知识妇女”,已经能够从家庭琐事中解放出来,“和男性做同样的工作”,呈现出一种“泰然活跃的精神”[11](PP161-164)。赵超构特别关注陈学昭这位著名“娜拉”的境况,在访问报道中留下多处记录:“学昭女士现在担任《解放日报》的职务,经常的工作是看稿子,偶然也翻译一点法文作品”[11](P137),“脸容丰腴,鬓发修整,很别致的装束(白羊毛背心外加“夹克”、西装裤、青布鞋)。态度娴雅,一口缓慢而清晰的上海话,依然带一点‘巴黎归来的女绅士’的风度。”[11](P95)
相比于这些活跃的“延安新女性”,赵超构笔下的乡村女性则全然是另外一种处境,“农村妇女却依然停留在往日的生活形态里”,共产党的妇运干部“只是教她们纺线,赚钱,养胖娃娃。一句话,是新型的良妻贤母主义”[11](P165)。赵超构所记叙的边区乡村女性的生活图景,是中共妇女政策调整之后的情形。“四三决定”之前妇女工作的主导理念,有研究者概括为“以保护妇女、伸张妇权为核心的‘妇女主义’”[2],“片面要求妇女走出家庭参加集体劳动的‘女性主义’”[12],导致的结果是“夫妻反目,姑媳失和,深深的引起民间的仇恨”[11](P165)。“四三决定”批评了这种脱离边区条件的“主观主义与形式主义倾向”,指出“广大的农村妇女能够和应该特别努力参加的就是生产”,“多生产,多积蓄,妇女及其家庭的生活都过得好”,以此作为根据地妇女工作的新方向[4](PP24-25)。对于中共妇女政策的重大转向,赵超构显然了然于胸,并给出了带有同情和理解的评判:“共产党人是尊重实际的”,群众妇运“不需要‘摩登’的女权论者”[11](P166)。
尽管对中共妇女政策的把握颇为精当,但赵超构所勾勒的边区妇女群众的生活图景却存在较大的局限性。特别是他所使用的描述性概念——将“知识妇女”“女同志”“娜拉”称为“新女性”,与之相对的则是“农村妇女”“乡下妇女”“婆姨”,这显然是未能习得“四三决定”之后形成的新话语体系。新的妇女政策付诸实践之后,陕甘宁边区和各根据地涌现出一批通过劳动改善家庭经济、提高社会地位甚至成为乡村新权威的妇女劳动英雄,她们不仅翻越了“往日的生活形态”,而且同样获得“新女性”的社会命名(5)除了“新女性”的命名之外,妇女劳动英雄还被称为“新型的妇女”“新中国的女儿”。参见《新型的妇女——韩凤龄》,《晋察冀日报》1943年6月27日,第2版;育涵(莫艾):《新中国的女儿诞生了——妇女劳动英雄马杏儿》,《解放日报》1943年2月13日,第4版。。从1943年开始,“新女性”的概念表述频繁见诸党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例如报道陕甘宁边区被服厂的妇女劳动英雄李凤莲的短消息中写道:“这是一位新女性,足为全体女工的模范。”[13]介绍晋察冀边区农村妇女劳动英雄任云妮的长篇通讯中写道:“任云妮是新女性的典型之一,边区这温暖的大地上,正在生长着成千成万的任云妮。”[14]党报对这些“新型妇女”的命名,有意识地接续中国近代以来的社会史脉络,强调翻身解放后的边区劳动妇女比起“五四”知识女性更有历史进步意义。副刊部编辑林默涵在一篇文章中谈论妇女走上街头扭秧歌的乡村新事件,认为这种“从未有过的事情”反映了边区农村妇女有了新地位、新思想和新行动,“她们参加了生产运动,有的被选为劳动英雄,有的做了变工队长,甚至于领导男人变工,有的参加了政权,做了村长乡长……边区农村里的妇女,现在已经是比五四时代学生出身的‘新女性’更新式的人物了。这是中国天翻地覆的事实之一”[15]。
1946年“三八”节前夕,《解放日报》登载了一篇绥德妇女劳动英雄刘金英的自述体谈话笔录,期冀“全国读者”能从这篇亲切的叙述里“感(受)到一个被解放后的新女性的愉快的心情”。刘金英“毫无羞涩”地向记者讲述了自己在家从事纺织、宣传和组织村里妇女参加生产、当选边区甲等劳动英雄的经历,她在家庭中的地位从“屁事不顶的婆姨”变为“贵气的像个宝玉”,同时她所在的村庄“不但纺线搞好了,妇女在家里也听不到责骂”。有意味的是,在这篇自述文章的末尾,刘金英用一连串的发问陈诉了新的“苦恼”:“过年米面齐备之后,我又想起,我村前年还有十个妇女不懂卫生,参加识字组的青年妇女,现在一满学会七成了,难道我们就应该是文盲?怎样才能人财两旺呢?我们每天纺线疲倦了后,还是感到苦恼,难道不需要文化娱乐调剂吗?难道妇女就不该有进步的机会吗?……今年必须另外开辟一个新面貌!”[16]
刘金英的“苦恼”,可以说是边区妇女群众在“通过劳动获得解放”取得一定成效即“米面齐备”“听不到责骂”之后,进一步提出“文化翻身”的诉求。这也符合“四三决定”内含的阶段性发展的政策逻辑。延安时期妇女解放的目标指向经济、政治、文化等诸多维度的全方位解放,正如有研究者考察延安版画中的“新女性”形象时所指出的,革命政权致力于塑造的“新女性”形象的最高典范,是一种“有声音、敢言说、能劳动、有知识、有觉悟、具有新中国主人公气质的劳动妇女”[17]。刘金英的学文化“宣言”,正是朝向这一乌托邦式的“新女性”愿景而迈进。
