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强 宋学智
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是法国当代最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她在文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和美学等领域都有着重要的贡献。其作品充满了对于日常生活的描述,这些描述被她以独特的方式展现出来。她的作品多以自传式的叙事,融个人记忆、社会记忆于一体,在书写中把握“心灵自由”(郭玉梅,2005:39)。在她的作品中,日常生活被赋予了异乎寻常的重要性,是她文学创作的主题。
埃尔诺于202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在获奖致辞中提到了早年在日记本上写下的一句话:“我要报复我的阶层”(Ernaux,2022:1),这也是她写作最重要的一个缘由。例如,在《一个女人的故事》(Unefemme,1988)中,埃尔诺通过书写,展现了女性在社会中的困境和不公平的处境;在《位置》(Laplace,1983)中,她通过父亲的故事,揭示了男性在社会中的地位和身份。
国内外学者对她的研究主要着眼于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阶级晋升过程中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陆一琛,2015:75)。加拿大学者雅娜-安德烈·尼尔森(Jeanne-André Nelson)指出了埃尔诺作品中最重要的阶层问题的根源:“经济和道德秩序是一种差异化的秩序,在这种秩序中,支配者不觉得自己对被支配者的命运负有责任,并试图扼杀他们的要求”(Nelson,2004:80)。而在这种被支配者到支配者的“阶级晋升”中,涌现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譬如,尼尔森就提到了“暴力”(violence)与“牺牲”(sacrifice)(Nelson,2004:80);凯茜·杰勒尼克(Cathy Jellenik)探讨了“我们自己生命中缺失(absences)”(Jellenik,2017:170);林·托马斯(Lyn Thomas)则说“错误的位置,或者说感觉出位,是她永恒的主题”(Thomas,2006:165),以及“性别差异、语言差异、阶级差异给她带来的屈辱和无奈”(刘成富,2023:58);“平民阶层与中产阶层之间的精神对立与互动”(杨令飞,2023:68),使她最终成了“阶级变节者”(陆一琛,2015:74),等等。另一方面,学者们对她的“女性书写”也多有关注,英国学者卡洛儿·桑德斯(Carol Sanders)认为在埃尔诺的作品中“写作被设想为不是一种在每个句号处突然停止的线性活动,而是一种流动性的,更符合女性经验的东西”(Sanders,1993:18)。同时,这种“女性”的写作也有其不同之处,它是“一个具有间接说教价值的见证(témoignage)”(Maisier,2008:61),写出了母性所代表的“宗教法律与政治法律(loi religieuse et loi politique)”(Bacholle-Boškovi,2003:104),虽有“越界带来的创伤”(Gaillard,2006:83),但“写作正是唤醒沉睡中的女性的武器”(侯楠,2019:84),有“女性独具的,与男性截然不同的‘差异之美’”(伊珂晖,2017:94),等等。这些研究大多关注其作品的阶级内涵、社会学意义以及作品中透露出的女性主义,但埃尔诺之所以成为经典,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看到的这些,还因为其文本本身的与众不同之处。她的写作风格、她的作品中的意象、意趣已经超越了文本范畴,使得其拥有不一样的审美价值。本文将以埃尔诺的小说《位置》为主,研究“平实书写”以及其中意趣,窥得小说中社会记忆之“真”与个体经历之“实”。
作为法国人,埃尔诺身上有法国文学的传统:“但对于我,所有书写都是把我所感知的事实,已经存在的状况用最公正的方式催生出来”(Boehringer,1999:170),因为“我的书写里,有福楼拜、普鲁斯特”(Ernaux,2022:3),因为“我只知道有一些作家我们会觉得和他们是兄弟,卢梭对于我就是其中之一”(Boehringer,1999:169)。同时作为至今法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唯一女性,埃尔诺也是特别的:“作者的文本既不是小说,也不是自我幻想,既不是中短篇小说,也不是散文或者感想,而是一种包含了所有文学种类的叙事”(Greif,2012:180)。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对她的影响也极为深远。在《连接我与波伏娃的“主线”》(“‘Le fil conducteur’ qui me lie à Beauvoir”)中,她提到了年轻时读到《第二性》(LeDeuxièmeSexe)的欣喜,波伏娃对她来说不但是“领路者”,也是她的“陪伴者”(Ernaux,2000:4),但是,她的写作也不完全承继波伏娃,因为她们的观点有“分歧”。埃尔诺说“我永远不会像她那样写作”“在我的想法中,我的书写针对的是小说的结构以及带有思想的人物的设计”,这点上“我和波伏娃写作的出发点不同”(Ernaux,2000:4-5)。
