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回顾、反思与重构

2024-05-08 15:45李亚贾鑫王倪
学习论坛 2024年2期
关键词:诠释互动协商

李亚 贾鑫 王倪

[摘要]面对中国场景下的政策争议,叙事政策分析展现出了潜在优势。基于诠释和实证两种取向叙事政策分析的梳理,评述其研究现状及理论价值,发现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有突出的理论价值,但在服务于政策咨询方面仍存在局限,具体表现为政策叙事结构与要素不清晰、分析过程的参与不足以及分析结果止步于议题重构。基于此,面向冲突情境下的政策制定需求,尝试构建一套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新方案:在细化政策叙事结构与要素的基础上,将其与深度的参与或协商相结合,以参与式互动为核心,构建面向未来行动方案的元叙事,以支持政策争议的分析与化解。

[关键词]政策争议;叙事政策分析;诠释;协商;互动

[中图分类号]D0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608(2024)02-0074-09

一、引言

隨着中国步入新发展阶段,大量复杂且亟须解决的政策问题陆续涌现,政策情境展现出新特点,公众的利益诉求、价值倾向和情绪表达更加多元,政策制定经常容易陷入争议或冲突困境[1]

作为后实证主义政策分析的重要一支,叙事政策分析(narrative policy analysis)受社会科学“叙事转向”(narrative turn)的影响而兴起,对于理解和应对高度复杂、不确定、冲突的政策僵局有着独特的优势[2]。按其观点,政策主体基于自身生活经验或知识,往往会讲述不同的故事,建构出关于政策问题的不同界定和陈述,这些不同的故事或叙事形成对撞,从而产生政策争议。叙事政策分析就是试图捕捉政策情境中有争议的故事,挖掘其背后隐含的偏好、利益和价值,并对其进行比较和分析的方法[3]。不同于传统政策分析,叙事政策分析能更好地把握政策场景中丰富而又细致的情境信息,将人们生动的政策体验纳入研究,在政策分析方法的丛林中独树一帜。

在后续理论发展中,基于认识论的不同,叙事政策分析逐渐分野成诠释主义和实证主义两种研究取向。近年来,实证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研究成果较为丰富[4],尤其是围绕叙事政策框架(narrative policy framework)进行的理论讨论和实证研究成为学界热点议题,并被视为主流政策理论之一[5],也引起了国内学者的关注[6]

相较之下,诠释取向的研究虽然较早出现,但进展相对缓慢,整体上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在学术版图上关注度略低,且游离于国内政策学者的视线之外。这很大程度上和实证主义在学界仍占据支配地位有关。其实,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更符合其方法提出时的本源之义,在化解政策争议方面具有独到优势。只不过,目前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更多地停留在理解和解释层面,是“对于政策的分析(analysis of policy)”,其政策咨询功能挖掘不足,尚未成为“服务于政策(制定)的分析(analysis for policy)”[7],从而限制了其发挥更大的潜力。

本文的主要研究对象是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力图在审思基础上对其进行方法重构,使其超越理解和解释,能够直接为政策制定提供有参考价值的知识,为其应用提供一条新途径。接下来,论文首先对叙事政策分析进行简要回顾,将其概括为诠释和实证两种取向,并评述叙事政策分析的理论价值;然后聚焦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介绍其研究现状,并就方法本身展开反思;最后提出一套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新方案,以更好地服务政策咨询实务。

二、诠释与实证:叙事政策分析的双重面向

20世纪80年代以来,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出现了影响深远的“叙事转向”。作为语言学转向的接续,叙事研究强调语言与文本的社会建构功能[8],聚焦讨论故事与讲故事的实质及其作用。叙事政策分析继承并发展了这一传统,通过引入竞争视角[9],重点关注不同主体或联盟叙事竞争所导致的政策变迁或僵局,从而深化对多元叙事的分析和理解。

