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裔“日本小姐”，点燃日本人的焦虑

张茜

2024年1月22日，日本东京，乌克兰裔日籍模特椎野卡洛琳娜获“日本小姐”大奖赛冠军

乌克兰裔模特椎野卡洛琳娜（Karolina Shiino）的“日本小姐”桂冠，只戴了15天。

2月5日，她在自己的ins上发表了一份简短的致歉声明，承认自己在知情的情况下，和已婚医生交往的事实，并表示已退回“日本小姐”的大奖奖杯和桂冠，同时，也已向所属事务所申请解除隶属关系。之后，便再未公开露面。

1月22日，在第56届日本小姐总决赛上，这位出生于乌克兰捷尔诺波尔的白人女性爆冷夺冠，泪洒领奖台。而一众拥有典型“昭和美人”气质的美丽女性，则成为了背景板的一部分。

虽然早在2015年，日本环球小姐的桂冠落在了日非混血儿—宫本阿丽安娜的头上，就曾引发日本国内对选美比赛获胜者的种族以及选美比赛“日本性”的讨论。但拥有着典型“欧洲面孔”、未携带任何日本血统的国籍持有者，当选“日本小姐”，这一破格性的评选结果，又将争议推向了更高的维度。

不过较为遗憾的是，讨论还未形成共识，在文化惯性的作用下，紧随其后的当事人私生活被曝光，又把故事引向了一种非常陈旧的声讨“不伦恋”模式。

“我是日本人，来自名古屋”

“日本小姐”选美大赛作为日本三大选美比赛之一，始于1950年，赛制规定，年龄介于17-26岁之间的未婚日本籍女性，都具备参赛资格。不过，只需略微留意历年来获得冠军头衔的女性形象，就可以观察到一套非常稳定的审美偏好，即在气质上讲求凸显和风、端庄温婉、不失大气的“昭和美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有日本知名演员藤原纪香。

椎野卡洛琳娜身着和服出游

可能被认为是混乱的多元与多样性，会激发出海量的认同焦虑。

虽然此前椎野卡洛琳娜在ins上多次曬出过她的日本护照，并分享自己正式入籍日本的激动心情。但是，对于普通观众来说，卡洛琳娜相较于历届获胜者，单论形象，出入还是很大。典型欧洲白女的形象，乍看起来毫无“日本性”可寻，在《Asian Boss》的街采视频中，这是对她的获胜持保留态度的日本民众，最经常提及的一点。

但她本人并不这么认为。

公开资料显示，卡洛琳娜出生于乌克兰，父母都是乌克兰人。5岁时，她随再婚的母亲移居日本名古屋，从此拥有了“椎野”这个日本姓氏。因为在日本社会长大，无论上学还是工作，接触到的都是日本文化和语言，所以她认定自己就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

卡洛琳娜曾在采访中透露，虽然母亲掌握的日语有限，在家中更习惯说乌克兰语，但在对话时，自己会坚持使用日语回答。她还强调，自有记忆起的日常对话都是如此，甚至大脑思考、睡觉做梦，也都是用日语。

“我是日本人，来自名古屋”，是她最常用的自我介绍开头语。

去年12月，在“日本小姐”比赛的发布会上，卡洛琳娜吐露成长过程中如影随形的苦恼，她说：“我外表看上去是外国人，但是被当作日本人抚养长大，长时间以来，外表和内心有着巨大的鸿沟。即便表明自己是日本人，很多人还是无法接受。”

为了填平这道认同鸿沟，融入一直评价她的外在形象“不够日本”的日本社会，以“日本人”的身份得到承认，卡洛琳娜付出了大量努力。她的ins上有日本茶道和日式插花学习的内容，也不乏参与绿色公益志愿活动、身着和服出游的身影。

如果没有后续的争议，第56届日本小姐的桂冠，对渴望自己“日本人”的身份得到公开承认的她来说，无疑是一份令人激动的正反馈。在发表获奖感言时，卡洛琳娜一度哽咽落泪，她说：“虽然一直以日本人的身份生活，但也会感受到人种之间的壁垒。通过这次大赛，终于感觉自己日本人的身份得到了认可。”

何谓日本人？

然而，舆论的走向，很多时候是不以当事人的个人意志和身份认同为转移的。

在俄乌战争撕裂国际社会的大背景下，一位乌克兰裔女性摘得“日本小姐”的桂冠，让很多网友忍不住戏谑，是不是日本人为了追随美国、讲“政治正确”，用力过猛，反而显得有些哗众取宠了？

虽然卡洛琳娜一直有意淡化自己乌克兰裔的种族背景，不厌其烦地强调自己作为地地道道日本人的身份认同，并不曾为战争中的乌克兰公开发声呼吁，但“如果她出生在俄罗斯，她就不会获胜”—这样的论调依旧不绝于耳，而这只是众多质疑声中的一种。

