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丽霞 李伟峰
(1.2.济南大学 政法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每个人都会在人生某个阶段无可避免地成为“依赖者”,同时也一定会有人承担“照顾者”角色来回应依赖者对于照顾服务的需要。在“照顾场域”中,“情感”是人们之间建立联系的重要纽带[1],无论是“依赖者”还是“照顾者”,都经历着纷繁复杂的情感活动。可以说,照顾深嵌于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关系中,身处其中的人们经历着或密切或疏离的情感互动。照顾场域中人们的情感互动是照顾活动的重要面向之一[2]。特别是在家庭照顾场域,照顾活动能够唤起深层次的错综复杂的家人情感[3](P68),家人之间在建构“关系性的互动”[4]过程中,形成深度的情感联结,根据彼此情感投入的多寡、情感沟通的程度来协调自我的情感呈现方式和情感卷入程度。
老年人照顾场域尤其凸显情感互动的重要性。研究表明,一方面,老年人的情感慰藉是养老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家庭情感更是对老年人精神生活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5];另一方面,情感作为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交流沟通的必要因素,照顾过程中家人与老年人之间根据自身情感需求所进行的情感沟通与互动,对于老年人的照顾质量以及照顾关系的稳定亦深有影响。
爱德华·阿尔斯沃思·罗斯(Edward A.Ross)指出,个体在情感互动实践中生成与传播的情感特点与性质,由其所处的社会位置决定,隶属于不同位置个体的情感反应可能完全相反[6](P168)。处于不同社会位置、扮演不同社会角色的男性和女性,在情感互动过程中的情感表达、情感期待、情感能量以及情感资本等方面均存在明显的性别差异。正如阿格妮丝·赫勒(Agnes Heller)强调的:“情感不是无差别的资源,不同性别有不同的情感获取和承受能力。”[7](P166)在照顾场域中,情感互动主体的性别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互动的过程、特点和效果。一方面,照顾者群体依然存在明显的性别特征,且突出体现了照顾场域情感劳动的“女性化”特质[8],不同性别的照顾者的情感劳动与体验深刻影响照顾过程;另一方面,不同性别的被照顾者,其情感需求、情感沟通与情感反馈方式也具有显著差异。可以说,不同性别的照顾者与被照顾者在照顾场域中拥有的情感资源、经历的情感体验以及彼此间的情感互动过程均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目前学者对于照顾者的情感劳动问题关注较多,对于照顾者与被照顾者间情感互动的研究较为鲜见,针对照顾场域中不同性别行动主体之间情感互动的研究更是付诸阙如。如前所述,老年照顾场域中的情感互动尤为重要,那么,在该场域中不同性别的情感互动主体有着怎样的情感需求、情感体验和情感策略?在情感互动过程中,性别作为重要的影响因素如何发挥作用?这是本文关注的核心问题。基于对9个老年家庭照顾过程的质性研究,本文试图分析照顾过程中不同性别的照顾者与被照顾者情感互动的模式,并深入探讨情感互动中隐含的性别效应。
情感互动强调情感行动主体展开情感交流的双向性、互动性和共享性,双方在进行情感互动的过程中建立有意义的情感空间,实现情感共享。梳理已有文献发现,学者大多从“照顾者”单一视角出发,探讨其在照顾过程中提供的情感劳动状况,对于照顾场域中另一个重要群体——被照顾者——的情感体验/反馈关照不足,导致照顾场域中不同主体之间双向的“情感互动”研究较为缺乏。
虽然现有研究主要围绕照顾者的情感劳动展开,但是深入探究爬梳亦可见其中对照顾者与被照顾者间的情感交流互动有所触及,虽言之寥寥,但仍可为我们了解照顾场域中行动主体间的情感互动样态提供参考。
“育儿”“医护”“养老”是学者们关注最多的照顾场域。其中,因受幼儿情感表达的限制,照料者与幼儿之间的情感互动存在局限,这种“互动”要么侧重于照料者单方面的选择,要么表现为照料者与幼儿代理人之间的互动。例如,钱霖亮发现福利院保育员借用“缘分”的理由有选择地与她们偏爱的孩子进行更为密切的情感互动[9];苏熠慧等指出,虽然家政育婴师照料的是婴幼儿,但其与婴幼儿父母之间的情感活动更能影响其情感投入状况[10]。医护人员对病患的情感照料研究,多从医学/护理学视角出发,社会学领域的研究尚不多见。梅笑等的研究表明,护工的情感照护依赖于其与病患之间的互动关系,并特别提到了患者及家属的态度能够影响护工是否以及如何进行情感劳动[11]。护工往往通过情感照料影响患者的感受,患者又根据护工的情感行为做出显性或隐性的情感反馈[12]。
相对于其他照顾活动,老年照顾领域往往包含更密集的情感投入和更密切的情感互动[13]。一方面,情感照料在老年照顾体系中的重要性日益提升,老年人的情感需求更为强烈,对照顾者的情感投入提出较高的要求[14];另一方面,老年照护往往是一个长时段的过程,照顾者与被照顾者的情感互动具有持续性特点。此外也有研究指出,不同于儿童或病患照顾,老年照顾必须要面对老人的日渐衰弱甚至步入死亡,照顾过程中行动主体生成的情感更为复杂,彼此间的情感互动也呈现出复杂性[15](P21)。学界针对老年照顾中情感照料问题的探讨主要围绕两个场域展开:其一,分析公领域照顾场所(养老机构、医疗机构)中职业照顾者对老年人的情感照料;其二,研究私领域家庭内部照顾者的情感劳动。