叙事政策分析以政策叙事为分析对象。学界就政策叙事的内涵、要素和功能等有不同理解[10]。多数将叙事视为一个名词,即政策主体为界定政策问题、维护自身利益、提出政策主张所讲述的故事。同时,部分学者也主张其作为动词使用,指主体叙事的行为。对此,本文持前一种理解。前述提到的诠释与实证两种研究取向,均以政策叙事为核心展开分析,两者都承认政策的社会建构属性,认为政策问题与政策过程依赖于相关行动者所赋予的意义,但在如何认识社会现实及采用何种方法来分析故事方面,显现出各自的侧重。下文将对两种取向的理论源起、研究内容与进展进行简要回顾与介绍。

(一)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

自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伴随着对传统政策分析的反思和批判,后实证主义政策分析阵营逐步确立[11]。后实证主义者将政策分析视为一项沟通的事业,力图揭示意义世界对政策的深刻影响。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可以视为其中的一个理论流派。

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关注政策对主体的意义,尤其是其中牵涉的价值观、利益、情感或信仰,强调这些意义传达给不同受众并被其理解的过程及产生的政策影响[12]。研究者侧重探索意义是如何产生、演变和被赋予的,并试图通过意义的建构、传递与沟通来诠释政策现象或政策问题。基于此,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往往采用质性方法,对政策论辩中有故事情节的说辞展开探究,寻求理解政策行动者在特定语境下所要表达的意图。

具体来说,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围绕政策叙事的理解与运用,在后续发展中涌现出不同的研究路径,共同绘制这一理论流派的多重面向。可以说,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并非指一个单一的、具体的方法,而是方法族。本文将其划分以下两种研究旨趣。

一是将叙事政策分析视为打开政策过程“黑箱”的透镜,试图揭示政策过程中意义塑造过程,由此诠释特定政策现象。其中,Fischer、Forester和斯通提倡一种更具诠释性的政策分析,借助叙事来强调语言对公共政策的重要性[13]。他们认为,基于工具理性的传统政策分析忽略了政治现实与政策过程的主观性质[14],主张从公众的语言或叙事出发,重新定义政策问题与设定议程[15]。相比之下,Hajer进一步将叙事作为其理论构建的核心内容,把政策过程理解为不同话语联盟通过发展和传播故事情节以争夺话语霸权的竞争过程。其中,故事情节作为“关于社会现实的叙事”,是连接日常表达与政策话语的中层概念,在聚合话语联盟、推动政策变迁过程中扮演着关键角色[16]。沿着这一思路,Miller將叙事视为政策话语的关键特征,试图解释政策叙事的变化是如何引发政策变迁或改变治理形式[17]。Miller还在话语联盟框架的基础上,提出了“叙事订阅”(Narrative subscription)的概念,从微观层面讨论了个体的叙事认同及可能的影响因素,使订阅一个叙事成为加入话语联盟的同义词[18]。相较于对叙事竞争中主导政策叙事的关注,Lejano等学者将注意力转移到叙事网络上,认为故事的叙述、分享与改编使叙事者群体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具有凝聚力和活力的叙事网络,以挑战主导的政策叙事[19]。此外,部分研究还从政策叙事所具有的意识形态属性、价值冲突等视角出发,解释了政策僵局或两极分化的成因[20]

二是在意义诠释的基础上更进一步,面向未来展现出更明显的行动导向,试图从政策叙事视角探索政策争议或僵局的解决方案。叙事不仅对于构建政策问题和理解政策过程至关重要,也是解决政策问题、提供建议方案的关键[21]。可以说,叙事及其传播过程中产生的论辩或争议,构成了政策设计的重要信息来源[22]。Kaplan关注到叙事对应用型政策分析的价值,倡导以叙事的形式进行政策分析,认为好的故事可以为政策困境的解决提供行动方案[23]。为了回应高度不确定和复杂的政策问题,Roe开发了一套指导叙事政策分析操作的基本流程,具体包括识别主导叙事、确定反叙事与非叙事、比较发现元叙事等[24]。在此基础上,后续研究者不断深化或修正,如Bridgman和Barry探索不同的隐喻如何定义问题,并拓展了元叙事的概念[25];Hampton则将叙事政策分析与公共参与相结合,尝试运用叙事分析识别和呈现公众偏好[26],并指出叙事政策分析能够促进协商进程,产生有助于问题解决的元叙事[27]

