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曦 马 璐
(1.2.厦门大学 社会与人类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5)
伴随着移动互联网的迅速发展,日常生活与社会连结经历着全面媒介化的进程,情感社交模式也发生了深刻转变。平台以中介性、网络性、集成性的特征将处于不同时空坐标中的个体连接起来,为单身群体的汇聚与交流提供了一个虚拟化的时空结合场域。数字交互技术中的人不再是处于特定地理位置的孤立个体,而是与遥远的他者共处于一个虚拟聚落的存在。婚恋市场从在地化的社区社群中脱嵌出来,成为技术使用、信息披露等个人用户数字社交平台实践的流动集合。作为协调主体间关联性的社会装置,平台扮演着数字时代婚恋关系的“新型基础设施”的角色,重塑了匹配媒合的机制与网络[1][2]。
凭借数字技术和传播机制的广泛可及性,网络平台正在逐步取代学校、熟人、朋友等传统的制度化中介[3][4][5]。越来越多的单身者将网络婚恋平台视为婚恋择偶的有效途径。调查数据显示,2022年6月中国互联网婚恋交友用户达到3346.9万人。“95后”对网络爱情的青睐尤为明显,57.7%的受访者表示曾用社交软件寻找伴侣,67.1%的受访者认为使用社交软件比熟人介绍等传统恋爱渠道更加有效[6]。但在人们大规模拥抱“云端爱情”的同时,平台化的亲密实践也带来了诸多隐忧。作为媒介技术的合集,平台并非传统婚恋市场的镜像,它对亲密关系具有关联、调和和分隔等中介化作用。通过放大情感交往的流动性与不确定性,平台作用下的亲密实践大多止步于“浅层社交”,信任缺失、社交倦怠是人们对“云端爱情”普遍体验的重要组成部分[7][8]。
针对“云端爱情”的个体感知与社会文化意涵,学界展开了大量讨论。伊娃·易洛斯(Eva Illouz)指出,约会网站中的情感操演是“当代关系消极结构”的极端体现。数字法则已经大大改变了浪漫生活的展开方式。网络平台通过发布用户的个人资料将私人的自我转化成一种公开表演,并利用消费主义的文化逻辑刺激了人们自由选择与获取最佳交易的需求,亲密关系成为一种单向度的自我表达自由[9][10]。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指出网络“既连结又分离”的中介属性与亲密关系流动性间的直接联系[11]。学者们用“液态之爱”“我—它连接”“中介化爱情”等概念来呈现网络爱情的流动性与不确定性,揭示了平台技术对浪漫交往模式的深刻影响[7][12]。
这些研究大多沿袭了情感理性化的思路,将“云端爱情”的诸多特点归因于数字技术的内在属性。例如,平台提供了具有编辑性的技术装置,增强了用户对信息披露的控制权,借助平台的技术可供性,人们可以选择性地进行身份展演。平台犹如社交剧场的前台,充斥着自我美化的信任危机[13][14]。这些研究反思了情感生活中的媒介权力,但也暗含着技术决定论的预设,即技术本身决定了亲密关系的形态。如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所言:“每一种技术既是包袱又是恩赐,不是非此即彼的结果,而是利弊同在的产物。”[15]数字技术只是一种协调行动的社会装置,既可以动员和强化某些行动,也可以对行动进行约束和干预。技术在社会生活中发挥何种作用,有赖于人们如何根据自身的观念与需求定义和使用它。在以数字技术为依托的网络平台中,技术与行动者间的交互则更为明显多样[2][12]。
还有一些研究将“云端爱情”视为平台资本的必然产物,即认为平台是遵循资本增殖逻辑的资本经营者,依赖以流量为基础的网络规模效应,这决定了用户难以脱离平台设计的情感逻辑,从陌生人社交的浅层模式而走向深度的情感连接。例如,高艺指出,平台将用户的亲密感知量化为具体数值,使得用户为了追逐社交流量而投入更多时间和金钱,但最终陷入速食化的亲密关系[8]。张睿和许友君指出,在线相亲平台催生了以无限选择和快速评估为基础的情感逻辑,原本深度的亲密关系被转化为一种流水线式的“速配游戏”,引发情感节奏的变化和对完美对象的非理性追求[16]。
这些研究关注到平台的市场化逻辑,指出婚恋平台与购物平台的同源,用户不得不化身为商品,经营自我价值,以便在竞争性的环境中吸引他人。但市场并非平台唯一的表达形式,资本也不是平台运作的唯一驱动力。平台作为基于自主内容生产(User Generated Content,简称UGC)与分享所搭建的社会关系网络,其基本的组织逻辑在于聚集具有相同兴趣爱好的用户群体,并协调用户间的连接、交流与互动[17][18]。因此,研究者有必要注意到平台的异质性,关注非商业逻辑在亲密关系平台化中的应用。
基于以上考虑,本文调查了一个公益相亲平台的运作过程,深入平台管理者的技术实践来考察平台在协调用户亲密交流与伴侣选择上的行动逻辑,试图回答平台为营造严肃相亲的交往模式进行了怎样的数字空间管理,这些管理实践依托怎样的技术与组织机制展开,用户又如何应对,如何通过博弈突破平台的管理限制,增加使用数字空间的自主权。
如《网络社会的崛起》一书中所言,新信息技术范式为社会组织的网络形式遍及整个社会结构提供了物质基础[19]。数字技术不同于其他技术媒介,它使得人们同时拥有了“现实”与“虚拟”两个世界。人们在“虚拟”世界中可以跨越地理限制和身体约束,将现实生活中的关系往来转化为虚拟化的社会连接,也可以将这种连接重构为“现实”世界中的社会关系。两个世界相互交叉、相互包含,使情感交往模式发生了深刻转变,从传统的在地熟人社交向虚拟的陌生人社交转变。
