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宇 王佳鑫
随着人类文明高速发展,人类控物能力增强与人类自控能力减弱的矛盾随之显现。从前工业时代的手用工具到信息革命时代后的网络技术,科技革命正不断上演。当今,全球科技权力版图加速重构,东西并立的格局取替了美国独大的格局。其中,生物技术等前沿科技对全球科技权力版图的影响不言而喻。与此同时,全球化浪潮将各民族命运紧密相连,科技的运用及预期是跨越国界的,一国的不良行为势必会危及全球的发展态势。
面对人类自控能力的减弱,科技所引发的伦理问题愈发紧迫。科幻作家聚焦于生物技术对人类和社会发展的影响,在科幻文本中展示出对于生物技术的伦理忧思。继世界第一部科幻作品《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1818)问世以来,科技对生命的改造已成为科幻作品中的重要主题。各国经典科幻作品纷纷探讨人类利用生物技术对自然规律的颠覆以及对生命的操纵所带来的后果,促使生物技术朝着有利于人类的方向发展,如《美丽新世界》(BraveNewWorld,1931)、《西班牙乞丐》(BeggarsinSpain,1993)和《豹人》(2003)等。
21世纪,人类进入“生物学”世纪,现代生物技术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福祉。科幻小说中延长寿命、优生优育等愿望均成为现实,然而,生物技术的负面效应也不容忽视。科幻文本中有关新兴生物技术携带风险的讨论,正是对“新兴生物技术在伦理上是否可以辩护”这个生命伦理学议题的具体化呈现,也是对新兴生物技术的生命伦理反思。随着新兴生物技术的日益发展,小说中所描绘的脑机接口等新兴生物技术已逐步成为现实,其引发的伦理问题是当今社会亟需应对的。然而,由于伦理问题往往是错综复杂的,仅以一种理论难以应对所有问题,加之生命伦理学具有跨学科属性,对以上议题的探讨势必会涉及不同的哲学伦理观念。中国生命伦理学家邱仁宗在其著作《生命伦理学》中梳理了后果论(consequentialist ethics)、义务论(deontological ethics)和自然律论(natural law)这三种理论,并指出这三种理论是在医学伦理学和生命伦理学中最具影响力的伦理学理论。后果论指从个人出发,旨在协调个人利益和社会利益,以效用作为检验行动在道德上对错的标准,最终目标是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后果论的主要代表是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和约翰·斯图亚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的功利主义(utilitarianism)。义务论指的是从动机出发,看人的行为是否违背道德准则。义务论的主要代表是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康德义务论观点中“人是目的”①的表征可展现为对人的平等、且对人尊严的坚持。自然律论也称自然法,指的是根据人性而来的一种秩序或者倾向,而且人类意志必须按照此秩序或倾向而行动。自然律论的主要代表是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他认为伦理学的第一原理是“扬善避恶,即善的倾向应是人类所追求的”(邱仁宗,1987:21)。其中正义是自然法中的一级规则,此规则与生命伦理原则中的公正原则不谋而合。公正原则(justice)是生命伦理学四大基本原则之一,除此以外,还包括自主权原则(autonomy)、行善原则(beneficence)和不伤害原则(non-maleficence)。除了以上伦理学理论,来自其他学科的理论,例如哲学理论,通常也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为了对生命伦理学问题做出正确解答,必须考虑其他学科对该领域的影响。