妇女劳动英雄刘金英发出“文化宣言”时已近延安时期的尾声,一年之后的1947年3月中共中央撤离延安。刘金英是否实现了“开辟一个新面貌”的誓愿,尚无资料可查(6)此后《解放日报》另有两篇报道提及刘金英:1946年9月19日第2版《新妇道》一文扼要列举了5位勤于劳动的乡村妇女,文中称赞刘金英“能织又能耕”“劳动起来活像个男人”;1947年2月4日第2版《参军献粮为保家乡》一文同样是群像式报道,文中介绍“绥德县参议员、模范军属刘金英”劝人参军,号召群众慰劳新兵。,但在她的访谈发表半年后,果然出现了一位闻名边区的妇女文化英雄——农妇通讯员李锦秀。
1946年9月8日《解放日报》2版上方,从左往右连着刊登了3篇有关李锦秀的稿件:人物特写《农妇通讯员李锦秀》(约1300字),新闻消息《慕家崖变为知识村——妇女李锦秀是文化活动的核心分子》(约700字,另附肩题“耕读之乐 消灭文盲摆脱愚昧”),两篇文章的作者皆为吴堡县委宣传部干事马少堂;第三篇则是李锦秀本人的作品《模范学董主任——农妇通讯员李锦秀母子合作》(约250字)。在一期报纸上如此密集地聚焦一个对象,这在《解放日报》历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并且,版面的编排方式亦不符合该报的操作惯例:自1942年整风改版之后,2版固定为边区版,头条(7)《解放日报》采用繁体字竖排,从右往左,因此右侧最上方稿件为版面头条。通常是边区的重要新闻,如《准备粉碎蒋军的“自由行动”!边区部队奋起备战》(1946年9月5日)、《米脂利用庙会及骡马大会 向四万群众宣传时事》(1946年9月6日)、《各机关学校竞割马草》(1946年9月7日)等。
以如此高的规格与规模来报道一位“农妇通讯员”,足见党报编辑部的重视程度,抑或还有欣喜和振奋的心情。形成于整风运动期间的“新型党报”,跳脱了此前“城市化”“正规化”“记者办报”“专家办报”等现代新闻业的常规路数,创设了以“全党办报、群众办报”为核心的新方针[18](P42)。由此蓬勃开展的工农通讯员运动,志在将报纸打造成面向全党和群众的开放平台,“党的新闻工作”也从记者编辑、文宣干部等知识分子的专业范畴,转变为各级党组织的重要业务,“以党的核心力量去推动,发动广大的群众来参加”[19]。虽然理想旨归是造成一场普遍而广泛的群众性新闻运动,但受制于边区的客观条件——文盲占总人口九成以上、大量区乡干部不识字(8)这是边区政府副主席李鼎铭描述的1942年之前的情况,此后群众教育和干部教育取得一定成绩,但直至1944年“客观情况的严重性(惊人的死亡率,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文盲,大量的迷信与不卫生,等等),还没有减轻”。参见《关于文教工作的方向——李鼎铭在陕甘宁边区第二届参议会第二次大会上的报告》(1944年12月6日),载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9辑)》,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87页。,这样的目标实际上很难一蹴而就,因此在实施路径上有所侧重,工农干部群体成为优先动员的对象。中宣部曾在1943年底作出明文规定:“新闻通讯工作者及一般文学工作者的主要精力,即应放在培养工农通讯员,帮助鼓励工农与工农干部练习写作,使成为一种群众运动……在陕甘宁边区工农(首先是工农干部、八路军和工厂工人)的学习条件较好,更应以大力有系统地进行之。”[20](P109)1944年底边区参议会通过的关于报纸通讯工作的决定,提出“以区为单位”来组织工农通讯组,“主要是以区级干部及本区内热心的乡干部与小学教员为基础”[21](P63)。
从实际开展情况来看,及至李锦秀“横空出世”的1946年,虽然经过各地党委和各级党报(9)陕甘宁边区在财政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建立起四级党报体系,包括中央级的《解放日报》、边区级的《边区群众报》、分区级的地委机关报和县级报纸,此外另有基层社会的黑板报、墙报、壁报以及部队系统的各级报纸。本文讨论的“工农通讯员运动”范围涵盖边区四级党报的通讯工作。边区新闻业的概况,参见丁东:《边区及解放区的小型报》,载刘增杰等编:《抗日战争时期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据地文学运动资料(上)》,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71-575页。历时三四年的组织、动员和教育,基层工农干部其实并未被普遍发动起来,譬如通讯工作模范团体志丹县,“写稿还局限于县区的主要负责同志,没有普遍发动区乡干部写稿”[22]。