有研究指出,“虚拟空间”和“虚拟身体”是数字技术改变情感交往模式的两种主要方式。数字技术使时空异步成为现实。时空分离与重组影响了人际交往的互动形式[20],人们利用工作、生活之余的碎片化时间偶发地与潜在约会对象进行线上联系。越来越多的人以数字连接和信息互动取代面对面的人际沟通,来满足浪漫情感需求[7]。同时,数字技术构造了虚拟化的身体。这种身体形态建立在量化自我与数据交互的基础上。个人数据是一种新的存在形式,使传统上人身性的实体关系转变为数据集相互缠绕的数字关系[21]。而数字化的个人身份较之传统的社会身份具有更强的可操纵性。人们不再受到身体在场与社会角色的束缚,可以在多个虚拟空间中操纵数字身份,从而将理想的自我投射在多个互联网平台中[13]。自我形象的数字整饬也加剧了人们对于线上亲密的不信任[7]。一方面,量化指标具有标准化和估值化倾向,用户会以资产选择的市场逻辑来评估个人价值,把模糊复杂的个人信息化约为可见、可量、可比较的数据值,从而做出最优的理性选择。置于数据信息之外的空白部分,则取决于“拟态环境”中的个人叙述和身份展演[22]。另一方面,作为“数码物”的生成方式,数字平台的可编辑性也会带来交往的流动性。例如,一些平台界面只设置极少的交流方式操作选项(如发送图片、发送位置、清除聊天),从而将用户的交往风格固定在陌生人社交的互动框架内[23]。
随着数字时代的到来,平台资本成为资本的新形态。用户的平台社交互动会被即刻追踪为消费者行为,从而开发为平台的数据资产,社交互动的数字痕迹进入增殖和交换的资本循环之中[24]。有学者指出,量化情感是数据—资本循环的实现机制。平台依靠量化数值增加用户的活跃度和登录时长,并通过控制量化数值的可见性构造用户间的数据竞争,从而吸引用户向平台投入更多时间和金钱[8]。也有学者指出,平台以资本增殖为目的,对用户数据进行类型划分。免费用户的数据成为平台的生产型流量,用以满足付费用户的隐私窥视需求[25]。
这些研究解释了数字技术及其平台架构如何塑造了用户浅度交往的情感风格,但仍存在两点待推进之处。
首先,数字技术带来浅度交往的结论建立在一个预设前提之上,即平台是数字技术的所有者,用户仅能在平台提供的技术架构范围内应用技术,服从平台对情感互动模式的编码和设计[26]。即使一些研究关注到了平台控制下用户的抵抗,但这些抵抗似乎并不能撼动平台固定的技术设置,也未对亲密关系的流动性带来实质影响[16]。事实上,平台中的数字技术在为管理者提供控制力的同时,也为用户提供了参与技术编写与变通的可能性,平台与用户皆可调动技术的可供性[1]。一方面,用户在与平台的交互过程中,会有意识地开发符合自身需求的使用方式,赋予数字技术以变化、流动的行动意义,重塑技术应用所依赖的文化心理基础。另一方面,平台方和用户方并非两个封闭的技术范畴,而是由具体行动者构成的社会群体,双方的互动博弈并不局限于平台内部,也涉及虚拟空间之外的资源动员与社会行动。
其次,已有研究普遍将平台视为情感流动性的制造者,认为平台流量经济的商业模式决定了它在技术设置上的偏好,即增加用户的使用频率和黏性,设计快速匹配和即刻选择的功能选项,将平台打造为刺激消费者持续交易的情感市场,从市场的活跃度中获取流量。资本以数字技术为工具,建立情感流动转化为情感经济的盈利机制。但这一论证思路忽略了平台资本为实现长期盈利也会在“制造流动”与“制造关系”之间做出平衡。一些平台会考虑用户对情感安全性和真实性的需求,改变技术过程中的界面滑动功能与速配算法,以增加用户与潜在伴侣的线下接触机会,满足用户对稳定亲密关系的需求[27]。
空间社会学认为,空间不是一个机械的外部环境,而是具有历史意义和价值的社会存在[28],人们的空间实践赋予空间社会意义。数字空间也不例外。空间与实践的交互关系尽管起源于对人们面对面互动的分析,但它对数字空间场域的解释同样有说服力[29]。约书亚·梅罗维茨(Joshua Meyrowitz)指出,互联网“重新界定了社会位置和地域空间的概念,将体验和物质地点分离开”,甚至“可能会创造出新的社会环境,而社会环境重新塑造行为的方式可能会超越所传送的具体内容”[30]。相较于传统的社交场所,由平台生成的数字空间具有“时空分离”和“时空延续”两个特征[31]。这两个特征强化了数字空间中社交互动的表演特征,放大了互动戏剧化的色彩[32]。首先,数字空间的时空异步特征使得人们既可以实时互动,又可以自由调节信息互动节奏来改变时间与空间的具体结合效果。例如,通过发起和回避话题来管理数字空间中的互动秩序,以控制角色表演的脚本和自我呈现的效果。其次,数字空间具有在场的时空延续性。相较于实体空间中的社会活动,数字空间中的互动需要借助文字等信息进行编码,信息留痕与信息回溯让社交成员间的互动始终处在角色脚本一致的压力下[32]。
以上研究启发了本文对相亲平台作为异质性数字空间的思考。本文将从“数字空间与交往空间”的关系入手,思考数字空间的使用方式如何带来情感交往的“去流动化”,解释平台的数字空间管理何以产生严肃相亲的交往模式。本文的分析框架如下:首先,本文将对相亲平台中数字空间的异质性做进一步分析;其次,本文将分析数字空间中的权限管理以及权限的生成方式,呈现平台如何利用数字技术实现差异化的空间使用权分配方案;最后,本文将讨论用户对平台空间管理规则的抵抗以及平台与用户两方围绕空间使用权限进行的博弈。
本文选取良缘相亲平台作为研究数字空间管理的经验案例,主要基于以下几个方面的考虑。首先,平台的移动数字技术构造了多层次的媒介交往空间。良缘平台搭载于多种技术物之上,微信群聊、门户网站、个人抖音号、个人微信视频号等数字技术的排列组合构成了多个情感形态各异的数字空间,为我们观察数字空间中的情感交往提供了机会。其次,与商业平台将数字空间开发为用户流量池不同,良缘平台对数字空间的利用更加多元,为我们观察平台管理与用户数字博弈提供了机会。
良缘相亲平台是一个公益相亲平台,其前身是X市本地门户网站“海之家”的相亲板块“情深如海”,良缘平台创始人英哥是“情深如海”板块管理员。2017年,英哥带领“情深如海”板块的部分活跃用户一起创建了良缘平台网站和良缘QQ群,标志着良缘平台脱离“情深如海”正式成立。“情深如海”板块活跃用户也成为良缘平台早期的公益管理团队成员。目前,良缘相亲平台登记用户已有一万四千余人。