斯蒂芬·洛佩兹(Stephen Lopez)对养老院护工的研究中提到,养老机构会营造友好的环境使护工与被照顾者之间生发出“关怀性的关系”[16],促进双方的情感互动和交流。李海燕通过分析医疗场域中医护人员、护工、家属、老人等不同主体的照护逻辑及其互动关系[17],探讨了疗养院老人为满足情感需求而通过“疾病展演”与医生等护理人员进行的互动方式[18]。葛玫在对养老机构照护质量的考察中,提到老人及家属是如何通过组织语言、送小礼物等互动方式与护工建构亲密的情感联结,以提升照护的品质[19](PP133-135)。
也有研究关注家庭领域内家人对老人进行的情感照料及二者间互动。例如,王静提出“代际关系—情感—照料”三元模型,揭示了代际关系对照料与情感互动起到的调解与制约作用[20];刘利鸽等从代际关系出发指出身兼女儿和儿媳双重角色的农村已婚女性与老年人的情感互动体现了角色差异性,女儿与父母的情感互动更为频繁且亲密,作为儿媳与公婆的情感互动则呈现疏离及缺失状态[21][22];李翠玲等则认为女儿与父母的情感互动是一种情感互惠[23]。
照顾场域中的情感互动研究需要考虑情感活动的双主体——照顾者和被照顾者。正如凯博文(Arthur Kleinman)所说:“照护关系,其实是双向的,离不开照护双方的共同努力。”[24](P177)然而,已有研究大多从“照顾者”单一视角出发,且研究的焦点主要是照顾者的情感劳动,对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之间的情感互动研究涉猎甚少。事实上,情感渗透在互动中[25],照顾场域的大多数活动都渗透着情感的互动过程。有学者明确提出情感劳动其实就是“人类互动和接触中的情感表达”[26]。被照顾者的情感反应和情感回馈,影响着照顾者情感劳动的实施,也影响着照顾关系和照顾质量。因此,本文试图将“被照顾者”重新纳入情感研究的视野,同时关注照顾者与被照顾者双方的主体经验,强调照顾场域中情感活动的双主体维度,凸显情感互动在照顾关系中的关键作用。
阿莉·拉塞尔·霍克希尔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关于双职工夫妇在处理家庭和工作矛盾中的情感经营研究中发现,性别对情感的感受与表达具有重要影响,情感是一种“观察”女人和男人如何看待、感受和理解日常生活世界的方式[27]。自此开启了学者从性别视角考察情感劳动的研究思路。无论一种情感具有怎样的普遍性或不可抗拒性,对不同的性别而言,他们所能获得的情感资源依然不同[28]。不同性别群体差异性的情感生成、表达、互动以及调适影响着他们的情感劳动参与状况以及情感互动的表现形式。
老年人照顾过程涉及诸多情感、生活细节的考虑以及心理层面的准备,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之间不仅是一种照顾服务的传递,更是感情的传递与交流。由于家人之间具有更为紧密的情感联结,且老年人对家人的情感依恋也更为深重,因此,老年照料场域中的情感互动主要发生在家人之间。有研究指出,男女两性承担照料责任的初衷有所不同,对女性而言提供照顾是出于高度的情感关联[29]。此外,人们普遍认为,性别决定了成年子女和年迈父母之间的情感联系状态,女儿与年迈父母间情感联系更牢固。女儿比儿子更关注老年父母的情绪和心理,向父母表达情感的频率更高,注重保护父母的情感,也更能从言语等方面给予父母情感慰藉[23][30]。而以儿子为代表的“男性的照顾”,则因男性通常对周遭人的感情变化不敏感而导致其难以回应被照顾者的感情和需求[31](PP284-289);同时,男性照顾者也因为受到性别规范的限制,在照料过程中往往处于“情感挣扎”状态[32]。
与此同时,被照顾者的性别也影响着照顾过程中情感互动的形式。母亲与女儿之间存在明显的依恋(attachment)情感,母亲更愿意接受女儿的照顾并与女儿进行情感交流[33],母女的女性特征和角色的相似性使得她们在生活中有较多的情感互动[34](P131)。安·奥克利(Ann Oakley)指出,男性和女性情感需求不同[35],老年父亲对于情感表达更倾向于自抑[36],但是当父亲有情感沟通需求的时候,“无法跟儿子诉苦”[37](P32),同样选择与女儿沟通。
情感慰藉是老年人养老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对老年人的情感照料仍然是最顽固的性别分工领域[38]。从照顾者角度而言,子代照顾者因性别不同承担着不同的情感角色期待,也影响着其与老年父母的情感交流,两性与老年父母的情感互动历程是截然不同的生命经验[39];从被照顾者角度而言,老年人也因性别差异而具有差异性的情感需求和情感表达,进而也与家人形成了差异性的情感互动方式。既有研究或只关注情感劳动的社会性别分工,或只关注某一性别群体照顾者对老年人的情感照料,缺乏对不同性别照顾者和被照顾者之间情感互动的探讨。因此,本文基于老年照顾场域中照顾者和被照顾者双主体维度,探讨不同性别主体间情感互动模式及效果,并分析其差异性情感互动状态背后隐含的性别意涵。
2017-2018年,笔者在山东济南、临清两地进行“老年人家庭照顾者压力及社会支持”的课题调研,采取立意选样的方式,选取典型案例进行深度访谈。本文试图探讨,在老年人照顾家庭中家庭照顾者与被照顾者间情感互动的过程以及性别效应的呈现特点,在诸多研究个案中(1)2017-2018年,笔者主持的“老年人家庭照顾者压力及社会支持研究”课题组在济南、临清共访谈了20个案例。选择符合本文主旨的案例进行分析探讨。