在她的书写中,她更推崇“平实书写”(écriture plate):“没有回忆的诗歌,也没有欢愉的嘲讽。平实书写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就是过去我用来给我的父母写信告诉他们重要消息的书写”(Ernaux,1987:58)①。“平实书写”显然是“重要”(essentiel)的,直指她写作的核心。通过“平实书写”,埃尔诺强调了对生活细节的关注和呈现,因为生活的细节最能真实的表现人生、社会和历史。从宏观看,一方面,“平实书写”客观的叙事角度,带给读者的是如史实般的阅读体验,可信度、真实度都会有可观的提升,因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naturellement)。另一方面,这种自然的书写,是充满“日常,个人写作的痕迹”(Boehringer,1999:168),因为 “但对我来说,所有的写作都是在努力以最准确的方式揭示与我的感受有关的事实和现有的情况”(Boehringer,1999:170)。与此同时,这种书写还有其主观性,这一点上埃尔诺和其他人不尽相同。她惯用第一人称的视角,如彭莹莹所说,其作品“我”可以总结为“自我虚构的色彩”“个体的心路历程”“社会人的发展轨迹”“一段社会历史”(彭莹莹,2015:65),这种总结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其作品的核心概念。 “我”是“个人”也是“他者”,甚至是“他们”“所有人”,这种个人维度与社会维度相互交织,个人叙事与社会叙事相交融的风格帮助了她“解构仅由日期与事件构成的官方历史”(陆一琛,2015:77),体现了她对文学创作独特的理解与实践。
埃尔诺的书写自然、闲适。“这些与人有关的感觉以及与己无关的事情的回忆给予了她过往现实的证据”(Delvaux,2006:143)。从首部小说《空衣橱》(Lesarmoiresvides,1974),到《年轻的男人》(Lejeunehomme,2022),她作品中大都呈现这种“编年式和流水式的”(chronologiques et factuelles)(Maisier,2008:52)书写。但是因为书写的自传性,甚至是自传的私密性,“埃尔诺的书写以及被接受提出了作者,文本以及读者互动的整个问题”(Day,et al.,2003:100)。一方面,过于露骨的描写——如“自然,我直到第二天才洗,以便留住他的精子”(Ernaux,1991:20),以及过于浓烈的情色和身体的书写痕迹为她带来了骂名;另一方面,没有“诗歌”“嘲讽”,全部都是“自然而然地”的书写使得速食时代的读者很难体会甚至融入到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之中。
埃尔诺提出了“平实书写”是有缘由的。不管是东方的《女诫》,还是西方的《礼仪之书》(TheBookofCurtses,1477),其中的三从四德、恭敬、驯顺都告诫女性要按照男性的要求而生活。“女为悦己者容”与其说是爱情的象征,不如说是男权至上的写照。同时,虽然我们文化中的“万物负阴而抱阳”,讲究阴阳平衡,但毕竟女性大多是男性的附庸,而西方也不外如是,毕竟夏娃是用亚当的肋骨创造的。长久以来的观念就很难打破:“女性作家无法讲述传统意义上的故事,即便这些故事是有关男性主人公的,即便它们顺应了男性设计的通行的结构模式也不行”(吉尔伯特等,2015:88)。而且,“从理论上讲,女性进入写作领域是对一统天下的男性霸权的严重威胁”(兰瑟,2002:30)。女性作家的生长土壤贫瘠,偶尔能成长的少之又少。而怎样才能从贫瘠的土地上开出鲜艳的花朵呢?埃尔诺说:“我相信,形式,即文本结构的选择,文字的选择,对一种以无形的方式传达等级制度、性别歧视的语言的永久质疑,是这种对世界的行动的一个组成部分,构成了这种寻求真理的手段”(Ernaux,2000:5)。埃尔诺放弃了“传统意义上的故事”,放弃了“男性设计的通行的结构模式”,转而自创“平实书写”,她“将历史维度加入到自传书写中”(陆一琛,2015:79),她“把握了女性私人故事与社会历史张力之间的关系”(郭玉梅,2005:34),打开了女性写作的新方式。
“平实书写”不仅在“平”,还在“实”。《文心雕龙·神思》有言:“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刘勰,2012:325),但在埃尔诺这里,也可以是“拙辞孕巧义,庸事萌新意”,她本是要“说出了我父亲和我生活的世界的界限和色彩”(69),个体经历溶于社会记忆,日常生活能拼凑出更具力量的文字。这种“平实”比现实主义更现实,也更真实。“小说”与“自传”的界限被打破,“虚幻”与“真实”的隔阂也渐渐消融。而埃尔诺的小说也不再是“陈述真理的谎言”,而是描绘真实的照片,这也是埃尔诺的作品中频繁出现照片的原因之一。因为平实书写便是一帧一帧映照现实的影像,观照了个体在社会中真实的挣扎和家庭生活中的悲欢。