(二)实证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

与诠释取向不同,实证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秉持客观主义的认识论,主张通过客观、科学的方式研究政策叙事。相较而言,这种取向的发展更晚,最早可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28]。目前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是关于叙事政策框架[29]

叙事政策框架的发展可追溯到Sabatier对后实证主义政策分析的批评[30]。Sabatier指出,科学的政策过程理论应包含清晰和一致的概念与命题、确定因果驱动因素以及具有可证伪的假设[31]。为此,以McBeth、Shanahan和Jones为代表的政策研究者指出,尽管叙事是行动者对社会现实的主观建构,但仍可以运用客观认识论进行实证检验,于是,他们尝试将客观方法应用于政策叙事研究,继而开创了叙事政策框架这一实证取向。

叙事政策框架以政策叙事为核心概念,致力于揭示和预测政策过程中叙事的因果效应与一般规律。为了科学理解叙事在政策过程中的作用,叙事政策框架首先确立了理论的基本假设,这些假设包括政策现实的社会建构(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licy realities)、有限的相对性(bounded relativity)、叙事的一般化(narrative generalizability)、三个层次的分析(three levels of analysis)和叙事假设(homo narrans)[32]。其次,从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描述和界定政策叙事,将政策叙事分解为背景、人物、情节和愿景等四个结构要素以及信念体系和叙事策略两个层面[33]

在研究内容方面,叙事政策框架借鉴制度分析与发展框架的多层次分析思路,分为微观、中观与宏观三个层次。其中,微观层面以个体为分析单位,着重分析政策叙事与个人认知、态度和政策偏好之间的关系;中观层面以联盟或团体为分析单位,旨在探讨政策行动者如何采取不同的叙事理念与叙事策略影响政策过程或结果;宏观层面以文化和制度为分析单位,重点关注嵌入文化与制度中的叙事如何重塑公共政策[34]

自提出以来,历经十余年的发展,叙事政策框架已成为一个被广泛检验并不断改进的政策过程理论,其应用领域由最初的环境政策扩展到能源政策、健康政策、枪支管制、移民、社会政策,跨制度情境与文化背景的理论应用与比较分析逐渐兴起[35]。近年来,叙事政策框架的理论进展主要集中在框架本身的完善与改进、与政策过程理论的整合、研究方法与数据来源的多元化等方面,相关总结和评述的文章也不断增加[36]

(三)叙事政策分析的理论价值

诠释与实证两种取向的划分为叙事政策分析的总体研究提供一种相对简明的描绘,但两种研究取向并非有着截然的分水岭,其间具有某种逻辑上的关联,即都承认政策叙事是对社会现实的战略性构建,均致力于寻找特定情境下意义塑造影响政策的关键叙事机制[37]。虽然两种取向的哲学基础不同,造成了学术上的分野,却共同绘制了叙事政策分析这一理论图谱,有着多重理论价值。

首先,叙事政策分析能够帮助人们从意义的维度理解政策过程与变迁。传统政策分析致力于厘清政策过程中的因果机制,或寻找问题解决的技术路径,现象背后的意义世界并不是学者们关注的重点。但事实上,人类行动通常会受到某些事物所具有意义的影响。与此同时,人们对特定现象赋予的意义也会形塑社会制度、实践与政策,甚至是起到决定性作用[38]。无论是诠释取向还是实证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均秉持建构主义本体论看待政策世界,认为政策过程依赖相关行动者所赋予的意义,为理解公共政策现象背后的意义互动提供了途径。

