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庆祥十二岁学徒,学的是古书铺的徒。
古书铺和古董店很像,“半年不卖货,卖货吃半年”。吴庆祥的说法是,卖货吃半年的“货”,说的是大买卖。大买卖当然不好做,可卖个石印帖啦,卖个寿山石料啦,总是有的,进进出出,总是个买卖。
进进出出的,各种人都有。文人居多,背着手,揣着手,上上下下地看,看了半天,转了半天,出去了。这类是小文人,手头拮据,可也不能小看,小文人不定什么时候成了大文人。小文人的时候伺候得好,成了大文人,书铺的口碑可就出去喽。
大文人常常留下条子,条子上有要找的书。条子上的书找到了,不一定全找到了,也许先找到一本,就送去,叫人家知道你尽力在找。
送书去的时候,总要捎带些别的书,捎什么,揣摩文人的嗜好。有专门好门面的,就捎些门面书,一般也就买下来了,摆在架子上,朋友来了,指给朋友看。
吴庆祥在书铺熬到能送书到买家去,很不容易。
送书的要懂书。第一得识字,说得出送去的是什么書,吴庆祥有识字的精明,进了铺子三年就可以为来买书的人找书了。吴庆祥那时已经变了嗓,也有了身高,一般人还真看不出他才十五岁。
懂书的第二就很难了,版本一项就是个无底洞,各种有关书的花色学问,简直的是烂棉花套子,不是轻易理得出头绪的。
吴庆祥在店里,伺候着来买书的主儿,眼睛睁着,耳朵开着,凡有关书的事,都先强印在脑子里,手脚还得勤快,书铺不是学堂,不是来听说书的,是来给老板卖书的。
印在脑子里的东西,慢慢才明白。不明白的,也许要很久,也许突然有个什么机会,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得越多,也就越容易明白。
吴庆祥有的时候要去海淀的大学送书。骑上店里的车,路边都是荒草。吴庆祥最怕冬天去海淀送书,逆风,天黑得快,回来的时候心里发毛。吴庆祥后来与几个大文人都很好,当然是因为书的关系。
吴庆祥后来嫖妓。宣武门外的伙计很少有不嫖妓的。离得近,铺子上板以后,很寂寞,当然要往有人气儿的地方去。书铺里的书很多,再多也不是人。
吴庆祥染上了梅毒,找人治了,治好了。治好了,再去嫖妓。
白天伺候着卖书,留心着卖书的学问,送书,天晚了,上板。上完板,朝东溜达,找熟的,老价钱的。
北平一九四九年解放,改回原来的名儿,又叫北京。
一九五〇年头儿上,吴庆祥自杀。
对于吴庆祥的自杀,相熟的伙计谁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按说是新社会了,吴庆祥也不是老板,只是个大伙计,成分不能算坏。有什么怕的呢?
取缔窑子?也不至于,新社会了,到处都是新气象,希望正大,怎么一个大男人就寻了短见?
百思不得其解,百思不得其解。店员们凡提起吴庆祥,还是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选自《阿城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