在选取具体案例时,主要考虑以下条件:家中有需要照料的老年人,且照顾者是其家人;笔者与老年人家庭建立了信任关系;照顾者与被照顾者均能清晰表述感受且愿意接受访谈;考虑到被访者对情感经验描述的丰富性,照顾关系持续的时间限定为2年及以上;兼顾照顾者与被照顾者的性别、年龄、照顾关系、家庭背景等相关因素的差异性。最终共选取符合上述条件的9个家庭作为研究对象(见表1)。
表1 被访家庭基本情况一览
“情感是在集体中构建的,个体与他人的互动形成了情感”[40](P2),单一主体的视角无法完整了解照顾过程中的情感状态。因此,关注老年人照顾场域中情感互动的过程,需要考察照顾者与被照顾者双方之间的情感投入、情感反馈、情感调节等方面的特征。另外,情感互动状况是性别秩序的多棱镜,从中能够聚焦性别关系、折射性别差异,因此,需要加入社会性别的分析视角,考察照顾者与被照顾者的主体性别角色如何影响双方的情感交流。把握“照顾者—被照顾者”双重互动主体和“照顾—情感—性别”三重视角,是本文的两条研究主线。
把握“照顾者—被照顾者”双重互动主体的研究主线,即是要避免以往情感研究中“照顾者”单一主体的局限,重点分析照顾场域内的情感主体如何形成一个完整的情感互动过程。具体而言,就是要分析照顾者的情感投入状况、被照顾者的情感反馈以及双方之间情感互动的模式等。
把握“照顾—情感—性别”三重视角,即是要在照顾伦理体系下,考察行动主体的情感互动,同时增加社会性别分析这一维度。不同性别个体获得的“情感惯习”和“情感性格”有很大差异性,从而导致差异性情感感知、情感反映与情感管理的形成。考察不同性别互动主体情感实践特征,就是分析其性别角色如何影响双方情感互动的方式和效果,以及双方如何在情感实践中呈现社会性别意涵。
“双重主体—三重视角”交织性分析框架如图1所示。
图1 “双重主体—三重视角”交织性分析框架
如前所述,照顾过程是一种“关系性的互动”,考察不同性别家人与老年人情感互动的特征,要从家人与老年人建构的照顾关系入手。不同性别主体间的情感互动呈现出四个维度的互动类型。
当女性在老年照顾场域中分别处于照顾者与被照顾者的位置时,她们之间的情感互动具有复杂性:可能呈现关怀式互动的特征,也可能表现为冲突式的互动。
对女性而言,血缘的联结被认为优先于个人愿望与需要[3](P278),女性会以照顾的伦理将自身置于家庭框架内来衡量自己的道德。在照顾伦理中,女性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照顾者”,并被期待投入更多的情感,给予照顾者爱与关怀等情感支持和慰藉。女性作为照顾者,更能够“自知自觉”其对老年人情感慰藉方面的重要作用,以及内化照料伦理中对她们承担“情感劳动”的要求。这种情感上的投入和关注不仅体现在日常生活的照料中,更体现在对被照顾者的情感需求和心理状态的敏锐感知和及时回应上。
老年照顾场域中,当照料者与被照料者均为女性时,双方的关系一般为“母女”或“婆媳”关系。女儿比儿子更能敏锐地察觉母亲的情感需求并给予充分的关心,主动为母亲提供情绪价值,女儿与母亲的情感连带关系在所有世代关系中最为密切[41]。与女儿相比,儿媳在情感表达上较为被动,但仍倾向于维持关系的和谐。对于被照顾者而言,女性老年人更愿意主动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以及寻求情感支持,她们在情感方面的“主动输出”也促使她们更积极地与照顾者建立密切良好的情感关系。
小时候她把我们养大不容易,然后现在老了,我觉得就尽量陪伴她啊。我的心态是这样,就是尽量满足她……我妈爱唠叨,特别是她现在脑子有时候不太好使,就唠叨得更厉害些。你把这当成老人的毛病也成,但是另一方面吧,其实她这也是在求关注。这方面我觉得作为女儿吧,更能理解她,也更能接受吧。我就是保持一个耐心吧,一边听她念叨,一边也顺着她说的、接她的话,让她感觉到你不是敷衍她……你别看她有时候糊里糊涂的,但是她真知道你是对她好,有时候她手里拿着个橘子苹果的,满屋子找我要给我吃,就跟个老小孩儿似的。(JN04高女士)
我一般不会主动跟她聊天,要是她想跟我聊什么呢,我听着也就是了……我觉得面子上过得去就挺好啦,她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呢,我也尽量做到本分,让她挑不出毛病就是了。(JN03姚女士)
我觉着咱不能心里头藏事儿,你心里头藏着掖着的,人家儿媳妇还得猜来猜去的,也容易不那啥。对,我是有啥都愿意跟小姚说,我不跟儿子说也跟小姚说……我这做事儿不利索,帮不了别的,可我觉着咱言语上得跟上,看着人家累了乏了的,你得说句热乎话。(JN03-1姚女士婆婆)
但是,在情感实践中,女性照顾者与女性被照顾者之间也容易产生情感冲突。由于双方均具有情感细腻、敏感度高的特点,她们之间的情感交流往往更为频繁和深入,这种深入互动也易引发情感矛盾。亚历克西斯·J·沃克(Alexis J.Walker)等的研究证实,在照顾过程中,相比于男性,女性感受到的冲突更为频繁[42]。女性通常更注重情感交流与关系的和谐,对彼此有较高的情感期待,因此也更容易因感受到被忽视、被误解或者情感需求得不到满足而产生不满和冲突。例如,母女关系既充满亲密关怀的情感互动,也会因为彼此都盼望从对方那里谋求更多亲近与认同,摩擦和冲突随之增多[43]。
我妈她就是太爱管事儿了,叨叨起来让人心烦。我心里也知道她主要也是为我好,可我真受不了,为这我俩平日里没少呛呛。你就说今天上午吧,她吃完饭说太阳好让我把被子拿出去晒,我当时忙着要赶一个小活儿,就应了一声没马上去弄。后来等我忙完了想去晒被子的时候,(小区)下面没地方了。就为这事儿,她叨叨了好几个钟头……我希望她能多理解我,不要老是挑剔我,老是让我去迁就她。(JN02孙女士)