埃尔诺的写作自有其意趣。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明室》(LaChambreClaire:Notesurlaphotographie)中提到的“studium”被译为“意趣”,他解释为:“专注于一件事,是对某个人的兴趣,是某种一般的精力投入,当然有热情,但不特别剧烈”(巴特,2003:40)。而兰翠在其文章《论“趣”》中把中国文化中的“趣”分为“自然之趣,艺术之趣,人心之趣”三种(兰翠,2003:6)。但埃尔诺的书写意趣与众不同,甚至可以说取两家之长:首先,这书写照应的现实不仅是对一件事、一个人的兴趣,而且是对法国社会历史记忆、个体人生经历最真实的观照;其次,平实书写更多的是创作上的趣味,在娓娓道来中彰显其传承自卢梭、雨果的自由及自我精神,最自由的内心与个体无能为力的社会历史进程之间碰撞出了不一样的光;最后,她书写日常,讲述自身乃至“父亲”“母亲”的记忆和言行;她深谙“凡情留不尽之意,则味深;凡兴留不尽之意,则趣多”(陆绍珩,2019:16),寥寥数笔便使读者身临其境,大量的“留白”,使得“言外生意,意中生趣”。
她的作品中,常常呈现出生活中的细节,例如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生活中的琐事、以及历史事件对个人生活的影响等。通过对生活细节的关注和呈现,她使得生活的真实性和深刻性更加突出,从而使读者更好地理解人生、历史和社会的真实面貌。小说《位置》从“父亲”的死亡开始,回顾了他的一生:先是农民,然后是努力改善命运的工厂工人,最后是一家杂货店的老板。他向女儿讲述通过教育来改变命运的故事,毕竟咖啡馆杂货店的生意不足以满足其对更美好生活的渴望。小说以尽可能冷酷(froidement)的风格描述了“父亲”的一生。而这种冷酷并不是冷漠,而是真实,真实到残酷。“父亲”在当兵之前一直在农场工作,那里生活并不美好:
工作的时间算不过来了。农场主们一直在克扣食物。有一天,老牛倌盘子里的那片肉轻轻起伏,下面全是虫子。已经忍无可忍了。老人站起来,要求不要再像狗一样对待农夫。于是,肉被换了。这不是《战舰波将金号》(BronenosetsPotemkin)②。(62)
这描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资本论》。“算不过来”与“一直在克扣”给出了那个时代悲惨的一面。而更可悲的是,老人在忍无可忍时,也不过是“站起来”“要求”。肉被换之后,就没了后续,戛然而止。埃尔诺提到《战舰波将金号》,或许她在这里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罢了。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老人的要求是“不要再像狗一样被对待”,他没有要求“像个人一样被对待”,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文字的游戏把时代的不幸与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老人”“蛆虫”“狗”,是被历史掩盖的真实。埃尔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把个人记忆与社会历史记忆相合,其书写不拖泥带水,直指真实本身。
《位置》中的“真实”还不仅如此。小说有一段写她邀请同学到家里吃饭:
我的父亲很高兴地欢迎这些有教养的年轻女孩,为了礼貌,总和她们说很多话,以避免冷场。他还对与我的朋友们有关的一切都很感兴趣。饭菜吃什么总会使他不安,“吉纳维芙小姐喜欢吃西红柿吗?”他总是劳心费神。(93)
埃尔诺在文本上“深入分析阶级间的交集(intersections)”(Thomas,2006:166)。“父亲”的“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跃然纸上,但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女儿:“我从来没有让你感到羞愧”(93)。一方面,“有教养”明确写出了阶层的差异,社会地位的不同,学识的不同使得父亲自觉低人一等,患得患失;另一方面,对女儿的爱使得他尽可能的“礼貌”,努力给“有教养”之人留下好的印象。阶层一直都在,而在看似欢快的笔端之下,隐藏着社会差距的巨大真相。这种“真实性与一致性”(authenticity and consistency)(Taylor,2004:80)是读者可以读懂的。“父亲”是“一个温和、勤劳的人。他想取悦他的女儿、他的妻子和他的顾客。同时,他还患有一种沉重的自卑感,就像那些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工人一样,一旦他们面对 ‘权威’、国家、市政当局,还有‘处境’比他优越的人,就会产生自卑感”(Greif,2012:179)。而埃尔诺也借书写来发问:面对财富、阶层的落差,人类是否都会产生“自卑感”?