截至2023年,良缘相亲平台的技术架构和组织架构日益完善。在技术架构方面,良缘平台以门户网站、微信、抖音、QQ等综合性平台为基础,开发出对于择偶者资料库、网站对话框、不良择偶者黑名单、管理者个人朋友圈、微信公众号情感栏目、微信群聊、微信直播、微信视频号、抖音直播、抖音短视频、QQ群、QQ好友、QQ空间等技术功能。个人信息备案、群聊、朋友圈、微信视频号、抖音直播是平台管理者与用户展开互动的主要空间。个人信息备案是指用户进入平台需要提交信息,其中包括真实姓名、手机号、微信号、QQ号等个人信息,用户只有提交备案表并通过平台审核后,才能成为平台用户。群聊方面,主要包括QQ群和微信群。由于微信在社交之外逐渐开发出更多与生活相关的功能,用户的社交媒体使用从QQ转向微信,平台也逐步放弃了对QQ群的使用,并根据用户需求不断开发各类功能的微信群(1)下文提及的群聊均为微信群。。截至2023年12月,平台共有78个微信群。
在组织架构方面,良缘平台动员用户作为志愿者参与平台的活动管理,形成了“平台管理者—平台公益管理团队(核心管理团队+活动管理团队)—普通用户”的组织架构。根据所承担的职责不同,公益管理团队分为核心管理团队和活动管理团队。平台管理者和核心管理团队负责资料审核、群聊秩序管理,活动管理团队负责线下活动主持、物资采买、场地布置。平台已经形成固定的公益管理团队招募机制:在特定活动开始之前管理者在各微信群发布志愿者招募通知,有意向的用户向平台管理者报名;经过平台管理者的审核后,平台管理者邀请志愿者进入公益团队,并在志愿者负责活动的过程中予以考察。
平台对于普通用户的管理主要分为两个步骤:注册审查和活动审查。在用户注册时,需要添加平台管理者微信并登记个人信息。平台管理者会对用户个人信息进行初步审核,在确保个人信息真实性的前提下审核通过后将相亲者纳为平台成员,并将网站用户资料库对其开放,邀请择偶者进入相亲群聊,鼓励其参加线下活动。在择偶者成为平台用户后,平台还会对择偶者在平台使用过程中的言行举止进行管理,对身份作假、言行举止低俗、有欺骗行为的用户采取逐出平台、禁用网站、删除微信好友、移出群聊等惩罚。
在用户结构方面,良缘相亲平台中的择偶者主要以X市居民为主,也包括Z、Q两个周边县市的部分居民。在性别分布上,男性占68%,女性占32%,男性比例明显高于女性。在学历分布上,以大学专科和本科为主,初中学历占7%、高中学历占9%、大学专科学历占41%、大学本科学历占36%、大学本科以上学历占3%。在年龄分布上,以“80后”为主,其中1980-1990年出生的占62%,“80前”占4%,“90后”占34%。在婚姻状态上,未婚者占85%。
本文通过网络民族志、访谈法和参与观察法收集资料。首先,笔者自2020年9月进入良缘平台以来,通过平台漫游法进入良缘网站、微信群聊、微信视频号直播间、抖音直播间收集资料,了解其各数字空间的技术架构、平台空间管理方式和用户空间使用模式。其次,笔者对平台管理者、志愿者和用户共计20人进行了访谈(2)本文中出现的访谈者姓名均为化名。。对平台管理者的访谈主要包括平台技术架构演变过程、数字技术使用原因、用户不良行为案例、用户配对成功案例,对于用户的访谈主要包括用户交友目的、用户交友实践、用户使用数字技术的偏好和原因、用户与平台管理者交流经历等。最后,笔者多次参与良缘平台的线下活动,观察线下活动中用户对线上平台的使用情况和用户间互动情况,作为对线上经历的有益补充。
区别于商业平台将用户投入时间和金钱作为用户分类的标准,良缘平台将成员数字身份是否真实、社交数据是否可靠视作划分用户身份的重要维度,数字身份真实、社交数据可靠的用户被识别为道德交往用户,数字身份作假、平台交往行为不端的用户被视为两性娱乐用户。相较于其他平台看重用户之于商业平台的资本价值,良缘平台更强调用户的道德品质。
无论是婚恋平台还是交友平台,都涉及对用户数字身份的识别,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对数字身份与社会生活身份重合度的要求。交友平台对用户如何在数字空间中自我呈现并不做限制,用户仅需提供手机号码或其他社交媒体账号完成验证即可成功注册。而婚恋平台对用户数字画像的真实性有一定的要求,用户在注册时需填写真实姓名、手机号码等能够证明个人身份以及学历、收入水平、婚姻状况、户籍所在地等择偶时需要考虑的要素资料。
婚恋平台在识别用户姓名、学历的真实性方面存在一定困难。首先,相较于面对面互动,用户在互联网上作为数据集合有更强的自我展演和信息保护心理,因此使得假的信息更加成为可能。其次,缺乏信任背书和举报机制。与熟人社会中红娘、亲友介绍不同,互联网将大量陌生男女汇集在一起,既无法提供信息验证,也无法在信息作假后进行有效制裁。
良缘平台通过叠加各虚拟空间中的信息、制造公开监视的场域等方式,对用户的数字身份和交往数据进行评估。
有一个男的,简历里写自己未婚,他是看到良缘QQ群,加了我的QQ想来注册的,我看他的QQ空间里还有几年前结婚的合照,就知道信息是假的,我就把他拉黑清理出群了。(英哥)
语境崩溃是指因不同网络的交融而导致语境中的角色身份、信息和行为规范的重叠,带来的多重角色身份的不一致[33]。良缘平台用户的数字身份是由网站相亲简历、微信、QQ等多重身份组成的,每一重身份都处于由他人构成的数字空间中,数字空间中的社会关系各异,由此对用户提出不同的规范要求。例如,用户的微信朋友圈更多是面向指定微信好友分享个人生活,而用户相亲简历则是面向同样以相亲为目的的陌生人呈现自身的信息。用户在不同虚拟空间中可能存在不同的呈现意愿。上文提及的相亲者想要在征婚简历上作假,但是其忘记了曾经在QQ空间中留下的数字痕迹。正如英哥所猜测的:“他估计是在网站上看到QQ群,没看到我的个人微信,所以直接加的QQ群,但现在QQ很少有人用了,他估计也忘了自己QQ空间发过什么,结果就被我发现了。”