我闺女有时候说话挺伤人的,她就是不太顾忌我,嫌我叨叨她,她就不明白我的心思。我现在还能干啥,心里头来来回回琢磨的还不就是她们娘俩儿嘛……有时候她也没两句好听的给我,有时候一个笑模样都没有,你说我心里能好受吗?(JN02-1孙女士母亲)
在婆媳关系中,由于情感资本积累不足,加之彼此之间存在一定的“边界感”,情感交流更容易出现表面化的情况,也更容易因得不到对方的情感反馈而产生隔阂与冲突。
我婆婆那个人,别看她嘴上说得好听,漂亮话谁不会说,关键是得走心,要不然还不如别说……我这么耗着时间照顾着她,她那边还防着我跟防外人似的,我心里头明镜儿似的。(JN03姚女士)
儿媳妇到底是隔着一层,你对她再好也不抵用。你就说吧,我掏心掏肺地对她,我每天都上赶着跟她搭话,她也就是那么不咸不淡的,我就盼着她能真心对我,盼不到。(JN03-1姚女士婆婆)
总体而言,照顾者与被照顾者均为女性的照顾关系中,双方的情感互动具有一定的主动性,互动频率较高且深入,同时双方对彼此的情感期待也较高,这些特征促使双方情感互动易呈现出“关怀式”或“冲突式”互动模式。
女性照顾者与男性被照顾老人间易出现“依赖式”与“包容式”情感互动。在这一照顾关系中,照顾者角色多为女性配偶、女儿或儿媳。
首先,女性配偶与男性老人之间,易呈现彼此依赖的情感互动模式。老年人失能后,若配偶健在,老年配偶往往最先扮演照顾者角色[15](P49),配偶对失能老人的情感慰藉作用更大。女性老人无论在照顾经验抑或情感能力等方面都被认为具有“累积性优势”,更能为男性老人提供日常照料与情感支持。男性老人对女性老人的依赖不仅体现在日常生活的维系,更体现在情感层面。女性老年配偶通常会表现出更多的宽容和耐心,给予他们情感支持,满足他们的情感需求。同时,男性老人在子女面前未表露的情绪和心事更可能与其配偶进行交流。
我生病这几年,多亏了我老伴,她是啥啥都替我收拾着,有她在边儿上,我心里头不慌。让我说啥,跟那电视里似的,那咱不是那年轻人,可我还能不明白嘛,谁都不行,还得是老伴……上个月她回娘家待了几天,我心里头乱乱的,吃不好、睡不香的,见天儿地打电话想催着她早点儿回来。(JN01-1林阿姨丈夫)
“依赖性”的情感互动,一方面体现在男性被照顾者对女性照顾者的情感依赖;另一方面,女性照顾者对被照顾者也具有强烈的情感依附需求,女性在照顾他人的过程中获得自我实现[44]。这种情感依附源自女性照顾者在家庭中的角色定位以及社会文化对女性的期待,在老年配偶之间体现得更为显著。
老伴儿老伴儿,老来是伴儿嘛。你说他(身体)不好,你就得照顾他,天经地义啊,这个事就该你……(照顾老伴儿)不觉着苦,这些年我们两个绑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一天天的确实忙叨,可心里也踏实,有他在吧,心里头有着落。(JN01林阿姨)
其次,女性照顾者与男性被照顾者之间具有包容的情感态度。从情感建构的性别规则来看,男性与女性的情感感受以及情感表达规则具有显著差异[45](P153)。女性被认为具有温柔、细腻的情感特质,她们被认为对他人的情感需求敏感,并善于表达和付出情感;而男人则应该从“女性化的情感”中挣脱出来,感性的男人其男子气概容易被质疑[46](P220)。这种性别规则的存在,压制了男性情感的外显表达[47](P48)。两性都将这种规则内化并认同对方性别的情感表现方式。因此,面对男性老人疏离的情感参与和较低的情感反馈,由于女性照顾者对此期待较低,因而对其较为包容,更容易理解和接纳男性老人的情感表达方式。
俺公公不好(爱)说话,有啥都在心里憋着。俺伺候他十多年了,(他)不声不哈的,俺都习惯了……就是那次(他)犯病以为不行了,他跟你叔(指她丈夫)说,要把当年俺婆婆压箱底的一个金镏子留给俺,俺才知道他是明白的,俺心里头也挺热乎的。(LQ01丁阿姨)
没病的时候他也不是那样的人(指表达感谢),这病了这些年,眼瞅着我忙里忙外操心个没完,有时候跟他抱怨抱怨吧,他也不会说是怎么宽慰宽慰你,他不会说跟你将心比心,说得烦了吧还可能挨一顿呲打(指斥责)。唉,不指望他,男人不跟女人似的。(JN01林阿姨)
女性照顾者与男性被照顾者之间的情感互动在频率、深度方面都略低,因两性履行的情感责任和义务具有差异,对于“将要感受到的情感内容也存在着规范性的调节”[48](P179),因而呈现出“依赖式”与“包容式”的情感互动模式。
当男性作为照顾者,被照顾老人也为男性时,其家庭关系一般为父子。相较女性照顾者,男性照顾者面临多重困境:在照顾伦理层面,照顾者角色往往被分配给女性[44],男性只有在某些特定契机下才会作为“递补照顾者”从事照料活动,男性对于照顾者角色的认同存在困境;在情感建构层面,性别文化规范男性形塑阳刚、勇敢的男子气概,不鼓励男性表达情感,导致男性往往压抑自己的感情[43],造成男性在情绪感受与情感表达方面可能存在障碍,而这一点对男性被照顾者而言同样也形成困扰。因此,在“照顾者—被照顾者”均为男性的照顾关系中,男性面临这些困境与障碍,他们的情感互动易呈现“缺失型”与“回避型”模式。
有研究指出,即使男性已经成为老人的主要照顾者,他们大多仍表现出对性别二元论的认同,即认为照顾父母是“女人的工作”[31](P271),他们承担这一角色更多是“不得已”,甚至会不断地想要脱离照顾者的身份。加之其与男性老人在情感表达方面的阻滞,双方都不善于言语的沟通交流,老年父亲对于情感表达更倾向于自抑[36],且对儿子的情感期待远低于女儿[37](P32),父子间情感互动的频率显著降低甚至缺失。