更深层的人口与民族问题，也一度成为争论的焦点。

日本30年困于少子化危机，低生育率不见好转。曾经严苛的入籍制度，如今也迎来了移民风向的转变。

日本厚生劳动省的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10月，在日本工作的外籍劳动者数量首次突破200万人，达到了204万，比前一年增加约22万，增幅达12.4%，连续11年创新高。

考虑到未来越来越多的移民会流入日本社会，经济发展需求和快速的社会变革，将体现在文化上。对于“谁是日本人”“何为日本性”和日本文化的价值取向等一系列问题的答案，重塑也许已经开始。而一个白人女性当选日本小姐，便拥有了风向标的意义。

人们很熟悉的那一套排他性民族主义，根植于大和民族和日本血统的集体想象，稳定发挥整合效力两个世纪之久，只承认日本人的尊严是尊严，而朝鲜人的尊严是笑话。而卡洛琳娜的获胜，则有可能代表着另一套身份政治新动向，即基于单一民族和文化怀旧的集体身份将被最大程度地削弱。

她获奖感言所传递的态度，也可以捕捉到这种价值变动：“尽管有很多不喜欢我的声音，但这次我能作为日本人被认可，还是非常开心。我也希望能够为构筑一个尊重多样性、不以貌取人、崇尚多元性的社会贡献一份力量。”

在主张尊严民主化、越发强调个人主义取向的政治权利语境下，多种族劳工和移民的涌入，将重塑日本社会内部人与人之间的纽带。可能被认为是混乱的多元与多样性，不再给出简单的唯一答案，这样的非传统联系形式，会激发出海量的认同焦虑。

可见的未来，边缘群体不再满足于沉默度日，将会激烈要求在主流文化的圆桌上，拥有一席公开可见的相对地位。而这种转向，对文化上非常封闭的社会来说，并不全是好事。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日本的海外劳工引进计划中，一直存在着清晰可辨的反对声浪。

网红美容医生前田拓摩

广末凉子在电影《走到尽头》中的形象

在椎野ins的致歉声明下面，大多数也都是加油打气的评论。

不过，椎野卡洛琳娜当选“日本小姐”这一孤例，引发本国居民和新日本人之间的认同摩擦，目前似乎只有隐约的“风声”，还未能全面展开，私生活八卦就已经抢占了注意力的风头。

15天的“日本小姐”

1月31日，日本知名八卦周刊《文春》接到日本网民爆料，称引发舆论广泛关注的椎野卡洛琳娜，正在和一位40多岁的已婚男士亲密约会。

日媒称，爆料人是出于“椎野的交往对象是有夫之妇，认为大众应该对此有所了解”的正义感。因爆料内容详细，人们很快猜到了已婚男士的身份，是略有名气的网红美容医生前田拓摩。

最初，椎野通过所属事务所做出回应，称自己在与对方交往期间，医生自称“虽然有孩子，但已经离婚”，对他的真实婚姻状态并不知情。前田拓摩则主动在ins上传了一份亲笔信，称杂志的报道内容“有些夸大和误导”。

随后，他承认自己的确与椎野约会过一段时间，并在起初隐瞒了已婚身份接近椎野，“想和卡洛琳娜变得亲近”，但当时他并没有考虑离婚，所以对方在得知实情后，拒绝再联系。

“日本小姐”协会和椎野所属事务所，基于上述回应，最早作出了“认为错不在卡洛琳娜，不存在破坏婚姻”的判断。

然而，2月5日，事务所发表补充说明，称经再次与当事人确认，发现事实与前述并不一致，“椎野在交往过程中，在得知男方仍保持着婚姻关系的情况下，继续与对方交往”。随后，“日本小姐”协会发文称，已接受椎野放弃“日本小姐”奖项的申请，2024年日本小姐将暂时空缺。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去年被曝婚内出轨的知名女演员广末凉子、备婚期出軌的女星深田恭子等公众人物，在绯闻被曝之后，最先受影响的也都是工作和事业，即便吃瓜群众并没有强烈呼吁封杀式的惩罚。在椎野ins的致歉声明下面，大多数也都是加油打气的评论。

目前看来，日本社会在多元审美上的激进跨步，和一旦涉及私人情感生活，习惯性依赖古老的道德惩戒模式之间，隔着难以对话的观念高墙。但最令人难以理解的，还是一种矛盾的顽固劲头，一边礼貌鼓掌、拥抱多元性，一边笃定地十年如一日，坚持把人的名誉、私生活和工作机会高度挂钩，竟然可以在一套文化中“和谐共生”。

而眼下，日本人也没找到一个足够说服人的解释路径。

责任编辑何承波 hcb@nfcmag.com