平实的“真实”也不全是悲惨。劳动人民总是最坚韧的。这种坚韧、乐观在“父亲”身上最能体现。在《位置》自传式的书写中,苦难甚至因为时空的距离而减轻甚至消失,从而余味悠长:
他早上五点开始给奶牛挤奶,清空马厩,梳理马匹,晚上给奶牛挤奶。作为交换,他得到穿的,吃的,住的,和一点点钱。(61)
我父亲性格开朗,爱玩,随时准备骗人玩,搞恶作剧。农场里没有与他同龄的人。星期天,他和同样作为牧牛人的兄弟去做弥撒。他常去参加“集会”,跳舞,与学校的同学见面。那时,我们很幸福。(62)
埃尔诺的书写是对过去的重写、复写,但同时又在平淡中用特有的视角渗入自己的情与思以及对幸福的定义。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说“一点也不需要经历诗人的痛苦,就能感受话语所带来的幸福”(Bachelard,1961:12)。这种幸福一方面是“父亲”的幸福,生活是辛苦的,然而“父亲”是幸福的:农民、无产者、小人物,也有自己的幸福,虽不必如阿Q一般有“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但是却依靠自己的劳动生活,因为“掌握劳动技能、自食其力,在运用智力中汲取舒适与自由的人,也许是最幸福的人”(Sand,1973:36)。而另一方面,这种幸福也是埃尔诺的幸福,这不仅在于她为父亲所做之传,使得“父亲”因此书“共日月而长存,并天地而久大”,而且还在于“当我们回想起已经消逝的人,当我们将我们热爱的人理想化……而世界呈现出所有我们幻想的美”(Bachelard,1960:69)。埃尔诺书写“父亲”也是在书写“自我”,是“我”的视角赋予了“父亲”更多的意义。她以自身经历为基础,以“亲历者”与“旁观者”的双重身份,甚至“附身”于“父亲”,经历其所经历,使得叙事更有张力。
埃尔诺的书写叙事和她的“父亲”的人生叙事一样。一方面,这种叙事是平淡的,但平淡中酝酿出了深情,这不仅是父爱的侧影,也是过往岁月的重现,词不必斟酌,脱口而出;另一方面,“平实书写”本身,挣脱了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法国各种流派的影响,以其“自然而然”的书写方式,直抒所想、所感、所知、所闻,在卢梭“自传式”的文体上进一步挖掘不受“主体意识”、客观历史所局限的“自我”,在书写“父亲”的同时,对法国人的心灵史进行重构。埃尔诺本人在其作品《外部日记》中,就引用卢梭的话作为题记“我们真实的自我并不是全在我们这里”(卢梭、让-雅克,2007:136),在此句前还有一句:“我们更美好的存在是相对的,是群体性的”。可以说,《位置》 中的“父亲”,不再仅是埃尔诺的 “父亲”,她回忆中的父亲,是一代法国人的“父亲”,她不仅是在写自己的“父亲”,也是在写法国人心目中的“父亲”。
“言以文远”(刘勰,2012:372),而文以情胜,无情不成书,文得情以生,情得文以活。以情为文,则文愈真,字愈诚。在埃尔诺的《位置》中,情景交融,情境交融,虽然她声称其写作是为了“复仇”,但其自传式的叙事中无不在突出一个“情”字。她放弃了“小说”的形式,不去尝试“艺术”或者与“激情”“动人”相关的东西,她只是收集了“父亲的话语、动作、兴趣、他一生中重要的事”(57-58),书写其在人世间的酸甜苦辣,而汇聚了如此多的滋味的文本,有温馨、忧愁,却决不是痛苦。她书写了有一次她从夏令营回来,父亲接她的场景:
我的母亲在远处喊着“呜呜”,我看到了他们。因为太阳的缘故,我的父亲低着头走路。他的耳朵很突出,有点红,可能是因为他刚剪了头发。在大教堂前的人行道上,他们在大声地交谈,争吵着要走哪条路回去。他们看起来像所有不习惯出门的人。在车上,我注意到他眼睛和太阳穴旁边有黄色的斑点。这是我第一次离家那么久,两个月都在一个年轻和自由的世界里生活。我的父亲老了,也缩了。我不觉得我有权利上大学了。(89)