众所周知,中国和美国作为世界上两大科技强国,分别代表了东西方的科技发展水平,而文学与现实是相互映射的。因此,选取跟新兴生物技术相关的、具有代表性的中美经典科幻作品,以此揭示全球化背景下人类共同面对的生命伦理学议题。本文基于研读学者们的众多成果之上,从生命伦理学视角出发,通过对比分析其在个体层面和社会层面的影响,进而探讨“新兴生物技术在伦理上是否是可辩护的”这个议题,展示科幻作品中关于新兴生物技术的伦理忧思,试图为未来的科技发展敲响警钟。
伦理困境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的核心术语之一,是指“文学文本中由于伦理混乱而给人物带来的难以解决的矛盾与冲突”(聂珍钊,2014:258)。反观科幻小说中的个人伦理困境,科学家因违背伦理规约实施实验,这导致实验对象的人性丧失,从而使其自身与实验对象皆陷入难以解决的矛盾与冲突中。随着遗传密码被成功破译,科幻小说中的伦理困境也在现实中逐步显示。尤瓦尔·诺亚·赫拉利(Yuval Noah Halari)在《人类简史》(ABriefHistoryofHumankind,2012)的结尾处,曾写到:“吉尔伽美什计划②正是现在科学的旗舰,能够让科学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正当的理由”(赫拉利,2014:406)。人类高举科学旗帜,愈加接近生命的本源。然而,生物技术潜在的负面效应正悄悄降临。
1989年,美国科幻小说作家罗宾·库克(Robin Cook)在《突变体》(Mutation,1989)中对科学家学术研究失范的后果展开了文学想象,揭露了个人伦理困境下人类的生存现状。生物技术与生命伦理的失衡是个人伦理困境的根源,其中人性的丧失是个人伦理困境的直观表现。小说讲述了科学家弗兰克因对科学的狂热偏执,突破伦理道德底线,将人与动物的基因融合,从而塑造了“天才”儿童VJ的故事。弗兰克仅凭自己的意愿设计生命,跨越了人和动物的界限,但不成熟的生物技术引发的风险也是未可知的。弗兰克不负责任地进行实验是否存在人类的心理问题或外在特征丧失的问题,更加难以预测。事实证明了实验对象VJ虽然长相俊朗,智力超群,却缺少人性。VJ违背伦理将弗兰克夫妇剩余的受精卵培育成怪胎,谋杀了所有知情者。VJ虽然拥有人类的面孔,却终究只是一个类似于人的生物。可见,基因技术对生命的改造极为可能会引起未知的危险。正如德国当代哲学家尤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所说:“生命基因组合的偶然性与赋予人的生命以道德的自由之间相互关联”(Habermas,2003:75)。他认为人在本质上应是自然界偶然的产物。如若人类扮演上帝的角色,理应也要承担相应的后果。结局中,弗兰克炸毁VJ的实验室,与其共同葬身在火海中,以此来救赎自己的错误。