在这样的情势下,真正的“农民通讯员”的出现,对于报社编辑部无疑是极大的鼓舞和激励,也是高度契合党报新路线及革命价值观的绝佳报道对象,称得上“浮出历史地表”的新式农民。在推出李锦秀的前一年,《解放日报》还长篇报道了一位男性农民张国保及其领导的通讯读报组,“绥德分区农村里的第一个读报组,也是抗战报(绥德地委机关报,引者注)在农村最好的一个通讯小组”[23]。相比而言,李锦秀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更高规格的表彰,她的“农妇”身份也被格外强调。例如1946年9月1日“记者节”,《解放日报》《边区群众报》《部队生活报》联合评选边区范围内的通讯模范,李锦秀所在的慕家崖通讯组被评为团体乙等奖,张国保领导的通讯组则并未获奖[24];1947年初,李锦秀和张国保同获绥德分区甲等通讯员,两人所在的通讯组均获团体奖,见报的消息中特别标注李锦秀为“农妇通讯员”[25]。
翻阅延安时期的《解放日报》,以单篇人物特写的形式见诸报端的“农民通讯员”仅有张国保和李锦秀两人。关于这一男一女的报道文本自然具有紧密的“主题互文”关系。史明(Nicola Spakowski)从妇女劳动英雄的报告文学中提炼出两个叙事“版本”:“党领导的动员”聚焦妇女解放过程中党的领导作用,侧重以抽象的政治语言描述党的政策、对干部的教育和动员;“妇女主导的变革”聚焦妇女本身的能动性,侧重以生动的日常语言描绘妇女劳动英雄的生活场景和新建立的社会关系[26]。借助这对叙事框架来分析两位“农民通讯员”的报道文本,可以发现两篇文章均未使用“党领导的动员”这一模式,党、政府、干部的身影几乎不在场,农民的能动性、主体性是刻画的重点。尽管存在这些共同之处,但两个文本的叙事框架仍然存在相当大的差异。
由《抗战报》记者、编辑薛文华(10)作者的身份信息从回忆录获得,参见薛文华:《我与〈抗战报〉》,载陕西日报社、延安时期新闻出版工作者西安联谊会编:《延安时期新闻出版工作者回忆录》(未公开出版),西安:陕西日报社印,2006年,第314-318页。撰写的张国保一文,落脚点是他领导通讯读报组的“方法”,包括如何研究、学习和利用报上刊登的经验,如变工队的组织方式、农作法等,然后联系本地实际情况改进村里的相关事项;还包括如何号召、组织小组成员收集材料并写成稿件,文中甚至以一半的篇幅详细罗列了六种写稿的具体办法。在这篇约3000字的长文中,主人公张国保从文盲到识字、读报、写信、写稿的个人事迹仅有500余字。其叙事框架可以概括为“工作经验的推介”,这种报道意图清晰地呈现在“编者按”之中:“这个小组的成立和发展,对我们今天如何培养边区土生土长的工农通讯员,提供了一些宝贵的经验。他们在写稿上的六个办法,更值得一般通讯小组参考,希望各地通讯员同志注意加以研究。”[23]这也是“新型党报”对报纸核心功能的重塑,即在传递信息、发布通知等常规职能之外,更强调登载来自基层的工作经验,通过报纸来推动实际工作[27]。张国保及其领导的读报组显然熟悉这一办报理念,写稿的“六个办法”中就含有适宜此道的选题策略,如“抓住农村每个时期的中心工作,能与每个运动紧密结合”“发现各方面的典型榜样”等。他们通过报纸学习别处的“工作经验”,自身的“写稿经验”也经由党报的中介而成为他人的学习对象。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由吴堡县委宣传干事马少堂写作的李锦秀一文(11)参见马少堂:《农妇通讯员李锦秀》,《解放日报》1946年9月8日第2版。本节后面的引文,除标注出处之外,皆来自这篇报道,不再赘列。则全然没有“介绍工作经验”的实用性意图。作者开篇写道“让我给大家讲一个农妇的故事”,这个“故事”侧重日常生活的场景和行动——不同于旧农村生活形态的新场景和新行动,特别是李锦秀的新行动所带来的乡村社会关系的变化。这样的叙事框架十分契合“妇女主导的变革”模式,体现出显著的妇女翻身解放的意味。
李锦秀通过纺线劳动和读报通讯建立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是作者重点描述的第一部分。这个“好婆姨”每天在家纺六两线,一年劳动所得扣除日用杂支还买了三垧地,由此在家庭中获得认可乃至权威,“家事全由她掌管”。纺线劳动之外,作者指出“更惹人仰慕的,是全家学习文化的精神”,李锦秀利用一切空暇来读报、识字、学习,丈夫在她的影响下看报识字,成了一个热心学习的庄稼汉,夫妻俩互相请教生字、讲述报上看到的故事,“真像一对亲热的同学呢”。在普小读书的儿子,和母亲一样都是报纸的通讯员,母子俩经常合作写稿,在这个过程中商量、研究甚至“有时还因意见不合发生争执”。作者显然十分看重这种新式的家庭关系和生活氛围,使用了超过一半的篇幅来细致刻画。与早前秧歌剧《夫妻识字》所强调的夫妻双方的识字行为(考查、比赛)和好处(“咱提高文化大翻身”)[28](PP133-142)相比,这篇报道更为凸显妇女的性别身份,“刘妻”“刘二他婆姨”在这里不仅有了“响亮”的名字,而且李锦秀主导了家庭的生产劳动和文化学习,以自己的行动营造了亲热、和睦的家庭关系——这也是“四三决定”之后巩固和改造家庭的方向[3]。由此可见,妇女在通过生产劳动、做出经济贡献从而提高家庭地位之外,参与读报识字和通讯写稿等文化活动使得家庭的内部氛围和关系形态发生了新的变化,这也是作者着力表达的主题之一。
