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梦丹 王 春
大连外国语大学 大 连 116000 中 国
自19世纪以后,出现了许多《诗经》的英译本。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国外译本包括William Jones的《诗经》选译本,James Legge的散体和韵体译本,以及Ezra Pound的译本。同时,国内的翻译者也有许多代表性的作品,主要包括诗僧苏曼殊的译本、杨宪益的选译本、许渊冲的全译本以及汪榕培的全译本。这些译本在不同的时期和文化背景下,以各自独特的风格和特点,将《诗经》传达给了更广泛的读者。相较于外国译者,中国译者对自己国家的文化背景、历史传统和社会习惯等更为熟悉,能够更好地把握文学作品的精髓。越来越多的中国译者翻译本国的文学作品,这既体现了中国译者主动承担中国典籍外译的使命感,也有助于充分展现我们的文化,推动中华文化的“走出去”。但由于两种语言和文化的巨大差异,汉英诗歌均以各自受众认同的修辞策略为主,存在较大的差异。译者,同时也是修辞者,更是两种文化之间的协调者,译者与受众之间也不仅仅是单向输出的关系,而是相互作用,互相影响的双方,译者在进行诗歌翻译时应考虑到受众的群体、认知水平、文化期待等因素,选择合适的翻译策略和表达方式,因势利导,对受众施加影响,让外国读者感受到中国诗歌的魅力。
一直以来,我们都希望优秀的中华文化能够走向世界,让世界认识到中华文化的魅力,也由此产生了大量的译作进入到世界各国,然而更多地译作反响平平,并未起到期待的效果,究其原因,其中重要的一点在于译者把中华文化外译简单地看作了一个单向输出的过程,忽略了译者与读者之间是一个双向交流、协调的关系,译者如果未能“从受众角度考虑,一味强调存‘异’,把不同的意识形态、价值观、思维习惯和表达方式强加于人,可能会造成更加尖锐的对立和更多的误解,不利于宣传中国文化”(陈小慰,2015:77)。因此,“需要译者精心运作,采用受众容易接受的方式积极加以影响,在正面宣传我国的同时,扩大受众视域,达到双赢”(陈小慰,2013:97-98)。
汪榕培先生和理雅各先生作为两位杰出的学者,分别进行了对《诗经》的英译工作(以下简称汪译和理译),他们的翻译成果不仅在国际学术界引起了广泛关注,也对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和欣赏《诗经》具有重要的意义。
“新修辞”理论是在古典修辞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门关注受众、关注话语修辞力量、关注修辞话语使用环境和话语具体使用的综合性语言理论(陈小慰,2013:73)。它强调语言的象征力量,认为“修辞者”与“受众”是相互理解、共享和双向交际的关系, 劝说的结果是双方相互作用、共同接受的结果。与传统修辞学关注修辞技巧和语言表达的艺术性相比,新修辞理论将修辞的研究范围扩大到社会、心理、文化等领域,强调修辞是一种社会实践。
新修辞的主要代表人物有凯姆·帕尔曼(Chaim Perelman)、I.A.理查兹(I.A.Richards)以及肯尼斯·伯克(Kenneth Burke)。凯姆·帕尔曼(1969)在《新修辞学》中提出,论辩必须考虑受众意识,否则将是毫无意义和结果的。论辩的关键不在于了解演讲者或修辞者认为真实或重要的事情,而是理解受众的观点。为此,论辩必须以修辞者与受众达成共识为前提。只有考虑到受众的心理和社会背景,才能使论辩具有意义和效果。理查兹从微观的角度讨论修辞现象,把词语的意义作为修辞学理论的中心,深入探索了思想、词语和事物之间的关系,认为在交际中由于交际双方对某一事物意义理解的不同可能会引起误解,因而他致力于研究人类如何在交际中消除误会,达到共同理解。肯尼斯·伯克在继承古典主义修辞学传统的基础上,对修辞做出了重新定义,认为“修辞与说服和认同有关”,修辞成功的关键就在于“认同”,扩展了传统修辞概念的内涵。
长期以来,翻译研究中对修辞的探讨大都局限于修辞格在译文中的处理,视野较为狭窄,对译者与受众的关系以及如何运用译语话语有效影响译语受众等方面缺乏关注,而新修辞强调以受众为中心、注重话语的修辞力量,对翻译研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刘亚猛(2004:19)教授也提出:“对待完全不同的听众/读者应该使用完全不同的说服手段。从面向国内说服对象转向国外, 尤其是西方的说服对象,所要求的是一种‘再构思’‘再表达’, 一种‘重构’……”。从新修辞的视角来看,翻译本身就是一种修辞行为,翻译的过程实际上是理解原作的修辞动机和重构语境的过程。译者需要在理解原作的基础上,以实现原作的修辞动机为出发点,帮助受众克服语言和文化的局限。译者在译语语境中对原作的内容和语言进行再表述,以确保原文在译语语境中能够有效地影响受众,并引导他们产生预期的认知、判断和行为。
