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舟
接到《小学语文教学》杂志社“我读好书”栏目的约稿短信,我秒回:“想跟广大语文老师谈谈阅读《汉语与中国文化》的心得体会!”书海浩瀚,对自己影响深远又值得分享的书其实很多,之所以急切地推荐著名文化语言学者、复旦大学博士生导师申小龙先生的这部著作,得从两个案例开始说起。
第一个案例是“田”字。“田”外面是个“囗”,表示田区,里面的“十”像人工开凿的田间小道,字的形体是自高空俯视下方所观察到的形状,非常生动。识字课上,老师却漠视汉字作为表意文字的特质,忽略“田”的构字特点和携带的文化密码,无视小学生的识字心理,生硬机械地将这个直观形象、蕴藏着祖先智慧的独体字,分成竖、横折、横、竖、横五个简单的笔画,让学生死记硬背。何止一个汉字被这样粗暴对待,又何止一个老师的教学如此缺乏文化内涵。在带领学生实习期间,我发现在不少老师的课堂上,原本具有整体识记功能和形象特征的汉字,降格为零碎的抽象笔画、冰冷的构字部件;被国学大师饶宗颐称为“中国精神文明的旗帜” “造成中华文化核心”的汉字,完全被丢弃了作为意义体系、价值体系的功能,只被作为记录语言的形体符号
对待。
第二个案例来自为国培班语文老师做的讲座。为帮助学员们体会汉语表达的神韵,我让他们比一比《红楼梦》该用下面哪个句式:
句式一:刘姥姥初进荣国府,与王熙凤正说着话: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
句式二:刘姥姥初进荣国府,与王熙凤正说着话: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的少年。
不少老师对汉语的简约灵动和句式的丰富多变没有体会,更看不出汉语句子的组织还能流露心理时间的逻辑天籁——刘姥姥见到王熙凤,正忐忑不安,忽听靴子响,有男人进来,她最关心、急于知道的是“谁”来了,所以先看见的是少年,然后才看清他的面目、身段、服饰,根本不可能像第二个句式描述的,能冷静地把进来的少年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
大家看出问题的严重性了吗?教师与汉字、汉语如此隔膜,无法感受她的韵味与精妙,怎么可能依据汉字的特点教授汉字、按照汉语的规律教授汉语,带领学生沉潜到语言文字的深处,体味母语的芬芳?
不同种类的语言文字有其自身的规律和特点;就母语教育而言,不同民族的母语教育有其鲜明的人文特征、民族特色。这就决定了我们的母语教育虽然可以借鉴其他民族的经验,吸收先进的教育理念,却不能抛弃自身的传统。在本人多本专著和论文中,我都呼吁语文老师要广读博览,但在教育理念不断更新、老师们把注意力大都放在阅读教育学、教学论书刊的当下,我要提醒大家,语文教育是包含“口头语言—书面语言”“语言—言语”“语言形式—语言内容”这三个维度的祖国语言教育,我们教学生学的是母语,因此更应该从本体论的视域来认真审视、研究我们自己的语言文字,多读一读语言学、文化学方面的著作,这样才能成为母语教育的行家里手,找到语文教育的精准坐标。因为,语文教育工具性、人文性的实现,都是以民族性的落实为前提的。
《汉语与中国文化》就是这样一本可以引领我们触及母语本质,让我们顺利抵达母语教育核心地带的著作。作者申小龙教授从语言与文化关系的哲学、人类学思考入手,运用将汉语、汉字结构与汉民族思维方式相互映射的“文化认同”方法,以独特的文化视角感悟、把握汉语组织的格局,展开对汉语、汉字的文化特征和建构规律的研究。全书共六章,前三章分别从欧洲、美洲、中国文化的语言视界,梳理语言与文化领域的学术探索,视野宏阔;后三章具体论述“汉语建构的文化精神”“汉语交际的思维方式”“汉字的文化内涵”,精辟深刻。
细心阅读,有两个方面的收获。
其一是对汉字文化特质的认识。申小龙先生认为,与“声入心通”的表音文字不同,汉字是一种“形入心通”的表意文字,能够见形知意,触目会心,具有很强的形象性、直观性。汉字造字的主要手段是观物取象、依类象形。从感性出发,由自然之“象”到文字之“形”,汉字的造字方法和结构体现了汉民族感性、整体的认知方式和直观、形象的思维特征。一个方块字,就是一个世界、一种历史、一段民族情感的记忆、一份民族灵魂的寄托。如果我们在教学时能深刻认识汉字的这些文化特性,充分利用汉语文化资源,揭示汉字包含的文化内涵,不但可以使学生识记起来更加形象,而且能让学生循着汉字表现性的因素,迅速进入汉字提示的文化语境,在意象的诉求、境界的融合中获得心灵的神会、情感的震荡、思维方式的体认,从而产生民族认同感。
其二是对汉语独特、鲜明个性的把握。一是简约性。申小龙先生指出,与西方力求言能尽意、表达精确、关系外露、结构严谨的物理的、写实的语言不同,汉语是一种诗性的、写意的非形态语言,重意轻言,有无相生,言少意多。汉语的语词往往言简而意赅,汉语的行文讲究辞约而意丰。为此,汉语的句子组织大多虚实相间,词语的安排和句子的成分削尽冗繁,务求经济,使之疏通传神。这与中国画“以简驭繁,以少胜多,无画处皆成妙境”的结构特点颇为相似。如此带来汉语的第二个特性——灵活性。单复相合,短长相配,伸缩自如,充满弹性,不受形态成分的束缚,只要语义搭配,事理明白,就可以粘连起来,而且词语的意义往往是可以虚实转换的,这就为词语运用的艺术化提供了很大的余地。前面所举《红楼梦》中的句子就是典型的代表,用张志公先生的话来说,汉语不愿意在宾语前加太多修饰语,使它离动词太远,不然,句子的“气”就滞住了,流转不起来。三是意合性。汉语为文造句强调主体意识,重视个人语感经验,讲究心营意造、以意运法、意在言外。因此,汉语的单位,在很大意义上,是一個意义支点,即一个意义的触发机制,便于作者在意会中进行各种搭配组合,便于蕴含丰富的内容,使读者展开丰富的联想体会言外之意。从汉语的本质出发,我们的教学就必须注重感悟体验,注重熏陶感染,注重吟咏诵读,注重广采博览,让学生在对母语的品味揣摩、涵泳咀嚼中积累语感经验,提高语文素养。
细心的老师一定注意到《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关于课程性质的一处改动:“语文课程是一门学习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运用的综合性、实践性课程。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从“语言文字”到“国家通用语言文字”,2022年版课标虽然只增加了四个字,但凸显了“代表一国之语言”的崇高神圣与价值取向。我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有些少数民族也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规定:“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是普通话和规范汉字。”汉语不仅是汉民族的共同语,而且是中华民族的通用语,也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母语。我们的语文课程,就是要让学生热爱祖国语言,正确理解并规范使用汉语,从而获得基本的语文素养。
我们的语文教育必须体现母语教育的特点,遵循母语教育的规律。当通过语文课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成为共识,认真研读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汉语与中国文化》,意义就更为特别了。
(作者单位: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小学教育研究所)
责任编辑 吴丽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