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婷
法国著名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获得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在颁奖公报中称赞她“以勇气和敏锐的洞察力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限制”。她的写作被称为“具有社会维度的自传”,灵感来源于她的生活。她将个人经历与社会、历史相融合,辅之以独特的写作风格,细腻的切入视角,探讨了多个主题,包括父母社会地位的上升,如《位置》(LaPlace,1983)和《耻辱》(LaHonte,1997);婚姻关系,如《冻僵了的女人》(LaFemmegelée,1981);男女关系,如《单纯的激情》(Passionsimple,1992)、《迷失》(Seperdre,2001)、《一个女孩的记忆》(Mémoiredefille,2016)和《年轻男人》(LeJeuneHomme,2022);生活环境,如《外部日记》(Journaldudehors,1993)和《外面的生活》(LaVieextérieure,2000);堕胎问题,如《空衣橱》(LesArmoiresvides,1974)和《正发生》(L’événement,2000);母亲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心理困扰,如《“我无法走出自己的暗夜”》(Jenesuispassortiedemanuit,1997);以及母亲的离世,如《一个女人》(UneFemme,1988),等等。其中,关于父亲的书写《位置》,是让她在文学界声名鹊起的作品,她因此而获得1984年勒诺多文学奖和法兰西学士院1984年颁发的马耶-拉图尔-朗德里文学奖。《位置》出版两年后,埃尔诺在母亲去世后重复了类似书写,写下了《一个女人》,试图寻找母亲不同的面孔和生活的方方面面。随后,《“我无法走出自己的暗夜”》也延续了这一主题。这三部作品的主题都涉及父母,聚焦于作者与父母之间复杂的关系。作者在其中将自身融入叙述,对自己的记忆进行了梳理,对父母经历进行了深刻的回顾,重建过去,展示了记忆和经历随时间演变的过程,引发读者对于文中亲子关系、身份认同,以及社会变革和阶层问题的思考。
在埃尔诺的作品中,关于父母的书写屡见不鲜。他们虽然是很容易被历史遗忘的普通人,但是却是特别真实的存在,代表了一个阶层。其实,在法国,自20世纪80年代起,描述“亲子关系”的叙事和小说数量倍增(Viart,et al.,2005:76)。埃尔诺在《位置》中重建了父亲的形象,在《一个女人》中描写了母亲的形象;皮埃尔·米雄(Pierre Michon)在《小人物传》(Viesminuscules,1984)收集了八段普通生命的历程,叙述者通过它们再现了自己的生命旅程;皮埃尔·贝尔古尼乌(Pierre Bergounioux)的《孤儿》(L’Orphelin,1992)以叙述者与战争中成为孤儿的父亲之间的斗争为写作中心;让·鲁奥(Jean Rouaud)的《荣誉战场》(LesChampsd’honneur,1990)侧重于讲述祖父,《杰出的男人》(Deshommesillustres,1993)复原了父亲的形象,《礼品店》(Pourvoscadeaux,1998)还原了母亲的一生;玛丽·尼米耶(Marie Nimier)的《沉默女王》(LaReinedusilence,2004)致力于寻找父亲的蛛丝马迹,等等。最初,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写作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作家投身到此类创作,人们对此才给予关注,意识到这是一种新的自传式叙事形式,进而开始思考这种叙事诞生的原因。