不论翻译的预期功能是什么,不论是为了怡情、感动、诉求、告知还是鼓动、推销,都离不开某种意义上的说服(陈小慰,2013:134)。哈里克认为,修辞是通过有效使用语言等各种象征资源来实现其劝说功能的。而实现劝说功能的语言象征手段有四种,分别是辩论内容(arguments)、诉求策略(appeals)、话语建构方式(arrangement)和美学手段(aesthetics)。论辩强调说的话要言之有理,令人信服;诉求指采用激发听众情感的语言策略;话语建构指精心行文组篇,达到最佳效果;美学手段则可使语言表达更加独特、优美、富有说服力(Herrick,2001:13-14)。由于汉英语言的修辞差异,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应充分考虑到受众对话语内容、诉求策略、建构方式和美学手段的不同预期,“带着修辞意识进行翻译”。其原则是:以译语受众为中心,建立认同,以受众为转移,在内容和形式上进行必要的调适;用受众熟悉的方式有效说服、诱导,使受众至少在愿意倾听的基础上,信奉、认同、接受了解译者欲加影响的内容(陈小慰,2013:201)。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记录了自公元前十一世纪到公元前六世纪中国人民的生活画面,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文化价值,吸引了国内外众多学者进行翻译和研究,这些英译版本虽在其翻译风格和翻译策略上有所不同,但都为西方读者提供了一个更好地了解中国文化和古代文学的窗口,同时也为中国文学在国际上的传播和交流做出了重要的贡献。随着译介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诗经》英译现象进行了探讨和研究。
张鑫主要从翻译规范的视角对比分析不同的《诗经》英译版本,如张鑫、黄婷艳(2018)从翻译规范角度, 对杨宪益先生及汪榕培先生的《诗经·国风》译本中的植物意象英译进行了研究;张鑫(2021)又探讨了杨宪益先生及汪榕培先生两个《诗经》英译本中的翻译规范,结论指出杨译主要以保留源语文化规范为依据,目的是对外传播中华文化。汪译大多准确且优美,既注重传达原诗的意义,又十分注重借用英语的优势来增强译文的美感,以达到传神之效。高博也高度关注《诗经》的英译研究,高博(2016)选取理雅各、庞德和许渊冲的《诗经》英译本作为研究对象,验证显化、简化以及范化三种翻译特征在诗歌体裁译本中的表现程度,并从历时性角度分析了其内在动因;吴晓龙、高博(2017)介绍了《诗经》多译本平行语料库的创建过程,力求为《诗经》的英译研究拓展出全新的视角和途径。文军主要研究《诗经》译本中的副文本翻译,如滕雄、文军(2017)借助热奈特的副文本理论,分类比较了理雅各《诗经》三种版本的副文本之间的异同;文军、王晓慧(2020)根据附翻译策略分类,归纳整理了理雅各《诗经·国风》英译本中的各种附翻译策略,并尝试就该译本为依托,发现更多附翻译策略。
国内学者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对《诗经》英译本进行了深入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鲜少有从“新修辞”的视角,以译语受众为中心来探讨《诗经》英译本的修辞建构方式,本文通过《诗经》英译本的对比分析,展现译者在翻译时是如何运用语言的象征力量,以读者喜闻乐见的方式呈现我国诗歌的美,进而使读者认同我们的文化,达到文化输出的目的。
中文诗歌往往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包含着许多文化符号和传统意象,而英文诗歌则更注重抒情和思想深度的表现,语言和文化的差异需要译者有效运用诉求策略、话语建构方式等象征手段,带着修辞意识进行翻译。
不同的语言和文化背景可能会导致对某些信息的理解产生差异,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可能会遇到一些原文信息在目标语言中难以表达或理解的情况,为了确保译文内容真实可信,需要使原文信息在译语语境中言之有理,让人信服,译者需要对容易引起受众质疑、妨碍其信服的内容做必要调整,以便更好地适应目标语言和文化的习惯表达方式,这包括选择合适的词汇、调整句子结构、甚至对原文信息进行适度的解释和补充。
例(1) 原文: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硕人》