中国科幻小说作家王晋康的《豹人》则赤裸地描绘了中国姑娘田歌因人兽基因镶嵌技术而引发其性交死亡的事件。作家欲以中国姑娘田歌的死亡呼唤伦理的回归,更深刻地展现了生物技术的滥用对人类的影响。小说中,谢教授为了创造科学史上新的奇迹,以自己的儿子谢豹飞为实验对象,在孕育其的受精卵发育到第8胚胎期时注入猎豹基因,从而使其成为短跑天才。小说中,美丽的田歌出于对短跑天才谢豹飞的爱慕,在表哥田延豹的陪同下,飞到希腊观看其短跑竞赛。由于体内镶嵌的猎豹基因,谢豹飞一举夺冠,同时也收获了田歌的爱情。然而,天才的身体里入驻着魔鬼。谢豹飞在月圆之夜失控咬死了恋人田歌。小说再次验证随意改造基因的风险是未可知的,正如文中所说“这些灵魂或本能是同物质结构密不可分的。不可能把人性或兽性与它们赖以存在的基因剥离,就如同你不能把‘锋利’与刀刃分开”(王晋康,2003:203)。科学家肆意地更改生命结构,人类沦为基因技术操纵的对象和工具,人与“非人”的界限模糊不清。小说中,谢豹飞虽成为短跑天才,但体内镶嵌的猎豹基因使其在性活动中丧失人性,继而剥夺了他人生命。
两部作品中实验成果走向成功的历程与改良生物个体伦理的衰败互相交织,将矛头直接指向了违背生命伦理原则的操作人员,即科学家。《突变体》和《豹人》中的科学家弗兰克和谢教授皆违背了生命伦理原则中的不伤害原则,将胚胎与动物基因细胞融合,仅把人当作创造科学奇迹的手段,而引发的后果也是始料未及的。不伤害原则又称避害原则,指“对人体施行医疗、检查和临床实验时,不让病人或受试者身心受到伤害”(高志炎、陈仁彪,2002:38)。显然,科学家运用不成熟的生物技术干预人的生命,实验的益处远低于对人类的损害,实验对人类的身心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尽管实验对象胚胎只是潜在意义上的人,但其具有发展为人的潜力,不成熟的实验可能会对发展成人的生命及其周围的人产生不利的影响。康德曾说:“每个有理性的东西都须服从这样的规律,不论是谁在任何时候都不应把自己和他人仅仅当作工具,而应该永远看作自身就是目的”(康德,2012:53)。康德提出“人是目的”的概念,并指出人生来就是平等和自由的,若人仅被作为手段的话,人就会沦为达成目的的工具。如此一来,人的尊严与人格也随之丧失。这种去伦理的生物技术以科学成绩为目标,把人看作可以操纵的物品,反映出改造世界欲望背后的人性泯灭。
在生物技术高速发展的语境下,两部作品皆展示了一场生物技术与生命伦理之间严重失衡的对话。在小说中,科学家成功再创科学奇迹,表面上似乎是科学界的进步,然而它的进步与人性丧失并置,所展现的恰恰是生物技术崛起的对立面。科学家以生命为赌注,生命仅是他们达成目的的手段,生命的构造也全然取决于他们的意图。这种随意改造生命的行为是生物技术带给人的幻觉,是对人类生命本质的根本性误解。虽然两位科学家的实验对象是胚胎,属于潜在意义上的人,然而,上述胚胎属于人类物种、具有感受痛苦的能力以及有发展为现实的人的潜力,符合以上特征的胚胎与人具有相应的道德地位。因此,实验对象丧失了对自我生命结构的选择,尊严也随之消失。同样,科学家违背伦理规约修改生命密码,其后果也是个人无法承担的。边沁指出,“一项行动总倾向在多大程度上是有害的,取决于产生的后果的总和,即取决于产生的所有良好后果与有害后果之间的差额”(边沁,2000:122)。在跨越伦理底线的实验过程中,人类不得不为所谓的科学成果承受人性丧失的代价。科学家们实验成果的有益之处远不抵对社会的危害,他们的恶行亦可被称作生物实验的副产品。在两部小说中,科学家皆违背生命伦理原则进行实验,从而引起伦理混乱。人类与生物技术形成的合作关系恰如囚徒困境,生物技术对人类进化的干预,其伴随的负面效应在伦理上是不可接受的。因此,更需审慎地对待新兴的生物技术。