将技术架构搭载在多重社交媒体上,使得平台可以将多重数字情境中的数据信息交叠在一起以验证用户的信息真实度。这种验证方式具有低成本、多情景、风险预警的特点。首先,平台可以随时随地对用户进行低成本验证。正如管理者所言:“择偶者一般加了我微信、QQ的话,我都会随手点开他们的朋友圈、QQ空间看一下,有个大致印象。”平台可以借助数字技术跨越时空的限制,通过检索数字痕迹,尽量还原用户的真实生活。其次,商业平台中平台与用户是“隐私收集者”与“隐私提供者”的关系,商业平台在审核用户时只能接触到要求用户提供的特定数据,如姓名、照片和学历,一旦确认真实,即可成为平台用户。而良缘平台与用户之间不存在经济交易赋予的隐私保护关系,平台管理者可以收集并利用相亲简历之外的更多数据信息用于用户道德身份考察。隐私保护的义务也使得商业平台即使收集到用户更多个人信息,也无权利用这些信息对用户实施制裁,只能借助用户举报来惩戒。而良缘平台则可以通过多重来源的信息审查,将由用户之间交往才能验证的信息提前验证,一定程度上将可能发生的欺骗行为提前预防,起到风险预警的作用。
对于数字身份的审查只是平台对择偶中可量化的部分进行核实,不可量化的人品和三观对于择偶也同样重要。从良缘平台对“不良相亲”的定义可以看出,除了对用户的虚拟身份进行审查,其在平台内外展开的情感交往经历和态度也是判定成员是“道德交往用户”还是“两性娱乐用户”的重要标准。交往经历和态度则反映在平台留存的交往数据中,用户交往数据主要包括仅互动双方可见的私聊数据以及用户散落在群聊、直播间内等公开空间中的数据。对交往数据的评估是通过个体举报和群体监视来完成的。
在用户间展开情感交往的过程中,面对另一方的情感流露,用户可以判断另一方的交往态度是否真诚,并向平台反馈不真诚的用户。平台鼓励用户举报。在平台管理者判断情况后,会对被举报的用户进行处置。如果说举报是单一主体参与的,那么良缘平台利用群聊、直播间等技术构造了液态监视的空间,实现了多主体、跨时空的参与。正如平台管理者对有骗色可能性的用户胡威的判定。
胡威今年28岁,其自从2020年以来陆续加入多个X市本地相亲平台,并在2023年9月加入良缘平台。胡威的月收入并不高,职业是中介公司的普通职工,但拥有X市户口。胡威还在征婚简历中着重强调自己有多辆“豪车”,并在多地拥有豪宅。收入与生活方式之间的落差使得平台管理者对胡威的道德身份产生质疑,认为其是“家庭条件还可以的富二代”,进而产生了“他可能并不是真的想找对象,只是玩玩而已”的初步判断。在对胡威的联系方式进行验证时,平台管理者发现胡威在相亲简历中填写的微信号并不是当下聊天的微信号。尽管胡威对此解释其中一个微信号是父亲在使用,但数字身份核对不上进一步加剧了平台管理者对胡威的不信任。为了防止胡威产生不良行为,平台管理者一方面私聊胡威警告其不要产生不端行为,另一方面在群聊中提醒用户小心此人。在双重警示后,平台管理者将胡威邀请进平台的群聊。胡威在进群的第二天,就在与他人闲聊的过程中炫耀自己的历届前任,被管理者确认其择偶动机不纯,从而清出群聊。
数字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得监视摆脱了规训与控制的目的,而成为一种日常存在和观察的方式[34]。在良缘平台,微信群聊、视频号直播构造了人人在场的监视场域。虚拟空间发挥液态监视场域的机制在于:首先,用户有在他人面前自我袒露以换取回应的情感需求,正如胡威在群聊中的炫耀是希望获得更多异性关注;其次,用户自我呈现的数据变成持久、可收集、可复制、可搜索的用户社交数据,成为可以反复检索、跨时空对比印证的数据。正如英哥所言:“(在发现)这个人不对劲之后我就去搜他的聊天记录,发现他一直在群里发表不当言论。”最后,群聊中的用户既是监视的主体,也是被监视的客体,隐蔽的、弥散于群聊中的监视者会观察他人的不当之处,也会注意避免自身不当举止被留存。
如果说真实姓名、联系方式等个人信息的验证标准是清晰的,一旦数据对不上就会被判定为“两性娱乐用户”,那么交往数据则主观性更强,平台管理者和用户在其中拥有更大的自由裁量权。用户和平台管理者的道德标准并不相同。一些用户认为平台管理者高水平的道德标准“筛选了不良择偶者,避免了上当受骗的可能性”,认为“良缘平台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平台”,另一些用户则认为平台管理者“太过偏激,不够包容,随便滥用自身的权力”,这也成为用户利用各种方式挑战平台交往模式的一种潜在威胁。
经过平台对用户虚拟身份和交往数据的考察,平台可以将用户区分为“两性娱乐用户”和“道德交往用户”。由于在虚拟空间中用户是以数据的方式存在,因此对用户管理就是分配用户数据。对用户数据可见性的管理是将虚拟空间中的数据叠加或区隔。这相较于单一空间的数据分配带来的是指数级的曝光效果。
可见性强化本质上是将多重虚拟空间串联,打通数字空间之间的壁垒,实现用户数据流通。对严肃相亲用户和两性娱乐用户的数据进行曝光有不同的目的,前者是提高与他人建立联系的可能性,后者则是一种惩罚和警示手段,在惩罚两性娱乐用户的越轨行为的同时警示严肃用户,在避免其产生两性娱乐情感倾向的同时也防止其受到欺骗。
良缘平台的“爆款嘉宾”是通过叠加各空间的数据制造出来的。林晨是一个生动的例子。她今年33岁,在28岁时进入良缘平台。刚进入平台时,林晨“觉得自己年龄还小,不着急”,一直通过网站筛选征婚简历、偶尔关注群聊的方式寻找另一半。期间林晨在平台没有受到关注,并没有收到许多添加好友的申请,平台管理者也表示“并不知道这个人,我是看她的征婚简历才发现她2018年(28岁)时就进入平台了”。在31岁时,林晨陆续找管理者进行情感咨询,并让管理者为其推荐合适人选。在这个过程中,林晨与管理者逐渐相识。2023年2月底,林晨(33岁)第一次参加平台的线下活动,“这时我和英哥说,我还是挺着急的,想赶快找到对象”。这次活动中,管理者当天就给林晨拍摄了相亲视频、将林晨的征婚简历转发到平台各微信群聊,并在活动结束后的第二天邀请林晨参加视频号直播,还将直播封面换成林晨相亲视频的截图。经由征婚视频、群聊转发、直播等多重曝光后,林晨在平台知名度迅速提高。在直播结束后的第5天,平台管理者说:“从拍摄视频到现在,有100多个人加她微信,她年龄适合,长相也是邻家妹形象,言谈举止都不错,现在已经是爆款嘉宾了。”
