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梦 王 威
大连外国语大学 大 连 116044 中 国
19世纪的浪漫派最早意识到了启蒙运动(the Enlightenment Movement)的“机械论”(mechanism)带给人分裂和不幸,由是浪漫主义诗人批判“机械论”转而提倡“机体论”(organism)。作为浪漫主义的奠基人之一,华兹华斯(Wordsworth, 1770-1850)否定18世纪标准化、简单化的“机械论”,认同生成性、多样性的“机体论”。
曾繁亭在《19世纪西方文学思潮研究·浪漫主义》中指出:“有机论”是用来描述生命发展过程的一个概念,它代表着生机活力以及生命的神圣性,意味着生成变化以及创造的可能性。基于自然观念的“有机论”不仅适用于诗学、文化、民族,也适用于全人类与整个宇宙。(411)自然一词在历史上含义颇丰,仅在18世纪就有近200种义项,但总的来说对自然的敬畏往往使人们将自然视为一个外在于人类的和谐系统(曾繁亭, 2022: 449)。米尔(J. S. Mill)认为,“自然”有两种主要含义:“它要么指事物的整个系统及其所有属性的总和,要么指除人类发明之外事物的本来面目”(Mill, 2004: 460)。本文的“自然”是米尔说的第一种含义,即可被视为等同于“宇宙”,有时也可被视为“世界”,因此本文中的意象皆可被称作是自然意象(natural images)。
综合研究材料来看,关于华兹华斯的“有机思想”(organic thoughts)研究,目前国内外文献的研究方向多是集中于自然方面。奥勒曼斯(Onno Oerlemans)在《浪漫主义与自然的物质性》(RomanticismandtheMaterialityofNature, 2002)中提到“华兹华斯在观察鸟类、野兽、花和树的主体性迹象时,并不是将人类的品质直接投射到它们身上,而是在它们身上认识到我们与它们共有的自然属性”(Oerlemans,2002:77),正是由于这共有的自然属性,人与自然中其他事物实现了有机联系。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在《科学与现代世界》(Scienceandthe ModernWorld,1948)中指出华兹华斯重视自然的有机整体性,“他总能抓住整个自然界,因为它包含在特定实例的音调中。这就是为什么他与水仙花一起欢笑,并在报春花中发现了‘深沉到无法流泪’的思想”(Whitehead,1948:84)。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在《自然的超自然主义》(NaturalSupernaturalism,971)中也同样提到华兹华斯作品中人与外部自然世界的有机统一,“与自己和自己的世界实现统一是人的原始和规范状态,其标志是共同生活的充实和快乐的状态,这一主题在华兹华斯的许多诗歌中都很突出”(Abrams,1971:278)。布鲁姆(Harold Bloom)也在作品中提到华兹华斯诗歌中人与自然的有机结合,即“人类的心灵与大地神圣地结合在一起,共同的大地也因此而神圣,而心灵与精神的具体结合将以现象之美接受新娘的馈赠,例如草地上的荣耀和花朵中的辉煌”(Bloom,1971:128)。丁宏为的《模糊的境界——关于浪漫文思中的自然与心灵图谱》一文以华兹华斯的自然观为焦点,探讨了浪漫主义文学家对机械思维的抵御和对模糊境界或心灵绿地的守护(丁宏为,2003:19)。以上的研究材料表明虽然已有学者研究过华兹华斯的有机思想,但是焦点大多限于“自然”这一主题,并且鲜有学者分析过华兹华斯作品中的机体性问题。国内外虽有学者研究华兹华斯作品中的意象,但多是研究意象本身,例如哈特曼(Hartman)在《自然批评》(CriticismintheWildness, 1980)中对华兹华斯使用新的自然意象的原因做出了解释,即华兹华斯是最早联系工业革命来讨论感官冲击的浪漫主义诗人,“从农村走向城市的人流使自然节奏摇摆不定、遭受侵蚀,而超自然幻想与政治恐怖以及日常事件的结合则破环心智的健康。在这种状态下,诗人必须创造出新的意象,或者更新改造旧的意象”(Hartman,1980:29)。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在《呼应的微风:一个浪漫隐喻》(TheCorrespondentBreeze:ARomanticMetaphor,1957)中探讨了华兹华斯诗歌意象“风”与人的呼吸和生命的关联,认为“风是生命、思想和想象与自然关系的主题象征”(Abrams,1957:116)。许书利的《试论华兹华斯〈露西组诗〉中的意象》是国内第一篇研究华兹华斯诗歌意象的文章,文章论证了华兹华斯意象的象征性特点(许书利,1992:38),张叉梳理了华兹华斯诗歌中的非生物自然意象(张叉,2006:83),两者的研究点都局限于意象本身。