汪译:Her swan-like neck is long and slim; Her teeth like pearls do gleam. ——The Beauty
理译:Her neck was like the tree-grub; Her teeth were like melon seeds. ——Shih jin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是用来形容女子的美貌的,蝤蛴是天牛的幼虫,身长圆形,白色。瓠犀指的是葫芦籽,作者用它们形容女子脖颈像天牛幼虫一样白皙,牙齿和瓜子一般整洁。这两个喻体对母语为中文者都有些难以接受,翻译为英文时,若一味求“异”,逐字翻译,不仅会让外国读者不理解,还容易让不了解中国文化的西方人对我们的审美产生怀疑,不利于中华文化的传播。汪榕培先生正是从受众的角度,根据语境对译文做出了适当调整,从中西方读者都普遍认同的审美观,选用了“swan”和“pearl”的意象来形容女子的脖颈优美,牙齿洁白,既传达了原作意义,又以受众用受众熟悉的话语、可接受的方式达到了传播中华文化的目的。反观理雅各的“异化”翻译,毫无美感,信息可信度不强,很难让人联想到这是一位“美人”形象,与原文意义相悖,也易引起读者不适,让本就处于弱势文化地位的中华文化走向世界文化的进程雪上加霜。
要有效影响受众,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必须诉诸于受众的情感,拉近与受众的距离,同时需考虑到受众需求和语言文化差异,有效呈现事实,给予必要的明晰化处理。这意味着译者需要对原文进行梳理和整理,确保翻译的内容准确、清晰,并能够清晰地传达给受众。通过清晰化处理,译者可以消除歧义,使受众更容易理解和接受翻译作品。
例(2) 原文: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淇奥》
汪译:My lord is elegant and wise,
As smooth as ivory neatly made,
As carefully polished as a jade, ——The River Bay
理译:There is our elegant and accomplished prince,
As from the knife and the file,
As from the chisel and the polisher! ——K'e yuh
切、磋、琢、磨,是古代加工玉、石、骨、象牙器的基本工序。这里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形容君子学问精湛,品德良善,就“如同”切磋琢磨过的玉器。汪榕培先生考虑到受众可能对中国玉器文化的不了解,进行了解释性翻译,补充了“ivory”“jade”,大意为“美君子文采风流,似象牙经过切磋,似美玉经过琢磨。”降低了阅读难度。汪榕培先生一方面考虑到了照应诗歌原文的押韵,“磋”“磨”对应“made”“jade”,增强了译文的文学性和美学性,另一方面,通过译文也让西方读者了解到中国文化中人们常用雕琢玉器来形容人的性格品质塑造的这一特点“,不着痕迹”地适当“施压”,既输出了我们的文化,又扩大了受众视域,达到了“双赢”的结果。在理雅各的译文中将“切、磋、琢、磨”四个动词,译为了“knife、file、chisel、polisher”四个名词,缺乏解释,将君子与各种刀具直接放在一起,让人不知所云,读者若不理解,更难会接受和喜欢这一文化,若因此对中华文化产生排斥心理,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话语建构方式与言语形式有关,是言语资源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语言有不同的习惯话语建构方式,要有效影响受众,就需要获得受众对译者表达方式的认同,因此,翻译时应尽量套用译语的相应表达,使译文读起来地道自然,提高修辞效果。通过采用适当的话语建构方式,译者可以更好地传达原文的意义和情感。这包括句式结构、词汇选择、语法规则等方面。通过理解目标语言的习惯表达方式,译者可以确保译文在读起来流畅自然的同时,保持原文的风格和特点。
例(3) 原文: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
汪译:The locust music fills the air
Hum, hum, hum;
May you sons and daughters bear,
Delighted and handsome! ——The Locust
理译:Ye locusts, winged tribes,
How harmoniously you collect together!