近年来,科幻作家进一步宏观展现了生物技术对于社会层面的影响,以及科幻小说中对弱势群体的关怀,从社会层面上对新兴生物技术引发的社会伦理混乱进行生命伦理反思。伦理混乱也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的核心术语之一。伦理混乱是指“伦理秩序、伦理身份的混乱或伦理秩序、伦理身份改变所导致的伦理困境”(聂珍钊,2014:257)。在美国著名女性科幻作家南希·克雷斯(Nancy Kress)的《西班牙乞丐》中,故事背景被设定为2008年的美国社会,科学家已掌握胚胎的基因改造技术。小说中,生物技术在资本操控下运行,科学家把人当作可加工的物质,拥有足够资金的人可为孩子购买基因改造项目。经过改造的孩子无需睡眠,被称为无眠者。无眠者长大后慢慢崭露头角,社会财富向他们聚拢,社会分化愈加明显。最终,睡眠者和无眠者两个集体之间爆发激烈的冲突,矛盾甚至上升为生命冲突。哈贝马斯曾指出:“世界经济的发展并不能消除阶级对立,而是让其蛰伏,这种潜在的阶级对立以集团的文化形式表现出来,甚至有时还可能形成严重的冲突”(哈贝马斯,1999:8)。在小说中,社会的运行受资本操控,金钱是决定基因技术分配的唯一方式。生物技术分配的不公平致使社会出现了新的阶层矛盾,社会分化为两个群体,致使社会秩序失衡。
相比于南希·克雷斯的《西班牙乞丐》聚焦于两个群体的对立,刘慈欣的《赡养人类》将社会秩序的失衡演绎为20亿穷人和1个富人之间的冲突,将社会伦理混乱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人们面前。在《赡养人类》中,上帝文明创造了六个星球,其中两个星球都被同一行星系的星球毁灭了。在小说中,技术不仅可以控制自然,也可以控制人类。在一号星球中,人脑中可直接植入超级计算机,知识、性格等都成为商品。在这个星球中,生命在资本的控制下被降格为商品,空气和水皆需付费,人类的尊严消失殆尽。同时,财富差距的鸿沟不再只是南希·克雷斯笔下的“阶级分层,而是实打实的物种隔离”(吕广钊,2023:105),穷人和富人已不是一个物种。在《西班牙乞丐》的图景中,资本与技术的合谋使生物技术在快速崛起的同时渐渐演变为社会秩序的掌控者,这使人类陷入被控制的迷局。一号星球中,一名调查员的母亲梦游到户外,由于没有“吞下空气售卖机”,“执法单元”③卡住其脖子将其拖回家,到家时人已逝去;他的父亲用整个身体零件换取生态循环系统的水,以此来维持他的生命。小说中,资本是唯一的通行证,生命亦可用金钱来衡量,人类因财富等级被区别对待。最终,一号星球演变为20亿穷人和一个富人的星球,20亿穷人逃亡并进入四号星球地球。显然,一号星球中,人的生命被商品化,传统的社会结构已被彻底颠覆,人类的尊严和人格被完全践踏。
在《西班牙乞丐》和《赡养人类》中,商业化的技术革新和科学研究不再是出于人们的真实需求,而是伪装成应对一切难题的万能灵药,致使金钱掌控者的话语权无限膨胀,最终社会秩序失衡。技术与资本共谋,行善避恶的目的早已不复存在。近代中国法学家吴经熊曾指出:“自然法有一不变的核心,它的最根本原则——为善避恶——没有任何变化”(吴经熊,1983:177)。托马斯·阿奎那提出伦理学的“第一原理”即扬善避恶,其中正义是自然法中的一级规则。正义原则中谈到不得因种族、性别、阶级等而歧视其他生物的生存权利。然而,《西班牙乞丐》和《赡养人类》中的世界皆拥护“金钱是万能的”法则:《西班牙乞丐》中,金钱决定生物技术的分配;《赡养人类》中,金钱决定生命的时长。两部小说中,科学家将科学的价值简化为对人类身体的改造,致使正义原则被彻底违背,社会秩序混乱。小说中的社会失序应引起我们反思,如果人类能够审慎地对待技术,严格地把控生物技术的研发,是否可以规避社会失序问题?