可见性增加会带来用户选择容量的增加,但同时,用户使用情感资源的态度则会成为用户的社交数据,成为平台再次评估用户道德性的标准。林晨在平台曝光度的增加为其带来了更多、更优质的资源。据平台管理者说:“追她的人很多,其中还有很多本地男,她还在挑选。”但“曝光不一定是好事,挑着挑着就挑花眼了”。平台管理者对另一位女生的评价即可以证明:“郑蓝也是平台的老用户了,之前给她推过好几次,但她一直在挑,后来我也没再推荐她了。”
平台对可见性的管理遵循“男才女貌”的性别化原则。平台往往以外貌姣好、性格温和等女性气质特质来制造爆款女性用户,却以物质条件的优渥程度来预测男性用户的受欢迎程度。“本地人、有房、收入稳定”是平台推荐男性用户时的宣传重点,反映了平台对“主流”择偶偏好的理解,即男性更看重配偶的长相,女性更看重配偶的社会经济地位[35]。
相较于将多重数字空间打通以制造用户数据的流通,可见性弱化本质上是制造数字空间中的区隔。对两性娱乐用户的可见度弱化是为了维护平台数字空间的活跃和正常运营。具体来说,平台通过建立新群的方式将不活跃的用户区隔在平台之外。
不活跃的用户不同于两性娱乐用户,前者一般具有以下特征:一是进入平台时间长、资料不更新;二是择偶标准高以至难以找到合适的另一半。
弱化不活跃用户的可见性并不是因为这些用户违反了平台规章制度,而是平台规模不断扩大面临的细分需求。良缘平台用户在2023年已经增长到14000余人。用户增长带来了两重影响。
首先,群聊话题分化。“经常有人问我有没有羽毛球群,我说如果有需要的人,就建一个新群。”平台管理者将与择偶关联不大但属于结婚后面临的装修、育儿问题的用户另组“装修群”“育儿群”等新群,让已经在平台找到对象的用户针对特定问题在新群中讨论,从而保持闲聊群的相亲功能。另外,平台为正在相亲、具有特定兴趣的用户建立兴趣群,使其可以通过共同爱好找到更多交流话题。
其次,群聊满员。由于规模增大,活动群和闲聊群人数增长迅速。“新建的烧烤群基本上举办两场活动就满员了,需要再建新群,三群原本有30多名用户,办了一场活动就增加到200多人。闲聊群也已经到五群、六群了,一群、二群里的人都不怎么说话。”平台管理者保留旧群,另开新群。“这个烧烤群里的人很多都脱单了,或者有些人找了一段时间就不想再找了,我拉了一个新群,邀请一些新人进来。”新的闲聊群并不全部都是新用户,平台管理者会将一些活跃、积极寻找对象的道德交往用户邀请进新的群聊中活跃气氛,并将刚注册进入平台的用户邀请进来,而不活跃的用户则仍然留在原来的群中。
平台管理者并不清楚不活跃用户的婚恋情况,所以“那些经常不出现的人,我就默认他脱单了,所以要经常建立新群,让更积极的人脱单。一般刚进群的最好找,拖得越久越难”。随着新群建立,共同处于老群和新群的用户会积极在新群中聊天,扩展自身网络。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群的活跃度也超过旧群。旧的群聊无法再发挥择偶的作用,处在旧群中的不活跃用户也被排除在线下交往之外。
用户并非均等地接受平台的匹配媒合,他们接近与使用中介功能的权利受到平台的界定和限制。通过建立女性用户专享的“女生群”,平台对中介技术进行了性别化分配,有意识地制造“女性福利”,以影响相亲市场中的两性互动模式。正如群公告所言:“女生群的设置是为了提高女生的警惕意识,防止女生被骗。”女生群更像是平台为女性设立的“娘家”,体现了平台对女性用户的庇护。
个人咨询与集体讨论是女生群的一项重要活动。以群成员陈晨为例,一次一位男士通过群聊添加了她的微信,但陈晨不确定其动机,就将该男士的头像截图发至女生群,询问其他女性用户:“你们有人认识他吗?他加了我的微信。”女生群中另一用户琳琳随之回复:“他也加我了,他是把所有人都加了吧?”接着,群中多个用户证实,该男生属于“广撒网”,向相亲群中所有的女性都发出邀约,并无任何交往诚意,不应通过他的好友申请。
日常闲谈与情感陪伴是女生群的另一项功能。在男女混合的数字空间中,男性的发言往往更为踊跃,讨论话题集中在彩礼、婚房等财产问题上,这些涉及婚恋经济事务的问题被视为传统的“男性话题”,往往由男性来商议决策,女性则缺乏发言权。情感困惑、日常分享被视为传统的“女性话题”,但一些女性用户认为,相较于男性话题,女性话题缺乏重要性,自己对情感困惑的讨论可能会显得“琐碎无聊”,因此宁愿主动保持沉默。而在女生群里发言则无须有这些顾虑,大家都是女性,也都愿意闲谈,交流顺畅得多。
“男性行为预警”也是群内女性能享受到的一项福利。平台管理者将男性用户的一些不良行为分享到群聊中,这些信息往往不会发送在男女共在的群聊中,而仅发送在女生群中,其意不在震慑男性用户,而是提醒女性用户提高警惕、避免损失。在平台看来,女性用户较为弱势,是情感经历相对较少、社会地位相对较低的一方,因此应该加强保护,以免在交往中遭受伤害。
需要指出的是,技术可供性的性别差异也普遍见于其他婚恋平台。有研究发现,一些交友软件以女性为客户群体,在技术设计上纳入了女性用户的评价反馈机制,以增强女性对自身主体性和主动权的感知[36]。还有研究认为,技术可供性的性别差异是平台获取资本盈利的来源之一,因为男性用户需要通过付费来获取女性用户的可见性,或付出溢价来购买匹配次数[7]。商业平台为女性提供性别福利的目的在于增加选择池的容量,以扩大男性用户的各项消费。对本文研究的非商业平台而言,同样存在性别福利现象,但运作逻辑大相径庭。平台既没有将女性用户作为流量工具来吸引男性消费,也没有将其作为客户群体推销保护女性的有偿服务。良缘平台更像是一个展示相亲市场动态的显示屏,向女性提供两性交往资讯与风险预警信息。它并未向女性展示一个脱离于现实情境的、性别友好的乌托邦,而是不定时地转播现实的婚恋市场样态,提醒她们制定行动策略以应对风险。