从邢先生对其照顾者角色的阐述中,可以清晰看到他的“无奈”。而他与父亲之间的情感沟通也很少,在他而言,照料父亲的饮食起居已属不易,很难去兼顾父亲是否还有情感需求,同时,邢先生的父亲对儿子的情感期待也很低。
要是我母亲还在的话就好了,唉,那不用说,那我这边照顾的话,一定没我母亲周到的……就我这一个(儿子),不指望我指望谁呢……我毕竟不是家庭主妇,我还要工作的,这已经搞得我焦头烂额了……我没办法的,我姐姐说怎么怎么做,我这个真是没办法,没时间陪伴啊,聊天啊,没时间的。(JN06邢先生)
没有啥不知足,儿子把我接过来,很孝顺。(JN06-1邢先生父亲)
在情感互动中,回应对方的感情和需求是最基本的情感反应[31](P289),而男性也并非没有情感需求。但是性别气质的刻板印象深深影响着男性的情感表达,他们的情感隐匿度比较高,更倾向于抑制自己的情感需求并独立解决。情感隐匿度影响情感的沟通互动[49],自抑性的情感状态使得男性有压抑和逃避情绪的倾向,难以直接表达情绪;与此同时,他们也不善于处理他人甚至自己的情感。在老年照顾场域,儿子对老年父亲的照料过程中,即使一方或双方有情感需求,也可能会采取“回避”的态度。
吴先生同时照顾他的父母双亲,其与父亲之间的互动主要是日常生活照料,其间也有负面情绪,而面对父亲情绪上的波动,他都只是“忍着”,并未考虑如何与父亲进行沟通交流缓解彼此的消极情感。
俺真的是……端屎端尿,他不能动了之后,就成天得这么样,也不落好,一开口就教训人。那你说俺还能怎么着?跟你说,俺这就算不赖了,不信你去打听打听,哪个能说出俺的不是来的……(他)年纪大了火气还是那么大,不知道哪里来的火,就给你把能够着的东西都给你砸了……有时候真是气得俺都手都哆嗦,俺也没招儿,想跟他理论理论,再一琢磨也没用,你跟他说不通,就忍着,等他自己过了那个劲儿。(LQ03吴先生)
吴先生的父亲没有接受访谈,不太擅长处理与儿子之间的情感问题。但是通过其母亲的叙述,可以了解吴先生父亲对于儿子照顾他们的认识以及内心感受。
老头子一直是这样儿的,不会说个软乎话。儿子伺候俺们这些年,他也不是不知道,他就是这样儿的,他就是心疼儿子,嘴里也没有……脾气上来了,自己收不住。(LQ03-2吴先生母亲)
有研究指出,男性照顾特别是“儿子照顾”有其独特性,从情感互动层面来讲其特殊性在于,男性照顾易产生“切割情感的照顾方式”[31](P160)。特别是父子之间的照顾关系,双方对彼此的情感期待都不高,低期待往往导致情感的低需求和互动的低频率,男性情感表达的自抑性又进一步强化了双方情感互动的缺失或回避。
同样是男性作为主要照顾者,当被照顾对象的性别为女性时,双方情感互动状态则会呈现不同的样态,虽然存在“疏离”式互动,但男性照顾者在情感表达方面也会有“突破”,与女性老人形成“磨合式”情感互动。
首先,“疏离式”情感互动与“缺失式/回避式”互动有所不同,后者体现为双方对彼此情感的低需求、低满足,而“疏离式”则表现为女性老人具有较高的情感需求,男性照顾者回应不足或予以忽视,导致双方在情感互动中出现隔膜和疏离。
“男性照顾者—女性被照顾者”的照顾关系,一般为丈夫照顾女性老伴、儿子照顾老年母亲。如前所述,男性老人对配偶存在情感依赖,女性老人在照顾老伴时能够给予足够的情感支持和情感包容。但当照顾角色发生转变、与老伴的依赖关系发生逆转时,男性老人往往要经历一个复杂的心理接受过程,且因其性别传统观念更为固化,在照顾老伴的过程中情感投入受限,较少主动积极地表达情感关怀[50]。
马大爷照顾突发脑出血的老伴,他坦承完全没有准备好承担“照顾者”这一角色,感觉自己“被拴住了”,重新去学习他此前并不擅长的“伺候人”,这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上火”的事儿,情绪时常比较低落。同时,对于老伴“性子变了”,他也很难做到耐心安慰,而是“不想理她”。
没想着是她先倒下的……(照顾她)不行也得行了,没法啊。没想到啊,还想着哪天我不行了得是她照顾我的……离不了人,这算是被拴住了……你就说做饭吧,我是不会做啊,就会下个面条。这伺候人的活儿咱也不擅长啊,这个真上火……她得病前不这样,可通情达理。得了病,这性子也变了,可不好伺候。一不高兴就急眼,我也着急,就跟她吵吵,就不想理她。(LQ02马大爷)
马大爷的老伴儿则吐露出其渴望得到关心、陪伴的情感需求,却无奈表示马大爷像个“木头人”,对其需求无动于衷。
我说啥都没人搭理,我想吃个热乎饼子都不应我……(他)成天就知道看电视,把我就晾在一边儿,我召唤半天都听不到。唉,你看吧,我现在成了累赘了,没用了,人人都嫌哩……他像个木头人。屋里可冷清。(LQ02-1马大爷老伴)
其次,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男性照顾者在情感表达方面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在某些情况下,他们也能够与女性被照顾者建立起一种“磨合式”的情感互动关系。特别在面对女性老人比较强烈的情感需求时,男性照顾者会尝试突破性别刻板印象的框架,学习通过沟通、支持和安慰等方式来回应她们的诉求。
例如,母子关系中,母亲对子女的“亲密”感情基础会影响儿子的情感释放[51],儿子对母亲的亲情回报也可能使其跨越性别界限与母亲进行突破式的情感互动。老年夫妻关系中,老年男性会基于多年的感情基础以及妻子的要求,在照顾妻子的过程中改变传统的性别角色认知,逐渐理解和接纳妻子的情感需求,在与妻子在磨合中加强情感交流。
王大爷在照顾母亲的过程中逐渐学会如何与母亲沟通,让母亲感觉到心情愉悦,其自身也收获到照料的幸福感;而母亲也感受到儿子的变化,情感需求得到了满足。
