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柳
那个时候的文昌里还不叫文昌里,小时候的我把那一带叫桥下、炉子厂、氹上、阿婆家。
桥下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在离文昌桥的桥底下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戏园子,每天晚上都有“三脚班”的演出。“三脚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锵锵的铜锣声与咿咿呀呀的抚州方言,那是我接触戏曲的伊始。
戏园子门口有一棵树。记忆中,树上开满了粉粉的花,那些或深或浅的粉红美得十分梦幻,让我觉得旁边的戏园子也定是个梦幻美好的地方。那时候的我,见识浅薄,一直以为那是棵桃树,每次见到,总要在心里卖弄文采夸上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直到读了初中,我才知道,那棵粉色花朵开满枝丫的树是夹竹桃树,开不出我自认为的桃花。
戏园子门口的树开不出桃花,但桃花却藏在了“三脚班”的剧目里。“一边红桃呈艳,一边绿柳垂线。似这等万紫千红齐装点,大地上景物多灿烂!”这是我耍赖赖着阿婆让我连着去戏园子一个星期,终于听明白并学会且到现在都记得的一句唱词,那年我刚上初一。抚州方言语调偏低,降调用得多。那出剧的唱词与方言极为契合,唱腔出来,婉转动人。明明用的是方言土语,却有股说不出来的雅气。当然,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懂得这样形容,我只知道说:“好听,真是好听!”
那天,我和阿婆稍微去得晚了一点点,戏園子的一张张长板凳上早已坐满了人,我们在最后一排找到了两个位子。最后一排,是看不清台上演员的脸的,我索性闭上眼睛,认真地专听唱词。用阿婆的话说,就是“闭上眼睛、竖起耳朵来听”。
好听,当然要天天去。我觉得这也不能怪我,看戏,是阿婆带的。这一看,便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那是个没有手机的年代,能去看戏,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新奇的事!此后,我总会缠着阿婆晚上带我去看戏。去的次数多了,不用阿婆带,我自己也能去了。桥底下离阿婆家近得很,我哪天想去看了,跟阿婆说一声,自己蹦跳着哼着从戏园子里学来的不知名的曲子就去了。
戏园子终究在某一日不再开门。我从“咦,今天戏园子怎么没开门呀”,问到“怎么戏园子还没开门”,再问到“戏园子为什么不开门了”。至今我仍然不知道原因,这世上总有一些事物在某一天就湮灭在了时间里。
桥下、炉子厂、氹上、阿婆家……就这样湮灭在了时间里。那一带连同许多地方进行了大规模拆迁,拆迁完成后新建成的一大片地方叫作文昌里。在文昌里,我靠着方位依稀能分辨出儿时策马扬鞭的地方,桥下的夹竹桃树始终在记忆深处开着或深或浅的粉红花朵,梦幻而美好。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
记忆里的那一句句唱词我也一一找到了出处,原来当初戏园子里演出的剧目都是汤显祖的戏曲。有《牡丹亭》《紫钗记》《南柯记》和《邯郸记》,原来这些戏我都看过。
现在的文昌里也有个戏台子,除却一楼的观众席,连二楼都设了看台,即便是坐在最后一排,都能看清台上演员的脸。
我去那儿看过几次戏,每每感叹暖风吹起的从前。
(插图:宛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