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晨
(中国社会科学院 社会学研究所/社会政策研究中心,北京 100732)
目前我国养老形势严峻。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截至2020年,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在总人口中占比为18.70%,其中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为13.50%。与此同时,过去的半个世纪中,在人口结构转变和家庭规模逐渐缩小的作用下,代际关系经历了重塑的过程[1](PP26-53),家庭养老遭遇挑战,面临着经济上供养水平不足、生活上日常照料欠缺、精神上慰藉需求得不到满足等突出问题[2](PP54-67),老年人因生活困难、疾病困扰、缺乏照料而自杀的现象时有发生[3](PP13-16),养老服务社会化势在必行。
养老护理员是社会化养老服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在国务院印发的《“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等文件中多次强调加强人才队伍建设、加大养老服务人才培养力度和完善人才激励政策,但在最近十几年的研究和现实中,作为传递服务重要接口的养老护理员都是以文化素质低、专业技能差、年龄偏大的面貌出现,面临工资待遇和福利低、工作辛苦、缺乏发展前途、用人“双轨制”、同工不同酬等困境;社会对他们存在偏见,缺乏对其职业的认可;护理员队伍也存在队伍不稳定、人员流失严重等问题[4](PP72-74)[5](PP454-456)[6](PP2034-2038)。养老服务需求量逐渐增大,而养老护理员的问题却一直没有得到解决。
本文试图以养老护理员如何在困境中建立身份认同为切入点,从养老护理员的经济、道德、情感、家庭照料等个人因素以及地方文化和性别等社会因素角度透视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建立过程,并试图从养老护理员群体自身生活情境和所扮演的不同身份角色出发分析其身份建构机制,进而分析影响不同类型养老护理员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的因素及其特征。在传统的家庭分工中,“照料”被归于女性应该承担的家庭责任,照料劳动带有强烈的性别化色彩。这种家庭分工延伸到家庭之外,以照料为主业的从业者绝大多数为女性,成为女性化的职业。因此,本文讨论的养老护理员仅限于女性,在讨论养老护理员群体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的同时,试图探寻女性照料者的职业化之路。
与其他职业相比,养老护理员的职业存在一定的特殊性。养老护理员所实践的是一种以照护为主要内容的特殊劳动。一方面,照护劳动过程涉及人与人的互动[7](PP12-27),落脚于“关系”二字,是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体现。在照护劳动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关怀和互惠,以至于有学者认为,“照护是一种道义互惠的过程,其价值正是深化了我们在私密与集体层次中的人性体验”[8](P160)。另一方面,照护劳动消耗劳动者的体力和脑力,更消耗劳动者的情感。也就是说,照护劳动要求劳动者投入情感,对被照料者给予关怀,是一种情感劳动(emotional labor)。在情感劳动中,照护者在与被照护者的互动中,通过情感的激发或压抑为被照护者带来良好的情感体验[9](PP57-69)。有研究表明,女性家政工在与雇主相处的过程中,往往通过扮演“母亲”或“女儿”等家庭内部的性别角色来唤起与之相关的情感,从而满足客户的情感需求[10][11]。女性家政工在工作中往往对中产阶层家庭内部的各种矛盾和不合理的情感需求“忍气吞声”[12](PP73-87),这种情感压抑也是按照社会性别规范展演“温顺忍耐的女人”的性别角色。
尽管践行着蕴含道义互惠关系的照护劳动和带来积极情感体验的情感劳动,养老护理员却要面对来自各方面的职业歧视。养老护理员面临着专业认知的偏见、工作身份偏见、性别看法偏见[13](PP136-137),以及“肮脏”污名、个人素养污名、职业道德污名、社会地位污名等职业污名。面对职业污名,养老护理员通常会采取消极和积极两种应对策略[9][14](PP58-67)。年龄与性别、阶层、城乡等社会不平等体系的交织作用共同形塑了她们的社会境遇和职业选择[15](PP83-96)。