哎,这些年把我的脾气也磨没了。你大娘(指其妻子)可知道,以前我脾气可有多燥,点火都能着了。这脾气你伺候人那还能行?那开始那几年可真费劲……老太太呢心事重,特别是我父亲走了以后吧,她精神头都垮了。唉,我看着心里头忒不是滋味。那真不是说给她吃啥穿啥,她缺的不是这个,你得让她心里头敞亮了……慢慢儿地和老太太沟通,得琢磨她的心思,你按着她的心思来,她就不闹腾,她就高兴,她吃东西都吃得更多,那我看着心里头也高兴。(JN05王大爷)
你说俺儿可不容易,嗯,伺候老的那可不容易……俺儿跟他爹不一样,俺儿可改了性儿了,可不那么木木哒哒(指做事漫不经心),一天里得问俺好几回哩,给俺翻身哩,跟俺拉呱哩,哎,咋也不恼俺哩,楞好楞好。(JN05-1王大爷母亲)
马大爷在与妻子的情感互动过程中,也经历了“疏离”与“磨合”交互性呈现的状态。马大爷在照护期间,曾考虑让儿媳妇接手照顾妻子,但是马大爷妻子并不愿意接受,用“眼泪”来表达她的反对。面对妻子的这个情感状态,马大爷考虑再三最终妥协,而且也开始反思自己对待妻子的冷淡态度。
我不想(让儿媳照顾),那时候你大爷说了好几次,我嘴里说不出来,我急得偷偷抹泪……(LQ02-1马大爷妻子)
后来商量着要不就让儿媳妇伺候,我还想着把生意再捡起来。她那会儿说话还不利索,一说让儿媳妇伺候,就“啊啊啊”的不乐意,再多说几句,她就掉泪。后来就说我来伺候,她才不抹泪了……也不应该,她是病人么,她心里头不舒坦,我再这么着(指“不理她”),是不是不应该?……有时候看着她这么样,想想以前,唉,心里头难受。(LQ02马大爷)
总体来说,男性照顾者在照顾过程中与女性老人的情感互动是一个复杂的动态过程,呈现出疏离与磨合共存的特点。男性照顾者的情感自抑/隐匿影响了其情感的投入与表达,但女性老人对情感互动的高需求与高期待,对男性照顾者而言既是负担也是推力,促使男性照顾者突破情感隐匿栅栏,在磨合中促进与女性老人的情感交流。
情感领域表面上看带有个体的私人性和自主性,但是“情感作为一种实践道德现象,它可以被视为是一种价值体系”[52](P14),其中,性别要素在这一价值体系中占据重要位置。有学者将其称为“情感的微观政治”[46](P181),强调应该关注情感领域中的性别差异以及不同性别的个体如何经验这些差异。坎迪斯·克拉克(Candace Clark)则直接提出“情感的性别化微观政治”[53](PP305-334),认为两性的情感并不平等,而这种不平等和分层是结构性的,经济、政治的权力优势转化为两性之间在微观生活领域、情感层面的权力差异。
老年照顾场域中的情感互动是行动者在微观日常照顾过程中情感的生成与呈现,包含情感的建构与运用、行动者赋予情感的意义以及情感嵌入个体和个体调动情感的能力等,其间,性别要素的运作影响着情感互动的过程、效果与模式。不同性别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之间的情感互动过程也是性别秩序在照顾领域的实践过程,从中可以探察两性关系中的权力建构如何导致情感互动中的权力失衡,进而反思如何重构两性平等的情感权利。
凯瑟琳·卢茨(Catherine Lutz)等指出,人们的情感互动并非个体内在生活状态的反映,而是“同权力关系与社交联系在一起的社会实践”[40](P56)。老年照顾场域中不同性别个体在情感互动中经历的情感体验与表达,同样隐藏着性别支配、等级控制与权力关系。
首先,“感性的女人”与“理性的男人”二元对立的性别规范,建构了情感互动过程中两性情感特质的刻板印象。“情感”长期以来被视为“理性”的对立面,这种二元对立同时映衬着性别的等级结构:客观的理性激发着正面的、积极的和男性的意向;主观的情感则与负面的、消极的、女性的价值相关联[54](P109)。两性气质的构建中嵌入了理性与情感的等级对立,并固化了男性与女性情感表达的刻板印象:女性被期待成为情感的表达者,她们应对他人的情感需求敏感并表达关怀;而男性被认为应该保持理性,表达柔弱的情感是女性化的表现,与男性气质的内涵相悖离。
女性主义情感理论质疑这种二元对立背后蕴藏的等级控制及政治动机,认为权力关系已经渗透到两性的情感建构过程,两性对情感的感知与表达受到性别脚本的规范。这些关于男女两性情感特性的刻板印象,被用来维持有关“男人的”工作和“女人的”工作的性别歧视观念[55](P112)。
对于保持传统性别观念的男性照顾者而言,他们在向照顾者角色过渡时面临认同困境[56],会认为从事“女人的工作”有失面子,甚至会否认自己的照顾者身份[57](P34)。这种认同困境对男性照顾者参与情感互动的自觉性、积极性产生消极影响。
例如,马大爷对照顾者角色的认知体现了其内心对照顾工作的抵触,认为自己应该是个“干活儿的人”,即认同自己的“养家者”角色,而照顾老伴则阻断了自己的社会角色。
头里都是我在外头做着生意,你大娘(指老伴)在家里洗洗涮涮。现在反过来了,你说我咋整?头几年还琢磨着把生意捡起来,咱是个干活儿的人哩……我这一天天的都走不了,这算是被拴住了。(LQ02马大爷)
其次,“情感女性化”使得表达情感关怀对女性的压力大于男性。“情感女性化”的规范持续强化了“女性在生理上先天就比男性更能够表达、管理情绪”的错误观念[58](P9),进而导致两性间“情感权力分配并不均衡”[52](P407)。社会默认情感维系应由女性承担,女性是为此付出代价的一方,被分派较多的情感工作,而且还要考虑如何让身边的人感到愉悦[59];社会并不要求男性展现关怀,男性被鼓励摆脱情感控制,感性的男性其男子气概容易被质疑[46](P220),进而抑制了男性的情感表达,导致男性参与的情感互动易产生“缺失式”“逃避式”“疏离式”等互动模式。