科幻小说中,去伦理的生物技术驶离了行善避恶的轨道,对人类的生命及社会的秩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最终,伦理的回归才使得一切恢复正常。《豹人》中的谢教授坚持要将基因镶嵌技术进行到底,最终被刺杀身亡;《突变体》中的弗兰克亲自结束了VJ的生命,完成了对自我错误的救赎,这两部作品的结局皆体现了对技术滥用的矫正及人性的回归。同时,作家也并未将人性丧失简单归因于技术,而是将运用技术的人凸显出来。科幻小说中的种种叙述使我们转而思考何为人?邱仁宗从生理学、心理学和社会这三个层面对人的概念进行界定,指出“生理学和心理学层面是一个实体作为‘人’的必要条件,而社会层面则是一个实体成为‘人’的充分条件”(邱仁宗,1998:32)。那么,经过新兴的生物技术改造,并可以满足以上条件的人,却丧失人性,是否还可以被称作“人”?其实“人”的概念是流动的,“当科技发展不断改造并重新设计我们的身体,甚至有朝一日摈弃我们的身体时,我们对何为人,何为爱的理解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都岚岚,2023:121)。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首先应属于人类物种,具有人类的身体和心理特征;其次,具有稳定的个体身份,以及相应的社会关系;最后,应具有人性。若新兴技术成为一种新风尚,人类以抛弃人性的方式去提升自身能力,这将会导致人类价值观的扭曲,人类的世界也将变得无法想象。在这几部小说中,科学实验成功的动力遮蔽了科学家的双眼,成为去伦理生物技术的背后推手,驶离了生物技术行善避恶的期望,未能规避使人沦为非人的风险。
《西班牙乞丐》中,詹妮弗的孙女米兰达·沙里夫等超级无眠者解除了病毒炸弹,阻止了因社会失序引发的灾难;《赡养人类》中,社会的失序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社会由20亿穷人和1个富人组成,而一切问题的根源则是社会分配问题。对于社会分配问题,美国哲学家约翰·博德利·罗尔斯(John Bordley Rawls)认为,“所有社会价值——自由与机会、收入与财富以及自尊的基础——都应平等地分配。”(罗尔斯,1991:序)。罗尔斯反对凭借先天优势而获得社会地位优势的方式。罗尔斯关于此问题的思考引起我们进一步反思社会资源的分配问题。在社会和经济利益的分配无法保证相对公平的情况下,应如何保障公平?若生物技术以牟利为目标,像人体器官被商业化一般,资源的公平分配是否能实现?
21世纪,科幻小说中众多新兴的生物技术已走入现实,然而如小说中的虚拟空间一般,现实世界中科技伦理与生命伦理的发展同样也滞后于生物技术的进步,这也是笔者对生物技术开展生命伦理反思的起因。生物技术与生命伦理失衡的根源在于以工具理性为主导的生物技术普遍被现代人所信仰,而价值理性的影响力则日渐式微。工具理性看重的是所选择的行为能否成为达到目的的有效手段;价值理性则注重所选行为本身的价值。生物技术本身是价值中立的,只有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协调发展,方能使其朝着有利于人类的方向发展。随着生物技术的快速发展,越来越多的伦理问题摆在人类面前。新兴的生物技术正处于生命伦理与科技伦理的交叉地带,科技伦理的研究历程早于生命伦理,从而,可借助于科技伦理来解决生命伦理发展进程中出现的诸多难题,借此也可以推进生命伦理与科技伦理共同发展。由此可见,解决生命伦理难题势必要借助科技伦理的建构,其不但可促使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融合,也可以促进生物技术与生命伦理之间的平衡,可谓是上述生命伦理难题的正解。
个人伦理困境和社会伦理混乱是生物技术与生命伦理失衡的表征,也是新兴生物技术在伦理上不可辩护的佐证。中美科幻小说家以小说中的虚拟空间影射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世界,以文学的方式参与到对生物技术的生命伦理反思中,间接指明了生物技术的发展路径。正如汤哲声所言:“科幻小说总是在现实社会之外,建立一个或数个虚拟空间。虚拟空间是现实社会的参照对象,总是扮演着现实社会的指引者或者对抗者。”(汤哲声,2015:129)科幻小说预设了过度推崇工具理性的社会,这导致人性的丧失和社会秩序的失衡。在《突变体》和《豹人》中,科学家醉心于科学研究,跨越生命伦理底线,将动物与人的基因进行拼接,人的尊严遭到极大的挑战;同时,不成熟的生物技术引发的后果也是不可控的。