在受到职业歧视的情况下,护理员群体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也面临困境。不同学者对“职业认同”有不同的看法。比如,职业认同是对职业内在的确认,在工作过程中有积极的情绪体验并对职业有积极评价[16](P293);是“一个人对其所从事的职业在其心目中的一种确认”,然后“全部身心投入其中并且能从中获得乐趣的心理状态”[17](PP33-34)。目前学界对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研究并不充分,有论文从角色价值观、职业行为倾向、职业价值观、职业情感四个维度来分析养老机构护理员的职业认同状况[18]。本文在此借鉴同属家务劳动职业的家政工的职业认同研究。家务劳动在传统意义上以女性为主且无报酬,家务劳动的价值一直没有得到公平的认可,这是导致家务劳动具有相对较低市场地位和劳动报酬的重要原因之一[19](PP41-61);同时,家政行业呈现出职业性别水平隔离的趋势,被贴上了“女性化”“低技能”的标签,使包括养老护理员在内的家政业从业者难以获得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应得的尊重[20](PP51-57),这些都不利于家政服务业向职业化、专业化方向发展,也不利于职业认同的建立。
与职业认同相比,身份认同和建构的研究更为复杂。身份认同和建构的研究跨越了哲学、心理学、语言学和社会学等多个学科领域,不同的学科对身份认同有不同的理解:哲学研究者认为身份认同是一种对价值和意义的承诺和确认;心理学则称身份认同的本质是心灵意义上的归属,更关注人心理上的健康和心理层面的身份认同归属[21](PP21-27);语言学领域则从批判理论出发,认为身份建构是指一系列自我定义和对自我建构不断修正的过程,强调人们在交际过程中建构彼此的身份并获得相互认同[22](PP188-192)。而在社会学领域中,研究者关心不同人群的身份认同状况及对其身份或角色合法性的确认,对影响身份认同的多种因素进行调查分析,研究不同人群的身份共识对社会关系的影响[21]。
目前关于身份认同和建构的研究多集中于某类(边缘)群体的身份认同研究,如农民工如何在陌生城市的日常生活中通过移民空间建构自己的身份认同[23](PP175-188)、网络世界的青少年成为“UP主”过程中的身份建构实践和自我再生产[24](PP138-147)等。对于女性群体来说,身份建构的研究多集中于女性身份与职业身份的交织。例如,都市女白领通过职业身份(声望)、物化身份(财富)和交往身份(权力)来建构身份[25],小镇中产女青年通过时尚消费与婚姻的互构来建构身份[26](PP77-86),县域城镇化背景下自雇装修业的女工建构起“统筹者”的新身份[27](PP61-74),等等。
与这些职业身份相比,养老护理行业具有一定特殊性。首先,在劳动过程与劳动性质方面,护理员与家政工类似,所提供的劳动属于社会化的家务劳动,这种劳动是蕴含着道义互惠关系的照护劳动和带来情感体验的情感劳动。这类劳动与其他职业(白领、女工)不同,劳动价值并未得到完全体现,专业化的认同程度不高。其次,在就业规范方面,养老护理员多是正规就业,与用人单位签订正规合同,因此对雇佣主体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较强,与多从事非正规就业的家政工不同。再次,女性身份使得她们在职业生涯中面临家庭角色、社区角色和职业角色的冲突,并对身份建构产生影响。
基于上述情况,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及身份建构就显得尤为重要而独特。养老护理员为何选择从事这份工作?如何在歧视和特殊劳动中建立自己的职业认同并完成身份建构?不同身份的养老护理员的身份建构逻辑有何不同?本文拟从护理员的个人特征、地方文化和性别角度透视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机制和过程,剖析不同因素在养老护理员身份建构中所起的作用及其作用机制,以探求中国养老护理员的职业化之路。
结合情感劳动的特征和既往研究中影响养老护理员职业认同的因素分析,本文以护理员为中心,分析经济因素、家庭照料因素、地方文化影响下的社区舆论因素、道德因素和情感因素这五个维度如何影响养老护理员的职业选择,以及如何对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构成意义。选择这五个维度的理由是:首先,就业的行为符合经济理性准则,护理员为了谋生寻找就业机会,经济因素是影响其职业选择和职业认同的重要因素;其次,受家庭性别分工的影响,女性护理员在进行职业选择时会更多考虑到家庭照料因素;再次,养老护理员的工作和生活嵌入在社区中,我们因此将地方文化影响下的社区舆论因素纳入研究框架中;最后,结合情感劳动的特征,道德因素和情感因素在养老护理员职业选择和职业认同中起到重要作用。
在这里,经济因素是指护理员为了提升经济收入而从事这份职业,提升经济收入可能是为了自己,也可能是为了家庭(养家糊口)。较之其他可选择的工作,较高的经济收入是护理员接受这份“又脏又累”工作的原因之一,“至少能挣钱”“看在钱的份上”也是她们建构职业认同、合理化自己护理员身份的重要因素。
家庭照料因素是指护理员为了照顾家庭而选择这份工作。做护理员(尤其是居家养老护理员)可以相对“时间自由”,“能够照顾家”是护理员群体说服自己安心接受这份“伺候人”的工作的原因之一。受“男主外,女主内”家庭分工模式影响,女性护理员需要对家庭照料做出更大贡献,因此家庭照料因素是女性护理员群体建构职业身份认同的重要因素。
道德因素植根于照护的性质,作为道义互惠过程的照护行为本身充满了道德感和照护者自身的价值体验。因此,无论是从利他角度出发的“做好事”,还是从自身角度出发的“有福报”,道德因素都是护理员建构职业认同、合理化自己护理员身份的重要因素。