从17世纪的古典主义,18世纪的启蒙文学,19世纪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到20世纪的现代主义,法国一直是文学流派的重要发源地。但是自从20世纪的新小说派在60年代衰落之后,法国文学进入了后现代主义时代,再也没有出现新的流派。而后,逐渐出现了小说的通俗化,代表作就是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的《情人》(L’Amant,1985),其中也勾勒了主角母亲的形象。“亲子关系”叙事就诞生于这个时期。多米尼克·维亚(Dominique Viart)认为,这种叙事与特定的“危机”有关(Viart,et al.,1999:119)。当时,历史上的创伤,如两次世界大战、大屠杀和广岛原子弹爆炸,动摇了人们对于进步的信心,引发西方社会意识形态的分裂与崩塌,让那些相信历史有意义的人受到重挫,产生了一种迷茫和失落感,从而出现了一些社会危机,比如对标准、价值观和参照的质疑,而文学并不能够幸免于这些社会危机的影响。当代作家对语言和叙述的合理性产生了不信任。而思想模型一旦坍塌,各种规则和参照就不复存在,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对立的对象,也没有什么可以作为认同的对象。个体因此被置于一种无法在外部,而只能在内部寻找标准的情境。在迷失中,他们试图重新构建自己的历史,无疑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处境。他们将目光投向了祖辈,作为重新构建他们的身份认同,理解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的手段。在法国文学领域,这种在人文科学和哲学伦理背景下的“他者”思考,呈现为“亲子关系”叙事的形式。作者通过追溯祖先,尤其是父母的存在,以期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建立联系,还原祖先的形象,向他们致敬;或者对他们进行谴责,从而表达自己的怀念、遗憾、内疚、不满等情绪。在此过程中,作者本身也能够追寻自己昔日的足迹,探索根源,理解自我,实现自我身份的认同等等。而且,此类文本坚定不移地希望揭示“小人物”的故事,并且往往不乏某种忧郁的基调。多米尼克·维亚将这种写作命名为当代“亲子关系”写作(le récit de filiation contemporain)。他在“文学传承”一文中明确表示,安妮·埃尔诺的《位置》和《一个女人》是她赢得了读者广泛认可的作品,是属于“亲子关系”写作的文本(Viart,et al.,1999:117)。同时,他参考《位置》一书,指出了这种写作最主要的四个特征:
1. 书写他者——父亲、母亲或某位祖先,通过这样的书写,以期达到书写自己、理解自我的目的,“亲子关系”叙述是自传的一种替代形式;
2. 写作文本不能纳入小说模式,其试图在传统的自传形式之外找到自己的形式;
3. “亲子关系”的叙事并非按照时间线性展开。它首先是一种搜集。[……]然后,是一种调查:任何叙述者都无法亲自了解他没有亲眼目睹的生活的某部分。[……]因此,在搜集的基础上,又增加了研究和假设。
4. 最后,这种类型的文本提出了语言的问题。(Viart,et al.,2005:78)
这四点准确概括了当代“亲子关系”写作的共同特点,当然每部作品也会有其特殊性。埃尔诺的三部作品《位置》《一个女人》《“我无法走出自己的暗夜”》,无论是从创作主题,还是从写作形式上看,都属于“亲子关系”写作范畴,通过本文对这三部作品的分析,以期能够让大家对当代“亲子关系”写作有更多的认识和了解。
《位置》一书是关于父亲的书写。开篇描述了中学教师任职资格证书考试现场以及“我”考试成功后的喜悦,随之很快便交代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就在我当上教师整两个月的那天,父亲去世了,那年他67岁”(埃尔诺,2002:4)①。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我”萌生了写书的想法:
“接下来的夏天,在等待我第一个工作尚未开始的日子里,我准备写一本书。但我必须解释清楚。我的意思是说:我要以我的父亲为主题,写他的生活,写我少年时期与他的隔膜,而这种隔膜其实是一种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隔膜,但它又极具其特殊的,不可言传的,就像不得不分手而又情思不断的那种爱情”。(10)
在“亲子关系”写作中,亲人的离世经常是开始写作的动机或者契机。因为亲人的离世,往往会带来巨大的空缺,从而促使叙述者做些什么,来弥补这种空缺。回忆死者的过程,是让死者复活的过程,同时也是叙述者从“内心”慢慢接受死亡真相的过程。埃尔诺撰写此书的目标,就是寻找早已渐行渐远的父亲的形象,尝试以旁观者的角度再次理解自己已经远离的那个平民社会阶层,诉说那个阶层的贫穷、痛苦、不甘与挣扎,展示父亲如何一步一步艰难地完成自己的社会地位晋升。埃尔诺通过这部作品表达了对一个社会阶层的敬意,同时也流露出她“背叛”自己出生的社会阶层的那种无奈与辛酸。