在这两部小说中,科学家均违背了生命伦理原则中的不伤害原则,仅凭自己的意图篡改生命进程,把人当成实现目的的手段,以人的生命进行试错,这导致了实验对象的人性丧失。当我们崇尚以工具理性为主导的技术,违背生命伦理原则,操控生命进程,被操纵的生命就会和操纵者形成一种主客体关系,使人失去其本来含义。在《西班牙乞丐》和《赡养人类》中,现代技术已全然在资本逻辑的控制下运行,生物技术的正面效应远不抵其负面效应,现代技术已成为“冷冰冰的、与人类无涉的、没有人性关怀的技术”(强以华、魏忠明,2015:96)。在这两部小说中,社会崇尚工具理性,生命被商品化,生命伦理学中的公正原则被违背,人类因财富等级被差别对待,继而人的尊严和价值被漠视,社会秩序混乱,社会结构也被完全颠覆。科技本身存在的意义应是为人类服务,辅助人类的发展与成长。倘若人沦为科技的工具,人的尊严和生命价值被漠视,这已与我们的初心相悖。小说中生物技术与生命伦理失衡的后果在现实社会中逐步显现。因而,如何运用科技来发展生物技术亟需深入探讨。
从人文精神层面出发,社会进步的体现是增加人类的福祉,保障人的自由和尊严。若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不能协调发展,科技将与行善避恶的宗旨渐行渐远。当今,生物科学技术迅猛发展,不断跨越生命伦理底线,其中生命伦理问题关乎全人类的生存。中国生命伦理学家邱仁宗对21世纪的生命科学技术做了如下评价:“生命科学技术将成为21世纪最重要、发展最迅速、对社会影响最深刻广泛的领域……并对人类本身、人类社会以至人类生活的环境产生深远的影响。”(邱仁宗,2004:1)同时,新兴生物技术的发展具有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性,人类应对自然的人的身体保持敬畏,“不应用狭隘逻辑解密自然,以自己的意志支配自然,或用科学无限制地改造自然”(原玉薇,2021:108)。因此,为了规避生物技术的滥用和异化,保障科技始终朝向着有利于人类的方向发展,亟需建构健全的科技伦理,推进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融合,助力生物技术与生命伦理达到平衡状态,以此从根源上避免科幻小说中的灾难图景成为现实。
新兴生物技术已成为中美科幻小说作家高度关注的问题。作家们预设了生物技术在人类社会活动进程中的危机,为人类未来世界的生物技术发展敲响警钟。新兴生物技术在给人们带来巨大福祉的同时,其潜在的风险也不容忽视。若一味地崇尚工具理性,忽视价值理性,将会导致科技与伦理的失衡,从而造成个人伦理困境和社会伦理混乱,继而导致人的生命和尊严被完全漠视。科幻作品中所刻画的人类生命安全等问题在当今社会已初步显现,生命伦理学的诞生及研究则进一步为生物技术的发展指明了路径。同时我们应警惕,当今世界充满创新与变革,既不能让文学艺术控制我们的集体想象,只考虑生物技术的负面效应,也应审慎对待科技的未来发展以及对人类社会的影响。科技伦理的建构恰可促进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融合,平衡好生物技术与生命伦理的关系,是规避科幻小说中的危机成为现实的有效途径,也是新兴生物技术伦理难题的正解。在全球化浪潮下,全体人类的命运紧密相连,科技引发的生命伦理问题是全球亟需共同应对的重大问题,只有在全体人类的共同努力下,新兴生物技术方能避免滥用和异化,从而推动科技向善发展,造福人类。
注释:
① 康德为“人”所下的定义:人,一般来说,每个有理性的东西,都自在地作为目的而实存着,他不单纯是这个或那个意志所随意使用的工具。参见伊曼努尔·康德.2012.道德形而上学原理[M].苗力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47.
② “吉尔伽美什计划”源自古代两河流域苏美尔人和巴比伦人的史诗《吉尔伽美什》,取其寻求人类永生之意,表明人类试图突破自身在时间向度上的有限性的心理动能和现实追求。参见黎新华.2020.“吉尔伽美什肩上的弗兰肯斯坦”——西方现代科幻小说中的科技伦理反思[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3):101.
③ 在《赡养人类》中,空气是需要付费的,有专门售卖空气的“空气售卖机”,其中“执法单元”负责管理社会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