情感因素是指护理员与老年人之间的情感,以往文献提到护理员通过与老人之间建立拟亲缘关系来唤起与之相关的情感,并从“孝道”的角度来解释自己的照护行为[9][10][11]。除此之外,拟亲缘关系中的情感因素也是护理员建构自身职业身份认同的重要方式,“像家人一样”“她们离不开我”等情感因素是护理员群体建构自己职业身份的重要因素。
植根于地方文化的社区舆论因素是对护理员身份认同和建构产生重要影响的因素。如果地方文化对家庭内部孝道和社区内部的敬老爱老、互相帮助文化多加赞赏和弘扬,护理员会借助地方文化和社区舆论力量来构建自己的身份。但是,如果地方文化中对护理员身份存在鄙视和看不起的看法,会通过社区舆论在一定程度上限制护理员(尤其是本地护理员)从事这份工作,这时植根于地方文化的社区舆论因素就成为限制护理员群体建构自己职业身份的重要因素。护理员在实践中会受到地方文化因素的限制,但也会通过其他方式化解这种限制,建构自己的职业认同和职业身份。
在身份建构方面,本文将养老护理员所处的家庭和社区等生活情境纳入研究范围,分析她们作为女性的家庭身份、社区身份和职业身份之间的冲突及其对护理员群体身份建构产生的影响。家庭身份是指护理员作为家庭成员所扮演的妻子、母亲、祖母角色;受家庭性别分工的影响,女性护理员往往需要承担更多家庭照料职能,家庭身份对于女性护理员构建身份产生重要影响。社区身份是指护理员嵌入在社区生活中的身份,受邻里和家族等社会关系、乡土和社区情理以及社区舆论的影响。职业身份是从事护理员职业给她们带来的身份,受以上五个维度因素影响的职业身份认同对她们的身份构建产生重要影响。三重身份之间互相影响,对不同护理员群体的身份构建产生重要作用。
本文将具体分析这五个因素对不同护理员群体的职业认同起到什么作用、如何起作用,不同因素之间是什么关系,以及护理员在家庭中扮演的角色、在社区中的身份角色和职业身份如何互相影响并互构她们的身份建构(见图1)。由此剖析不同因素在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中所起的作用及其作用机制,以探求中国养老护理员的职业化之路。
图1 养老护理员职业认同与身份建构研究框架
本文的田野调查地点为A市和B市两个县级市。A市和B市分别位于闽南和苏南地区,两市都是位于东部的全国百强县,经济相对较发达,居民收入也较高。除此之外,两市共同的特点还包括以下两个方面。一是老龄化程度比较高,有较为完善的养老服务政策。A市60周岁及以上户籍人口19.05万人,占全市户籍人口的15.48%,预计2025年老年人口将达到24.7万人,占比达到19.7%;B市的老龄化程度更高,早在1985年就已进入老龄化社会,目前的老龄化率为30.6%,其中偏远乡村的老龄化率达到40%以上。为应对当地老龄化和家庭空巢化,B市民政局推行了普惠的居家养老服务政策,8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均可享受每月4小时的养老服务;A市民政局推行的居家养老服务政策虽然目前只面向老年最低生活保障对象和特困对象,但正在筹划面向空巢老人、留守老人的居家养老服务。同时,两地在城乡推行长期护理保险,为失能人群使用机构或居家护理服务提供补贴。这些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有效保障高龄老人和失能人群服务需求的同时,也为两地开展护理服务和护理员的培育奠定了基础。二是两地经济发达,吸引众多外来人口到此就业。很多外来人口举家迁入,进厂工作或从事服务业的青壮年劳动力的随迁妻子或母亲为A、B两市养老护理工作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虽然外来人口与本地人之间存在语言障碍,但是A、B两市可以从周边地区吸引语言相近的劳动力从事养老服务,与老年人进行无缝交流。而本地人有充分的就业机会,也有进厂工作的传统,从事护理工作的人不多,本地养老护理员大多以50岁以上的妇女为主。两地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东部经济发达地区的养老现状。
本研究以定性访谈方法为主,访谈材料来源于作者分别在2022年8月、10月和2023年3月进行的三次田野调查,访谈对象包括两市民政局和医保局负责居家养老服务和长期护理保险的干部、两市养老机构和居家养老服务组织的负责人、机构和居家养老护理员、村/居委员会干部、村老人协会负责人、作为服务对象的老人及其家属等。
研究发现,不同身份的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存在不同的逻辑脉络,对于不同类型的养老护理员而言,经济因素、家庭照料因素、道德因素、情感因素和社区舆论因素这五个维度在其职业认同方面起到不同的作用,家庭身份、社区身份和职业身份也对不同类型养老护理员的身份建构产生不同的作用。本文将从护理员来源(外地人/本地人)和护理员工作地点(机构护理员/居家护理员)两个方面分析不同类型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逻辑。
1.外地护理员职业认同的三重逻辑及其依托于职业身份的身份建构