在家庭之外,李锦秀更以饱满的精神状态积极关心和参与村庄公共事务,格外显现出一位乡村“新女性”的主动性和能动性。她是慕家崖村读报组的“核心分子”,也是通讯组的“积极分子”,半年来写稿十多篇。要为报纸写稿,不仅要走出家庭、关心村庄事务,还需要知晓远方的要闻,比如党的政策、政府的工作中心——这是报纸的选题偏好,也是采纳通讯员稿件的标准。对于乡村女性来说,这无疑是极大的挑战。李锦秀为此“走东邻,跑西舍”,“把村内发生事情,拣最值得报导的随时记下来”。她发表在《解放日报》上的文章《模范学董主任》,写的是该村普小负责人所做的“好人好事”:为识字班的娃娃们扫雪,从家里拿灯油、饭碗到学校,自家的地不翻却忙着给学校泥窑洞……篇幅虽短小,内容虽粗陋,但契合当时大力开展文教工作的政府施政纲领,同时也属于党报所热衷的塑造“新人”“新事物”的题材类型,由此显露的见识或者说把握公共议题的“政治意识”并不简单。李锦秀在文章结尾写道:“希望全县的学董主任向他学习,向他看齐。”[29]
作为村庄“文化活动的核心分子”,李锦秀以自己积极的行动、优异的表现赢得了“人人敬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爱慕她”,这种新型妇女的道德权威促成社会关系的深刻变化,突出表现在李锦秀对于村庄公共事务的话语权上。比如她发觉村里报纸太少,提议办一个黑板报,“这个提议立刻得到大家的拥护,不久,村里便有了黑板报”;她希望全村的女人都能识字,因此常常拿着线拐子走门串户,“一面缠线线,一面给妇女们说邵清华是个女人,还当县长哩!咱们识几个字为什么不能呢?”在她的推动下,村里十多个妇女识了字;李锦秀在村里的权威和话语权甚至超过了干部,村里一对夫妻吵架要离婚,“村主任调解不了,经李锦秀劝说,两人和好了”。
有意思的是,作为一篇人物特写,文章对李锦秀33年生命历程的描述仅有100字左右,并且只是放在末尾“简单地补充一点”:“她是一个贫苦的农家女子,十一二岁时,父亲供她读了二年书,十三岁时,就把她嫁给慕汝兴,当时她急得要死,想着:我不能念书了!后来,她进了识字班,又进了文化补习班,现在,已是该村人人敬仰的文化人了。”史明对于妇女劳动英雄的文本分析,极富洞察力地辨识出一类文本蕴涵着“未来指向”,即叙述重点并非主人公过去的解放过程,而是当下的行动及其引发的社会变革,以此打开想象和建设未来理想社会的时空视野,“读者可以从文中了解到,新民主主义旨在认识新的现在和其蕴含的未来潜力,而拒绝沉迷于过去”[26]。李锦秀的报道文本同样如此,作者在扼要勾勒了李锦秀的生平之后,马上将视点指向未来并收束全文:“我的介绍至此为止,如果你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最好到那里去看看,或者到随便什么地方去找吧,因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在我们边区不止一个两个,也不止三个四个……”[3]
1944年可谓陕甘宁边区的“文教之年”。这年3月,毛泽东对边区的文化教育问题发表重要意见,提议边区党政系统重视文教工作。在这个提议推动下,文化教育成为边区政府的中心工作之一。年底,逾千人参加的边区文教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延安召开,会上通过了开展文教工作的一系列决议,群众文化教育事业进一步蓬勃发展[30](P220)。正是在这一年,慕家崖的村民“自动成立”文化补习班[31],李锦秀进入了文化补习班,逐渐成长为村子里“人人敬仰的文化人”[32]。
对于延安中直机关的知识分子们——包含《解放日报》社的新闻工作者在内——来说,1944年却称得上“劳动之年”。各机关单位在这一年推行“个人生产”,“没有一个人站在生产运动之外”[33]。年初,杨家岭机关工作人员的“个人生产计划”首先见报[34],林伯渠、李鼎铭、高岗等党政要员纷纷“以身作则”,制订并公布每个人的生产计划[35][36]。在清凉山合署办公的《解放日报》社和新华社,1月25日的编委会讨论了当年的生产任务和方法,提出“大家动手,各尽所能”[37],后经民主评议和组织批准,编辑部每人都订出生产定额和劳动计划[38](P126),“一月尾,个人生产使报馆热闹起来了。所有的编辑、记者和校对同志,都做了个人计划,而且想尽办法到处寻找生产门径”[39]。这并非清凉山新闻单位“大生产运动”的开始。1943年2月,《解放日报》社就成立了生产委员会,由总务处苏爱吾处长领衔[37],生产任务主要由后勤和行政人员承担,报社创办了豆腐坊、香烟厂、合作社,开展多种生产和经营[40](P89)。1944年的“个人生产”,则要求编辑部所有人都必须参加劳动。与丰衣足食的经济考量相比,“个人生产”更核心的目标毋宁是“整风”,艾思奇一言蔽之:“对于知识分子,劳动就是整风的实践。”[33]