其次,叙事政策分析为政策研究中利用地方性知识提供了一条新途径。政策知识是政策分析的关键,除了政策领域及其相关的专业知识,经验知识也很重要,也就是利奥塔尔所说的地方性知识(local knowledge)[39],它也是一种情境化的知识,主要来自个人的文化背景、生活经历和日常经验感知。传统政策分析更加重视专业知识,对于情境知识的吸纳不足。叙事作为最为常见的沟通方式,集中、生动地体现了地方性知识。叙事政策分析以此为分析对象,可以有效弥补传统政策分析的短板。

再次,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促进了政策科学中民主价值的回归。传统的政策分析因忽略普通公民的价值观和偏好而受到批评,以更具参与性的方式重塑政策科学理论和方法,成为实现政策科学民主回归的可行路径[40]。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对叙事来源采取包容的态度,无论是主导性的还是边缘化的政策叙事,都可以通过故事情节或元叙事被吸纳到分析中。这显然有助于政策分析过程中更多地倾听不同声音,展现了明显的参与意蕴,从而实现政策科学的民主承诺。

最后,实证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为理解政策敘事提供了一套系统方法和可供检验的框架。第一,实证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以叙事政策框架为代表,试图为研究政策叙事提供一套可操作、可检验的概念体系与分析框架,并提出相应的命题与假设。第二,实证主义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秉持客观的研究态度,引入实验、调查等研究方法进行因果检验,形成了科学严谨的操作步骤与研究标准,其研究结论有助于服务政策实践。

三、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行动导向及其反思

与实证取向相比,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在诠释政策现象与政策过程的意义、揭示叙事机制方面,取得了长足进展,在高度复杂、不确定、充满争议的政策情境中,展现出呈现政策争议的格局、反思不同叙事的前提假设、揭示争论社会历史情境等优势。

如前所述,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目前形成了两种研究旨趣:一种以事后回顾的视角,通过揭示政策叙事承载的意义,诠释政策现象,此类研究已经非常成熟;另一种则在此基础上,面向未来展现出更明显的行动导向,试图从政策叙事视角促进政策争议或僵局的化解,这类研究还有明显的局限性,即强调对过去和当下政策情境的审读,缺少对未来政策实践的指导力度,以及尚未充分发挥服务政策实践的咨询价值。这也成为制约其发展、应用与进一步推广的原因之一。接下来,我们将聚焦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介绍其是如何指向未来行动的,并在此基础上展开反思。

(一)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面向政策行动的Roe路径

回顾叙事政策分析研究的众多学者,旗帜鲜明地致力于政策咨询、面向政策行动的代表性人物是Roe。他在1994年出版的《叙事政策分析》一书中将叙事政策分析作为一种服务于政策制定的分析方法,明确了叙事政策分析的操作流程,为推动行动导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做出了实质性贡献。

按照Roe的设计,叙事政策分析的基本程序可以划分为“确定主导叙事”“确定反叙事/非叙事”“通过比较主导叙事和反叙事/非叙事得出元叙事”。首先,分析师需要确定主导叙事,通常来自官方或专家叙事。其次,识别非叙事和反叙事,它们与主导叙事相反,通常散落在社会公众当中,需要分析师进行收集和整合。一般来说,主导叙事与反叙事具有“开头”“中间”“结尾”的典型结构,而非叙事则不具备。再次,需要从故事、非故事和反故事的比较中生成元叙事。所谓元叙事,可以被视为对复杂政策争议的重新梳理和界定,使其更加清晰并以一种易于各方接受的表述呈现政策问题,进而开启新的政策议程。

沿着Roe开创的研究路径,Hampton进一步推动了叙事政策分析的发展。出于平衡和整合公众参与决策中多元偏好与价值的实践需要,他发现了叙事政策分析与公众参与决策间的兼容性,并提出了整合叙事政策分析与公共参与的三种路径:一是在公众参与决策实践后,运用叙事政策分析方法识别和提取公众偏好[41];二是将叙事政策分析引入公共参与或协商过程,通过识别和梳理参与者间的多元叙事支持平等协商,协作开发元叙事,从而实现决策中对多元偏好与价值的吸纳[42];三是在叙事政策分析后,基于元叙事开展公众咨询,试图通过元叙事的迭代实现参与式政策制定[43]