不过,女性用户并非无条件地获取性别福利,前提是要遵循平台的道德标准,一经违反平台道德准则则会丧失性别福利。例如,平台曾多次将发表不婚言论的女性用户从女生群中清除出去,指出不婚言论与平台对女性用户的角色定位相悖,发言者会对女性朋辈产生负面影响,因此中止向发言者提供中介技术。但这种中止不会危及发言者的平台用户身份,只是缩减其对数字空间的使用权而保留女生群之外的成员身份。这些“危险言论的制造者”可以使用平台的其他中介技术择偶,只是被区隔在女性共同体之外,不再享受平台专为女生提供的情感支持、风险预警与交往资讯。
平台的数字空间管理贯穿着性别主义的行动理念,所建构的交往道德建立在传统的性别文化上。女性被视为情感交往中被动和弱势的一方,也被视为社会经济地位中的弱势群体,平台会适当降低对女性的经济条件限制,即使不符合相亲市场对经济资源的要求,只要具备外貌姣好、年龄适婚、性格温和等“女性特质”即可通过道德评估。而同等经济条件下的男性则会被平台贴上“吃软饭”“不自知”“动机不纯”等负面标签,标识为具有道德风险的不良用户,从而排斥在道德交往的数字空间之外。
换句话说,平台对两性在经济能力上的差异存在道德化的理解逻辑。男性的经济能力象征着个人的社会品质,高收入不仅意味着社会地位高,还意味着个人具备强悍、自立、勤奋等特质。而女性的高收入不但缺乏这种美德象征,还容易与高消费、工作忙碌等特征联系在一起。这种道德灰度还掺杂着平台对理想两性角色的想象。男性扮演养家者的角色,提供经济资源,女性则需要提供情感支持和家庭照料。性别分工的界限意味着女性需要在相亲市场中展现出情感劳动和在生育能力上的优势[37][38]。在平台中,高收入女性往往被认定存在潜在道德风险,收入不但不会天然成为这类用户的加分项,反而与“高消费”“高要求”等性格特征联系在一起,被平台戏称为“高耗能”,即高收入女性奢侈的消费习惯会增加配偶的经济负担,最终导致亲密关系破裂。反观男性用户,高收入则与“优质”“靠谱”等道德优势联系在一起,成为获得道德用户资格的重要依据。
婚史的道德意涵也具有性别化差异。离异对女性用户而言是根本性的道德劣势,其污名效应难以由其他维度的评价指标消解。平台管理者对经济条件尚可但经历离异的女性用户评价道:“她们自身条件不错,经历过离婚,往往会希望找到更好的对象,但男的宁愿选择年轻的妹子,也不会选择(离异的)这些人。”平台认为,离异带给女性的污名使其难以在相亲市场上寻觅另一半,而这些离异女性对下一段亲密关系的高要求则加剧了自身的困境。因此,平台选择分享“离异女性成功再婚”的案例来规劝她们,认为成功再婚需要个人“放平心态”“降低标准”,内化其择偶过程中的行为规范。
性别化的数字空间管理不仅停留在理念层面,也转化为平台在资源与技术供给上的实践逻辑。一方面,平台中的可见性再生产着传统的性别角色。个人化的女性气质特质是最具可见性的女性数据,而社会化的经济地位则是男性用户获得可见性的最重要条件。为了维持传统性别角色,平台也会减少具有主观意愿不婚、主张女性不婚的女性的曝光度。另一方面,平台的技术分配模式也在重构传统的性别关系。女生群以技术庇护的方式为女性用户提供情感支持、风险预警与交往资讯,以平衡两性交往关系中的权力不平等。
上文分析表明,数字空间的管理机制基于对于用户身份的道德判定以及用户数据和数字技术的相应分配,具体的机制是利用数字技术将多重数字空间叠加,识别用户是严肃相亲用户抑或两性娱乐用户,并对其分配相应的数字空间的数据和技术,确立了“道德交往用户—两性娱乐用户”的情感资源等级,营造了只有严肃、真诚相亲才能获得更多、更优质的情感资源的交往模式。
两性交往用户可以分为两类:被驱逐出平台的用户和秘密越轨的用户。前者是指其不良行为已经被平台所识别并驱逐出平台,这些用户无法再动员平台内的资源与平台进行抗争;后者是指已经发生越轨行为,但并未被平台识别或还没有达到驱逐出平台这一严重程度的用户。基于是否被区隔于平台空间之外,两种用户会动员不同的资源、产生不同的博弈目的:前者会利用话语或者法律手段挑战平台的道德评估体系;后者则会通过与平台展开技术博弈,争取自身可见性和数字技术可供性。
不同的抵抗方式带来平台数字空间内技术设置的改变。一些抵抗方式能够变成平台完善数字技术设置的工具,使得平台将数字空间的使用权限完善并精细化,但另一些抵抗行为则可以直接废除平台的具体功能。
道德身份是用户获得相应空间使用权限的基础,用户一旦被判定为两性娱乐用户,就会被清理出平台,丧失使用平台内技术对抗的权限。因此,被隔绝在空间之外的用户往往通过法律动员或话语对抗的方式在平台营造的虚拟空间之外与平台进行博弈,试图恢复自身道德身份。
话语对抗是指被平台隔绝在数字空间之外的两性娱乐用户试图与平台管理者取得联系,并试图更改自身的道德污名位置。选择后台运作的方式进行话语对抗是因为平台管理者已经将对用户的平台使用权限收回,仅保留双方微信好友关系,与管理者私聊是唯一可以与平台管理者协商和博弈的方式。
钟红是良缘平台的用户,在进入平台后并不经常参与群聊,也没有主动找平台管理者为其推荐合适对象,因此平台管理者对钟红没有印象。钟红第一次与平台管理者聊天是其被清出平台微信群后。这是因为和钟红处于前期接触中的纪超向平台管理者咨询情感疑惑。
2023年4月的一天,纪超微信私聊平台管理者,将自己与钟红的聊天记录截图发送给英哥,希望英哥可以帮忙判断钟红对自己的看法。
钟红:希望我们可以慢慢来,比较比较,就是别的人我也需要去见一见。所以可能十天半个月才能和你见一次,这你能接受吗?