在A市和B市这样的经济发达地区,大部分养老护理员由来自中西部地区和周边欠发达县市的外来人口构成,外地来的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主要受以下三个因素影响。
一是经济因素。绝大多数外来养老护理员是为了赚钱才背井离乡到A市和B市工作,因为这里的经济水平比周边县市高,养老护理员的工资也相应较高。A市的院舍机构养老护理员工资在3800-6000元之间,大多数护理员的工资在四五千元,某承担长期护理保险业务的居家上门服务机构给护理员每月3000元的底薪,正常安排工作的情况下护理员每月的收入在4000元以上,这对大多数从事护理工作的劳动力——5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二是道德因素。在中国文化里,敬老是道德高尚的表现,即使在现实中养老护理员的工资远远比不上育儿嫂和幼儿园保育员,但她们认为自己从事服务老人的工作在道德层面是高尚的。不止一个护理员提到过,做护理员是“做好事”“做善事”;她们之所以能坚持下来做这份“又苦又累”的工作,是因为“服务老人的工作有意义”。可见,护理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从照护过程中获得道德层面的满足感和成就感,道德因素能够体现照护本质中人与人之间的道义互惠,是护理员建构职业认同、合理化护理员身份的重要因素。
三是情感因素。我们在访谈中经常听护理员提到“我喜欢老人,喜欢和老人打交道”“老人离不开我”等。有个护理员讲道:“我从别的养老院调到这边来之前,那边有个老人听说我要走了,在我走的前一天,她问我:‘你是不是明天要走啦?’我说:‘是啊。’她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她躺在床上哭,我也坐在旁边流眼泪。”(1)访谈时间:2023年3月24日,访谈对象:A市SA养老院护工W阿姨。还有护理员讲道:“家里人不来看(老人),他们也怪可怜的。我们能多陪就多陪一会儿。”(2)访谈时间:2023年3月24日,访谈对象:A市SA养老院护工L阿姨。这种因为长时间相处而产生的拟亲缘关系让护理员与老人之间的链接变得紧密,双方都在情感链接中获得独特的情感体验:老人从中得到替代性的情感满足,养老护理员从中建构职业认同和尊严。
在身份建构方面,外来护理员由于远离家乡,远离原有的生活场域,她们作为女性的家庭身份角色和作为社区成员的社区身份角色并未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得到彰显。她们通过护理员职业来完成身份建构,护理员职业能够将照料服务货币化,实现经济功能,同时道德和情感因素给了她们从事这份职业的意义感和高尚感,对其职业身份也产生影响。她们的身份建构是完全依托于职业身份的身份建构。
2.受社区舆论影响的本地护理员及其多重身份互构下的身份建构
与之相对,在本地从事护理工作的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情况则略显复杂。
首先,本地护理员强调道德因素。在A市和B市,几乎每一个本地养老护理员都会说从事这项工作是在“做好事”,“有福报”。尤其是在位于闽南地区的A市,“福报”成为每个本地养老护理员都会提到的词汇。护理员出身的某养老院院长说:“我家是做生意的。自从我做这行之后,家里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哥说你照顾老人、对老人好是行善,有福报的。”(3)访谈时间:2023年3月24日,访谈对象:A市YQ敬老院院长XLP。B市的本地护理员也在访谈中强调做护理员之后“身体越来越好了”,“原来的病都没了”,这种表达背后也蕴含着“做好事有好报”的意涵。相比于外地护理员,本地护理员一方面强调照护道义互惠过程中获得的道德层面满足感,另一方面更加强调这项工作对自身和家庭的“福报”。她们与家庭的联系更为紧密,受当地乡土社区情理的影响更大。在她们心目中,道德因素所展现的道义互惠不仅体现在护理员和老人之间,还体现在护理员及其背后的家庭、家族之间:护理员从事照顾老人的工作是“行善”,能够惠及亲友,亲友也对其工作予以支持。
其次,本地护理员强调情感因素。相比于外地护理员,共享同一种语言、文化和社会关系的本地护理员与老人的情感链接更为紧密。B市从事居家照护服务的本地护理员讲过这样一件事:“有个(我服务过的)老人去世了,我有一天正好去她家附近,我就拿着一刀纸去了她家。她的孩子非常感谢(我),说‘哎呀你还记着我妈妈,还来看看她’,她们还留我吃饭。”(4)访谈时间:2023年3月30日,资料来源:B市DYS养老服务组织护理员座谈。她们和老人之间的拟亲缘关系更多体现在行动上,比如老人去世之后的探望、与老人子女的日常互动等。在这种互动关系中,她们产生对护理员职业的认同,建立起作为护理员的职业尊严。
再次,家庭照料也是本地护理员职业选择和职业建构的重要因素。一方面,对于一些护理员来说,照顾家庭是她们选择成为护理员的直接因素。A市某养老院有位护理员D大姐,她最早为了照顾年迈的妈妈而陪妈妈住在养老院,后来“看她们太忙了,忙不过来,我就帮忙一起做”(5)访谈时间:2023年3月25日,访谈对象:A市LRWX养老院护工D大姐。,就这样开始做起了兼职护工,妈妈去世之后她就在养老院留下来做了全职护理员。B市有一位被“挖掘”出来的居家养老护理员,在参加长期护理保险资格评审的时候,某养老服务组织发现她对瘫痪卧床的父亲照顾得非常细致,之后几次动员她在闲暇时间做居家养老护理员。她同意并正式加入养老服务组织成为专业护理员,但接单量比较少,只在父亲休息的时间外出服务其他老年人。