(二)诠释取向叙事政策分析的局限

尽管目前学界围绕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开启了行动导向的探索,但仍存在一些局限,特别是对未来政策实践的指导力度不够,用起来有“不解渴”之感。

首先,在分析技术层面,政策叙事结构与要素不清晰,对叙事的挖掘不足。从叙事政策分析方法的提出来看,旨在通过分析不同政策叙事之间的关系,以便制定关于如何推进政策的行动建议。叙事政策分析的分析对象是政策叙事,但当前学界对于政策叙事的结构及要素尚未有共识性的界定,对如何判定主导叙事、反叙事与非叙事是语焉不详的[44],对叙事要素的界定也比较粗略。然而,就公共政策而言,哪些故事更值得关注,故事中的哪些成分更有分析价值且是绕不过去的,这也是重构政策叙事、寻求可行方案的基础。因此,需要在理论层面对政策叙事的结构和要素进一步细化。

其次,在分析过程层面,倚重专业精英,强调由分析师主导,存在参与“赤字”。先前的研究中,政策叙事的收集、比较以及元叙事建构过程都是分析师一手包办的,即由分析师将政策情境中零散的叙事整理为聚合的政策叙事,并最终在此基础上建构元叙事,这就影响了分析结果的全面性及可接受性,同时也忽略了多元主体参与的创造性及对政策建议的可能贡献。尽管Hampton倾向将叙事政策分析视为一种参与式、协商性实践,提出将叙事分析方法引入公共协商实践,由多元参与者联合开发元叙事,但他更强调元叙事的互动建构,而忽略了政策叙事的收集等环节。为避免叙事政策分析停留在分析师的“一家之言”,需要在政策叙事的收集、元叙事建构等不同环节更多、更有效地吸纳不同视角、不同立场的观点和陈述,使政策问题内涵的丰富性得到充分呈现,并尽可能多地产生创造性方案。

再次,在功能定位层面,止步于议题重构,疏于政策行动的指导与建议。既有研究大多倾向将叙事政策分析的行动价值定位于重构政策议题上,并未发挥其提出政策建议、解决政策问题的潜力。Kaplan曾指出,叙事对政策分析的实际过程是有用的,既适用于描述事情如何进展到今天这一步,同样也适用于未来的政策规划[45]。这就意味着,叙事政策分析能够发挥提供政策方案的作用。先前学者对元叙事的理解大多止步于重新塑造政策议题,以使其更易于决策和政策制定,即元叙事就是一个“更易于接受政策干预的叙事”,“相较于原始叙事更容易被微观经济学、统计学、组织理论、法律和公共管理实践等传统政策分析工具所接受”[46]。可以说,这一理解对诠释取向叙事政策分析的方法定位产生了一定限制。在重构议题后,将解决方案的找寻交付给传统的实证主义政策分析师,忽视了叙事政策分析方法在提出政策方案方面所具有的行动价值。

四、诠释取向叙事政策分析的重构思路

那么,如何增强叙事政策分析的政策方案探索能力?同属后实证主义阵营的协商式政策分析、政策话语分析的新进展可以提供借鉴[47]。其主要思路是,实现从认识论到方法论的转向,立足相关方的参与和互动,引入协商和共识的环节设计,建立可操作的过程模型[48],叙事政策分析的改造或重构可以参考类似的路径。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细化政策叙事的结构与要素

在综合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我们将政策叙事的结构划分为内容、策略和意义三个维度,每个维度包含若干要素(见表1),分别涵盖政策叙事的外在展现形态、表述技巧以及蕴含在特定叙事中的利益或价值。