1944年,吴堡县的农妇李锦秀利用“纺线线”的余暇,努力学习文化、读报写稿;《解放日报》副刊部编辑陈学昭则在看稿子、写文章的本职工作之外,努力进行纺线劳动、个人生产:“我每天工作五小时——实际上不止,纺线三小时——实际上也不止,一有空,我就在窑洞前纺线,晚上有时在月光下也纺。”[41](P152)这年“三八”节,陈学昭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表态”性质的署名文章《体验劳动的开始》[42],讲述了自己学习纺纱的经过及心路历程。当时远在重庆的冰心读到了这篇“很妙的自白”,认为:“女作家纺棉纱,当然有些大材小用。但在边区情形特殊,彻底推行生产政策之下,这就是每个妇女应负的责任,再也不能算做什么‘佳话’了!”[43]从“生产政策”的层面看待陈学昭的“体验劳动”,多少有些疏离,赵超构的观察更为贴切,“这篇小品使我如实地见到一个知识分子到延安去必须经过的‘蜕变’。大体上说,这一种自我克服的过程,总免不了有些痛苦的”[11](P138)。
诚如赵超构所言,陈学昭“自我克服的过程”确实是“痛苦”的。这个过程伴随着劳动态度、技术观念、情感结构、身份认同等多重“蜕变”,足以窥见一个革命知识分子改造旧我与重建主体的艰难程度。
陈学昭的“自白”开篇写道:“劳动能改造自己的思想,这些正确的道理,是说过也听过的,但要做起来,却必须经过一番思想斗争。”[42]“思想斗争”的第一关,即是对待劳动的态度。陈学昭所在的副刊部主任艾思奇在论述“劳动就是整风”时,特别指出“新的知识分子”应向劳动英雄学习“新的劳动态度”,即像劳动英雄那样带着新社会主人公的“愉快的心情”投入劳动,这是“知识分子改造自己的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事情”,反之,“以业余消闲的态度对待劳动,或把生产看做苦重的负担,都是缺乏新的劳动观念的表现”[33]。陈学昭“体验”劳动之初,对待纺纱这件事“不耐烦、轻视”,“学纺纱,把时间浪费在这个事情上,一小时能纺多少呢?……应当利用熟练的生产技术才能更好的完成个人生产任务”[42]。这种态度在编辑部的“女同志”当中较为普遍,“她们并不喜爱这原始的工具,认为这是农村妇女使用的东西,而自己即令生产,也应该去管理机器”[39]。由于“不耐烦、轻视”,即将开始的纺纱劳动也就成了“苦重的负担”,陈学昭想过“避重就轻”,她向纺纱小组提议成立一个缝纫组[42],别的女同事也想去“打毛衣,缝衣服,或者刺绣”[39]。
这些想法自然未被采纳,一辆辆纺车真切地摆在她们面前。当劳动真正开始的时候,“轻视”的态度转变了——原来这“原始的工具”“农村妇女使用的东西”,操作起来并不简单,“比对付一架钢琴困难”[42]。陈学昭由此对纺纱感到“害怕、抱怨”,她在自传体纪实小说中写道:“第一次坐在纺车的面前,她不知道怎样去下手:一会儿锭子跳了,一会儿棉条断了,急得她一身大汗;这里拉一把,那里敲一下,两只手弄的满是污脏的油和灰土。”[44](P268)据陈学昭在上海爱国女校读书时的同学、延安时期曾任中央妇委副秘书长的张琴秋回忆,陈学昭甚至踢坏过纺车并招致严苛的批评:“我有一个朋友,是一位有点名气的作家,从法国留学回来……她摇这种纺纱车,显得笨手笨脚。她纺出来的纱不仅数量少,而且质量不合格。这样久而久之,她自己发急了,急得把纺纱车都踢倒了,踢坏了,说什么也不再纺纱了。有的人批评她,说她这是没有过好和工农相结合的一关。”[45](P235)为提高编辑部“女同志”的纺纱技术,报社特别邀请妇女劳动模范赵秀兰来清凉山现场示范,赵秀兰展示了高超的纺线技术,“她每分钟抽线十四根,每根约长二尺”[46],大家看了她的表演,“提高了信心,增加了耐心,生产热情也都增加了。她们决心在纺车声中把自己改造”[39]。
据陈学昭自述,她最终克服了技术难题,成为一名纺纱高手,“我纺的都是头等线……每月能完成上缴的任务,还能攒积几个零用钱,到市上去买麦芽糖吃”[41](P153)。不过她没有描述如何提高技术的细节,而是更为强调“耐心”这个情感元素:“你不会今天第一天去纺就纺出匀细净洁的头等线来,你不可能一步登天;必得耐心地,加上时间和精神,好好地纺,从一根一根的纱里得到进步,得到技术的提高。”在陈学昭看来,这主要是“思想斗争”的结果,“从不耐烦、轻视、害怕、抱怨,许多复杂不正确的心理,经过了一番矛盾的斗争,今天我很耐心的坐在纺车旁边纺起纱来了”[42]。对于纺车这种“落后”的劳动工具,“耐心”地熟悉、掌握、亲近它,达成人与工具的密切结合,或许是提高生产效率的不二法门,因此“耐心”恰是纺纱劳动最关键的“技术”。进而言之,经由劳动而生成的“耐心”,对知识分子来说还具有重塑革命主体的“心理技术”作用,使得这个从现代都市带着革命激情和浪漫想象转移、下沉到乡土社会的知识群体,能够对落后的条件、艰苦的工作、严峻的形势乃至平凡的生活等革命现实问题,形成更为清明的理解和把握[47]。张琴秋在劝说陈学昭时说,“砸烂这种旧式纺车,那是中国革命成功以后的事,眼下还必须使用这种旧式纺车”[48],正是从革命现实角度所做的开导和抚慰。