Right is it that your descendants
Should be multitudinous! ——Chung- sze
《螽斯》是一首祝愿多子多孙、后代昌盛的诗,全篇用比体,是我国早期咏物诗之一。螽指蝗虫,因蝗虫繁殖力强,产卵众多,故用来比人之多子。在汪译中,使用了较为通俗的词语和简洁的句式,使得翻译更加易于理解。同时,汪译还加入了一些形容词和感叹词,如“-fills the air”“hum, hum, hum”“delighted and handsome”,以增强文学感和情感色彩。这种表达方式更加注重音乐感和声音的表达,以及对后代美好祝愿的表达。而在理译中,采用了更加正式和古典的词语和句式,如“Ye locusts”“winged tribes”“how harmoniously you collect together”“right is it that your descendants”“should be multitudinous”。这种表达方式更加注重文化传统和古代诗歌的味道,以及对后代繁荣和繁衍的表达。总体来说,汪译更注重对原文意思的传达和情感色彩的表达,采用了更加通俗易懂的语言;而理译则更注重对原文句式和古文化的保留,采用了更加正式和古典的语言。不同的翻译方式可以给读者带来不同的阅读体验和理解方式。
美学手段,也即修辞手段。翻译时,根据语境,得体、恰当地运用修辞手段,可使语言表达更加独特、优美、富有说服力。翻译者通过恰当地运用美学手段,可以在保持原意的基础上,赋予译文更多的艺术性和感染力,从而更好地与受众产生共鸣。
例(4) 原文: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宛》
汪译:All of us should mind our trail,
As if beside the deepest vale.
All of us should act with care,
As if on ice that scarce will bear. ——The Turtle-dove
理译:We must be anxious and careful,
As if we were on the brink of a valley.
We must be apprehensive and cautious,
As if we were treading upon thin ice. ——Seaou yuen
《小宛》是一首兄弟间相悯相诫的诗。诗人遭逢乱世,对社会的黑暗险恶不满,故而告诫自己的弟弟要谨慎处事。在这两个译文中,汪译使用了押韵的手法,通过使用诸如“trail/vale”和“care/bear”的押韵词,增强了诗歌的韵律感。而理译则没有采用押韵的手法,整体呈现出比较平铺直叙的语言风格。另外,原文中使用了形象生动的比喻,描述了人们应该小心谨慎的态度,汪译在译文中保留了原诗中的意象,通过“mind our trail”和“act with care”来表达人们应该小心谨慎的态度,而理译则更加直接地表述了人们应该“be anxious and careful”,以及“be apprehensive and cautious”,相比之下,汪译更加简洁且具有音韵美,增强了诗歌的表达效果。
翻译是一项面对西方受众的跨语言、跨文化的交际活动, 也是一个现代说服行为, 一种修辞活动。相较于理雅各,汪榕培先生在《诗经》英译中更加有效使用了语言象征手段,确保了译文内容真实可信,得体运用需求策略,精心建构话语方式,将古汉语译为现代英语,帮助受众理解,同时恰当使用了美学手段,兼顾了诗歌韵律,传达了原诗歌的意境美和韵律美。
汪榕培先生充分考虑到了受众因素,他注重将古代中国的文化元素转化为西方读者易于理解和接受的形式,使用简洁明了的语言风格,避免过于复杂或生疏的词汇和句式,使得西方读者能够轻松理解和欣赏诗歌的意境。此外,他注重保持诗歌的韵律和音韵,在英文译文中巧妙地运用英语的音韵规律,保留了诗歌的节奏感和韵律感,使得翻译流畅自然。这种翻译风格让西方读者更好地体验到古代诗歌的美妙之处。同时,他还尽力保留了《诗经》原作的文学价值,避免过多的改动和解释,力求保持原作的风采和特色。这样的翻译方式使得西方读者能够理解、接受并与译文产生共鸣,有助于《诗经》在英语世界中传播和受到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