首先是内容维度。这是叙事的日常呈现样态,包括社会情境、被建构的实体、行动者、故事情节、政策问题、成本、收益、对政策目标或方案的态度等多个要素,构成人们对于政策问题和方案的基本看法。其中,社会情境是叙事发生的社会背景因素集合;被建构的实体,即叙事中对重要事物的描述;行动者即叙事中对相关人和组织的角色塑造;故事情节通过开始、进展和结束的结构连接情境和行动者;被建构的政策问题即故事情节展现的亟待做出改变的困境或现状[49];被定义的成本和收益是政策带来的正面与负面影响[50];对政策目标或方案的态度是指叙事者对特定政策目标或方案所持的立场。

其次是策略维度。策略维度体现出叙事者对内容要素的使用技巧,以求增强故事的说服力,进而争取更多支持与共鸣。策略维度包括隐喻、迷思两个要素。其中,隐喻是叙事者为了更形象地揭示故事内涵所使用的象征性手法,以使故事更易于被理解和共情;迷思则是与政策关联的某种传说或想象,蕴含着对叙事起重要支撑作用的社会传统和经验[51]

再次是意义维度,包含利益和价值两个要素,是塑造人们叙事内容的根本动机和源头。这常常是隐藏在政策叙事表层之下的,需要对政策叙事进行解读才能获得。

上述结构和要素能够为政策叙事的收集提供指引,特别是在收集来自个体公众零散的故事片段时。采集者可以按照政策叙事的结构和要素清单,通过补充提问、观察等方式收集尽可能完善的信息。

同时,政策叙事的结构和要素清单也有助于指导政策叙事的分析,便于梳理政策及实施所涉及的多元价值和各种争议。这一阶段的工作主要由分析师完成。

(二)引入政策叙事间的持续互动

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有助于理解政策过程当中的意义,但分析师或政策制定者与政策叙事之间并非传统认识论里的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即主体通过对客体的认知来进行干预。相反,理解需要在多方平等对话的过程中产生。我们可以借助解释学辩证来反映这一过程,即分析和理解政策叙事的过程在性质上是解释性的,而辩证则体现为各种歧异观点的比较与审议。互动过程的目的在于不同的政策叙事间形成一种沟通和整合,允许持有不同观点的相关方共同研究,促进所有相关方反思和更新最初的政策叙事,寻求政策共识或相互间的理解。基于上述考虑,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可以通过以下方式引入政策叙事间的互动。

首先,通过讲述和倾听收集政策叙事。该环节有以下要点。第一,通过相关方和分析师间的互动来收集政策叙事。采用以受访者为主体的叙事访谈方法[52],受访者较开放地进行讲述,以便分析师收集较为丰富和全面的信息。分析师参照叙事结构和要素清单,根据受访者表述是否有模棱两可、自相矛盾之处,适当追问引导其反思和补充自己的表述。第二,相关方的选择不由分析师完全主导,分析师可根据叙事收集进程选取下一位受访者,同时也允许由受访者提名下一位可能持有相同或相反观点的主体,进而收集更为全面的政策叙事。

其次,通过架设协商论坛或循环互动模式来建构包含政策问题、政策方案、共识路径等的元叙事。架设协商论坛是将公共协商整合进叙事政策分析中。分析师根据先前对政策叙事的收集和比较来设计协商方案,确定和邀请利益相关方。协商过程包括政策敘事的表达和对话、专家支持下争议事实和论据的澄清、关键信息的补充、叙事质询、反思与修正等环节。分析师帮助各方梳理政策叙事,引导协商辩论进程,使政策相关方摆脱主导叙事的禁锢,开始从不同视角审视政策问题、思考可能的政策方案,以弥合分歧,形成一种整合和包容所有政策叙事的元叙事。

在不能或不便架设协商论坛时,循环互动模式是一种变通方案。循环互动以分析师为中介进行叙事沟通,分析师向受访者转达他人的叙事,引导受访者评论和更新其叙事,从而使故事间具有一定的互动性,同时也使叙事更加完备。互动随着受访者的不断加入而深化,新的叙事主体可能被引出,新的故事和相应的解释方式不断输入,并对既有信息形成激荡,直到所获信息几近饱和。