吴先生的母亲(LQ03-2)在儿子与丈夫间起着矛盾协调的作用,不论她自己心情如何,首先考虑的是如何维持家人关系的和谐,从她的自述中可以看出家人对她负责情感协调的期待以及她自身感受到的压力。
俺也气得没法儿,爷俩儿吵起来,吵得厉害了就都冲着俺来了,俺在当乎间儿,就得劝和着,俺不痛快也没法儿,左右不是人,那也得受着,劝了老的、再劝小的,唉,俺这苦没地儿说去。(LQ03-2吴先生母亲)
在姚女士的婆婆(JN03-1)讲述对儿子和儿媳的情感期待中,亦可看出社会对两性情感承担方面刻板化的性别规范。老人曾跟儿子提到过购买按摩床,说过几次儿子都没有及时回应,后来还是儿媳给买了回来。对此,老人认为儿子粗心些是正常的,“尽量不给儿子添乱”,而儿媳因其女性身份则应该“细心体贴”。
儿子每天忙得很啊,这一大家子不都得靠着他嘛,儿子嘛,粗心些不也正常啊。一般我有什么事儿啊,我都不去烦他,尽量不给他添乱……小姚(指儿媳)这方面还是更细心体贴些,总还是女人更仔细些。(JN03-1姚女士婆婆)
再次,“情感的贬抑化”使得男性的理性总是凌驾于女性的感性之上[40](P53),一方面,这种带有先入为主的情感性别歧视使女性的情感投入和付出被视为理所应当,女性的情感不被重视,容易受到忽视;另一方面,贬抑情感的文化也使得男性照顾容易产生前文所述的“切割情感的照顾方式”。
对比姚女士(JN03)与邢先生(JN06)对照顾过程中情感投入的理解,可以看出照顾场域中参与者因其性别的差异而对“情感照料”产生的差异化认知与实践。姚女士丈夫认为“情绪输出”是女性特质,认为这是天经地义且“简单的事儿”;而邢先生对“照顾”的理解主要围绕着生活照料层面,并未将“情感慰藉”作为照料的重要维度,也忽略了父亲可能会有的情感需求。
那为啥非得是儿媳妇、闺女伺候呢,就是大家都觉得女人能多忍耐、多体谅喽,女人就应该是那个负责情绪输出的人喽。我老公就这么说啊,说什么他负责出钱出力啊,根本累不着我啊,我就是负责让我婆婆心情舒畅就行了。他想当然地觉得这个是最简单的事儿,其实这个是最最难的事儿。(JN03姚女士)
我觉着我爸还挺好照顾的,我应付一日三餐啊都没啥问题。对,我不是还得工作吗,我找了一个钟点工,每天中午就过来给他做顿饭,再收拾一下……其他的,我爸其实也没啥要求。跟我姐照顾有啥不同?也没啥太不一样吧,不过我爸也不挑剔,吃啥都行呢。(JN06邢先生)
最后,当男性表达关怀情感时,往往被赋予更高的价值,而女性的情感却并没有这种增值效应[47](P51)。看似悖论,实质是印证了情感社会学家西奥多·肯珀(Theodore Kemper)的观点:“一个人的地位权力状况直接影响到该个体的情感状况。”[60](P108)两性社会地位的失衡影响着其在情感领域的权力关系。
被访者林阿姨照顾卧床的老伴9年,访谈中多次谈到照顾过程中的情感煎熬以及被忽视后依然要伪装积极情绪;而邢先生对父亲“偶尔”的情感陪伴,则得到他人的高度赞誉。
你得认啊,要不怎么说照顾人不容易呢,难就难在你还得顾着他的脾气,他高兴了不高兴了,你得留着心,免不了还得受着委屈……不高兴啊,哎呦,要是有不高兴的事还不就在心里闷着,个人心里头的事儿啊个人知道,个人还不得是“心在哭了面带笑”。(JN01林阿姨)
我做得不到位,有点儿依赖钟点工……有时候休班偶尔推着我爸下楼去转转,小区里的人见了都说我是个好儿子,觉得挺惭愧的。(JN06邢先生)
如前所述,在情感互动过程中,隐藏着性别秩序的规训法则,不同性别的照顾者/被照顾者会据此诠释自己与对方的情感关系以及彼此间的互动模式。情感贬抑化、情感女性化以及男性情感的增值化等不仅导致两性间情感权力的失衡与不平等,而且影响了两性在照顾领域中应得的权利。
第一,“重理性、轻情感”二元对立的认知,低估了情感对于个体、家庭以及社会的重要价值。情感是强化人际关系的黏着剂,有助于创造出以关怀为中心的秩序结构[58](P97)。乔纳森·H.特纳(Jonathan H.Turner)指出,“情感是维持或改变社会现实的能量”[52](P16),微观照顾领域之中互动过程所唤醒的情感,是推动家庭结构与性别秩序变革的微观基础。家庭是一个同时需要理性和情感的场域,而在照顾关系中,情感作为“日常所有家人互相照顾的基础”[61](P165),甚至比理性更为要紧。正如被访者所言:“这里面不能讲道理的,你讲道理就把亲情给讲没了。”(JN05王大爷)因此,应该恢复情感在家庭中的地位,建构“一种赋予感情以权力”[61](P169)的家庭结构。只有祛除“情感贬抑化”的迷思,才能为推动平等的情感性别权利奠定基础。
第二,“情感女性化”不仅对女性造成约束,也剥夺了男性深入体验与维系和家人之间情感联结的权利。情感是一种资产,也是一项技能,持有者能够深入参与人际互动,并与他人建立深厚的关系[58](P243)。社会要求男性把“负担家计”摆在家庭、情感之前,抑制男性过多地表达情感,甚至对男性的情感表达给予消极评价,使得男性在情感互动中难以表达充分的关怀和情感,阻碍了男性获得更全面、更有成就感经验的机会。事实上,这对男性而言也是一种“社会排斥”。两性应该拥有同等表达情感的权利,社会应提供支持系统,帮助男性和女性共同善用情感的力量,这是化解情感领域内性别失衡的方式,也有助于帮助男性体验到维持亲密关系的意义[62]。
吴先生与父亲的照顾关系中缺少积极的情感互动,他在反思父子间的情感处境时无奈地感叹男人表达关怀“有点儿别扭”,但是与父亲的情感淡漠却也使他意识到应该改变与其子女的相处方式。
有时候吧心里也知道该说啥,能让俺爹娘高兴,可就是说不出来,你婶子(指其妻子)老埋怨俺“好话净歹说”,唉,咱说不来,男人说起来怪别扭的……跟俺爹这多年都这么冲(指关系紧张),俺也寻思着跟俺儿不能这么着,以后老了不能再这么着。(LQ03吴先生)