纪超:我有时候也出差,也不可能天天见,只要有空就见,就可以。那你的意思是再多看看,是这个意思不?可以先聊着。
钟红:是的。
英哥认为“她这样是在养鱼,不可以给男生排序叫号”。于是英哥将钟红清除出群聊,并将钟红和纪超的聊天记录转发到良缘平台各微信群中以警示其他择偶者,“不要自以为条件优越,就挑挑拣拣,给他人排序,同时与几个人接触”。
尽管英哥将聊天截图做了头像马赛克处理,但微信群中其他相亲者通过识别马赛克后的微信名字、对比清出群前后群成员截图以及马赛克后的头像颜色,识别出被清理出群的就是钟红,并在群里回复:“这不是钟红嘛,我活动中见过她。”与钟红相识的人将英哥的聊天记录发给钟红。钟红非常生气,私聊英哥,将自己与纪超的完整聊天记录发给英哥,希望改变英哥对这件事的道德判定,并在群聊中恢复自身名誉。
钟红对平台管理方式的不满在于两点。首先,钟红认为平台对于与多个人同时接触就视为不道德的标准产生质疑:“每个人都会比较,难道只能心里比较不能说出来吗?”英哥则回复:“你说没问题,我就不能认为没素质?”其次,钟红认为平台对于用户的隐私保护不足。她质疑:“可以,但是为什么朋友都知道了你发的聊天记录是我?”英哥则认为自己对信息进行了打码处理,已经做了保护措施,但有用户通过对比发现了被清除出群的用户是她,这是自己无法控制的。
最终,英哥不同意在群聊中做出声明,但承诺会将二人聊天记录转发到群聊中供其他用户评判。使用话语对抗方式与平台管理者就道德身份进行协商,往往难以撼动平台的道德标准。这是因为,被平台隔绝在外的用户很难与平台内的用户建立社会网络,也难以形成抵抗平台道德身份评判的力量。即使与平台内用户取得联系,平台内用户仍然处于合法地位,为区隔出平台的用户发声则面临非法化的风险,道德标准很难撼动。
而平台的道德评估也和管理者与其他用户的互动程度相关。与他人在平台各空间内互动更多的用户会留存更多社交数据,从征婚简历上的数据变成互联网中的个体,在社群中形成自己的人设。在发生特定行为时管理者会结合历史数据进行判断。而与平台管理者不相识的人在发生越轨行为后,平台管理者无法结合历史数据对个体进行判断,因此惩罚也会更加直接、严格。
法律动员是指被排除在平台之外的两性娱乐用户面对平台施加的污名,试图通过法律手段恢复自身的道德名誉。尽管平台的婚恋规范在社群内有较强的执行力,但无论是婚恋道德所依赖的数字化管理手段,还是婚恋道德本身,都与法律有一定的冲突,在平台中被污名的用户则会借助法律手段对管理实施挑战,并试图恢复自身的道德名誉。
洪克35岁,在2016年使用良缘平台。在其进入平台的5年间陆续骚扰女性用户。2021年5月因为用户举报被移出平台群聊并被禁止平台使用资格。平台管理者英哥在将洪克清出平台后,将洪克的不良事迹公布在微信群和QQ群黑名单中。洪克通过仍在良缘平台相亲的朋友得知这一事情之后十分生气。他在本地门户网站“海之家”(良缘平台前身)注册账号“星球”曝光平台管理者对待自己的不公正处罚。
星球:本人声明,以下言论,如果说谎遭雷劈。我是良缘相亲成员,我没做错事,莫名其妙被踢出平台,罪名都没有,找英哥要说法,他傲慢不理我,难道是心虚?谁给你嚣张跋扈的资本?踢人不给罪名是在回报社会?发声给我一个罪名。
梯田:算了吧,换个地方相亲。
今生今世:你这种目的不纯的人当然要踢,你攻击一个热心做公益的人,他有给你收费过吗?