(三)拓展元叙事的内涵

元叙事是叙事政策分析的关键概念之一,一般被理解为对政策问题的重塑,而不包含后续对政策方案的探讨。笔者认为,需要对元叙事的内涵进行拓展,不仅包含政策争议图景与政策议题重构,还要包含面向未来的行动方案及其相关启示。譬如,基于叙事互动与协商产生的创新思路,以及对叙事互动过程的分析,包括争议向共识的演化机制、仍存在的分歧及共识形成的制约因素等。

元叙事内涵的拓展,使得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方法更加强有力。首先,元叙事内涵的拓展使得政策制定所需的情境知识得到充分挖掘。先前的叙事政策分析对于情境知识的挖掘侧重从个体困境中凝练公共议题,进而重新界定政策问题,而未能充分发掘公众生活经历中可能有助于政策方案制定的经验做法和潜在资源。其次,元叙事内涵的拓展整合了不同政策叙事沟通互动以及后续的争议化解,从而促进各方共同探索能够满足各方利益需求的创造性方案,实现偏好转化与共识达成。再次,元叙事内涵的拓展促使政策制定者和相关各方更清晰、深刻地意识到争议局势的难点和棘手之处,使其对政策困境有更为切实的认识和期盼。不同叙事的沟通互动并不意味着一定可以产生较理想的共识,可能是部分共识,分歧依旧,但拓展后的元叙事在可能的政策行动方案之外,有助于帮助政策制定者和相关方理解共识形成的关键、共识未能形成的制约等,这无疑也是十分有价值的。

在完成上述改造之后,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方法最终会通过元叙事为政策制定者及相关方勾画一幅审视各类相关政策意见的总图景,就以下重要问题做出回答:第一,关于现存的政策问题,目前存在哪几种主要的政策叙事?这些政策叙事有着怎样的立场、利益和价值?第二,各方分别是怎样讲故事的?这些故事在假设、证据和逻辑方面是否存在冲突? 第三,这些政策叙事发生于怎样的社会情境?第四,各类政策叙事互动及相关主体协商后对于未来愿景及其实现方式的基本共识包括哪些?共识形成的路径是怎样的?目前尚未实现的共识是什么?制约共识的因素是什么?第五,协商过程中澄清了哪些事实性争议?据此,政策制定者及相关方可以更系统、全面、深入地理解政策问题,也更容易生成社会认同度高、可行性强的政策方案。

五、结语

本文在回顾、梳理和对比诠释与实证两种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的基础上,重点对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展开剖析,分析其局限性,并进行重构,试图在叙事政策分析与政策实务间建立更为密切的联系。

重构的叙事政策分析方法降低了叙事由专家主导解读的主观性,增强了叙事间的互动性,进而提升了叙事间相互学习、逐渐演化、涌现出兼顾各方视角的融合叙事的可能性。这样的叙事政策分析,既保持了聚焦叙事的生动特征,又能更好地指向政策制定者期冀的未来行动方案,从而能发挥政策咨询的作用。

当然,本文只是给出了初步的重构思路,未来还需要在理论与应用方面继续进行深化和发展。在理论层面,需要推动方法的可操作化,尤其是探讨叙事政策分析的组织模式以及支撑政策过程诸阶段的操作性方法。在应用方面,需要立足中国情境下的政策制定实务需求,开展诠释取向的叙事政策分析实践。叙事政策分析目前研究主要集中在国外,当前,我国政策制定中同样面臨着错综复杂、争议明显的政策情境,叙事政策分析有充分的用武之地,特别是在环境治理、城市规划、新兴技术规制等争议性政策领域。在此过程中,我们也可以提升其对中国政策问题的解释力,为问题解决提供新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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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薛瑞汉 李仁杰]

[收稿日期]2023-11-20

[基金项目]本文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社科拔尖人才支持项目“协商式政策分析的理论与应用”(YWF-22-W-10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1.李亚(1973— ),男,河北辛集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2.贾鑫(1992— ),女,内蒙古乌兰察布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3.王倪(1996— ),男,辽宁北票人,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应急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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