相比于《位置》,1987年出版的《一个女人》则更加直截了当地显示出“亲子关系”写作的典型特征,第一段文字开门见山地介绍了母亲的离世:
“母亲于四月七日星期一在蓬图瓦兹医院的托老院谢世了。我是在两年前把她送到那里的。护士在电话里说:‘您的母亲今天早餐后去世了。’根据护士的推测,那大概是在早上十点”。(71)
接下来的情节与《位置》雷同,是关于后事的安排的。整整三周的时间,“我”才克服悲痛,敢看一看母亲的照片。与此同时,作者决定继续“亲子关系”书写:
“我要继续写我的母亲,因为她是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女人。她疯了两年。可能我应该等过一段时间,待她的病以及她的死亡对我的影响不那么强烈的时候再写会更好[……]。可我这时不写她,其他的我什么也干不下去”。(77)
在整本书中,埃尔诺努力寻找母亲不同的面孔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寻找一个女人的存在。母亲最初是一个工人,然后变成了一名杂货店店主,为了保持自己的社会身份,不断努力学习,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培养女儿,希望女儿出人头地。母亲的形象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同时,本书也揭示了一个女儿对母亲感情的变化:爱、恨、温柔、内疚,最后是对这位衰弱老妇人的深深依恋。
“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正是她和她的语言,她的手,她的动作,她的一颦一笑,把现在的我和童年的我联系起来。现在我失去了我与我出生的那个世界相联系的最后一根纽带”。(128)
《一个女人》的显著特点,也是埃尔诺笔下“亲子关系”写作的特别之处,就是文中多处流露出阶级和文化冲突问题:
“当她把酒瓶子夹在两腿中间起瓶盖时,我赶紧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为她讲话的粗鲁和举止的不文雅感到羞愧。特别是当我觉得我跟她很相像的时候就更令我痛苦不堪。我现在和她已经属于两种不同类型的人了,我在努力改变她传给我的那些我想唾弃的东西”。(102)
这个场景揭示了两代人之间的文化差异和社会背景的冲突。女儿努力避免与母亲相像,试图改变她认为不好的习惯和特质,这表现出她对阶级和文化差异的敏感,以及她渴望改变自身现状的强烈愿望。
“母亲呆在我家的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和我在少女时代与那些“比我条件好”的同伴相处时的感觉是一样的(下层人们对这种差别感到痛苦而富人则丝毫也感受不到)”。(111)
这种不自在感表明了社会阶层差异和文化冲突在家庭内部引起的紧张关系,“两个阶层的精神对立与互动表现为二者生活方式的区隔与互涉”(杨令飞,2023:68)。作品通过这些情节揭示了社会阶层对个人和家庭关系的深远影响,以及阶级差异如何引发内外部的紧张和矛盾。这种文化和阶级冲突的描绘使得《一个女人》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突显了阶级和文化差异在人际关系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也反映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敏锐观察。
1997年出版的《“我无法走出自己的暗夜”》是对《一个女人》的补充书写,书名是母亲在世时给朋友的信中写下的最后一句话,而她最终也没能写完这封信。该书主要讲述了母亲在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经历了什么,阿尔茨海默病给母亲带来了怎样的痛苦,同时还提及了1983年至1986年间的一些生活片段。其实,母亲自从有了一些老年痴呆症状以后,便搬来和作者同住,当时她并不知道母亲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病。每当母亲有一些异常举止,粗鲁言行,作者就会记录下来,同时也记下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日积月累,便形成了一本日记,也便有了这本书。