“写作本质上来说是一场现实与想象之间饱含深意的游戏”(杜青钢等,2017:1)。而埃尔诺是这种游戏的高手:文本中只有母亲和“我”的动作用了复合过去式,其他都是未完成过去式。首先,在这里,未完成时态的应用表达的是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可以被理解为个人和社会历史之间的交错,强调了“父亲”所遭受的种种限制和压迫,这些限制和压迫来自于其所处的社会环境,也就是“工人阶级”的生活方式。再者,通过“低着头”“大声地”的对照,这种自卑又自尊所映射出来的“所有社会底层人的生活境遇和内心诉求”(刘成富,2023:65)突然变得强烈,有震撼力。最后,结尾处:“年轻和自由”与“我的父亲老了”又是相互对照,使得“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意扑面而来。“夫‘比’之为义,或喻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刘勰,2012:415),而文本中“声” “貌”“心”“事”俱全,埃尔诺的平实书写,赋予了文本更多的趣味。埃尔诺终不是她在小说开始说的那么冷酷,当她写下“我不觉得我有权利上大学了”,她似乎心乱了。这大约可以称之为“遗憾”。
当“她”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时,“父亲”的表现更是趣味横生:
他很高兴,确信他可以把我未来的丈夫看作是他的儿子;除了教育的差异,他可以和我的男友有男人的默契。他带男孩去看他的花园,他亲手建造的车库。把所有他会的事情当作馈赠,希望他的价值能被这个爱他女儿的男孩认可。(94)
为了女儿的幸福,父亲已经准备好了“馈赠”(offrande)的,是父亲的余生,是他所拥有的、所会的一切。虽然 “教育的差异”隐约体现出社会阶层的差距,但这不是主要的。因为这种“爱他女儿的男孩的认可”重点不是对“父亲”的社会地位的认可,而是对其作为“父亲”这一角色的认可,是对“父亲”对女儿的爱的认可,也是“父亲”希望“男孩”能继承这种毫无保留的爱,以“父亲”“爱人”的角色继续深爱“女儿”。后文“我”结婚时,埃尔诺写道:“如记忆的快照。我在笑声中把头转向他那边,确信他不觉得有趣(il ne s’amusait pas)”(94)。于无声处听惊雷,文中有愁肠百结,有万语千言。
“男性作者梦想创造的理想女性始终是一位天使”(吉尔伯特等,2015:26)。那么,女性作者梦想创造的理想男性又会是什么样的人物呢?从《魔沼》(Lamareaudiabl)里的皮埃尔,到《情人》(L’Amant)里的中国男人,每位女性作家的理想男性不尽相同,她们似乎也不像男性作家一样有统一的模板。埃尔诺《位置》中的“父亲”的形象大约也提供了一种可能。“相反,如果我让记忆中的画面滑动,我就又看到他的样子,他的笑,他的步态,他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游乐场,陪我玩让我害怕的旋转木马,我对所有与他人共享条件的迹象都无动于衷”(69)。“父亲”与其说是埃尔诺梦想创作的理想男性,不如说是她对“父亲”的怀念,是她想再回到过去,如孩童般再牵着“父亲”的手。
“埃尔诺是一个特别‘互动型’(interactive)的作家,她对她的研究者提出的解读持开放态度,并为围绕她的作品所展开的辩论而感到兴奋”(Day,et al.,2003:103)。无论是阶层跃迁,还是女权主义,无论是具有社会维度的自传式书写,还是关注日常的平实书写,都是埃尔诺作品的魅力所在。她的态度也表明,文本不应只有一种解读。她善于在平凡中发现意趣,在司空见惯中呈现不一样的风景,让人驻足,这或许正是一个真正的写作高手的过人之处。诺贝尔文学奖评她说:“她以勇气和敏锐的洞察力揭示了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和集体限制”,这赞赏应是实至名归。她的这种勇气和洞察力不仅体现在其叙事中,也体现在她非比寻常的平实书写风格上。而这种风格的意趣也值得进一步研究:埃尔诺的或简单、或客观、或冷酷的书写带来的是一种快乐的体验,是“欣快得以满足、充注、引发的文;源自文化而不是与之背离的文,和阅读的适意经验密不可分的文”,是“悦之文”(巴特,2002:23)。
通过书写,埃尔诺或许已经达到她早年的目标“我要报复我的阶层”,其文足言,其言足以行远;但更重要的是,她通过叙事带给我们观察世界的一种独特的视角,一种独特的阅读审美体验。
注释:
① 凡引自安妮·埃尔诺《位置》中的内容,均出自:Ernaux A. 1987. La Place[M]. London &New York:Routledge.引用时只出现页码,不另做注。
② Le Cuirassé Potemkine:《战舰波将金号》。这部电影是由谢尔盖·爱森斯坦执导向俄国1905年革命20周年的献礼影片。影片当中第一个故事名为:“人与蛆”,描写战舰上水兵的艰苦生活和所受的非人待遇,生蛆虫的牛肉使士兵群情激愤,成为起义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