第三,男女两性都需要“情感赋权”,最终实现情感领域的性别平等。情感贬抑化以及情感女性化对男女两性都不利,对两性在照顾关系中进行深入而积极的情感互动也会造成伤害,甚至有研究表明男性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之间经历着“非支持性互动”“伤害性互动”[63]。一方面,“看不见的女人”承担着“不被看见的情感”[58],应该对女性的情感予以更多的重视和更高的评价,缓解女性在情感互动过程中遭际的失落、委屈、愤怒等消极情绪;另一方面,对男性的情感赋权意味着支持男性突破刻板的男子气概,鼓励男性建构具有关怀特质的男性气质,从而增强男性在照顾关系中的情感表达能力。对两性的情感赋权,不仅能够实现情感领域的性别平衡,也有助于打破社会的性别陈规以及推动两性平等[64]。
在当前老龄化社会出现“情感断裂”危机的背景下[65],老年照顾场域中“情感照料”“情感劳动”等议题日益受到关注,但是聚焦照料者与老人间情感互动的研究仍为鲜见。本文采用“双重主体—三重视角”交织性分析框架,即围绕“照顾者—被照顾者”双重互动主体,基于“照顾—情感—性别”三重研究视角,刻画了老年照顾场域中不同性别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之间的情感互动样态,探讨了家庭照顾这一微观日常领域内,情感、性别、权力之间相互制约与作用的关系。本文的主要结论与研究发现包括以下几方面。
其一,“双重主体—三重视角”交织性分析框架,突破了以往情感研究中“照顾者”单一主体维度的局限,来理解“照顾者—被照顾者”双重主体在照顾场域中完整的情感互动过程;经由“照顾伦理—情感建构—性别秩序”等多重视角的交织融合,剖析情感主体之间复杂的,甚至兼具矛盾性的情感互动模式。
这种复杂性和矛盾性体现在不同性别的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中,不仅构成了多种组合的照顾关系,也形成了复杂多变的情感互动模式:“女性照顾者—女性被照顾者”之间的情感互动既有可能是“关怀式”模式,又可能呈现“冲突式”模式,这种颇具矛盾性的互动模式取决于互动主体之间的角色特点以及女性情感的高投入、高期待等特质;“女性照顾者—男性照顾者”的照顾关系中,双方的情感互动呈现“依赖式”与“包容式”模式,“依赖式”互动体现为双方彼此之间相互的情感依赖,而“包容式”互动则表现为女性照顾者面对男性老人情感的低投入、低反馈所给予的接纳和包容;“男性照顾者—男性被照顾者”之间的情感互动受到男性情感自抑的限制,双方之间情感期待、互动频率比较低,呈现出“缺失式”与“回避式”的互动模式;“男性照顾者—女性被照顾者”的照顾组合中,男性照顾者的情感隐匿特质会导致其与女性老人间的情感互动产生“疏离”,但是在女性老人情感期待的推动下,男性照顾者也有可能突破其情感障碍,进而与女性老人形成“磨合式”情感互动特点。
其二,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之间的情感互动,其生成过程与模式特点深受互动主体的性别身份影响。两性的情感建构过程和情感规范迥然不同,男性与女性的情感感受能力和情感表达方式存在巨大差异[45](P153)。两性通过情感社会化的过程不仅内化了各自性别角色的情感特征,而且习得了情感规范所要求的情感表达规则,从而理解在具体的情境中如何表达情感。“情感性别化”的规范深刻影响了照顾领域中不同性别行动主体的情感互动过程,女性情感投入和情感表达的主动性/自觉性以及女性情感的高敏感/高需求/高期待等特质,会促进情感互动的频率、深度与效果;相对而言,男性情感投入的被动性以及男性情感表达的自抑性/隐匿性则会对彼此间的情感互动造成疏离或阻滞。
其三,本文探讨了老年照顾场域情感互动过程中蕴含的性别政治。托马斯·汉弗莱·马歇尔(Thomas Humphrey Marshall)指出,情感的个人体验存在其社会结构的基础[66](P55),社会结构是分层的,情感也是分层的,两者具有对应的关系,情感的社会分层按照权力和地位的关系纵向排列,经济、政治的权力优势转化为人们之间在微观的、情感层面的权力差异[52](P90)。男女两性的情感选择与表达,受其社会地位的制约。在这个层面上,可以看到情感的性别特质与性别实践之间的关联性,有关男女两性情感特性的刻板印象,进一步贬抑了情感的价值,也被用来维持所谓有关“男人的”工作和“女人的”工作等带有性别歧视意味的观念[55](P112)。在老年照顾场域,这就导致“照顾责任女性化”刻板观念被持续性地加以强化,而男性对照顾者角色的认同也面临困境。与此同时,女性被期待成为情感表达的承担者和体现者,使得女性在情感互动中付出更大的代价,被要求牺牲时间、情绪活力、精神空间以解决互动过程中的情感压力和问题;而两性在情感表达上的不对称也遏制了男性的情感资源,无形中为男性设置了情感交往的各种壁垒。
老年照顾场域中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之间的情感互动,是一个多维度且动态演变的复杂过程。本文建构“照顾—情感—性别”多重视角的分析框架,不仅是呈现“照顾者—被照顾者”双重主体的情感互动模式,更力图探察互动过程中“隐蔽的情感权力”。未来,一方面需要进一步研究影响照顾场域中情感互动的复杂机制;另一方面需要探索如何为情感互动中的行动者进行情感赋权,从而实现阿克塞尔·霍耐特(Axel Honneth)所展望的“每个人都可以从爱和亲密关系中获得‘情感承认’”[67](P7),并促进老年照顾关系的和谐与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