在这三部作品中,“我”离开了叙事的中心位置,成为一个见证者、旁观者,一个不断挖掘自己的记忆、搜集父母往昔日常生活点滴的调查者。然而,这个过程同时也是“自我追寻”的过程,“我”在寻根,在审视自我,在具象化自己的身份。“我”从哪里来,为什么变成了现在的“我”,这些问题也得到了解释和说明。多米尼克·维亚认为“埃尔诺在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关于阶级区隔的理论,阶级区隔的影响,摆脱阶级区隔的困难以及阶级区隔在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Viart,et al.,2005:82)。埃尔诺认为自己是被撕裂的人,撕裂她的,是父母所处的平民阶层和自己长大后通过读书顺势而进入的资产阶级阶层。她和父母已经没有了共同语言,父母说着土话,而她因为受过高等教育,可以更加优雅地说纯正的法语,这也正是父母希望她能做到的。她曾经这样坦言:“我按照母亲的愿望进入了这个掌握语言和思想的世界里,我必须将她的故事写出来,为的是让我在这个掌握语言与思想的环境里不觉得太孤单和虚假”(128)。这样的创作,对于她来说,其实是在进行自我疗愈,同时也是在深刻剖析认识自己,与阶级冲突、父女母女矛盾和解。
在撰写《位置》之初,埃尔诺对于该作品的设定其实是小说,她在文中有过明确的表达:“接下来我便开始了以描写父亲为主的小说的创作,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产生了强烈的厌倦感”(11)。随着写作的逐步推进,作者发现,如果采用写小说的笔调,尤其是传统小说,那么父亲自然而然就会变成小说里的一个人物,她要去塑造一个人物,而不是去还原一个人物,她将不可避免地会去美化一些事情,可那不是真实的父亲,也不是父亲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父亲,12岁就辍学去农场工作,然后又成为一个工人,结婚后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依旧无法自足,后来把杂货店做大一些,才过上了稍微富裕一点点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是现实所迫,他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他的经历,无法写成小说。作者只有通过挖掘自己的记忆,回想所见所听,才能真实再现父亲的人生。而这样一些记忆,不只属于作者一个人,而是属于一个集体的共同回忆。最终,作者明白:
“写小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只是要叙述一个为生存而奋斗一生的人,我没有权力将我写的作品成为艺术,更不能追求作品如何如何令人激动。我只是要把他说过的话,他做过的事,他的爱好以及他生命中所经历过的事客观地记录下来。没有怀念的诗句,也没有善意的嘲讽,我只是以平淡自然而单调的笔调,即我曾经给父母写信报平安时用过的笔调来描写”。(11)
这种“平实写作”风格的选择,体现出作者在“亲子关系”写作阶段中的状态变化。她不断尝试,最后决定回归现实、回归自我,直面阶级、文化、语言等冲突矛盾,如实呈现她个人和家庭经历的真实本质,展现家庭成员的真实面貌,没有虚伪和过分浪漫化,以鲜明的客观性给读者呈现出她笔下的“亲子关系”写作状态。
不仅仅在《位置》一书中,安妮·埃尔诺在后面发表的《一个女人》和《“我无法走出自己的暗夜”》中也延续了这种写作笔调。作者本人表示:“我觉得唯一正确的写作是保持客观的距离,没有情感的表达,没有任何与受过教育的读者的共谋。这就是我在《位置》里所说的平实写作(écriture plate)”(Ernaux,2003:34)。这种写作形式追求相对简单的表达和句法,不太讲究文体和美学,避免在形式上大费周章。其实,埃尔诺很早就思考过写作语言的问题。她在一次访谈中承认:“1982年,我进行了一次艰难的反思,持续了大约六个月,反思我作为一个来自工人阶级的叙述者的处境,我在用让·热内(Jean Genet)所说的‘敌人的语言’写作,那是从统治者那里偷来的写作知识,(这些表达其实不过分,我长期以来,甚至现在仍然觉得,我是入侵到另外一个阶层获取到知识)”(Ernaux,2003:33)。而最终,作者采取了“平实写作”手段,虽然这样会让人怀疑其文学创作功底是否扎实。这体现了她努力贴近自己出生的那个社会阶层的语言,从而希望追求一种真实与贴切,如实还原父母的形象,以及再现父母所在的阶层的尝试。