最后,地方文化影响下的社区舆论因素在本地护理员身上起到很大的反向作用,阻碍其成为护理员及建立职业荣誉感,并导致她们在叙述中使用道德因素、情感因素和家庭照料因素来化解舆论和歧视,同时排斥经济因素的作用。与人生地不熟的外来护理员不同,本地护理员的生活嵌入在当地的社会关系网络和社区情理之中。A市和B市的经济都比较发达,本地并不缺乏工作机会,六七十岁的老年人也有进厂打扫卫生的工作机会,因此本地人对“又脏又累”的护理员工作较为排斥。而护理员自己也能感觉到职业污名的存在,往往担心会遭遇社会排斥而不敢在社区中亮明身份。一部分护理员采取“躲避”的策略。比如,A市由于陪伴母亲而成为职业护理员的D大姐,丈夫在外务工,孩子在市里工作,她自己长期住在养老院里,“平时不怎么和他们(邻居)打交道,也没有跟他们说(从事护理员的工作)”(6)访谈时间:2023年3月25日,访谈对象:A市LRWX养老院护工D大姐。;B市也有护理员表示“儿子还没结婚,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在做护理员),(因为感觉)有点丢人”(7)访谈时间:2023年3月30日,资料来源:B市DYS养老服务组织护理员座谈。。另一部分本地护理员会调用道德因素、情感因素和家庭照料因素来“战胜”社区舆论因素,比如使用“我是为了照顾家庭才做这份时间自由的工作”“这份工作行善积德,不用管别人怎么说”等话语来化解社区舆论和遭遇的歧视。
在这种社会环境之下,两地的本地护理员在日常叙述中都很排斥经济因素的作用。她们不希望别人认为自己是为了赚钱才从事这份“丢人”的工作,而是反复强调自己“不是为了赚钱”。因此,她们会更强调自己家庭条件好。比如,B市有个护理员很骄傲地说她的儿子在华为工作,“我一个月工资我儿子一餐饭就吃掉了”(8)访谈时间:2023年3月30日,资料来源:B市DYS养老服务组织护理员座谈。;A市护理员出身的养老院院长会强调自己整个家族都在做生意,自己是放弃了家族企业来从事养老服务工作,“这是做好事,我不怕人说”(9)访谈时间:2023年3月24日,访谈对象:A市YQ敬老院院长XLP。。她们在话语体系中试图通过道德因素、情感因素和家庭照料因素等方式建立自己的职业认同,排斥经济因素在其中起的作用。这种地方文化中的社区舆论因素造成的后果是经济困难、需要做护理员增加收入的中年妇女反倒囿于社会排斥而不敢公开从事这份职业,而且在成为护理员之后或多或少会脱离原来的社交圈。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地方文化和社区舆论因素的复杂作用。与中国大多数地区相似,A市和B市的民风都推崇尊老和孝道。位于闽南的A市家族、宗族力量发达,村庄依托家族、宗族力量建立“老人会”,子代的不孝行为会得到家族内以及家族外的“老人会”和村集体的干预;位于苏南的B市有着强大的村集体,村集体对村民在家庭内的尊老养老行为起到约束作用。两地的村集体或家族逢年过节也会组织志愿者对孤寡老人进行“献爱心”的慰问和服务。但这种崇尚尊老和孝道的民风并未对护理员职业身份建构产生良好的影响,“又脏又累”的养老护理员职业被严重污名化,养老护理员们担心被排斥而在社区中隐藏身份。可见,敬老的民风对专职照顾老人的养老护理员职业身份的建立和认同并没有形成天然的助力。如果地方文化将敬老爱老仅仅限制在家庭内部和村庄内逢年过节的志愿服务,那么职业化的护理劳动更加不易建立起来,反而会在社区舆论中被污名化,这对养老护理行为的职业化非常不利。
因此,在身份建构方面,本地护理员在扮演职业角色的过程中身兼多重身份,她们作为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身份与作为社区成员的身份、作为家庭成员的身份之间发生了交汇和矛盾,多重身份之间发生了互构。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身份让她们感到污名的压力,在乡土社区情理中被歧视与她们在社区内的角色身份形成冲突,这时她们经由照料货币化所实现的职业身份被遮蔽起来;而女性在家庭中承担的照料任务与在养老护理员职业中承担的职业身份类似,家庭角色与职业角色身份之间可以相互顺畅转化。她们的身份建构是经由女性家庭身份、社区身份和职业身份互构形成的多重身份建构,性别角色赋予女性身份独特的文化意义和价值。
1.职业身份和家庭身份互构的居家上门服务护理员