对待劳动(特指体力劳动)的态度,看待纺车这种生产技术的观念,在劳动的过程中由“不耐烦、轻视、害怕、抱怨”转变为“耐心”“热情”,这对知识分子来说已然是意识—心理—情感的大幅蜕变。不过陈学昭的“思想斗争”并未止步于此,她在自传体小说中作出了更加深刻的剖析:“思想跟着那一根一根的线抽出来,愈抽愈长,愈抽愈多。她开始想到:自己活了几十年,没有织成过一寸布,没有种出过一粒米,但却已穿过不知多少丈的布,吃过数不清的米了!她为自己这一新的思想觉得惊奇,由惊奇而感到羞惭,由羞惭而感到负疚,感到有罪,感到对不起劳动人民!”[44](P268)这种“罪感”的自我体认,也是延安时期知识分子改造的关键所在。《解放日报》社总编辑、毛泽东思想在新闻领域的主要阐释者和执行人陆定一曾有过更为峻厉的表述:“我们新闻工作者,必须时刻勉励自己,做人民的公仆,应知我们既不耕田,又不做工,一切由人民供养,如果我们的工作,无益于人民,反而毒害人民,那就比蠹虫还要可恶,比二流子还要卑劣。”[49]
“罪感”经由亲身劳动而生发出来。由于产生了这种“新的思想”,“她感觉到有一种新的东西在她心灵上生长出来,旧的东西在那里死亡下去”[44](P271)。亦即是说,固有的身份认同、旧我的主体感开始坍塌,陈学昭因此“有些懊悔自己成了个知识分子”,新的身份认同和主体感也逐渐浮现,“我对纺线感到极大的兴趣,简直愿意一辈子这样!”[41](P152)从“体验”劳动、将劳动作为自我改造的手段,到认同普通劳动者的身份、生成一种新的主体性,这也是副刊部的另一位同事方纪在《纺车的力量》[50]一文中所表达的主题。正如卢燕娟分析的,“知识分子改造所要达到的最深刻、也是最艰难的目的,是掌握读写能力的知识分子,彻底抛弃身份障碍成为劳动人民中的普通一员”[51]。同样经历从“五四新女性”到革命知识分子身份转换的丁玲,对于这样的主体重建有着深切的体悟,“应该把自己化为人民的一部分,把自己融汇到人民当中去,这就是‘改造’”[52](P220)。
在延安时期独特的新闻场域中,处在不同位置的两种类型的“新女性”,各自前行又彼此靠拢,形成一种互为镜像的奇妙关系:农妇李锦秀在生产劳动之余读报识字和通讯写稿,从工农通讯员运动中脱颖而出,成为乡村社会“人人敬仰的文化人”、一种“新型的妇女”;《解放日报》社编辑记者、著名女作家陈学昭则在新闻与写作之余纺纱劳动,在生产运动中进行艰辛的自我改造,成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转型为革命者的典范、一种“新的知识分子”。两种“新女性”的镜像关系体现出革命政治对于群众和知识分子“双向改造”的规范性要求,延安时期“党的妇女工作”和“党的新闻工作”无不遵循此道。
妇女工作的纲领性文件“四三决定”,一方面对妇女群众在生产劳动、卫生健康、文化教育等各方面的解放作出规划也提出要求,另一方面对从事妇女工作的“女同志”亦提出深入基层、与群众打成一片等要求(12)艾思奇在论述知识分子参加劳动的意义时,对“受过了五四以来的新文化的洗礼”的知识分子提出一个批评:“浮在上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个表述即出自“四三决定”。参见艾思奇:《劳动就是整风》,《解放日报》1944年2月19日,第4版;《中共中央关于各抗日根据地目前妇女工作方针的决定》(1943年2月26日),载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4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第26页。,旨在促成一种相互靠拢、缩短距离的新局面(13)宋少鹏等人关于陕甘宁边区卫生运动的研究,指出妇婴卫生的群众性宣传教育同时实现了对于教育者(知识分子和干部)与被教育者(群众)的“双重教育”“双向改造”。参见宋少鹏、王颖、高小贤:《“看菜吃饭,量体裁衣”:群众路线下的陕甘宁边区妇婴卫生的群众教育》,《妇女研究论丛》2023年第5期。。新闻工作将培养工农通讯员作为办报主导方针,邀请人民群众参与新闻活动、掌握新闻事业,这对遍地文盲的边区群众来说无疑是极高的要求,革命政权付诸繁巨的教育、组织和动员,最终涌现出李锦秀这样的农妇通讯员。光谱的另一端,陈学昭这样的新闻知识分子则被要求成为服务群众的“新型记者”:
我们的新型记者,对于工农兵应有热爱,要有当他们的小学生的态度,要有当他们“理发员”的志愿。我们相信真理,这个真理即是: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劳动者创造出来的。我们相信劳动者的创造力,并且相信在新民主主义政权之下,劳动者对于自己的报纸,自己的记者也有这种创造力。让我们更密切地与工农兵结合,更诚恳地倾听他们的意见,更真切地表达他们的意见,更耐心更友好地帮助他们掌握新闻事业,掌握这一战斗的武器。……我们要有成千成百的这种新型的新闻工作者,来担任这一艰巨工作,有了他们,我国报学史上新的光荣的一页将被创造出来[53]。
这段充盈着历史意识与理论自信的社论文字可谓新闻工作“延安经验”的凝练概括,也集中体现了延安时期革命政治文化的要义。酝酿于此的中国社会主义理念与设想将劳动作为新社会的准则,以工农群众为主体的劳动者被视为新社会的主人,“使从来就‘僻处于政治生活与历史之外’的群众,进到政治生活及历史里面来”[54](P12),“劳动者是将来世界的主人”[33]。劳动群众进入“政治生活及历史”的过程,也就是“大家的事,大家来议,大家来做”的具体实践,谢觉哉认为这是“民主的实质”[54](P12)。如贺桂梅所言,“社会主义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最广泛的民主化实践,无论政治还是哲学、文艺都内在地包含了这种‘人人都是……’的实践诉求”[55]。上述社论所说的劳动者“掌握新闻事业”,也是这样一种新闻活动的理想状态。胡乔木作过一个有力的表述:“人人要学会写新闻。”[56]要将群众纳入“政治生活及历史”或者说“政治—公共领域”[57](P341),离不开先锋队政党的“教育、训练和领导”[54](P12),使劳动群众通过改造与自我改造成为能够践行历史主体行为的“社会主义新人”。从李锦秀参与新闻活动和乡村公共事务的个案中,可以略窥这种“新人”主体性之一斑。
在“延安道路”及其构想的社会主义未来,革命知识分子被赋予了沟通政党与群众的“媒介性”“中介性”功能[55],经由政党政治的路径来发挥组织群众、教育群众和领导群众的作用,亦即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意义上的“有机知识分子”,学界对此已有深入阐释(14)此类讨论颇多,代表性论述参见李洁非、杨劼:《解读延安——文学、知识分子与文化》,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0年,第89-112页;贺桂梅:《时间的叠印:作为思想者的现当代作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第281-285页。。社论所召唤的“新型记者”——与劳动群众密切结合、倾听和表达他们的意见、帮助他们掌握新闻事业,可谓新闻领域的“有机知识分子”[58]。对于“担任这一艰巨工作”的知识分子来说,“有机化”的自我提升与自我改造是履行使命的前提。其中,在思想感情上与劳动群众打成一片尤为毛泽东所重视,“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毛泽东预言这需要“长期的甚至是痛苦的磨练”[59](P851)。陈学昭参加劳动的身心历险验证了毛泽东的预言,从初次访问延安时的“一个没有党派观念,一个没有组织头脑的野极的野人”,怀有“小市民的理想”的“无党派的人”(15)陈学昭:《延安访问记》,上海:北极书店,1940年,第117页。上述引文在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版中改为“极散漫的人”“老百姓的理想”(第159页)。,到再赴延安时自愿接受改造,“脱胎换骨地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44](P271),陈学昭经历了这番改造旧我主体的“痛苦磨练”,由此构建的革命知识分子的主体感铭刻进此后的生命历程,一如走出延安的丁玲。
实际上,知识分子在生产劳动中重塑自我所承受的“痛苦磨练”,劳动群众在学习文化的自我提升过程中同样遭逢。换言之,主体改造的规范性要求是双向的,为此付出的努力和经受的代价也是双向的。张琴秋曾对陈学昭讲过工农兵折坏铅笔的故事:中国女子大学一位参加过长征的文盲学员,提笔学字之初“感到笔杆子比枪杆子还重”,急得满头大汗,一气之下将铅笔折成两半。这与陈学昭“体验劳动”之初踢坏纺车的“事故”如出一辙,张琴秋以此启发她“悟一悟工农分子学文化、知识分子学纺纱的艰难过程”[48]。只不过,知识分子的经验通过自身的书写得以记录,劳动群众的经验则相对阙如,这一偏差难免影响后世的历史叙事与阐释(16)例如,本文对陈学昭和李锦秀的个案研究即因留存材料的特点而有所差异:陈学昭的自述文章和回忆录较为详尽地记述了其身心历程,因此文中藉此对改造的“过程”进行了深描;在县委宣传干事的“代言”中,李锦秀的故事侧重文化学习带来的社会变化,因此改造的“结果”成为分析的重心。。