父母不会说标准的法语,某些表达比较土气,他们对此感到自卑。同样,埃尔诺一直也困扰于课堂上“正确的”法语和家庭中“粗俗的”法语,语言将她撕裂,让她痛苦。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心理有了变化。她不自觉地开始认为自己实现了阶层的跨越,其实是一种阶层背叛;她进入了文学的殿堂,说着标准的法语,其实也是对父母的语言的背叛。因此,在写作过程中,她不希望追求华丽的辞藻,因为那将是对父母的再次背叛。她想做的,就是尽可能真实地展现父母原本的生活,她曾明确表示:“我使用复合过去时写作,因为绝对不能用简单过去时来叙述事情,我觉得这种方式会显得疏远[……]我赞同巴特的说法,简单过去时首先意味着文学。[……] 复合过去时有一个特点:它让你觉得事情还没有结束,它们仍然持续到现在。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从空间上看,复合过去时都最接近事情本来发生的时间,它能更好地将写作和生活联系起来”(Ernaux,2003:117-118)。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作者为了展现生活本来面貌,进行了周全的思考,作出了很多努力。
埃尔诺的“平实写作”在读者与角色之间建立了真实的连接,为读者提供了对作者“亲子关系”叙事的真实沉浸体验。正是这种简单、真诚和没有虚伪的特质,使读者能够感受到埃尔诺家庭经历的真实性,并与她的“亲子关系”写作在情感上产生共鸣。
研究“亲子关系”写作,一定离不开家庭档案研究。家庭档案比记忆的范围更广泛,更真实,更具有佐证价值,让人切实地感受到逝去的人与这个世界曾经有过的联结。并且,家庭档案的范围非常广泛,种类非常多:照片、信件、贴身物件、官方文件等等。在《档案品味》一书中,阿莱特·法尔热(Arlette Farge)说:“展开档案,人们获得了触及真实的特权”(Farge,1989:18)。
而在家庭档案中,首屈一指的材料便是照片。摄影“使我们能够将家族历史遗迹存档,并为后代保留其记忆”(Jopeck,2004:90),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认为“摄影真谛的说法应该是:‘这个存在过’”(Barthes,1980:120)。照片作为一种具体的、可获得的、可见的和可打印的物体,是家庭档案中的优先材料,在“亲子关系”写作中起着首要作用。埃尔诺的这三部作品虽然未刊登实物照片,但是都有关于照片的描写,尤其是在《位置》和《一个女人》中,都围绕父母的结婚照进行了描述。在《位置》中,作者用了寥寥几行大概勾勒出父母的形象,同时强调了父母双方都没有笑。但在《一个女人》中,却用了大段文字对结婚照进行了细致的描述,依次刻画了母亲、父亲、二人一起,最后再回到母亲的身上。作者在《书写人生》(Écrirelavie,2011)中提到过,她没有母亲婚前的照片,这张结婚照是她拥有的母亲的最早的照片,是母亲留给这个世界的第一张照片,十分有意义。照片中父母双方的互动很有意思,父亲搂着母亲的腰,母亲并没有作出小鸟依人的姿势,而是很不自然地把手搭在父亲的肩上,尽管母亲比父亲矮小很多。从这个肢体语言可以看出,母亲并没有打算依附于父亲,而是表现出一种平等的概念。母亲的行为处事确实是如此的,还是女孩时,就和男孩一样能干,锯木头、摘苹果、杀老母鸡,都不在话下。父母在日常生活的相处模式,也基本是母亲主导的模式,比如面对困难时,父亲想认命,母亲坚信努力就会有结果,是她决定开一家食品店,最终实现了从工人阶层到商人阶层的上升。
两本书中关于照片描述的最大的不同,是作者在《一个女人》中增加了自我感受的描写。这让我们想到了巴特提出的“构图规则”,他将照片的要素分为知面(studium)和刺点(punctum)。前者意味着“对某人的品味,一种普遍的、热切的关注,但没有任何特别的敏锐性”(Barthes,1980:48),后者的意思是“穿刺,一个小洞,一个小点,一个小切口”(Barthes,1980:48)。仔细观察这张婚礼照片,我们可以发现这张照片也有吸引作者的细节:“这一切似乎让我看到了一条干燥的小土路,上面铺满了小石子,散发着初夏乡村的味道”(86)。照片中的背景与作者的记忆产生了呼应,让作者有了仿佛身临其境般的感受。两本小说的问世时间间隔四年左右,但是作者对同一幅照片的描述却有了这些明显的变化,四年后再看这张照片,作者多了一些不同于往日的感受。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母亲的离世,代表了作者与出身阶层的彻底割裂,书中的最后一句话可以印证这一说法,因此,这是作者怀念往日、追忆往昔的一次好时机,这样的机会以后很可能就没有了。