每天上门提供服务的居家服务护理员与住在养老院舍机构中的护理员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家庭照料方面。居家养老服务的护理员只在工作时间到各户老人家中提供护理服务,她们大多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大多数居家养老服务护理员选择这份工作是因为工作时间有弹性,“要顾家”是她们经常说的话。有位在A市务工的外来护理员说:“我家里人都在这边,孩子在这里上学,老公在工厂上班,我早晚要接送孩子和做饭,只能接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的单。”(10)访谈时间:2023年3月26日,访谈对象:A市PY照护养老服务站护理员Y姐。A市承担长期护理保险服务的居家护理组织站点负责人也谈到,“她们(护理员)基本都有家庭负担,孩子中考高考的时候要给她们调单”,“有的人要中午和晚上回家做饭,我就给她排早班和下午班,上午十点半和下午四点半能结束回家的”(11)访谈时间:2023年3月26日,访谈对象:A市PY照护养老服务站站点负责人HDX。。长期以来,受“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分工模式影响,女性在家庭中承担较多的照料功能。不少研究发现照料对劳动的影响存在性别差异[28](PP21-35),已婚妇女肩负家庭照料责任更多,需要更大程度地“兼顾家庭和工作”,相较于男性在就业市场遭遇的阻碍更大[29](PP111-120)。刘柏惠利用2002年、2005年中国老年健康调查(CLHLS)的子女配对样本发现,女性的劳动参与决策受照料行为的影响更大[30](PP48-60)。因此,工作时间灵活、可以兼顾家庭的护理员职业是女性参与劳动的较好选择,“能够照顾家”也是选择成为护理员的女性说服自己安心接受这份工作、从中建构自己职业认同的重要原因。
在身份建构方面,居家养老服务护理员通过职业身份和家庭角色来完成身份建构。作为妻子、母亲、祖母,居家养老护理员承担着较重的家庭内部的照料责任。而在完成家庭内部照料劳动的同时,外出做职业化的养老服务护理员还可以增加一点收入贴补家用。上门入户服务时的统一着装和完善的装备、专业的培训和服务手法让她们的职业身份得到彰显,而职业身份让她们对老年人的照料劳动得以货币化。护理员的职业工作内容是家庭照料劳动的延伸,但经过职业化之后的职业身份成为她们身份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职业身份和家庭身份的互构中,居家养老服务护理员完成了身份建构,同时也面临职业与家庭的平衡和选择。
2.摆脱家庭身份限制的院舍机构护理员
院舍机构护理员的情况有所不同。养老机构的护理员通常被要求24小时在岗,她们吃住都在养老院里,家在本镇和本县的机构护理员大约每个月或者每两个月回家一次,外地护理员除了家里有事临时请假之外,每年春节才轮班回家。这意味着她们的日常工作和生活远离家庭和原有的生活圈,“家庭照料因素”在她们身上不起作用,她们的职业认同构建主要依靠道德因素、情感因素和经济因素。比如,来A市养老机构工作的外地护理员更是远离家庭,家庭照料因素并未对其产生影响。她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提到为了远离家庭才到A市的养老院做护理员:“我自己要来的,丈夫不愿意,不管他。……我原来在家附近做别的(工作),我老公在学校做保安。他们(家里人)总来找我,‘让奶奶带点这个回家,让奶奶带点那个回家’,很烦,我干脆出来(工作)了……现在我老公下班接送孙子,在家做饭,我出来打工,赚钱给他们,儿子做生意有需要也找我拿钱。”(12)访谈时间:2023年3月24日,访谈对象:A市SA养老院护工W阿姨。在这里可以看到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模式发生了变化,正在根据家庭实际情况和需求进行分工,男性承担起家庭照料的责任,女性越来越多地承担起外出赚钱的责任,经济因素对家庭照料起到了替代作用。对于院舍机构的护理员来说,照顾家庭不在其考虑范围之内,她们甚至希望远离家庭寻找更加自由的工作,用增加经济收入替代照料家庭的责任,情感因素、道德因素和经济因素是她们安心从事这份工作并从中获得认同的主要原因。
在身份建构方面,无论是来自本地还是外地,院舍机构的护理员都要居住在护理机构中,因此日常生活中基本远离自己的家庭生活,无法承担日常照料责任,她们身上的妻子、母亲、祖母等家庭角色也无法在日常生活中彰显。她们通过给老人提供职业化的照料服务来获得经济收入,通过提供经济支持来替代家庭照料责任,提供照料劳动的护理员职业是她们摆脱家庭身份的途径,她们职业化的身份得到彰显。职业身份让院舍机构护理员能够走出家庭、获得独立的生活和社会身份,她们通过摆脱家庭身份和确立职业认同来构建的自己的身份认同。
经过对不同护理员群体的分别讨论,本文发现本地/外地护理员和院舍/居家护理员交互分类,形成了四种类型的养老护理员。上述五个维度在不同护理员群体的职业认同中起到不同的作用(见表1)。
表1 不同类型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影响因素和身份建构逻辑
对于外地护理员来说,经济因素是她们背井离乡从事护理员工作的最重要原因。护理员是她们作为缺乏技能的中老年女性能找到的经济收入尚可的工作,“看在钱的份上”也是她们建立自己职业身份的重要原因。除此之外,道德和情感因素在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中也起到重要的作用,在护理老人过程中与被护理人员之间发生的道德互惠、情感付出和获取都影响着她们对自己职业身份的认同。由于远离家乡,她们原有的家庭身份和社区身份无法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得到彰显,她们的身份建构是依托在职业身份上完成的。