1944年12月,陕甘宁边区第二届劳动英雄与模范工作者大会在延安召开,四百余位劳模出席,时称“群英会”[60](P229)。此时的陈学昭,“经过学习和体验劳动……认识和政治觉悟有所提高,她认真地考虑着怎样能为劳动人民多做一点工作”[44](P272)。恰巧她被报社分配去采访劳模大会(17)陕甘宁边区召开过两次劳动英雄与模范工作者大会,时间分别为1943年11月26日至12月16日、1944年12月22日至1945年1月14日(见延安市志编纂委员会编:《延安市志》,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804-805页)。关于采访劳模大会的时间,陈学昭的回忆中出现诸多矛盾:一方面,她说“一九四四年年初,边区召开第一次劳模大会,我被报社分配去采访劳模”(见陈学昭:《两年的编辑生活》,载丁茂远编:《陈学昭研究专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88页),“一九四三年冬的劳动英雄大会,我也去参加写劳动英雄和模范工作者”(见陈学昭:《关于写作思想的转变——听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人民日报》1949年7月6日,第4版);另一方面,她说在这次劳模大会上,“记得我写了女劳模折聚英的报道,还有另两位男劳模和先进的报道——一位是牙科医师李得奇同志,还有一位工业方面的先进人物胡华钦同志——都刊登在当时的《解放日报》副刊上”(见陈学昭:《天涯归客——两次去延安的前后》,《陈学昭研究专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153页),“记得我写了女劳模折聚英的报道,还有另一位男劳模的报道——我已经忘了这位同志的姓名,都刊登在当时的《解放日报》副刊上。劳模大会结束后,我被调到中央党校四部去做文化教员,离开了报社”(见陈学昭:《两年的编辑生活》,《陈学昭研究专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88页)。从陈学昭的劳模报道的发表时间来看,关于“折聚英”的文章《“熬劲儿大”——记抗属英雄折碧莲》载《解放日报》1944年12月29日第4版;关于胡华钦的文章《为党工作——记劳动英雄胡华钦》载《解放日报》1945年2月5日第4版;关于李得奇的文章《牙科李主任——访边区甲等模范医生》载《新华日报》1945年5月5日第4版,时间均为第二届劳模大会期间以及会后。综合以上材料,本文推断陈学昭奉报社委派采访的劳模大会应为1944年冬召开的第二届。另外,陈学昭的回忆中将报道对象折碧莲(延川县妇女纺织英雄、边区特等模范抗属)误记为折聚英(延安县妇女干部、孔厥小说《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主人公);而且并非所有报道都刊登在延安的《解放日报》,亦有发表在重庆的《新华日报》之情形。,陈学昭极为欢跃:“这是第一次——座谈会以后——我去和劳动人民的代表接触,听着他们谈英勇的事迹,给我兴奋,也给我教育,并且使我觉得还能拿起笔来,为他们写,为他们记录,是多么光荣的事情!”[61]这次劳模大会,陈学昭采访和写作了多篇“人物通讯”(这一文体亦称“报告文学”“特写”或“报告与速写”),在回顾自己寻找“新的写作的生命”的曲折过程时,她将这次劳模大会的采写经历视为一个关键节点[61]。特别是对于延川县妇女纺织英雄、模范抗属折碧莲的采访和报道给陈学昭留下深刻印记,时隔多年之后她仍然一再提起(18)例如,在《两年的编辑生活》《天涯归客——两次去延安的前后》等回忆文章中,陈学昭都提及采访劳模大会、“写了女劳模折聚英的报道”,参见丁茂远编:《陈学昭研究专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88页、153页。颇有意味的是,陈学昭此前曾以“式微”的笔名写过一篇关于陕甘宁边区第一位妇女劳动英雄的报道——《访马杏儿》(《解放日报》1943年10月5日第4版),但在她的诸多回忆录中鲜有提及。。在这篇名为《“熬劲儿大”——记抗属英雄折碧莲》[62]的人物通讯中,陈学昭以质朴的大众化语言和白描的手法记录了一位农村劳动妇女的生平事迹,“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面对这一类她过去很少接触、很少了解的人物时内心的赞叹与感佩”[10](P277)。折碧莲描述自己十年艰苦劳作的词汇“熬劲儿”,或许让在劳动中体悟到“耐心”的陈学昭产生了深切的情感共鸣,将其确立为文章的主题。相向而行的两种“新女性”,在这里交汇、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