此外,作者自问:“那真是我的母亲吗?”她为什么觉得结婚照上的那个女人不是自己的妈妈?可能她觉得照片上的女人不像自己印象中的妈妈。在她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个劳动妇女,从事很多体力劳动。当现实和照片不吻合的时候,难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巴特面对自己母亲日常的照片,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作者之所以觉得这不是她的母亲,是因为她没有在照片中找到能够判断一张照片相像的证据。另外,在拍照的时候,人们也许会刻意摆出他们想呈献给别人的样子。
在《一个女人》一书中,作者还提及了母亲在1971年照的照片,照片上母亲“容光焕发”,这与结婚照上的“面色苍白”形成鲜明的对比,暗示着母亲从工人到商人的社会阶层的提升。
虽然在埃尔诺的早期作品中经常能发现关于照片的描述,但从来没有出现过实物照片,直到2011年发行的《书写人生》一书,其中出现了大量的家庭照片,横跨五代,从祖父母到她自己的孙女。这些照片包括1928年父母的结婚照和1966年父母的合影。在她对婚礼照片的描述中,作者两次指出父母都没有笑这一事实,而在1966年的照片中,父母都面带微笑,而且更加从容。也许经过四十年的磨难,父母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他们对自己的现状比较满意,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摄影镜头,不再像以前那样紧张,尤其是父亲,因为害怕别人的目光,总是担心照片拍得不好;他总是过于敏感,自我价值感很强。埃尔诺承认:“摄影在她的作品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这种对摄影的吸引力来自于巴特所说的刺点,被捕捉的时间、瞬间,就停留在那儿,无关过去和未来,照片是纯粹的存在。[……]如果没有照片在某些时候的介入,如果不对照片进行描述,她就很难再写作”(Ernaux,2013:68)。由此可见,在埃尔诺的写作中,照片的主体性地位逐渐显现。
拍摄是一种凝固,“这种凝固使照片都具有时间上和空间上的多重意义,给予人们在时间、空间凝固瞬间获得对传统、历史和自身的认同”(杨维春、何瑜,2023:85)。作者通过文中具有代表性和唤醒功能的照片,外加一些个人回忆,在展现自己父母真实而且具象的形象的同时,其实也能够呈现父母那一代人的群像,并唤起他们生活的时代,同时让读者感受到社会的变迁,这也正是埃尔诺笔下“亲子关系”写作的轨迹,由己及人,引起大众的共鸣。
埃尔诺多年来一直默默耕耘在文学创作领域,以自我经历为创作源泉,带给读者二十余部引人深思的精彩作品。她在《位置》《一个女人》《“我无法走出自己的暗夜”》这三部作品中采用平实的笔调,通过挖掘自己的记忆,刻画了父母真实的形象,回顾了自己的生长环境,展示了当时的社会状况,书写平淡却感人,完美地呈现出当代“亲子关系”写作的写作对象、文本风格,以及写作素材来源。这种写作是一种革新,是一种自我认识的另类方式,丰富了自传写作的手法。纵观她的所有作品,虽然主题不同,但是基本都会涉及生长环境、家庭以及父母的描写。这种一贯的主题关注表现出她对个人历史和家庭背景的持续兴趣。通过这些作品,我们可以看到她对“亲子关系”这一主题的深刻洞察和独特见解,也可以看出她笔下“亲子关系”写作的特色,那就是关于阶级和文化冲突的呈现,以及作品中通过巧妙运用“照片”来还原父母那一代人生活面貌的尝试。埃尔诺作品中的深刻洞见和情感共鸣,使她成为当代文学中备受瞩目的作家之一。同时,探索当代“亲子关系”写作的方方面面,对于理解家庭、文化和社会的动态变化,以及个体在这些变化中的定位,将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研究课题。
注释:
① 凡引自埃尔诺《位置》《一个女人》中的内容,均出自:安妮·埃尔诺. 2002. 一个女人[M]. 郭玉梅,译.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位置》《一个女人》《耻辱》三篇合载于《一个女人》。引用时只出现页码,不另做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