而对于本地养老护理员来说,由于受地方文化影响的社区舆论对养老护理员的“嫌弃”和“排斥”,即使经济因素是其选择成为护理员的原因之一,她们反倒不能强调经济因素的作用。她们会用“做好事有福报”“顾家”等语言强调道德因素、情感因素和家庭照料因素的作用来化解社区舆论的负面影响,强调护理员身份的公益性。经济因素在本地护理员的身份建构过程中受到地方文化影响而被遮蔽。因此,经济困难、社会地位相对较低的人由于害怕遭遇社会排斥,即使成为护理员也无法向社区展示自己的职业身份,无法从中获得职业认同,甚至会通过减少人际交往的方式远离原有生活圈;而家庭条件相对较好的人反而不怕向家庭、家族或村落社区展示自己的护理员身份,因为大家知道她是为了慈善、家庭或“福报”从事这份工作,而不是为了钱。本地护理员的职业认同来自道德因素、情感因素和家庭照料因素,经济因素虽然可能真正起到作用,但受到地方文化和社区舆论影响而被遮蔽。本地护理员嵌入在家庭和当地社区生活中,作为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身份与作为社区成员的身份、作为家庭成员的身份之间发生了交汇和矛盾,多重身份之间发生了互构。她们的身份建构是经由女性的家庭身份、社区身份和职业身份互构形成的多重身份建构。
对于居家养老护理员来说,家庭照料因素在其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中起到最重要的作用,工作时间灵活、收入尚可的护理员工作使她们在能够尽到家庭照料责任的同时获得一份稳定的收入。此外,与老人的情感联结和道德互惠也在她们的职业认同过程中起到一定的辅助作用。她们在工作的同时还要担负较重的家庭照料责任,职业身份和家庭身份共同对她们的身份建构起作用,她们同时还面临着职业与家庭的平衡和选择。
而对于院舍养老护理员来说,她们大多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远离家庭和原有社区,家庭照料因素对她们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基本没有起到作用。她们或为了赚钱,或从道德和情感出发从事这份工作,经济因素、道德因素和情感因素是她们建立职业认同的主要依托。而职业身份让院舍机构护理员能够走出家庭,获得独立的生活和身份,她们通过摆脱家庭身份和确立职业认同来构建自己的身份认同。
本文分析了不同类型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的因素,从经济因素、家庭照料因素、地方文化影响下的社区舆论因素、道德因素和情感因素这五个维度分析不同养老护理员职业认同的影响要素,并从家庭身份、社区身份和职业身份三个方面讨论不同类型护理员的身份建构。
1.五个因素影响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
本文认为上述五个维度的因素在不同类型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中起到不同的作用。
首先,道德因素和情感因素是所有类型的护理员共同的职业认同因素。无论是居家护理员、院舍护理员还是本地人、外地人,都在强调作为护理员的荣誉感和获得感。她们强调照顾老人是“做好事”“老人离不开自己”,在付出劳动的同时收获了“福报”和荣誉感,照护行为中的道义互惠过程以及双方付出和收获情感的情感劳动本质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同时,道德因素和情感因素也是护理员最喜欢向他人展示和讲述的因素,这两方面构成的职业认同可以使护理员体验较高的道德成就感和被依赖感,也造成了这两方面的因素在护理员群体的语言讲述过程中不断被强调的现象,并在反复讲述中不断加深护理员群体的职业认同。
其次,经济因素、社区舆论因素和家庭照料因素对不同人群起到不同作用。经济因素虽然在护理员的实际职业选择和认同中可能真正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但受社区舆论因素影响,在本地人的叙述话语中往往被遮蔽起来,并没有被本地护理员明确提出作为职业认同的关键因素,只对外来护理员的职业认同起到明显的作用,这背后可以看到地方文化的影响。家庭照料因素受到传统家庭内性别分工的影响,通常女性会为了照顾家庭而从事时间灵活的工作,因此在居家养老护理员的职业选择和认同话语中占据主要位置,时间灵活、上门服务的居家养老护理服务使她们可以较为自由地安排时间,从而在照顾家庭的同时能够参与正式劳动并获得相应的收入;而在集中居住、远离家庭的院舍护理员身上,并未体现出家庭照料因素的作用。
最后,上述五个因素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们交织在一起,相互作用。经济因素与社区舆论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最为明显,在本地护理员身上可以看到植根于地方文化的社区舆论因素将经济因素所起到的作用遮蔽起来;而道德因素和情感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化解社区舆论因素的负面作用,比如自认为是“做好事就不怕别人说”;经济因素与家庭照料因素之间存在替代作用,比如很多住在养老机构的院舍机构护理员用增加经济收入的方式来替代对家庭的直接照料等。在现实中,五个因素之间的相互关系会更加复杂(见图2)。