综上所述,目前国内外对于华兹华斯的有机思想和作品中的自然意象都虽有研究,但是以自然意象为线索研究有机思想的文献尚少,且有机思想的研究方向多集中于自然这一主题。本文以自然意象为研究线索,通过分析两种自然意象的不同文本现象验证了它们分别具有的机体性,进一步联系时代背景和诗人的个人观点最后得出诗人通过在作品中突出自然意象的机体性表达了自己的有机思想。
“有机体”(organism)的“成长”(growth)一般指的是机体的“发生发展”(ontogeny)过程,这一过程是曲折的,通常会经历“质变”(qualitative changes)。本章选取《序曲》(ThePrelude,1979)中的“风”(wind)和“河流”(river)两种自然意象作为研究对象,通过文本分析得出这两种自然意象作为机体具有成长性(growth)。两者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都有自己的发展阶段,并且在发展阶段中经历了“质变”。由进一步的分析得出诗人之所以着重突出“风”和“河流”这两种自然意象的生长属性,实际上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有机思想,即对人们思想日益坚硬和僵化趋势的批判以及对自由扩展的柔性精神空间的渴望。
“风”这一自然意象在《序曲》中具有成长性。按照诗人的心灵成长时期来划分,“风”在文本中主要有三个成长阶段,分别是童年时期、青年革命时期和心灵复元时期,在这三个成长阶段中风的特性由“轻风”(soft wind)变成“风暴”(storm),最后变成“含着祝福的微风”(gentle breeze of blessing)。
“风”这一自然意象在诗人的童年时期大多被刻画成轻柔的微风,诗人多次记录了幼年时期的“风”这一意象,在第2卷(第88-93行)就有对童年时期“轻风”(soft air)的描述:
于是,我们常常
在清凉葱翠的草地上忘形豪餐,
有时在林中,或在河畔,或者,
伴随茂树下的流泉溪水,听着
枝叶间轻风的骚动,幸福中,竟不觉
中天的骄阳在四周泼洒着热忱。 (Wordsworth, 71; 译文见丁宏为,34)
这一段讲述了诗人在童年时期因“轻风”的照抚而觉得无比幸福甚至不觉骄阳的酷热,总体概括了诗人童年时期在自然中欢快成长的生活状态。“风”在诗人的童年时期充当的是一个温柔陪伴者的角色,无论诗人在哪,“风”都是诗人的陪伴者,带给诗人无言的欢乐。同样的描述还有第2卷第371行的“翩然曼舞的柔风”(fluttering breezes),自然的轻风鸟语温柔地呵护着诗人,带给诗人安宁与幸福。
“风”在第9卷(第47-51行)变成了猛烈的“风暴”(storm):
无论在
国民议会还是雅各宾俱乐部,
这两个革命之声鼎沸的大厅中,四
我看到革命的势力如抛锚的海船,
在风暴中东摇西荡。 (Wordsworth, 315; 译文见丁宏为,234)
这里的“革命”指的就是“法国大革命”(the french revolution),此时正值青年时期的诗人积极地参与了这场对自由与幸福等理念的 “欢乐的演练”(pleasant exercise of hope and joy)。“风”从往日的“轻柔”变成如今的“猛烈”,“风”这一意象已失去往日柔和的品性,猛烈的“风暴”预示着革命巨大的力量。第十卷第338行诗人同样用“地狱的风暴”来形容革命,都暗示了随后由革命引发的不可控制的暴力。
“风”在诗人的心灵复元时期是“含着祝福的微风”:
啊,这轻轻的微风中含着祝福——
下凡的仙客,当他吹拂着我的
脸颊似有意无意地从绿色的田野,
从远方碧蓝的天宇送来欢乐。 (Wordsworth, 29; 译文见丁宏为,1)
“风”此时正处于诗人的心灵复苏时期,此时诗人刚刚走出“法国大革命”以及葛德汶(Godwin,1756-1836)的唯理性主义(rationalism)的阴影。在浪漫主义诗歌中“风”是灵感的触发因素和象征,“当一个人接受了神圣的‘风’(afflatus)时,他实际上是接受了上帝或缪斯的呼吸”(Abrams, 122)。这里的“微风”(gentle breeze)含着“祝福”(blessing)其实意指这里的微风复苏了诗人内在的创造力,等同于赐予人灵感的缪斯,因此诗人将其称作“下凡的仙客”(visitant)。
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风”这一自然意象在《序曲》共有三个成长阶段且在三个成长阶段中体现出了三种不同的性质。由诗人童年时期的“轻风”成长为青年革命时期的“风暴”,心灵复元时期又变成“含着祝福的微风”,由此体现出“风”这一自然意象作为有机体的“成长性”。
“河流”这一意象在《序曲》中也是频繁出现,在诗人的三个不同成长时期“河流”也同样经历了“质变”:在诗人的童年时期“河流”是喃喃私语的“清澈的溪水”(clear stream);剑桥求学时期“河流”变成了“漩涡激流”(eddy);经历法国革命时期时“河流”这一意象又变成了“大洪水”(deluge)。
《序曲》中“河流”的成长过程是艰难曲折的,“河流”在诗人的童年时期是喃喃私语的“清澈的溪水”,在第1卷中有多处体现,例如第1卷(第269-272行):
难道很久前,
那最清秀的河流乐于在我的摇篮曲中
溶入喃喃私语,就是为了