(来源:本地门户网站帖子)
但洪克的发帖并未得到网站用户的支持和平台管理者的回应。2022年4月,洪克提起诉讼,被告是良缘平台管理者英哥,理由是英哥在平台辱骂和诽谤原告,造成原告名誉损失,要求判处英哥名誉权侵权并赔偿精神损失费5万元。诉讼书中包括洪克与英哥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自己被平台除名后英哥公示自己信息的聊天记录。尽管在同年11月,法院审理判定英哥胜诉,认为英哥发布内容虽然超出群管理职责,但不足以达到侮辱和诽谤程度,没有构成名誉权侵权。但英哥经历这次诉讼后撤销了QQ群黑名单。“起诉之后,我把QQ群黑名单、相册都删了,把风险降低。”
英哥即使获得了法律意义上的胜诉,但仍取消了网站黑名单,可见其了解在互联网公开空间内传播他人信息是法律意义上的灰色地带,即有可能被用户利用并使自己处于法律中的不利地位。尽管这一行为是为了维护更多道德交往用户在平台中的使用体验,这一行为也在平台内获得了大量用户的声援和支持。“这件事明显是洪克的不对,他还敢做这些事。”“平台里很多律师、法院的人,如果出现问题大家都会帮您。”
利用数字技术验证并传播他人信息仅仅可以在婚恋平台内获得道德上的高点,对道德身份的维护也为道德交往用户所接纳,但群体规范遭遇制度力量后,只能绕开制度,寻求存在的灰色地带。虽然平台的道德评估标准并未被撼动,但维系评估标准的技术手段则被更改。平台废除了“黑名单”制度,这也使得用户在初步接触时无法通过公告栏得知对方是否存在不良经历,增加了用户交往中的风险。
相较于公开越轨并被平台排除在外的用户,还有一部分两性娱乐用户是在平台秘密越轨或已经存在初步污名,但还未被平台清除出去的用户。这些用户仍然可以使用平台内数字技术,通过调整数字技术的使用方式逃避平台的规制,并增强自身的数据可见性。
鲁雄在2020年进入良缘平台,他引起管理员的关注是因为在一次线下活动中没有报名就直接到现场参加活动。这种行为被平台管理者称为“空降”。据英哥解释,鲁雄不报名就参加活动是因为在观看线下活动直播时看到了一个长相好看的女生。这次“空降”经历只是让英哥对鲁雄产生了不良印象,而鲁雄被平台管理者清理出去的真正原因是其参加了线下烧烤会但没有交钱。鲁雄是2022年5月参加线下烧烤会的,这段时间正值英哥女儿升学,英哥忙于女儿的学业,数次将烧烤活动的组织和管理工作交给几个平台志愿者。鲁雄在进入群聊后并未参与群聊接龙报名参加线下活动,平台志愿者在核对报名人数和缴费人数时并未发现他。但英哥在直播中看到其出现在了活动现场。英哥在核对出席成员后发现鲁雄并没有报名参与活动也没有交钱,于是将其清理出了平台。
平台用户“空降”何以可能?这是因为数字空间中仍然存在平台管理者对数字技术无法全然控制的地带,即群技术中产生的用户抵抗的可能性。平台依靠微信群聊及群接龙、群邀请等功能组织起来。进入群聊的择偶者可以获知活动地点、活动时间、活动参与人数等具体安排。加入活动群后就可以通过远程互动的方式与活动中的个体产生联系。
平台为了防止“空降”行为的发生也更改了群聊准入技术设置。“以前是想扩大活动参与人数,我会把活动群聊二维码转发到各个群聊中,现在采取群邀请制度,告诉他们有专门的活动群,想要参加活动的私聊我拉入群。”实行群邀请之后,用户不能通过扫描二维码或者除管理员之外的用户邀请进入群聊。这样,用户在进入群聊时会经过平台管理者筛选,也使得群聊内不良用户减少,有利于群聊内用户更好地遵守道德规范。
本文讨论了高度数字化、中介化、性别化的婚恋平台中,平台管理者如何通过管理数字空间的使用权限以营造深度交往的情感模式,从成员身份的道德性、交往数据的可见性、中介技术的可供性和权限管理的性别化讨论平台对数字空间使用权限的管控以及用户针对平台数字空间使用权限展开的抵抗。
首先,婚恋平台以婚恋道德作为用户类型划分的评判维度,将婚恋道德与用户数字身份的真实性和社交数据的可靠性联系起来,在平台建立的多重数字空间中将用户的数字身份重叠在一起,判断用户的数字身份是否真实。除此之外,平台制造人人参与的液态监视空间将一切用户纳入监视与被监视的角色中,防止用户产生交往不端行为。通过一系列道德判断,平台将数字身份真实、交往态度真诚的用户视作道德交往用户,将数字身份造假、交往行为不端的用户视作两性娱乐用户。其次,平台通过分配数据可见性为两类用户提供差异性数字空间使用权限。通过将道德交往用户的数据信息在各数字空间内流通,平台增强道德交往用户的数据可见性,为其提供更多的交往机会。另外,平台不断开辟新的交往空间,将不活跃用户留在建立时间久、交流频率低的数字空间内,降低这些用户与新进入平台、道德交往用户交流的可能性。除了分配用户的交往数据,平台还会将数字技术的使用权提供给特定用户以改变用户交往权力关系。平台建立了女性专属的群聊,为女性用户提供日常闲谈、情感陪伴、预警男性用户不良行为的数字空间,以提高女性在两性交往中的性别地位。平台从道德评估到可见性和技术分配的管理逻辑均是遵循传统性别文化,将男性视为婚恋择偶中主动且优势的一方,突出其在收入、户籍等方面的优势地位,而将女性视作被动且弱势的一方,突出其在年龄、外貌等方面的优势特征。平台还通过数字技术增强了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用户在两性交往中的优势。最后,用户会利用平台内外的多种资源与平台管理者争夺数字空间的使用权限。被排除在平台数字空间之外的用户丧失了使用平台内部数字资源与平台博弈的能力,只能通过法律手段和争夺话语试图恢复自身道德身份的合法性。由于平台使用的数字技术存在对用户隐私的潜在威胁,所以平台的技术管理方式在面对法律制度时处于灰色地带。平台为了避免潜在的法律制裁而调整对于用户道德身份判别的数字技术。而用户通过话语协商道德身份则不会动摇平台的空间管理权限。处在数字空间内的用户为了提高自身可见性,会就特定数字技术的使用方式与平台展开协商与博弈。用户对于数字技术使用也会促使平台完善数字技术的使用方式。
本文对“数字空间使用权限”的探讨为婚恋模式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分析思路,即关注到情感交往发生场域——数字空间——的内部结构。已有研究虽然关注到数字空间对于线上亲密关系的影响,但这些研究更多将数字空间视为亲密关系发生的背景要素,未充分关注到数字空间的异质性以及不同数字空间的规则对线上交往带来何种限制。伴随着数字技术的快速迭代,婚恋平台构造的数字空间不再作为一个整体的数字空间,而是为多重数字技术切割、组合、串联起来的混合空间。不同的空间生成了不同的用户互动的规则和角色,用户所能动用的数字技术也各不相同。用户嵌入在具体的技术场景与技术资源之中,并非使用抽象平台功能的被动群体,有关用户角色与策略的讨论需要更加细致。此外,作为数字空间内的重要资源,数字技术也不再是单方面影响亲密关系、带来浅层交往的决定性因素,而是一种为不同主体所使用、受到主体意志所影响的资源。在数字空间中,平台和用户都可以针对数字技术如何使用展开自身实践。而针对数字技术应该如何使用所产生的平台与用户的博弈也会影响婚恋平台的运作,并促使平台管理者不断就数字技术提供给谁、数字技术如何使用做出进一步的规定。最后,本文强调,婚恋研究需要关注平台作为数字空间缔造者和管理者的复杂角色。以往研究已经关注到平台作为资本运作者对于用户情感交往的重要影响。但本文的案例分析表明,需要对平台的性质与类型进行区分,未来研究可以延续平台异质性的讨论,探讨平台组织逻辑与用户情感逻辑间的交互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