图2 养老护理员职业认同分析
2.多重身份互构影响养老护理员的身份建构
养老护理员的身份建构是女性经由家庭身份、社区身份和职业身份互构形成的多重身份建构。理解养老护理员群体需要将其置于家庭、家族和社区中进行观察,她们的身份建构是多重复杂身份互构的结果。
首先,养老护理员作为一种职业身份,对所有类型养老护理员的身份建构都起到重要作用。其次,不仅职业认同和身份对其起作用,家庭身份和社区身份也对她们的身份建构起到不同的作用。在家庭生活和社区生活中嵌入较深的护理员群体受家庭身份和社区身份影响较大,游离在家庭生活和社区生活之外的护理员群体则主要依靠职业身份来建构身份认同。最后,多重身份之间互相影响,职业身份对养老护理员的家庭角色和社区角色进行重构,职业化的护理员可以不用担负家庭照料责任,职业身份可能提高她们在家庭中的地位,但也可能让她们在社区中受到歧视,进而重构她们在社区中的地位。作为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身份与作为社区成员的身份、作为家庭成员的身份之间发生了交汇甚至矛盾,多重身份之间发生了互构,由此形成养老护理员群体身份建构的复杂面相(见图3)。
图3 养老护理员身份建构分析
除了上述因素对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所起到的作用及其之间的关系,本文还涉及其他议题,但由于篇幅和主题所限无法展开深入讨论。
首先,关于女性照料者的职业化。对于女性尤其是缺少劳动技能的中年女性来说,她们可选择从事的职业有限。在这种情况下,养老护理员的职业化就变得非常重要。从养老护理员身上可以看到,女性可以通过社会化的照料行为形塑自己的社会角色、实现自我价值,同时完成职业化。她们从家庭走向社会,成为职业养老护理员,一方面完成了照料劳动的货币化,家庭内部无偿的家庭照料劳动变成有偿的专业养老服务;另一方面,在工作的同时需要“顾家”,依然要在自己家庭内部承担家庭照料劳动,她们始终处在社会与家庭之间。具体来看,外地护理员与本地护理员的职业化过程存在差异。院舍护理员通过“离开家”完成了从家庭走向社会的照料职业化,而居家养老服务护理员处在家庭和社会之间,她们在家庭内部的照料劳动依然是无偿的、未被看到的,而其从事的社会照料服务通过货币化被认可,成为她们职业化的依据。
其次,正式制度建设对职业身份建构的影响。一方面,正式制度能稳定和提升护理员群体的收入和社会保障,这对护理员职业身份认同具有非常关键的作用。我国正在推广的长期护理保险制度对护理员职业身份的建构也有积极影响。随着长期护理保险制度的推广,养老护理员的用工需求在逐渐增长,增加了本地低技能中年女性的就业机会。正式的雇佣身份能给养老护理员提供稳定的收入和一定的社会保障、增强养老护理员群体的职业认同,长此以往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地方文化。另一方面,情感因素和道德因素在养老护理员职业身份建构的自我合理化过程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而相关正式制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从业者的情感体验和道德感,从而帮助从业者完成自我合理化建构。比如,日本的长期护理体系在政策层面通过赋予专业评级进而提升养老护理员的地位、养老护理员职业在日本有着非常完善的职业分级和评级体系以及给养老护理服务社团组织专门的社团法人定位等,使这个职业迅速建立了职业化的规章制度和职业身份的认同。完善相应法律法规和职业评级规定、在政策层面给予养老护理员较高定位和完善的职业分级,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养老护理员完成职业化并建立职业认同。
最后,养老服务社会化过程存在阶段性特征。在不同社会发展阶段,地方文化和社区舆论因素的影响不同。在调研中发现,社区舆论因素主要出现在闽南地区的A市,这里的文化结构以家庭和宗族为基础,养老被认为是家庭责任,虽然在制度层面建立了长期护理保险和面向特困老人的居家养老服务体系,但社会化养老服务尚未成为风气。而在老龄化程度更高的B市,不仅城乡地区都推行了长期护理保险,还对80岁以上老年人每人每月提供4小时的普惠居家养老服务,养老服务社会化制度建设带动了社会化养老的风气,同时催生了对养老护理员的大量需求。享受养老服务的人数和从事此项工作的人员的增多,带来了社会风气的改变,因此B市本地养老护理员面临的社区压力和排斥更小,舆论环境更为宽松。A、B两市在供给和需求两个层面处于养老服务社会化的不同阶段,老年护理行业职业化水平也不同。不同发展阶段影响着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方式,加强政策支持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改变传统乡村的社会关系,对地方文化的“移风易俗”起到正向激励和引导作用,有利于养老护理员的职业认同和身份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