我今日的凡庸? (Wordsworth, 43; 译文见丁宏为,11)
在诗人的摇篮中即说明诗人是处于婴幼儿时期,在这个时期“河流”对着诗人喃喃私语,哄诗人入睡,给予诗人无限的安抚。同样在此卷(第12-14行)“清澈的溪水将以淙淙低语诱我入眠”,这里“河流”是具象成了哄我入眠的清澈的溪水。这两处的“河流”都是在“低语”(murmur),突出了“河流”这一意象舒缓轻柔的性质,体现出“河流”在诗人的童年时期主要担当的是温柔的陪伴者的角色。
剑桥求学时期“河流”从喃喃私语的“清澈的溪水”变成了“漩涡”,主要体现在第3卷(第11-14行):
他从旁掠去,但他吸引着我的
目光,直至隔开一箭的路程。
当我们逐渐接近目标时,似乎
被一种力量吞入漩涡激流。 (Wordsworth, 93; 译文见丁宏为,53)
这里诗人是第一次来到剑桥,这里的一切对诗人来说都是陌生的。第3卷开篇的“凄凉的早晨”(dreary morning)可以影射出诗人的伤感,这里“河流”这一意象的性质发生了改变,它再无童年时期那温柔的喃喃私语,变成“漩涡激流”也是暗指诗人内心的不安。
诗人经历法国革命时期时“河流”这一意象又变成了“大洪水”,在第5卷(第91-98行)可以体现出来:
我按他的
要求将海贝托向耳边,立即
听见清晰的声音,一种巨大的、
预言性的和声,是完全陌生的语言,
却不知为何我听懂了它的内涵;
是激情中吟出的歌赋,预言大洪水
将淹没地球的孩子,而且是即至的
灾难。 (Wordsworth, 157; 译文见丁宏为,104)
这里“河流”这一意象具象成了“大洪水”,“大洪水”的形象取自《圣经》(Bible),这里的“灾难”最直接的暗示是法国大革命。诗人是法国大革命最直接的参与者,前期诗人对革命事业抱有无限的热情与期望,结果到了后期革命演变成了暴政,诗人的愿望全部落空,因此这里“河流”变成了破坏性极大的“大洪水”,预示着法国大革命最终会给人带来灾难。
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河流”同样有三个成长阶段并体现了三种不同性质,在诗人的童年时期河流是温柔的喃喃私语的河流;在诗人剑桥求学时期是充满不安力量的“漩涡激流”;在诗人亲历法国大革命时期是破坏性极大的“大洪水”,因此证明了“河流”这一自然意象具有“成长性”这一有机属性。
“风”和“河流”这两种意象在《序曲》中频频出现,诗人细致描述了两种意象在生长过程中性质的变化,由此体现出的成长属性是机体的重要属性之一。诗人之所以注重机体的生长性是为了批判18世纪盛行的机械论中僵化不变的机械属性以及由机械论大肆发展造成的世情坚硬;也是为了表达对柔性的、多样的精神文化空间的渴望。
“坚硬”(hardness)的机械属性是18世纪到19世纪这一时期重要的特征之一。丁宏为在其作品《真实的空间》的绪论中将18世纪末到20世纪初定义为“坚硬的时代”,同样在19世纪英国小说家狄更斯(CharlesDickens, 1812-1870)的作品《艰难时世》(HardTimes, 1854)中我们也能感受到19世纪“坚硬”的质感。小说中的五金批发商汤姆士·葛雷硬(Thomas Gradgrind)是个专讲实际的人,他看重数字和事实而对“幻想”绝对排斥。狄更斯描述他:“他又像是一架通电的器具,装配了一种可怕的、机械地调和而成的料剂,等那些嫩弱的、年青的幻想(imagination)轰走了以后,它就准备拿这种料剂作它们的代替品”(全增嘏,1978:4)。科尔律治在《静思中的忧虑》(FearsinSolitude, 1798)中也描述出19世纪的英国社会是无精神的、坚硬的。由于社会的商业化、行会化和贪腐等各种社会乱象,人们只顾着“装腔作势”和“相互阿谀”,良好的精神根本无法存在或发展。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LyricalBallads, 1798)的序言中就提到“我深切地感受到当前人们对思想和语言的浅薄和粗劣的抗议。”(Gill, 59)由于功利思维和量化的做法大行其道,软性的人文环境受到严重侵害,人们的思想也由此变得机械僵化,诗人华兹华斯对此深感忧虑。诗人着意突出“风”和“河流”这两种自然意象的成长属性,实际上是为了强调人的精神世界是有机的,应该充满着自由和多样,而不是日益僵化下去。
《序曲》中的意象十分丰富,这些意象是诗人华兹华斯诗意内涵的载体,本文通过研究意象的机体性分析得出了诗人的有机思想。诗人批判了十九世纪社会的诸多弊病,指出人的心灵和精神空间应该是自由的和多样的。本文在一些方面仍有不足,文献综述部分列举华兹有机思想的研究材料列举得不够充分。目前国内对机体论的研究文献还较少,机体论与浪漫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的研究者往往忽略了这一点。认识机体论在浪漫主义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以及两者之间的联系对理解和把握浪漫主义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